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8月底,我到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百旺镇中心小学支教。百旺镇中心小学坐落在刁江河畔,距离县城70多公里。学校创建于1922年,2007年搬迁至现址。
和我同一批来支教的高老师说,都安这里的学校是当地所有楼房中最靓丽的。学校外墙用色大胆,都是中国红,亮黄,配以白墙蓝底。走读生住百旺街,周一到周五,早上7:50前,吃好早餐进校园。内宿生则更早,须到食堂打早餐,吃后还要搞卫生——校园包干区分到每间宿舍。这学期,百旺镇中心小学在读学生859人,女生400人,男生459人,内宿生332人。
相对于深圳,这里教师办公条件非常简陋:整所学校只有五台办公电脑和四台打印机,多媒体大教室放一台电脑,校长办公室放两台电脑、两台打印机,教研2室放两台电脑、两台打印机。其余办公室,除了办公木桌椅,什么都没有。
我被安排坐在教研2室。
电脑、打印机、学校的广播设备,都放在东墙黑板下的桌子上。黑板上,工整写了两个内容,教师日常工作十个“一点”和一首七律《园丁颂》:
韶华几度化绸缪,九月金菊写万柔。
粉笔无言书大爱,乌云有霜度春秋。
汗滴沁润满园秀,心血凝结硕果收。
桃李芬芳报一笑,此生燃尽也风流。
问诗是谁写的,女老师说是那位男老师写的。再问那位男老师,他微微一笑:“网上抄的,字是我写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男教师姓蓝,已经54岁,现在教音乐,爱好古诗词,会书法,按老师们的说法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二
9月10日,半夜醒来,停电了,周围一片黑,应该是镇上都停电了。好在昨天下雨,天凉。一位老师说,昨晚他一岁半的小儿子哭了一晚,手持蒲扇给他扇风才止住哭声。清早,黄老校长说,已经准备发电了。一会儿,发电机的轰响传来——没有电,学生的营养餐都开不了。
上班后,下起了小雨。看来教师节的气排球赛要泡汤了,只能延期举行——开学初学校领导就计划好的。这里的老师爱打气排球,男女都爱得不得了。中国女排即将夺冠的消息,让学校女将们很振奋,她们每天晚上,只要不下雨,都来这里打气排球。
中午雨更大,停电了,水也停了。
这里的人想下雨又怕下雨。
卖玉米的老婆婆说,雨水少,地里的玉米长不大。
镇里的人说,一下雨就担心停水停电。
早上石老师给我发来微信,祝我教师节快乐,我回了。结果她又发来一条微信:
“杨老师,昨天课间操,您在我旁边帮助那个男同学整了衣领,他一定会感到特别的温暖!几个月前,他的父亲刚病重去世。我相信,您那温暖关爱的手一定永远伴随他!谢谢您,杨老师!”
这里的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总共三个英语老师,两位男教师,一位女教师。女教师就是石老师。两位男教师,其中年轻的陆老师,学校的副主任,又一次被安排到中学支教,另一位蓝老师,已经54岁了。现在学校就剩下两位英语老师,每位老师都要教两个年级。
三
百旺镇中心小学的学生勤劳,独立。他们自己打米饭,排队领热菜。一年级的小同学都会自己动手。他们做值日,打扫教室、宿舍,到校园包干区扫树叶、纸屑,还要到校门外、街道上清扫。百旺镇街道干净,人们不乱扔垃圾,家家门前都有各自的垃圾桶。百旺镇领导要里来检查,百旺镇中心小学高年级同学会接到任务,人手一个空大米袋上街捡垃圾。这里的清洁工人很少,每月只有50元工资,很多是兼职,只负责早晚清扫,学生们从小就养成了勤劳整洁的习惯。
相對于走读生,内宿生更独立自理。每天一大早,铃声刚响,他们就马上起床,穿衣叠被刷牙洗脸,拿着饭盆去食堂打早餐。他们多在外面吃饭,把食堂大厅让给后面打饭的同学。绿树边,宿舍里,廊檐下,石桌旁,石椅上,站着,蹲着,坐着,他们匆匆吃完早餐,还要去做值日,接着早读,开启一天的学习。午餐,午休,晚餐,晚修,一直到睡觉。他们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一年级的小同学都是这样,不得不佩服这里的孩子。
我来的时候,天气还热,大家都穿夏季运动校服,绿色的短裤短袖。学生们每天都洗头洗澡。女生们到宿舍后面的大蓄水池去,池子底部四周有水龙头,她们就在这里用塑料盆接水洗头。男生们更加随意。学生们普遍比较拘谨,怕见老师,见了面也不敢说话。但也有活泼大胆的,见了我,老远就迎上来打招呼。办公室的门从来都是敞开的,不用担心物品丢失,老师们的手机随便放在办公桌上。学生们看见里面没老师,也不敢进来。有些学生比较羞怯,被老师叫进办公室,那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生怕说错话,声音小得不得了。这在深圳学校是很少见的。
我给六年级上作文课,在多媒体大教室,现场写《变形记》,一次两个班,每次都接近百人,上课纪律出奇的好。学生们居然能够在一节多课写好作文交给我,让我对他们刮目相看。于是我组建了百旺文学社。55名学生加入了文学社,四、五、六年级都有。家长以自己的孩子加入文学社为荣。
六年级《变形记》现场作文,真材实料真想象。比较精彩的十多篇,稍作修改,便编成了“百旺星空”第一期作文报,在教师节那天,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又放到教师微信群,收获了点赞,收获了喜悦,但更重要的是发现了文学新苗。蓝天同学、静子同学,就是出类拔萃者。蓝天同学现场写的《我是神仙》,静子同学现场写的《一张假钞的故事》,有故事,有思想,语言流畅,书写工整。加入文学社后,他们的写作更积极了。蓝天同学个子不高,瘦瘦黑黑的,却有着少数男孩子玩世不恭的态度。光着脚丫子打篮球,被我撞见,打了照面,他也只是笑笑,被逼视急了,才冒出一句:“老师好!”他参加文学社却是积极的,每次都来,有时穿着拖鞋,坐到最后。他写“笔尖流出的故事”,创作了类似于小小说的《家》,连教语文的韦主任都说好,点评中赞赏有加。静子同学恐怕是学校最高的女孩,瘦瘦高高的,文静秀雅,给她拍照时,她把头抬得高高的,有一种仰望星空的感觉。每期“百旺星空”都有她的名字,有时还有两个。她写《我眼中的杨老师》,写了一千二百多字。五年级的小艓是个开朗的女生,见了面主动打招呼。她写的《凝聚友情的风铃》《全职老师》,与众不同。后来她来文学社,听讲认真悟性好。星缘同学是教导蓝主任推荐给我的,她爱读课外书,悟性高,最关键的是愿意写,我布置的写作,她总是第一时间上交稿件。她和静子同学就成了文学社理事。还有小个子女孩莹子,家住百旺镇政府大院,文笔特别好。四年级的李老师和黄老师,专门为我推荐了彤彤、玉梅和羽珊同学。学生们爱阅读,也爱写作。我爱上他们了!一天不跟他们上课,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们交上来的每篇稿子,长短优劣,我都认真阅读,帮他们修改,给他们打分。
他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交稿子给我,路上碰见我了,交;看见我在办公室了,交;我在宿舍,敲门,交;感觉她们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我,随时随地都能把自己的作品交给我。
四
到百旺街走走,是我最爱的休闲。
出校门,左拐,向东行500米,便到了百旺镇菜市场。菜市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以城市的标准来衡量,它的确不算大,如果以乡村的标准来衡量,它已经够大了,大得有点空。偌大的铁皮棚下,只有零零星星几家铺位:卖鱼的一家,卖猪肉的两家,卖青菜的三四家,仅此而已。可能也有一两个当地的农民,把自家种的玉米、菜心、长豆角拿来卖。但他们没有铺位,没有石桌摆菜,就把菜用塑料袋一垫,放到地上卖。菜场西南面两家店,倒是天天营业,卖蔬菜水果,一家小超市在旁边,开着大门等顾客。
到赶集的日子就两样了,不说热闹非凡吧,比起非集日的冷冷清清,格外有人气。喧声嘈杂,卖家多,买家也多。铁皮棚下满满当当,卖鱼的,在卖着捉来的小鱼小虾,带钳子的大河虾,长条的鳊子,红的鲤鱼,灰的鲶鱼,野生的黄骨鱼,还有大条的海鱼,最多的却是罗非鱼,刁江河水箱里养的。卖青菜的更多,多是本地的青菜,自家种的柑橘也拿来卖,自家种的香蕉、柚子也拿来卖。住在山村里的农民会起个大早,开着小型农用拖拉车,把自家种的大米、小米、糯米、玉米、小芋头、茄子、辣椒、西红柿、苦瓜、长豆角、青菜薹、小白菜等摆在铁皮棚的四周,对着路口卖。家养鸡鸭下的蛋,也攒来买,鸡蛋2.5元一个,大鸭蛋3元一个,小鸭蛋2.5元一个,相对于青菜,这要贵出好多,他们舍不得吃,留待街日子卖钱。他们已经没有地摆放了,就到对面街门店的门口,摆在水泥台阶上。街日子的菜市场已经不只是菜市场了,有卖种子的,有卖五谷杂粮的,有卖日用百货的,有测字算命的,有卖童装童鞋的,有卖早餐的,还有卖农用器具的:镰刀铁锹铲子耙子之类的。几个妇女和老人在路边卖米、糠麸、糯米和黄豆,他们没有微信支付,买东西要付现金。
还有卖野菜的。
我买过三种野菜:一是白花菜,好吃,名字虽然与我湖北家乡的白花菜一样,但却是不同物种。这种菜也开小白花,有小而圆的青果,长得很瘦小,没有家乡白花菜那么大个。炒来吃,略苦而回甘,味道地道。
二是苦麦菜,绝不是大的油麦菜,叶子长而尖,瘦瘦小小,炒来吃苦苦的,苦后能感受到野菜的清甜。
三是野菜,印象格外深刻,两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在卖它,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旁边卖菜的阿姨在帮他们,说的3元一把(当时只剩一把),可小男孩坚持说,2元,我就买下了。小孩子实诚啊。也许他们认得我是老师吧。这种菜有点像苋菜,叶子是圆的,小小个,青青白白的,与白苋菜和红苋菜都有明显区别,具体叫什么,小孩子们说不出,就说是野菜。可惜这种菜,我只见过这一回。
百旺街上只有一家正规的卫生院,四家旅馆,一个饭店,却有多家米粉店:有的店以都安生榨粉出名,有的店以桂林米粉出名,有的店卖柳州螺蛳粉还真的就有田螺,有的鲜肉粉肉味鲜美。只有两处卖豆腐的,两家炸长寿油馍的,两处卖豆腐圆(当地特色,有点像客家酿豆腐)的,还有两处卖烤鸭的,当然,还有一些卖排面的小摊,卖摊荞麦饼的,卖艾饼麻叶馍的,卖烤小芋头的,多数在街日子的菜市场内外。我引导文学社学生写百旺美食,他们用文字向我介绍了五色糯米饭、长寿油馍、豆腐圆、蛋卷、枕头粽等。
五
出校门向右,不到50米,就见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南行约500米,经过青澈幼儿园的外墙,向西拐,没多远就见到清清的刁江河,碧绿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让人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河岸有垂柳,有长得像树一样的簇在一起的大楠竹,还有我不太喜欢据说破坏水土的桉树,它们却长得又高又直!远处是青山环抱,层峦叠翠,连绵不绝,还有山洼河滨的田地:一大块一大块的玉米、甘蔗,支着竹木架的长豆角、苦瓜,矮矮生长的茄子、白菜和红薯。
刁江河上有座桥,不是石拱桥,是水泥钢筋浇筑的平板桥,两车道,有好多桥墩,高高地立在刁江河中,支撑着平直的长桥身。桥上拍照特别美。过了这座桥,一直沿着仅可并行两辆小车的水泥路,爬山越岭沿河,经过菁盛乡中小学,经过菁盛乡烈士纪念塔,经过匹夫关,经过龙湾乡铁索桥,沿路看红水河碧波如琉璃静静流淌,开上两个小时,才可以到达都安县城。
我引导文学社的观察描写景点,他们描写刁江河、六吾泉,还描写了百旺中学边上的小溪,庭律小學附近的拦水坝、板定小学旁边的游泳河池,还有崇文山顶的雪景、雾海,琳琅村的沃柑果园。
六
韦校长说话幽默,黄老校长说话坦诚。从他们那里,从其他老师那里,我知道了老师们不少额外的工作,就像湘西乡村女教师李田田写的那样。
边远山区教师大多要参加扶贫工作,每人五户,按时填报扶贫数据,周六为扶贫攻坚日,要到帮扶贫困户家里走访,手机要随时保持畅通,方便联系,方便布置扶贫任务。校长经常要到县里、镇里、村里开扶贫工作会议。从百旺到都安县,来回150公里,早上9点钟出发,11点钟到,开会开到下午两三点,回到学校就四五点了,根本没法工作。有时县里刚开完会,镇里接着通知开会,讲的还是同一个内容,但不敢不去。老师们要到有扶贫户的村里开会,上完课,下午4点钟到,开到晚上7点钟,回来天都黑了。山乡不像城市灯火通明,到处黑压压一片,有些女老师走山路,吓得只想哭。
我参加了一次百旺镇的扶贫工作会议。
会议地址就在百旺镇中心小学的多媒体大教室,全镇各大机关的扶贫干部都来了,二三百号人,坐得满满的。门外贴着座位名单,大家对号入座,方便清点人数,防备开溜。会议开不到一半,我就坚持不住了——已经两个小时了,镇领导通报了两起驻村扶贫干部“走读”处理决定,行政记过,纪律检查立案!接着,公布了一大堆数据。再接着,各大单位一把手上台表态,就一个主题:最关键的时刻如何打好扶贫攻坚战!机电局,农林局,卫生院,百旺中心校,百旺中学,各个村……每个人几分钟,底下的人都已经如坐针毡了。据说,台上几个领导的长篇大论还没开始呢!我悄悄溜了出来——名单中没有我的名字,本可以不参加的。后来听说,这次会议一直开到中午1:30。从上午九点开始算,都已经四个半小时了,还不包括从四面八方赶来耗费在路上的时间!
学校还有其他不容忽视的检查。这学期老师们加班加点,准备各项资料,整理功能室,迎接义务均衡教育复查。老师们真正用于教学的时间就大打折扣。学校还缺老师啊,缺老师还得抽派老师到更需要的学校支教!这不,年轻的陆主任,这学期又被抽调到加贵中学支教英语了。
黄老校长无限感慨地说,从教这么多年,我们老师被派去抓计划生育,帮村民种甘蔗,种茶树,帮贫困户养牛,帮扶贫困户脱贫……做了很多与教学不相干的事。可我们也知道,政府没办法,必须用我们,在村民心中,老师值得尊敬,值得信赖,他们愿意听老师的话。
韦校长给我讲了一个让人很无语的故事:扶贫干部,有的是政府官员,有的是银行行长,有的是国企领导,有的是医院医生,有的是学校教师。每年快过年的时候,我们教师到贫困户去就很尴尬。有一年,一个银行行长级别的扶贫干部,用大车拖了一车年货,水果呀,饮料呀,香肠啊,鱼啊,肉啊,干果啊,送到贫困户家,恰好同村的贫困户是由教师帮扶的。看见别人家一大袋一大袋地领年货,而自家只有一点水果,这贫困户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是不是克扣了我们的物品?”有些老师到贫困户家去,穿的衣服还没人家光鲜,他们还摆出一副大爷派头,瘫坐在那里玩手机,真不知道是谁在帮扶谁,真不知道谁才是帮扶对象!
来这里支教,我是非常理解李田田的,她写的还真是事实,至少是她眼中局部的事实——虽然各有各的难处,虽然国家扶贫攻坚战确实打到了关键期。
老师们额外的工作,除扶贫、迎检工作外,还要“劝辍保学”。政府部门不管学生情况怎样特殊——有的随父母去外地读书了,有的到邻县读书了,有的厌学外出打工了……这些统统不管,到公安局拿花名册,说镇里应该有六百多人上学,不能少一个!他们要教育局做工作,教育局就要各学校做工作,老师们就得翻山越岭去学生家做工作。
“有一名辍学生,我们去了六回,才劝回学校。山路难走,前四回由校领导和男教师去,政府部门也去了一回,都不成功。最后我建议女老师去,去了不要和他谈学习,就跟他聊生活,谈他有什么困难。最后成功了。”
我问韦校长:“这孩子家长是什么态度啊,他们不愿意让孩子读书吗?”
“这家长说,叫他去学校了,白天叫,晚上叫,他不去!说他们没有办法啊!他们不懂得教育孩子,说话也没有策略。这孩子也说,学校没人欺负他,老师也没批评他,也没有不开心,就是不想去学校,没有学习的意愿和动力!”
教师节聚餐后,与黄老校长又有一番畅谈。我得知了他的家世。他原为老一辈教师后代。父亲从河池市回来搞教育的,不幸成了运动中第一批被批判的老师之一,最后被批斗致死。母亲独自抚养几子女长大……但他仍然选择当了老师。
随着时间推移,我认识了更多的老师,知道了更多的故事:一心扑到工作上,默默赡养酗酒成性的老父亲,至今未婚的女副校长;照顾肌肉萎缩症的大孩子到23岁的专家型语文教师兼总务主任;酷爱音乐喜欢诗词,琴棋书画样样通的不老蓝老师……还有一群年轻漂亮的特岗教师,他们不是师范专业,大学毕业想当教师,就得先当特岗教师,试用期竟达两年。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能写本书!51名教师只有两个是汉族,多数是壮族,瑶族两三个,毛南族一个。在这里,我成了值得关爱的少数民族。
七
莫振高,是都安、百旺绕不开的一个名字。他是黄老校长最敬佩的人,也是百旺镇中心小学每个教师都知道的名校长,他是整个都安县的骄傲。
莫校长被学生们叫作校长爸爸,三十多年用自己的工资资助贫困生,勉励他们考大学,走出瑶山。
他去企业找老板化缘,亲自带着老板们到贫困生家里去,感动了好些人,他们纷纷解囊相助。十多年间,他不知筹集了多少善款,助贫困学子圆了大学梦。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总惦记山区贫困孩子”的校长爸爸,年龄小的孩子们直接叫他“莫爷爷”。莫校长从小不幸,父母离开得早,靠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吃过百家饭,得到过家乡人好心的帮助,他就特别体谅山区贫困人家的苦,特别关爱贫困学子。他说,要想改变贫困家庭面貌,就得让其孩子读大学,先得走出瑶山看世界,然后学成归来建家乡!莫校长吃住都在学校,为的是更好地了解学生,管理学校。每天早上天还没亮,5点多钟,他就敲響每间男生宿舍的门,一个门一个门敲,每次两下,温馨提醒学子们起床。6点钟,他那洪亮的带着壮语腔的普通话,准时在大喇叭中响起。同学们喜欢他,不觉得他吵,不为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发出一丝笑声。他们习惯了在莫校长的敲门声中起床,在他的大嗓门声中到操场跑步锻炼。
据说,在上级面前,莫校长又是个非常硬气的人。他反感县里领导、教育局动不动把校长、老师们拉去开会,不是特别重要的会议、活动,不是能帮到学校建设、都安学子的会议、活动,他一般不参加。他兼带两个班的语文教学。都安高中在他的带领下,连续27年都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比河池市一中、二中还要牛。为了学校,为了学生,他敢于碰硬,不怕别人说闲话。有次县里开会,他在上课没有来,某个领导很生气,提建议把他的校长职务撤下来。旁边的其他领导马上说,万万使不得!他可是我们县里的宝啊,是金字招牌!撤掉他?全县人民都不答应!他们对莫校长是又敬又怕,心里不对付却又奈他不何!
说到莫校长的葬礼,黄老校长很伤感,脸上的崇敬分明又多了几分:莫校长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整个都安县都陷入悲痛。他曾经资助过的学生,远在全国各地,都纷纷赶回来参加他的葬礼。周边百姓,只要是知道的,都自发地买花圈,为他送行。学校正门的小街,他居住的小巷,绵延几公里,都是举着花圈默哀的人。邻近几个县的花圈差不多都被买光了。真是天悲地恸啊!唉!好人啊!他是我们都安人的骄傲!可惜竟这么早走了!……
说到最后,黄老校长竟然说不出话来。黄老校长何尝不是像莫校长一样!他以校为家,从2007年到2015年,把一所搬迁新建的学校,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建设成如今的样子,满头乌发变稀白。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像六十多岁的爷爷。
每次看莫校长的事迹,看他《感动中国》的视频,我都泪流不止。这恐怕是我来支教最大的收获,有时我觉得自己不是来支教的,是来向莫校长学习的。
八
自住进教工宿舍楼一单元一楼西边的宿舍,我就对邻居家的大男孩感到好奇。看他应该是上学的年纪,却整日待在家里,走路还要爸爸妈妈搀扶。他长得比较胖,面容俊朗,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听他讲话,口齿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理智告诉我,别试图打探别人隐私,尤其是看起来不太好的事情,不要主动去问,弄出尴尬来,是相当不礼貌的。我这样一个外来户——过来支教的老师,算是从以最不干涉别人隐私著称的正在建设国际化大都市的深圳过来的,最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懂得的。所以,我闭上几次三番想要问询的嘴。直到那一天,邻居韦老师给我送来了洗衣机。
韦老师真是个热心人,自我成为他邻居,所有需要改进的,水管呀,电线呀,日光灯管呀,他都主动过来帮忙。匆匆忙忙弄好,又匆匆忙忙离开。他好像有做不完的活,满校园都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多次蒙他相助,心生好感,总想回馈点什么给他,送他们家一个买回来的红心柚,把炸好的鲜河虾端给他们说是吃不完,送几包每日坚果给男孩吃……一回生二回熟,近距离观察,我确定男孩是再也难独立站起来走了,两腿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每天多数时间拿着手机,瘫坐在圆靠背椅上。他父母每天监督他锻炼,牵着他,扶着他艰难地走,让他坐到改装过的电动摩托车架子上踩脚踏板,把他背出来又背进屋里……他妈妈脸色沉静,没有一点笑容。韦老师倒是整日挂着笑容,忙前忙后。
在学校待了一个半月,与一些老师渐渐熟悉,我侧面探问,知道了大致情况。韦老师帮我放好洗衣机,我悄声问他:“韦老师,您孩子是怎么一回事?能告诉我吗?”他也不隐瞒,告诉我具体的情况:“靖果(音)一年级的时候还能走能跑,只是比其他孩子慢,脚上不够力。他和我堂弟韦校长的儿子在同一个班,年龄相仿。靖果读书成绩非常好,经常是班级前三。他俩是兄弟,从小同班,这样,从一年级到四年级。谁料刚到五年级,靖果就瘫在地上走不了路。我们带他到处治,都安县城去了,河池去了,南宁去了,寻医问药,正方、偏方,中医、西医,尝了个遍,没有实质效果。竟然还有医生说,先天性的,遗传因素造成!可我们上几代人都没有得过这种病!……现在,堂弟儿子都已经读初二了,而我儿子从五年级开始就一直待在家里。”
三年多的时间!不知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满心忧虑的父母,如此沉重的难题山一样压在他们肩头,他们不解,可他们却无法求解!日子每天都过得沉闷。换作是我,早就精神崩溃了。难得韦老师还这么坚强,四处干活,脸上还有憨厚朴实的笑容。真让人佩服!听其他老师讲,韦老师妻子以前还是镇里的干部——妇女主任,儿子的灾难让她再也无心无力为公众服务,只好回到家里一心一意照顾儿子,不放弃对儿子的治疗。“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尽百分之一百的努力”,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一点也不为过。他们听到有个老中医可以治这种病,就不惧路途艰苦找到那里,現在还一直坚持吃中药,周末坚持去那里针灸理疗……
听了韦老师的话,加上之前打听到的情况,我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这么热心的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呢?霎时间我感到了无助,像面对大山一样的无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这如山一样的难题面前无能为力!我联系了远在深圳的主委——中国民主促进会,不少会员是医生,有的还是中医世家,有的还是教授,主委也是。我告诉他大致的情况,他也纳闷:五年级突然瘫倒,怎么会是先天性的呢?说必须了解清楚,将在会员中寻找帮忙。
当天夜里,我记得应该是10月15日,我来到学校操场,看到教研2室和校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韦主任和黄老校长正在里面忙事情,应该是迎接什么检查,在加班赶资料。我走进办公室,问了韦主任关于靖果的事情。没想到,我问出了悲伤,问出了更大的一件事情!
韦主任一脸悲伤:“这种病目前是没法治好的。这是肌肉萎缩症!既然你问到了我,我们又这么投缘,我就实话告诉你,我家大女儿也是得了这种病,现在她已经23岁了,从小学毕业直到现在,都是在家里。小学一年级时就发现她腿脚无力,到小学五年级就不能独立行走,我们一直照顾着她,直到她读完小学……我们到处为她寻找医生,都安、南宁、北京、上海跑了个遍……只要我们能打听到的名医,只要我们能找到的方子,我们都尝试。我们竭尽全力却也无能为力……现在她体重只有30斤,骨瘦如柴,身体都是软的,脊椎弯曲,手指无力,只能用两根指头点击鼠标用电脑。她会网购,我和她妈妈的华为手机,都是她从网上购买的。她读书时特别聪明,从来都是班级第一……”
我整个人顿时蒙在那里,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在气排球场上生龙活虎的韦主任吗?这是那个在语文教学上颇有研究、评课引经据典一级棒的韦主任吗?这是那个面带笑容说话亲切为学校财务加班加点呕心沥血的韦主任吗?……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这么残酷的现实要降临在同一所学校两位老师的家庭!三年,十二年,最亲爱的孩子,那么聪明的孩子,不能正常行走,这得让他们父母流多少辛酸的眼泪呀!他们的双腿,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肩,是如何顽强地撑过那些灰暗如磐的日子!
韦主任出去了,大概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留下我在那里,发呆,无助,伤感。不知什么时候,黄老校长进来,默默地坐在木椅上,眉毛往下,眼睛看着地面,慢慢地对我说:“杨老师,他们的事情在镇上还有一例。一个修自行车的壮小伙,三年前突然就没有力气走路,往后就一天天严重,最后瘫倒在床,不久前去世了。医生的诊断也是肌肉萎缩症,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们非常同情韦主任和韦老师家,不要求他们坐班,只要上完课就可以回家照料孩子,学校一些可以增加收入的工作也都安排他们做。我们帮他们寻医问药,帮他们想办法,可直到如今还没有找到可以治愈这病的医生和药方。唉!杨老师呀,我们对于这样的事情,就只有同情了,只有同情呀!唉!”
那个周末,我收到深圳那边的反馈,主委计划带相关的医生专家亲自过来查看,一些教师会员也想过来支教、捐赠图书,看看这所山水环绕的学校。唉!不知道靖果未来还能不能站起来呢?会不会再像韦主任的大女儿那样呢?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太沉重了,像学校东边那几座山一样沉重!我也发出了像黄老校长那样的叹息!我再也不能拥有刚来百旺时的那种心境了。
我选了三本书——《狼王梦》《混血豺王》《草房子》,送给靖果看。下次见面时,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书,没拿手机了。我问他:“书好看吗?”他说:“好看!”还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想着:要再为他找些书!
九
这里的孩子爱书。他们能够拥有的课外书很少。
我在深圳任教的建安小学捐来2000册图书,还有民进会员朋友送来的600多册图书,分发到各间教室,建立图书角。忘不了孩子们得到捐赠书的眼神,透露出求知的渴望。
这里的学生爱老师,对我们支教老师,格外依恋。10月中旬,同事廖老师被安排过来支教一个月。我们住在校园,只要学生在,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围上来,找廖老师要奖品,找我交作文。尤其是廖老师,她教二、三年级的绘本课,小同学们喜欢得不得了!办公室,他们不敢进太多人。但廖老师走到操场,就不一样了,团团围住,排队等候,就像觐见领导人一样,廖老师真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知道廖老师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回深圳,孩子们依依不舍,一见到她就凑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的还抹眼泪,把写给廖老师的信交给她,有时还送到我手里来。有个小女孩很失望地对我说:“廖老师走了,谁来给我们上绘本课呀!”“我呀!廖老师的绘本课件,都留给我了!只要你们听话,只要你们想上绘本课,我就给你们上!”二年(2)班老师请假,我帮忙看班,就为他们上了一节绘本课,为他们带来《鳄鱼怕怕,牙医怕怕》《花婆婆》,孩子们出奇的安静、享受。想廖老师初到百旺,校长和老师们听说要上绘本课,都觉得惊奇,纷纷来听课。《这不是我的帽子》《我的幸运一天》《勇气》《你看起来很好吃》……学生们上了绘本课,高兴得不得了。一向不太听课的小莫,年级第一胖,居然听得聚精会神,频频举手发言。孩子们阅读绘本的兴趣高涨,我想,他们以后还会爱上文字书,爱上经典的。
11月14日清早,我开车送廖老师到南宁东站乘高铁回深圳。出校门时,学生们发现了:“杨老师!廖老师!廖老师再见!廖老师再见!”他们知道留不住,带着哭腔在那里喊——就像上回建安小学送教六人组过来,他们围着车不肯走,生怕我们也随着老师们回深圳。我不敢回应,廖老师掉了眼泪。
百旺的学生们,我不走!我还要陪你们到学期结束,廖老师也会在遥远的深圳继续关注你们的!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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