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场漂泊改变了萧慕山的生活。萧慕山的父母曾是古镇龙门名噪一时的人物。至今,镇上的人还是想不通,赢得美人心的是哥哥萧水,绣娘嫁的却是弟弟萧山。这个貌美的绣娘便是萧慕山的母亲。
有一日,大雨纷纷。萧慕山头戴青色箬笠,从江边走来的样子,像极了他兄长——流云剑侠。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的人们恍然察觉,近来的确很少在镇上见到这对母子了。
萧慕山随母亲迁到江边竹林已有多年。他们离开镇子的那一夜,月光清冷,母亲在新庭院中,站立良久,才对萧慕山说了那句话:
“以后,你多学学打渔砍柴吧。”
茅舍一住十年,他们在这十年里,以贩竹具为生。萧慕山满怀疑问地匆匆通过竹林,在门前停了下来。他在门前整理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推开家门。那时,山风已把晦暗的天空吹出一道罅隙。萧慕山便拧了拧眉头,迎上从雨中滤过来的阳光走向母亲。
“你有话要说?”母亲的话仿佛早已备好。
萧慕山将银两放在了母亲手中,道:“这是卖竹具的银两。”
母亲脸朝他微笑着。
“说吧,我儿。”
萧慕山顿时噤口,过了一会儿,才睁眼,问道:
“娘,兄长他……”
在母亲口中得到肯定答复时,萧慕山还不知自己的兄长是新近江湖上大开杀戒的“流云剑侠”。
流云剑术是萧慕山之父萧山的绝学。在萧山行走江湖的二十多年里,他的剑就是一个传说。一方面,令无数邪魔之士死于无形。另一方面,也被众多武林正派人士尊为武林第一绝学。其实,无人见过流云剑出鞘,包括那些剑下鬼,亦不一定见过江湖盛传的那种“剑气如云,刃在云中流”的情景。
萧山消失十年后,众多武林人士再次涌入古镇龙门,才有萧慕山在集市上被一伙人拦下的那一幕。
人喊:“竹具,我们买下啦。”
萧慕山接过钱来,一掂,道:“多啦。”
其中一人却说:“不多。不多。”接着,端详一遍眼前人,“还买你三个答案!”
一问:“萧慕山?”
萧慕山点头。
再問:“可知流云剑?”
对方说罢,萧慕山想一会儿,把头一点。
三问:“萧易水现在何处?”
萧易水八岁那年被大伯萧水领走时的情形,在母亲浑浊的眼里,此刻已铺展出了一片飘雨的蓝色背景。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了……”
萧慕山看着母亲。母亲却望着窗外的雨丝,接着说:“过去的事……都是天意!”
其实,她早知十年后流云剑将血洗江湖的事情。当年,萧水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母亲沉浸在回忆中,把手伸向了萧慕山的箬笠,她说:“这斗笠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萧慕山对母亲平静地诉说父亲之死感到诧异。岁月把她当年对镜垂泪的性格连同她俏丽的面容一同销蚀了。冷静而微弱的声音之后,母亲忽然起身,在身后摸索一阵,而后将一片竹竿拨开。
这时,一把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来。”她让儿子拔出剑。剑上的熠熠寒光已被锈迹打磨得徒增不少温度。她看着它露出微笑。
“这是……?”萧慕山问。
“他们没告诉你?”
“流云剑?”
母亲笑罢,转身步入院中。
庭院周围密竹层叠,山风拂动枝草,好不热闹。雨滴落地之声亦被噬了去。母亲站立着始终望向天空,萧慕山归途中的那场雨已停息了。
他收好剑,朝庭院走来时,母亲问:“现在,鳜鱼可肥?”
萧慕山有点诧异,忙道:“我这就去江边看看!”
回来时,天已向晚。
母亲吃着鳜鱼,嘀咕:“明早你便出发,他们大概等急了。”
“去哪里?”他在一旁放下碗筷问。
“一个有桃花流水的地方。”
母亲为他背出一句诗:“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萧慕山无法听懂句中玄思,只想到了西塞山距龙门镇路途迢迢。二人吃过鳜鱼汤后,便早早躺下。
翌日晨时,萧慕山被梦中跃起的白鹭惊醒,再没睡着。
十年后的这一日,大雨初停,一眼望去,群山叠翠。萧慕山就在这番景致中背上流云剑出发了。随着阳光的强劲慢慢坚硬起来的土地,碰撞着他的脚。他不时晃动一下身体,并没有在意背后的重量,他想:
“一把剑而已。”
出门时灰暗的天气在他行走的过程中,很快被一片明亮的暮春之色取代。温煦的日光透过青色箬笠,在他迷惘的脸上布满了跃动的斑点。萧慕山也再没看见龙门镇的轮廓。在他的回首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山壑云雾、一条条水光川天的河流。
行走到第七日时,萧慕山的步子才放慢一些,他选在一片茂竹高林后的残旧的亭台中小憩。坐在亭中的他,不禁回想自己荒凉的漂泊生涯。如今,他已能平静对待这个形容憔悴,风尘仆仆的自己了。伴随他漂泊的,除却行走,便剩下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思考。而思考是一件神秘的事情。此刻,萧慕山想到了兄长的模样。当萧易水似是而非的面孔在他眼前慢慢浮现时,疲惫却把他推向沉沉的睡眠。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他耳边掠过。萧慕山快速闪入了一片草丛间。骑马人嘴上说的是些西塞城里大开杀戒的事情。当他听到“流云剑侠”四个字时,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扒开眼前的草叶,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的眼前,却只剩一条草径通向远山,马蹄之音早已远去。
“是梦?”
“不是梦!”一个独臂老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萧慕山吓了一跳,紧紧抓住背后的剑。
“少侠,老夫也是来躲山贼的。”
等萧慕山平复下来,他才说:
“听说流云剑在西塞城大开杀戒啦!”
萧慕山抬头看了看,远处是西塞城淡淡的轮廓。
“少侠,何处去啊?”
萧慕山告诉他要去有桃花和流水的地方。
“桃花流水?”老人露出几抹微笑。
沉默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我倒知一地……”
萧慕山与前方的城郭背道而行。后来,一切都证明独臂老人所指的这条路将他从对繁华的想象,引向了一片人迹寥寥的现实。数日来,萧慕山孤独地在无尽的荒野中漫游着,以至于,井邑繁富、村厝相望的景象,在那段时间成为了他梦境的背景。一觉醒来,他又不得不回到眼前的平沙无垠,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状况中。
那一次,萧慕山夜宿寺院。他躺下来时,才悲伤地想起出门来沿山脉寻觅桃花痕迹无有所得。后来,他梦见了一场雨。醒来后,他便决定沿水而行。寺旁一条溪水伸向远方。清早,行至溪边,他特意选了个石台站上去。站了一会儿,他跳入清浅的水中。沿溪而去,约莫两三个时辰,眼前便出现几叠山恋,岸上葱翠的树木亦渐密。萧慕山的视线循着哗哗的水激石块声飘远。在一个山角后,水聲不见了。他停下脚时,不料一阵桃花香习习飘来。
萧慕山没想到自己正站在一片桃林前。在桃花丛中的行走,越深越连流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垂头丧气离开桃林后,在那里等候已久的人,才从睡梦中醒来。那人看看天空经过的一行白鹭,又看看身边的酒。
他猛想起义父的话:“桃花醉人。”作为一个剑客是不该醉的。他想,作为一个剑客更不该总提什么文绉绉的“桃花流水”!
他无奈地笑了笑。
萧慕山离开桃林后的路途依旧危险重重。当山前白鹭再次出现时,萧慕山前方出现了两条路。一条通向西塞山。据他判断,另一条通向泗水。萧慕山走了很久,亦没有发现水流的痕迹。当他以为判断有误,仰天看向为他引路的白鹭时,天上却只有孤零零的几朵白云。
独臂老人神奇地再次出现在了他空荡的视野中。当老人扛着一捆柴朝他越走越近时,萧慕山迎了上去。
“是你!”老人露出吃惊的表情。
萧慕山道:“是我!”
“你……”
“拿着。”说罢,萧慕山将剑从背上取下。
老人接过剑,两人进了不远处的茅舍。一落座,萧慕山忽觉轻松。老人这时才把剑递来他的手边:
“没找到?”
萧慕山道:“也不是。”
老人道:“找到啦?”
“也不是。”萧慕山显得有些窘,手摸着剑。
老人沉默了。
萧慕山特意将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接着跟老人道:
“我找的是桃花流水……”
独臂老人摇了摇头。
“我到了那个地方!”
“哦?”老人忽而变得紧张起来。
“只有桃花。”
老人的欲言又止引起了萧慕山的怀疑。听罢他说“也许是错过了”。与前行的无望相比,那片桃林至少还可以证明自己的寻找,并未完全落空。所以,他应了一声:
“听你的!”
两人对坐,一壶老酒,两双明眸。这份静谧让萧慕山回忆起父亲消失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夜万籁俱寂,父亲抱着十岁的他跃上了山岗。山岗被深深的夜色笼罩。只有星光照射在酒壶上不时闪现几缕光泽。父亲喝了很多酒。然后说了很多萧慕山当时无法明白的江湖往事。
如今,独臂老人酒后的某些话与记忆中的父亲的话似乎遥相呼应了起来。
萧慕山问:“那敢问你的手臂……”
“断在了一片桃林里。不瞒少侠,十年前,老夫的剑术也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
当萧慕山在独臂老人指点下返回到桃林时,桃林里的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几日前,他们早该相遇。是命运提供了萧慕山与独臂老人一夜长谈的机会。若不是老人的出现,萧慕山恐怕还得环绕山川阔地无限地漂泊下去。
时间的流逝让家中等待萧慕山归来的母亲有些坐立不安了。
“过去的事总会过去……”萧慕山走后,她试图通过堆满屋子的器具填补心中的空旷。在她看似坚定的等待中,那些来拜访萧山的江湖来客,依旧感觉得出,慧娘眼中的黯淡正裹挟着悲凉无限地扩大。尤其,他们沿竹林而来。见到门口这妇人时,即使当年有幸见过她日夜赶制璎珞的熟人也已无法将其辨认。
再唤:“慧娘!”
她不回头。
“流云剑重现江湖了……”
她不回头。
那人没多久便下山去了。在那段日子里,龙门镇云集的江湖中人无不感慨,那双飞线走丝的纤纤素手成了一去不返的记忆。
萧慕山的行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人们关心的是流云剑出现在江湖之后大开杀戒的事情。江湖人皆知此有违萧山当年创流云剑术时立下的除恶之规。事实上,在遥远的西塞城中,已有很多正派人士死在了流云剑下。
萧慕山离西塞城越来越远。当他告别独臂老人,渐渐远离了茅舍,慢慢走入记忆时,记忆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萧慕山踏上的是另一条通向死亡之路。这条路的陌生渐渐取代了熟悉,一切景观前所未有,一路上也将布满致命的凶险(也可以说,这是一条不归路)。还好,多日的漂泊已令他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嗅觉。
他停在路边拿了一根葺草在鼻边。当萧慕山意识到危险,在空中飞鸟的指引下,再次回到桃林时,这年的暮春即将结束。看着周围山色的变化,他感到背上的宝剑越发沉重。
桃林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姓萧?”
萧慕山四下看,并未找到说话之人。但他感觉得到声音很近。
“那你迟了。”
随着声音的远去,萧慕山眼前闪出一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汉子,一身剑客打扮,浑身散发英武之气。那人冷冷地说:
“我在等你——的剑!”
一路上“流云剑”三个字让人闻风丧胆。如今,这人在等流云剑。萧慕山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兄长了。关于“桃花流水”的念头不及细想,萧慕山已看到萧易水走上了一处高台。他从未设想他们兄弟的相见竟是一场比武的开始。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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