一
飞机久经酝酿,开始在跑道滑行、加速、起飞、爬升,义无反顾又决绝挣脱大地的胸怀襟抱,以横纵向的双弧线斜斜插入天野云境。我按捺住超重和恐高带来的轻微晕眩与紧张,孤身矜坐窗边,双肩垂立下来,将脸颊无声贴靠在舱窗沁凉的亚克力玻璃板上,在扶摇直上的欢悦中目睹这座赐予我工作和生活、离愁与别绪的盛大城市渐渐退却,目睹城郊散落的建筑、山川、田原、河流……节节败退,目睹大地万物缓缓收敛了形迹,毕竟如心底旧事、往昔光阴般兀自远遁、隐逝,放下日常苟且的无端执念,投赴一条喜兴的返途——这是一条显然迫切的返途,我必须将一颗思归的心高高抛起又轻轻着陆,循沿一条由虚入实的弧形之旅,经由远方抵达向往已久的美好现境。现境里,旧地旧人旧物渐渐清晰,会有两张明辉流盼的脸容缓缓显影出来,那是我此生停泊的站台。
想想人到中年,纷至沓来的惯常生活却突然江河急转,猝不及防将我由久居的熟稔的南方小城推向北方以北。在这座视野和想象皆旷芜的北方都市,更旷芜的是一颗怅惘的异乡孤心——旅居岁月里,我用38平米的有限空间收容一副肉身,却难以用一整座都市去填满无限空茫的内心。每一天,认命于一份不可推拂的工作,我像一枚机械的钟摆,于鸟鸣稠密的清晨准点醒来,当鲜亮的朝阳以液质状流泻南窗台,浸漫铺叠在房间木地板上,我匆匆起身,洗漱,下楼,步行1.5公里(是我刻定的摆幅)去某座仰之弥高的大楼,把自己卑微的身体连同生活长久寄泊在16层的某个区间——那里有属于我的一个简易工位,而我,是深深揳入工位的一颗螺钉(也或许是一枚随手安置的配件)。假如没有意外发生,当黄昏最终抵临,我得以从水深火热的团队工作向温柔恰切的个人生活成功撤退。那时天空是浑厚浓郁的湛蓝,有着凝结的质地和无限的浩大;炽灿的夕阳肆无忌惮穿透空气瓢泼下来,涌漾着披风流动的韵致,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细细盥洗一遍;风止云凝,飘浮的白云羊群般偃卧蔚蓝的天空窥望人间,但风很快会来,风吹云动,枝拂叶摇,繁茂的街树晃动的枝叶筛子一样,将灿亮的阳光颗粒密密筛落人行道上,也密密筛落行人脸上和身上;假如是秋天,纷披的落叶会无边心事般随风飘坠路面,彷徨失措却又无意西东,将季节的诗行随性抒写或吟咏,似乎有缱绻的叹息声。落日汤汤,风推搡着我(我牵携着影子)一步一步退回住处,就像一条甘于作茧自缚的蚕,定时缩回蛹中关闭霓灯虹影、切断山高水长,孤身遥对一窗月白风清——和你我的祖先一样,我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人。在远离故乡的异地,我延续他们的品格,把他们曾经的活法再继续活下去。
当日子一页一页翻过,仄月渐盈又复仄,慢慢积攒的情绪开始填冗并漫溢,一种渐深的思愁如水蛭噬咬,让我内心真切疼痛——假如相逢又告别是一种宿命又泛滥的人间慣常,原谅我是一个滞弱的人,即使久经练习,也难以无动于衷或不动声色。在这份或许随众的动荡流离里,唯有那座南方小城,唯有那间久居的住所,唯有那双熟悉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并被掬入怀中,方是治愈我心胸痛症的适配药引。我笃定是一个月初别离、月末归返的人,此时日月旋转和时光流迭于我有了特殊意义。
飞机奋力穿越云流雾隐,在海拔万米的云境之上匀速巡航。假如不是身陷一场动荡的浅睡,我愿意以紧仄的禁锢的不动之身,用一双有限的肉眼,去极尽窥望窗外的无限浩茫,目睹一场被携带的飞翔,在空间的渐进和时间的涓逝中不断靠近梦寐的现境,并不时激起心中的微澜。我知道,窗外高天无限的浩茫里其实有着无限深广的内涵,比如无形无色、不可名状的风在汹汹涌流,带给飞机间歇性颠簸并传导过来,彰显着它的存在,宣示着它的主张;比如炽灿的阳光将浩瀚穹宇映照得旷朗明亮,把部分机身的影子涂印在另一部分机身上,勾勒出一些抽象的几何图形,也将密匝匝的金芒热烈照射在舱窗上,最后透过亚克力玻璃板浸染在身上……我闭上眼睛,尽量让身体深入沐浴在被亚克力玻璃板过滤的、微曛的日光里,试图感知每一缕阳光意味深长的摩挲,也试图辨别每一道风意犹未尽的叙述——那些阳光堆覆着阳光,又有多少去而复返呢?那些风推拥着风,又有多少来了再回呢?它们用永恒的流动,成全为流动的永恒。
把目光折低一些,纷披繁复的云境在脚下。五彩的云朵,似乎是卷积云,又或者是卷层云,它们彼此堆拥、相互牵绊,有浓稠的质地、铺排的气势和金灿的镶边,让我会不由想起日本的俳句或汉代的骈文,却分明是巍峨绵延的山峦在塑造、在游移,分明是浩荡沸腾的海浪在卷积、在翻涌,分明是深不可测的秘境在建构、在幻化,分明是隔离虚空和现境的门屏,也分明是冥想翩跹又神秘的界面。它们会让我相信,在绵密又汹涌的云层之上,一定有为我所不知的诸多秘密,让我心生向往。透过舱窗可知,不时有风悻悻然又惶惶然横纵掠过,因为除了可感知的机身在颠簸,我能亲睹无边的云群在聚散在卷舒——它们随风赋型又随风漂泊,接受风的任意安排,分明有着最散淡的性情。或许,随遇而安恰是云所信奉的哲学。
云是雨的故乡,它们接受神的旨意,循沿节令不时分泌出或稠或疏的雨滴,缱绻或决绝落下来,落下来,布施天地人间,润泽苍生万物,让世间的生命有了水色、生长有了滋养。云又何尝不是离人的故乡呢?有多少被生活赶出故地的游子,他们背上沉重的行囊,走到村口停下来,转过身,仰头望一眼天边的浮云,眼里便有了浓浓的别绪,心底便有了淡淡乡愁——哪一朵云下不住着一个日思夜想的故乡呢?有哪一朵云下没站立过凝望的身影呢?那些离乡日久的人,当天色渐渐黯淡、内心渐渐空茫,当他们偶尔深情念响李易安的诗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他们最终会明白,除了榜结成乡愁、寄托以安慰、抽象出诗意,那些去留无意却于此时天边停泊的纷披云朵,分明是家人投递的一封封锦书,上面书写着各自的内容和情绪,在无声唤醒久别的归程。
和你一样,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每一趟归程,于我而言,都是怀揣甜蜜的艰辛旅途。作为一个习惯将生活删繁就简的人,我也会屈就于反复又雷同的惯常程序:适度采购,提前订票,适时约车,拾掇行囊……用一些琐碎却温情的细节,来有效巩固执着归返的内心热望。更多时候,我用理性驱动肉身的辛劳,选择坐地铁去机场。从住处去机场,必须先挤地铁3线11站,再坐专线抵达,历时约等同飞机的航程,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呼啸往返的地铁是另一条蜿蜒又湍急的暗河,有着无止无休向前奔涌的欲望。我把行囊当作身体的另几个器官,像一枚随势入流的水滴,热切融入它的怀抱,被它携带着穿越黑暗奔赴光明。然后值机、托运、安检、等待、航行……在层层递进的步骤里最终返抵,毅然决然把自己投递给接机的亲密爱人。时至今日,我依然毫不厌倦这样辛劳的反复,也毫不介意这一份反复的辛劳,因为我笃知,出和入皆无捷径,离或返亦无坦途——我们都是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最终会被命运的大风无情吹散。而我,每每需要通过这样的分解和建构,来拼接出一条归返并重聚的艰辛远途。
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何不留下来呢?每每有人试图问出这个答案,我总陷入茫然的失语症境。时至今日,当历经异地他乡里的反复练习,历经离程归途中的反复诘思,我终于有了笃然于心的答案:没去远方,远方就是我的梦想;去了远方,家鄉就是我的梦想——而我,在两个梦想的反复切换中,或能实现人生的顿悟或涅槃。
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乘飞机归返,让自己更早一些抵达;然后坐高铁离开,让自己更晚一些分别。更多的人,学会在月台重逢,也在月台告别。当一列高铁缓缓启行、渐渐加速、急急飞驰,无数车轮摩擦两条铁轨(像两行冰冻的泪痕)发出铿锵激越的金属颤音,会引发止于远方的波澜和拨动内心的震颤。车厢狭长、幽闭、深邃,有目光难以企及的深阔意境。彼此勾连的车厢,是前后转承、首尾呼应的篇章,在疾驰而过的间歇晃动中,袒露渐次演变的情节,有简单反复却流畅绵长的硬朗声律(像一列火车倔强的呼吸和心跳)。时而拥挤,时而疏朗的车厢,陌生的旅人蜂拥而上、对号入座,宛似一串凌乱的字符被循沿按进了各自归属的框格——他们有的浅睡、有的絮语,有的刷屏,带着各自的真实体态和生动表情,共同叙写一幕人间世相。
选择在窗边坐下来,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安静,将空荡荡的视野投向流动的、多变的、一闪而逝的窗外,看城市、村庄、田畴、山冈、河流……自然美学穿插又随意袒露呈现,看沸腾的原野慢慢冷却、万物慢慢凝结,看季节缓慢生长又不动声色地变迁,看天际线渐渐收割黄昏、收回落日,看不断看见的又不断消失——而我,必须用心铭记我所目睹的、经过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站台,让它们共同建构起我于北方以北用忆想归返家乡的温情路标。
——而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轻咏:
列车在大地一闪划过
切割出故乡和异乡
铁轨是硬冷的伤口,曲折绵长
肉身已经抵达
味蕾还在路上
记忆仍滞留甜蜜远方
一个与时间为敌的人
注定要分三次离开
再用一次回返
二
风从北方以北来,粗犷,凌厉,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历经长途跋涉的酝酿,袒露北漠的性格与气息,有着博大的胸怀和理想,想把这座城市的万事万物一一光顾,带给他们(或它们)冬天的真切信息。就像风推搡着风无边无界游走,节令推搡着节令不辍不止前行,似乎须臾间,时间已然跌落季节的悬崖。
应该是从小雪节气始,这座北方之城开始气温垂降,进入一场声势浩大的隆冬——这就是北方,节令森严、寒暑泾渭的北方。它们在步步跟进的俨然节奏中守持一份应有的格调。在这份格调里,我们迫切需要诗意,也迫切需要学会相互馈赠暖意。
忽想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逝者是时间——这条神秘之河、忘川之河,这条亘古之河、永生之河!是啊!时间是最饕餮的容器、最黑暗的深渊,它吞噬众生、吞噬万物、吞噬过往、吞噬将来……时间最终吞噬时间!恰如岁令推翻岁令、季节取代季节,如此循环迭替,浩荡前行,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每天清晨,我被啁啾如雨的鸟音唤醒干燥的梦境,再被鲜美醇厚的朝阳照亮上班的路径。深陷零下低温的漫长境地里,出门之前,我不厌其烦戴上棉帽和皮手套,披上羽绒大衣,穿上雪地靴,把自己严实裹藏。一个久居南方、年纪渐长、日趋畏寒的人,要亲身经历并穿过北方的一整个严冬,这显然需要决绝的勇气,甚至需要加以诸多思念的炭火来烫灼心房。好在室内有充足的供暖,可以让我用身体感知并辨别南方和北方——更多时候,我蜷缩在办公室或住处,紧闭门扉,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玻璃透射进来,粘贴在身上,于人工建构的温暖空间里(有些虚拟化的)恍惚回到南方故地。
楼下的树木,繁华已不再复,纭叶已将殆尽,有着涤荡过后的萧瑟。这让我相信,寒意是一双最沉重、最狰狞的大手,它拽着繁密的树叶纷纷背井离乡,奔赴一条万劫不复的险路。但我知道,悍然作祟的除了森森寒意,还有席卷而来的风——大风起时,除了让我们抱紧自己,和自己好好相处,更吹落万千杨槐泪和梧桐雨。那些扑簌簌凋落的树叶随风飘零,有缱绻的迟缓和宿命的叹息。假如,每一片落叶都是投递给世间的绝笔信笺,它们是否会写上“此生缘已尽,来世再相约”呢?是否蓦然回首间,大风就已吹尽了落叶、吹散了浮云、吹远了尘埃、吹灭了星辰、吹老了时间呢?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一厢情愿地相信,这只是它们惯常的一场流年迁徙:从枝丫向风的北方,迁至大地温暖的南方,像我一样,被一场寒冬深情掩埋过后,等待下一个春天款款到来,等待被时间又一次温柔拯救!
街衢两岸的建筑,换上更加冷峻的表情,依偎着矗立,不动亦不语,目送我匆匆走过,也目送更多人匆匆走过,留下仓促又零碎的足音,就像一把石子扔进湖面溅起层层扩散的浅波纹,须臾散尽又反复。建筑下面是排列紧致的车辆,它们收敛了各自更多的诗意和远方的足迹,此时沉默无声,在此地作短暂停泊,等待新的启程。车身上有明目可见的、或深或浅的尘埃,似乎想刻意掩藏(却恰恰是暴露)一段曾经的旅程。尘埃是时间的另一种语言,也是空间的另一种表达,一定源于空间的馈赠并经由时间累积——尘埃覆盖着尘埃,恰如时间堆叠着时间,有着不动声色、缓慢生长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这些在城市走投无路的尘埃,总想着逃离生天却又最终无奈重返人间,多么像你我这一生——被生活驱赶的、身不由己又难遂心愿的这一生!或许我们都该懂得:这不是无常,是宿命!
恰如北方人的急性情,这里的冬季,黄昏会迫切地早一些光临,穿着宽大蓬松的僧侣衣,将这座城市一把襟抱怀中,赋予它漫长的晚夜。扑啦啦的乌鸦在低空集结、盘旋、窜飞,遮住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那是一天燃烧过后的余烬,纷纷扬扬,是一场雪的对立面。假如没有意外,我会及时下楼,用简单的饭食温暖一副肠胃,再用严密的服饰温暖肉身,让浩浩北风和汤汤人流将我推送回咫尺之遥的住所。高耸的、逼仄的住所里,夜晚的孤独是无边无垠的、深不见底的湖泊,我把自己狠狠砸进去,却溅不起一丝涟漪。
晚灯次第拧亮,霓虹渐次炫闪,伴以流离的车灯,以集结交错的姿状向东西南北四面极尽延展又交相辉映,把有限的光影涂抹修饰,将这座城市绚烂的夜境璀璨烘托,有华彩缤纷的诗意——这份诗意让我偏执地以为,那些灯火,那些霓虹,一定是天上的紛纭星宿不甘寂寞,纷纷垂落下来,甘心情愿装点人间的夜景和梦境——以至天上再难寻觅纷繁斑斓的朗朗星辰。我望一眼这都市夜的璀璨繁华,就懂得了它高不可攀的道理。
在与自己相处、把自己真实呈现的孤独夜,或许,我会沿一寸屏幕在虚境里与妻儿美好重逢,来稀释夜梦的荒寒;或许会醉心一场即兴书写,让字迹如花朵在虚构的春天里提前绽放;也或许会随意捧读一卷诗书,用以填冗长夜的盛大空茫——当欢喜的诗文一粒一粒经过眼瞳,我分明听到时间的水流一滴一滴滑落,带着远古的泛音,有漏刻一样的频率、心跳一样的真切、呼吸一样的绵长。我不知道,它要将我带向何方、止于何处。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或许,我应该学会在这座北方的都市森林里,轻声念响《考槃》,带给内心安慰。“熬最深的夜,享受最自由的孤独”,这一定不是我想要的,也一定是亲人们所担心的。
把南窗亚麻格窗帘拉开,无数窗灯火在闪耀,在流烁,把它们普通又凡常的天伦之夜显影出来。风吹着“呼呼呼”的响口哨,拍响我的窗扉,又从玻璃罅隙执着挤进来,告诉我大寒已寒、流年将逝。夜鸟在叫唤:“啊啊,啊……”两声长、一声短,从远处隐约传来,持续反复,宛似夜的箴告。夜虫在楼下幽幽嘶鸣,唧唧唧,唧唧唧,似乎拖着家乡的长口音。假如更晚一些,泠泠的月光会无声悬挂窗前——是历经一场丰盈过后的下弦月。月是夜晚最动情的分泌物,是家乡的映照,也是时间的另一种表达,它或仄或盈,随时间赋型又以月令呈现。弦月如弯刀,有最锋利的寒意,把大地切割出故乡和异乡,却将共有的苍穹照亮。城市的夜晚没有霜降,浓稠的月色便是最森寒的霜迹,白茫茫落在屋顶上,落在树枝上,落在街路上,落在归人的发迹上……也落在住处的阳台上。我伫立窗前,看无声冷月在天庭缓缓泅渡,婉约又含蓄莹照人间大地,把又一个北方寒夜轻轻刈割。沁凉浓重的月色在我的眉额、脸颊、肩头上凝结涂叠,思念的暖意却在内心渐渐涌漾、缓缓漫溢。我分明听懂了月光的暗示:一月将尽,离别经久,此时当归!我长呼一口气,把凝望已久的目光收回来,抖了抖衣襟,却未能抖落一粒异乡的纯银月光。
我想起日前归乡的一次行旅。约是旧约,人是故人,地是熟地。焕水、新强、文利、郑旻、朱波,我们五七个同事去柯亭兄横峰龙门畈柯家村老家,把一个晴朗的周末在一片乡野共同营造,并试图赋予它惬意的(或许也是诗意的)内涵和外延。
两辆车如率真的音符,贴地拨响一条油路的冷硬琴弦(似乎有金属的音质),带动两畔草木扶摇的窃窃声响(应是时空切换的低声昭告)。历经一小时车程,豁然开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柯家村在眼前层次分明:旷朗的田畴铺排远去,庄稼已经收割,留白无限浩大,有着沸腾过后的无边冷静,让人幸福回味过后再把来年憧憬;吃水很浅的葛溪释下重负汲汲缓流,蜿蜒而过,将村庄弧形环抱,也将怀揣已久的秘密(河床)深度袒现,坦然接受阳光的拷问,却是鸟雀和禽畜的天堂。把目光抬高一些,可见屋舍错落,门户参差,瓦檐翻飞,那些簇新的农舍居高而建、向阳而筑,在随意又井然的空间布局中,把一个村落的烟火日常温情建构。将村庄拢围合抱的四野青山逶迤绵延,撑起了一片生动视野,也撑起了一脉绿意婉转的天际线。
柯家村后冬山寂寂,却是秋意浓浓:夹杂林间的枫叶已然绯红,有经久积蓄的热情,点缀一片向上生长的色系;零星穿插的银杏树黄叶翩跹,在婆娑中低声喧哗(会是隐忍的、克制的),摇响一首诀别前的离歌(笃定饱含深意)……更多的是阔叶树无边的绿意在喷涌在翻卷在铺叠,涂抹上一层炽亮的阳光——斑斓绚烂的秋色无遮无拦,呼啦啦横亘在山野、横亘在柯家村、横亘在南方故园,将我们收纳怀中。把几串脚步声压低,让愉悦的身体安静下来,能听见持续的山风沿着山冈、旷野、田畴、河流贴地奔跑,一路吹响“呜呜呜”的草叶笛,似乎暗告我,在我离而复返的南方,时令的节拍会更缓慢一些,但也不尽然——相对于北方,这里的冬季是晚一些到来,而春天又总会更早一些抵临。
“北方、南方,南方、北方……”我在心底轻声默念,反反复复,似乎两个语词间横亘万水千山,也横亘着经久流年。我是否会和李元胜一样:“有一些北方/永远不能成为我们的生活/我还是爱着南方/爱着这个偏执的闷热的南方/也爱着多雨、植物繁茂/它的细腻和不可知……”这同样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验证。
从陌生的北方冬季,回到熟稔的故园秋野,我愿意随众漫无目的(也漫无心事)地随处游走,看密匝匝的绿荫将屋舍深情掩藏又和盘托出,看悬挂的柿子在冬季来临之前将一只只小灯笼依次点亮,看墙角燃烧已久的美人蕉渐渐熄灭,看肋骨般排布的翠竹向天生长却垂下谦逊的头颅俯察大地(或许有胸怀苍生的慈悲),看星散的菜园将诸多美好味蕾恣肆敛藏(有招摇的形迹),看蓬松的蔗林将盛大节日的甜蜜专注酝酿(是糖的凝结状),看尖锐的板栗怀藏柔软芳香的内心(有时候味觉会比视觉更真实),看一条路突然改变主意转向远方(恰如一个人的走势)……似乎真情贯注、有意流连,这样的行走就会有一缕秋风的情深意长,就会有一条河流的源远流长。
可是又能徘徊多久呢?毋须片刻,炊烟渐次升起,暮色渐入佳境,青山将走入水墨,人影将导入归途,盏盏晚灯会渐次拧亮,点点繁星会照沐大地,朗朗月迹会洒落人间。我知道,柯亭兄已为大家的缤纷晚夜备好一场丰盛的宴席——此时柯家村,此时南方秋野,此时心中故地,最后将浓缩在一张温情又留恋的桌面上,成为彼此相聚又分别的码头,而风声,已经拉响了离程的汽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间赐予的,最终被时间收回;恰如大地哺育的,最终被大地妥藏。人至险境中年,当我最终明白了这个简常的道理,也就坦然顺应了时间的所有安排——而我,在日渐浅薄的余生里,唯愿时光眷顾,唯愿此生不负!
三
假如生命和时间互为容器,那么是否,是时间赋予了生命以价值,然后生命赋予了时间以意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定是这样:有限的生命(个体)让无限的时间(总体)有了刻痕,而无限的生命(总体)让有限的时间(个体)有了纪元。
没有人会怀疑,我们都是向死而生的人:每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毅然奔赴一条最终的必死之路,并在抵达黑暗的地狱之前经过美好天堂。也没有人会怀疑,在可知又未知、平坦又陡峭的明天到来之前,我们所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里最年轻的一天!我们在这条夜以继日、笃定赴死的险路上,种下爱,种下恨,种下苦,种下乐……也种下生命。就像细胞分裂细胞,时间延续时间,梦想繁殖梦想,希望承载希望……然后借此得以永生。
活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我已然笃信:每一具生命是一条通往各自时间秘境的单程路,步步深入又层层递进。在这条死死纠缠、苦苦相逼又生生不息的路上,我们既是偶然的幸运者,亦是决然的探险者——它们互为依存又互相建构。
假如狠狠心把记忆的痂口剥开,锥心的疼痛会随之而来。我想起那个黄昏始发的一场归途或远行,注定的,宿命式的,不可救药的,无可挽回的,就像奔赴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就像一个被迫跳向深井的人,等着被漆黑冰冷的井水一寸一寸纵深淹没。五年前的一个黄昏,辛夷开出白色和紫色花朵的季节,母亲于上海做完一场胃癌手术,我和姐姐陪她坐一趟Z字火车归来。摇摇晃晃的硬卧车厢,恰似我们跌跌宕宕的糟糕心情。窗外不时闯进视野又被抛向远方的村庄,象征着一些猝不及防的事件在发生、在遭遇。昏黄的落日恹恹的,被一只归鸟衔向天边,最终像一滴滂沱的泪珠滑落山梁,溅起满天云朵的波纹,透过车窗敷在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上,憔悴得让人心疼。我们没有更多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又看着彼此,似乎想把更多的镜像吃进彼此的眼瞳,刻进彼此的心底。天空与大地最终合上眼睑,夜晚彻底到来,黑暗将万物吞噬。只有哐当哐当的声响陪伴我们,梦游一样,走过一段心事重重的归途——或许,对我和姐姐而言,是一条温暖的归途;而于母亲,却是一条冰冷的绝望的去路,永不再回头的单向行途。我们多么希望,那趟火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永远开下去,再也不要停下来。我为母亲的命运虚构了一个无力的、短暂的、一厢情愿的愿景。这样虚构的愿景并没有带给我们意外的好运和美好的结局。时间以细节的方式,最终还原了这起事件的悲剧性真相。
——现在,母亲的一捧骨灰带着曾经的苦痛和绝望、缱绻与遗憾,一起掩埋在老家那片向阳的小山冈上,已经快六年了。她与那抹零星地互相融入、互相渗透,互相温暖、互相搭建,成为我永久的记忆坐标和情感痛点。我们于清明、冬至、春节相约坟前,清扫祭拜,倾述缅怀,就像过去惯例于春节时承欢膝下。仿佛母亲就躲在那块石碑后,仿佛母亲只得了暂时性的失语症,仿佛那层坟茔就是她的肉身或者她新换上的一件土布外衣。仿佛一缕阳光或清风都是她的某种心意或暗示,我们都会完全懂得。每次在坟前与她相见,除了怀想与忧伤,我的喉管里都哽含着一首再也忘不掉的短诗:“我知道那块糖藏在哪里/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从不去偷吃/如果我哭/妈妈就会站在凳子上/从房梁下吊着的花篮里/拿出一块,塞进我嘴里/现在/妈妈不在已经很久了/再没有一块糖/能摁住我低声的哭泣。”(马东升《那块糖》)
是的,再没有一趟夜行的火车能将妈妈从无边的黑暗里捎回来,妈妈再也不会拿出一块糖温柔塞进我嘴里,也再没有一块糖能摁住我午夜梦回时的低声哭泣。
时间是一条汹涌的暗河,流逝光,流逝热,也流逝泪,流逝血……最终流逝生命。它零星带走的人不会再回来。那些被它零星带走的人,都是它奔赴远途的浪花一朵。“尘是尘,土是土。”尘是寂灭,土是掩埋。寂灭是无常的变数,掩埋是故土的定数。我想起二叔,那个叫“福”的乡间木匠,那个用铁器对付木器、终其一生将大小树木肢解又塑形的人,三年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肝癌恶意偷袭,胸肋剧痛,数月后便匆匆撒手人寰,享年58岁——他最终也将自己肢解成一捧齑粉,再被一只小木盒子简单塑形,重新回到大地的子宫,重新回到始发之地。如今,他的儿子已经走出丧父的哀伤,正谋划一场指日可待的寻常婚事,准备在他住过的屋子里生儿育女,决心把他没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他的女儿已嫁入县城,在百里之外安身立命,把他的气息带到了更远的地界。
又何止是二叔呢?自六岁懂事起,三十多年来,我已相继送走了至亲的外婆、外公、小姑、祖母、母亲、祖父……每年的忌时,我们活着的家人,相约着为他们设计一条毋须回头(似乎又是个隐喻)的扫墓路线图。那是一幅日渐扩大的空间版图,也是一副日趋沉重的情感枷锁。我们既是悲戚的见证者,更是疼痛的当事人。在这条拥挤的通往墓地的路上,我们一次又一次为亲人复习,为逝者伤悲,为宿命嗟叹。他们日渐苍老坍塌的坟茔,像只拱起的掌脊,远看与父亲种下的一棵红薯仿似,埋下尸身也埋下哀伤,生长荒草也生长思念。墓碑上寥落零星的石刻,会被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渐渐淡化,他们最后的痕迹也会被无情抹去——虽然他们一直在那里,永远在那里,以另一种姿态现形。可现在除了母亲,我已复现不出他们生动的面容和详细的身影。我怀揣对他们或深或浅的念想,当天上的群星闪亮,假装是他们看我的温柔眼眸;当一场雨来到窗前,假裝是他们的深情呼唤;当一阵风拂响风铃,假装是他们其中一个轻声敲响我家的门扉……假装他们从未离开。
有时想念母亲及其他亡亲深切了,我会对自己说:又着什么急呢?我们都在前赴后继地奔走同一条路径,奔赴同一个终点。就算不舍也无可奈何。就算不甘也无计可施。就算不肯也无法挽回。在这条日渐黑暗的不归路上,我们是孤独的,没有替身,不能预演,也没人能感同身受,注定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我们又不孤独,先人熙熙,后人攘攘,同行之人更是张袂成荫,呈现浩浩汤汤之势。
我们都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浪花一朵,一朵浪花而已。
多年以前,读到傅菲兄的一段文字:祖父已经死去,父亲已在路上,而我还在远方!现在于我,母亲已故,我还在路上,儿子尚在远方。恍惚之间,我的头上已然有了岁月的霜雪,脸上已经有了时间的釉色,身后走过的路已然铺叠着衰老的风尘。
和过去一样,也和许多人一样,每年春节,我会偕妻儿像三股撤退的潮,温驯涌回父亲日渐缩水的乡间岸边。每一次,时间总会迅速招供出父亲的最新真相——66年的时间重重压在父亲身上,把他的腰压得弯弯曲曲,也把他的心碾得平平整整。他已到了生命的严冬,艰舛岁月刻在脸上的沟沟壑壑,与一片落叶的纹理并无二异。他衰老的身体被他反复使用,继续消耗,却像个破败的庙宇,已然没有了供奉的对象(母亲已离世多年)。对他我不再遮遮掩掩一些细节温情,比如给他点零花钱,为他买各式各样年货,带他上街理发,帮他打下手做一些杂活,陪他回忆一些苍茫的往事,也不再吝啬对他的笑脸和夸赞……或许有人会理解我的,这不仅是为人子甚少归来的一种集中补偿,更是彼此余生不多的一种慈悲和体恤。
有时候,当冬日暖阳流迭,父亲、我和儿子会各端一把椅子,坐在屋后的院场上闲惬沐照,让三个影子重新再相认,并无声揭露内在的秘密:我是替父亲重生的人,也是等待着将父亲掩埋的人;儿子是替我重生的人,也是等待着将我掩埋的人——我们都等待最终将父亲所走过的路,用一块朴素的石碑竖起来,再用几行冷硬的文字总结父亲这一生!
而我,在这份等待落地前(时间也许漫长,也许短暂),会先去与穴居的母亲缱绻作别再默默离开。母亲的坟茔边上杂草茵茵,四野苍碧蓊郁,收容死亡之地却蓬勃出葳蕤的青翠长势——徂徕之间,天地万物有了因果循环,世间生命有了迭代绵延!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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