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冷湖
荒烟蔓草黄沙，
雪山冷湖残花。
油田戈壁长路，
北风如割，
不见当年人家。
俄博梁
起风了！
王十二回头望去，俄博梁奇形怪状的山头淹没在沙尘中，时隐时现。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些山头都是活物，趁着风沙，悄悄地移动了方位。
罗玉玲还在车里等待救援，希望这风沙不要惊吓了她。
他默默向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会儿，然后顶着风继续向前走。
在一个小坡上，他停下来张望。
灰褐色的荒野寸草不生，远方的山脉绵延逶迤，横亘在地平线上。远山和荒野之间，巨大的风车耸立如林，扇叶缓缓转动，似乎在沉默中想要说些什么。风卷着沙尘，掠过荒野，风车仿佛陷入了迷雾之中，变得朦朦胧胧，而远方的山，则被悬在了空中，望过去犹如飘在云端。
天空灰蒙，日頭化作一团白色柔和的光，一点也不像高原的正午。
王十二不记得自己见过那片风车，它们像是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或许路线有偏差，经过的时候自己没有注意。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前边有条路！
一条黑色的公路将灰褐色的荒野一切两半，直通向天的尽头。
目力所及，王十二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正沿着黑色的公路移动。他仔细看去。
那是一辆越野车！
王十二心头一阵激动，连滚带爬向着公路冲去，一边跑，一边解下头巾，高举在头顶挥舞，生怕那车开得太快，没看见自己。这无人区少有人来，错过了这辆车，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下一辆。
风沙灌进王十二的口中，满嘴沙子，然而王十二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使劲地蹦跳，向着那越野车挥舞头巾。
越野车明显减慢了速度。
王十二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但还是用最快速度向着公路跑。
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两个人，向着这边张望。
王十二紧赶慢赶，终于跑到，跨过护路的矮石堆，向着那两个人靠近。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两人面前。
两人都穿着迷彩军服。一个脸庞黑里透红，身材魁梧，眉宇间带着一股威严，一看就是在高原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另一个则白白净净，微微发胖，架着一副眼镜，为了防风沙，用头巾裹着眼睛鼻子，只露出半张脸，看得出来很年轻。
“咋了？怎么一个人在野地里？”老兵问。
“我，我也不知道……车没电了，瘫了，我没办法，跑出来求救……”王十二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
“出来旅游啊？”
“对，探险。”
两个军人相互看了一眼，老兵继续开口问：“你怎么进的无人区？只有一个人吗？胆子也忒大了！”
“我们两个人，两辆车……本想没事的，有双保险，但怎么也想不到车竟然再也打不着火了。”
“你们没带卫星电话吗？”
“电话也……没电了。”
两个军人又对看了一眼。
老兵发话，“上车，去看看你的车。你的朋友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
“对对对，她还等着我。”
“我们去把你的朋友带出来。”
“那真是太谢谢了！”王十二满怀感激，离开公路进无人区，一般的司机都不敢随意冒险，这两个军人真是帮了大忙。
他正迈开步子，年轻人拦住了他，“我们先检查一下你身上的东西。”
王十二一怔，随即抬起手来，任由年轻人检查自己。反正什么都没带，检查就检查吧！
在车上坐定，老兵递过来一瓶水，王十二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一大口，漱漱口吐到车外，然后咕嘟咕嘟把一整瓶水都喝了下去。
一瓶水下去人浑身舒畅。王十二瞥了一眼包装，看见“农夫山泉”几个字。农夫山泉什么时候出了蓝瓶包装？这个疑问从心头一闪而过。
他随手把瓶子放在储物格里。
“你能认路吗？”老兵问。
“可以，我一直按照指南针的方向往南走，现在只要一直向北就行，就在那片雅丹地貌里，大概有十五公里，我走了三个多小时。”
“身体素质不错！”老兵夸了一句，一扭方向盘，车子越过路坎，沿着车辙向北开。
“你们所有的带电设备都没电了，是不是这样？”年轻人突然问。进了车里，他就把挡脸的头巾拉了下来，面孔看上去很英俊。
“对，一下子就没电了。”王十二顺着年轻人的话回答，“就那么一下子，车就熄火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停车一检查，电瓶一点电都没有，手机也没电，连手电的电池都没电了，我明明出发前充满的。简直不可思议！”回想当时的情形，王十二仍旧觉得心有余悸，当发现所有的电池都没有电后，他和罗玉玲别提有多惶恐。原本充满探索乐趣的野外旅游顿时变成了一场惊魂冒险，搞不好就会陈尸荒野。
“这还起风了，幸亏遇上你们……”王十二喃喃地说。
“你这是打算到公路上碰运气？”老兵问。
“最坏的情况，我走到冷湖镇，一天一夜总能走到了。”
“你太高估自己了。这种天气，晚上肯定降到零下十摄氏度，风又这么大，你不被冻死才怪。”
王十二默然不语。这一路走过来，他几乎耗尽了体力，走一天一夜到冷湖镇，的确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你到了冷湖也没有用，冷湖也失去了所有的电力，”年轻人继续说，“我们就是来调查的。”
“你说冷湖镇上？”王十二惊讶地看着年轻人。
“对啊。不仅仅是冷湖镇，你看见那个风力电场吗？整整六百架风车，他们建了一个六亿安时的储电站，结果也是一瞬间就没电了。所有的电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块地方成了电网的一个窟窿，差点把西北电网都弄崩溃了。”
王十二惶然看着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听上去像是一场大灾难。
“所以就算你到了冷湖，也没有人能帮你，他们连自己都帮不了，现在镇上一辆能开的车都没有。”老兵补充了一句。
“幸亏遇上你们！”王十二再次说。事态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冷湖镇居然也失去了所有的电。
越野车爬上一个陡坡，路面变得颠簸不平。
“事情发生的当时，你有发现什么异样吗？”年轻人问。
“没有啊，”王十二回答，“当时我光顾着开车。”
“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光吗？像闪电一样？”
王十二摇头，然而猛然间想起什么，“对了，我朋友说她像是看见了有什么光一闪。”
“你朋友？”
“就是我们要去救的那个，她叫罗玉玲。”
“她怎么说的？”
“就是感觉到光一闪，她问我有没有看到。那是车停下后，我们下车后她说的。”
“这个我要记录一下。”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般大小的物件，熟练地展开，一个A4大小的屏幕出现在王十二眼前。它如纸一般轻薄柔软，半透明，有着玻璃一般的质感。
王十二颇为惊诧，这种折叠屏幕他只在科技新闻里看见过。
“你这是折叠屏吗？居然已经有产品了？”王十二问。
“这是几年前的产品了，”年轻人不以为然，“你没用过吗？”
王十二看着那屏幕，眼中满是羡慕，“这是给军队特制的吧，我还从来没见过。”
年轻人皱了皱眉，瞥了王十二一眼，不再说话。
他很快打开屏幕，开始输入字符。屏幕半透明，隔着屏幕，王十二能看见一个个字在屏幕上蹦出来。淡淡的蓝色光线映着白色的字，看上去漂亮极了。王十二不禁多看了几眼。
年轻人抬起头来，对着王十二说：“你就是我们的目击证人，我要记录你的目击报告。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无人区的？”
“就是今天一早，我们大概六点半从冷湖镇出发，沿公路开了半小时，然后就下了路……”
王十二说着，年轻人运指如飞，飞快记录。
王十二突然停了下来。
年轻人抬头，“怎么了？”
王十二指着屏幕，隔着屏幕，虽然每个字左右都颠倒了，却还是能读出来，“2048年4月21日，你打错了！“
“没错啊！”年轻人有些纳闷地看着王十二。
“应该是2018！”王十二更正他。
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2018？你说什么？”
“今年是2018年啊！”王十二重复，心头也疑虑万千，这年轻人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今年是2018年，肯定没错啊！
年轻人原本摊开放置在键盘上的手半握成拳，两眼直直地看着王十二。
原本在开车的老兵把车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王十二。
一时间，车内的气氛像是凝固了。
老兵盯着王十二的眼睛，表情异常严肃。
“今年是2048年！”
这句话在王十二的耳朵里轰鸣。
冷湖镇
冷湖镇的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这个镇子也被称为火星小镇，至少王十二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如此。因为距离镇子不远，有一个火星模拟训练基地，也因为距离镇子五十公里的俄博梁地区风沙凶猛，经历千万年雕琢出魔鬼城一般的雅丹地貌，有如火星。俄博梁周围没有人，没有绿色，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于是距离它最近的冷湖镇就代替它成为火星小镇。
这个高原小镇还有两样特色：一是它的彩虹琴键墙，沿着主干道，所有的建筑外墙都涂着一道道钢琴键般的纯色条纹，从东向西，颜色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次变化，正是彩虹的颜色。二是冷湖塔，它原本是个纪念塔，为了纪念在曾经的冷湖油田上生活奋斗过的十万冷湖人而建，后来开放给游人，成了一处观光塔。塔高一百八十八米，在一片平坦的戈壁荒漠中隔着五十公里就能望见。
王十二透过窗户望着远处那高耸的铁塔。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到了2048年。平白无故丢失了三十年，自己早就成了失踪人口，连身份都没有。
然而，昨天他就住在冷湖镇上，镇上根本没有铁塔。
昨天，罗玉玲也明明就在自己身边。甚至当车子被困在俄博梁的风沙中，自己离开去寻找救援时，罗玉玲还安慰他，不会有事。
然而，罗玉玲却连同两辆越野车一起，踪影全无，俄博梁奇形怪状的巨石之间，除了风沙，别无他物。
如果真到了2048年，那么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来了。
王十二心头泛起一股酸涩。
回头看看屋子里，这屋子正是昨天自己下榻的房间，原本是简单的青年旅社，一间屋子里放着三张高低床，可以睡六个人，现在则已经成了豪华宾馆，一張两米宽的白色大床，一幅四米宽的巨大屏幕，嵌在墙内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一体化的卫浴设施……设计简洁明快又不失精致，带着一股浓浓的太空感。
桌上放着瓶装水，王十二打开一瓶，喝了两口。这水的包装和自己在军车上喝到的一样，水还是那个水，然而三十年的时间，让它的面貌变得人都认不出来了。
王十二苦笑一下。
跨越三十年时间，自己成了老古董，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
他走到门边，试了试门把手。
把手岿然不动。
军方的人说，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只能在房间里活动。
他退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躺着，抬头望着天花板。
忽然间，眼前一黑，像是有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冒出来，一闪一闪。
王十二眨了眨眼睛，星星立即消失了，眼前仍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像是大脑短暂缺血的症状，或许是高原反应吧！
王十二定了定神，把手伸向电话，想找人要一点消除高原反应的药。正当他的手落在电话上时，耳边传来咔嗒一声响。
车在荒漠中疾驰。
窗外，远远可以望见残破的城市。这是曾经的冷湖市，当年有石油的时候，据说有超过十万的人口，现在则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些残断的土墙，在这片荒漠中逐渐被湮没。
猛然间，原本晴朗一片的天空变成了漆黑的夜空，漫天星斗下，荒漠中的废墟显得格外凄凉。
王十二惊异地张大眼睛。
“老唐，你看见了吗？”他转头向着一旁的老唐喊。
“什么？”老唐抬头看着王十二。
“整个天空都变黑了，都是星星。”王十二手指着窗外。
“你说什么？”老唐的脸上满是疑惑。
“天变黑了！”王十二几乎是在大喊。
“外边是白天啊！”老唐困惑地看着王十二。
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王十二再次向窗外看去，天空果然仍旧碧蓝。
但他确信无疑，刚才的天空的确翻成了黑色，他看见了漫天的星星，甚至还有灿烂的银河。那是幻象吗？
“你看不见吗？”王十二惊讶万分。
“你的表现很奇怪。”老唐望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
王十二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果一个人能瞬间从2018年跑到2048年，看见一些奇怪的幻象也就不算什么了。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怪人。
从现在开始，就安心做一个奇怪的人吧！
车拐上一条小道，地势变得有些向下，进入一块盆地。周围的地势较高，远远望去，高地就像是连绵不断的雄伟城墙团团包围着这片盆地，盆地中央大大小小的半球形白色屋子在灰褐色的大地衬托下格外醒目。
荒凉不毛之地，全密封的球形建筑，这简直像是一个火星殖民地。
一道路障横在前方，车一点也没减速，向着路障直冲过去，路障自动移开。
王十二看见了竖在路旁的巨大招牌。
“地中四基地”，一人多高的金色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地中四基地
王十二独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前。
桌子对面有一张椅子，空着，似乎是在等着某个大人物。
王十二抬头看了看老唐。老唐就站在身旁，身体笔直，就像站岗的卫兵一样，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游移。王十二觉得这真是一场超级尴尬的会面，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军装，是个军官，另一个则穿着白大褂。王十二认得后边那个，那正是刚替自己做了身体检查的醫生。
军官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医生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侧旁。
军官向着老唐点了点头，老唐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迈开步子。
“等等！”王十二喊住老唐，扭头向着军官说，“能让老唐留下吗？我在这里只有他一个熟人。”
军官看了看老唐，说：“那你就留下吧。”
老唐再次敬了一个军礼，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一个半透明的屏幕从天花板上降落下来，横在王十二和军官之间。屏幕上，出现了王十二的照片和大段的文字。
军官开口了，“王十二，男，32岁，2018年4月21日在俄博梁地区失踪，失踪时租用一辆丰田汉兰达四驱越野车，车牌号青-LH48XDJ，同行人罗玉玲，证实事发当时该人离开车子，徒步前往公路寻求救援……”
听到罗玉玲的名字，王十二嘴角微微抽动，军官的声音成了模糊不清的混响，他再也听不进去。
“这是你吗？”念完了卷宗里的文字，军官开口问。
“是我。”王十二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一声叹息。
从2018年到2048年，三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蒸发了。他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也正看着他，两个人一模一样，只是相隔了三十年的时空。
“你的父母到青海找过你，没有找到，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王十二心头涌过一阵哀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父母故去，曾经的女友早已经嫁人，恐怕孩子都已经快三十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却早已不是他的世界。
“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们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他不想再听任何关于过去的消息。
军官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我还是要从你的失踪开始说。你失踪的当天，冷湖地区发现了异常的强烈电磁辐射，那是一个定向的超高频信号，指向特定的方向，但在那个方向上，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状况。但是……”军官停顿了一下，透过屏幕看着王十二。
王十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中断吸引了注意力，抬头望着军官，问：“但是什么？”
“但是电磁辐射发生的位置，正好是你和罗玉玲出事的地方，你们租的两辆车都带上了强烈的辐射。”
“辐射？”王十二颇有些意外，“那罗玉玲岂不是受到了辐射？”
军官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也带上了辐射，我们几个战士也受到了辐射污染，为此北京还派专人来进行调查。”
“那她怎么样？”王十二关切地问。
“还好，在解放军医院监护了两年，出现了一些辐射症状，但没有危及生命，后来就让她回去了。她没事。”
“那太好了！”
“我们找不到辐射源，按照专家的说法，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现场周围三百米的圆形区域内大约有百分之三的铁原子被转化成了不稳定的同位素，这种铁同位素半衰期只有八小时，当时如果不是因为机场的安检发现罗玉玲的行李异常发亮，我们很可能就此错过这个发现。当然直到今天，这种铁是怎么转化成放射性同位素的，科学家没有任何解释。”
“我的失踪和这个有关？”
“我们不知道，我只是根据上级指示，要把情况和你说清楚。专家组分析下来，高度怀疑这个辐射事件和当时的强烈电磁信号有关，因为发生时间和地点太过巧合，信号中心区，就是在你失踪的地点，也就是我们找到罗玉玲和两辆车的地点，信号发生在2018年4月21日上午7点42分，你的失踪时间我们无法确定，但也就在7点到8点之间。”
王十二一边听军官说话，一边回想。那天早上突然断电，的确是发生在7点多，然后自己就离开了车子，7点到8点间，这个军官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悬案，直到现在我们发现你，这三十年的工夫算是没有白费。”
“都三十年了，你们还在找我？”王十二有些疑惑。
“當然不是仅仅在找你，我们做的事很多。包括这个基地，也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才建立的。我们在冷湖成立了研究所，对外保密，叫作111所。你的下落，是这个研究所重点关注的目标之一，各路专家都以为你被某种神秘的方式带走了，提出了各种假说，但谁都没想到，你居然是被带到了三十年后。”
军官停顿下来，叹了口气，“这整件事，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了。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让你跨越了三十年，这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所以，现在你突然现身，我们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完他转向医生，“吴医生，你和王十二说一说身体检查的结果吧。”
“好！”吴医生站起身，伸手在中央的大屏幕上滑动，一个硕大的人脑剖面图出现在屏幕上。
“大脑的精细CT扫描没有发现你的大脑里有任何异常，至少生理看不出什么病灶。根据你的描述，你说能看到一些幻觉，我们对你的大脑皮层进行了全面分析，发现你的前额叶和视觉中枢之间的脑区有些膨大，你的这个部位比一般的大脑要厚实，我们分析这应该是一种增生的迹象。脑细胞的分裂生长一般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后就停止了，所以如果真的是增生，那就是一个反常现象。不过也有可能，你的大脑本来就是这样。”
屏幕上的图片转化成全身图像，心脏，肺，肠胃……一个个脏器依次被高亮显示。
“你的所有脏器功能都很健康，免疫系统活跃，新陈代谢旺盛。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你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
“谢谢！”王十二回答。
吴医生看了王十二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王十二觉得那眼神有点怪异。
“好了！”军官站起身来，“今天先这样吧，信息量有点大，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你的房间里有很多影视剧，从前的资料显示你喜欢看谍战剧，我们给你挑选了最近三十年的优秀谍战剧，你可以看看影片，放松一下。”说着，他开始往外走。
“为什么我会被绑架？”趁着军官还没走出门，王十二大叫。
军官很快地扫了吴医生和老唐一眼，最后看着王十二，“这个事，我们还在调查，明天我会告诉你具体情况。”
他顿了顿，“你在这个基地里，会受到很好的保护，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午夜奔逃
已经快深夜了，王十二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仔细思考这三天来的种种遭遇。在宾馆住了一个晚上，自己就被两个黑衣人带走了，人事不省，再次醒来就在冷湖边。在冷湖边，老唐带人把自己救出来，却遭遇了埋伏。
一个势力庞大的团伙想要他的命，他们连军队都敢伏击。想到这点，王十二就不寒而栗。2048年，恐怖团伙居然发展到和军队公然叫板的地步了？
至少有军方在保护自己。王十二宽慰自己。
在这个地中四基地，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敢惹军队。
然而两个把自己带走的黑衣人，他们真的是想要自己的命吗？自己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自己，完全不用等到老唐出现再冒着风险和军队干仗。
王十二翻来覆去，始终想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想起冷湖上空的那团光。那绝对完美的圆形，令人过目不忘。
猛然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星空灿烂，无数的星星辉煌夺目。
王十二惊恐地坐直。
这怎么可能，自己明明在屋子里，躺在床上。
没错，他仍旧在屋子里，手掌下可触及柔软的被褥。
然而他根本看不见床，也看不见被褥，他只能看见星空，星空下漆黑一团，什么也没有。
这是幻觉！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事物，大脑里却看见了一些不该出现的场景。
王十二狠狠地眨眼，希望这幻觉立即消失，然而没有用，他仍旧身在漆黑的荒野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星空璀璨。
稍稍平静之后，王十二开始打量那些星星。银河横跨天脊，如瀑布一般雪亮。
不对！王十二猛然警醒，这不是银河，夜空中的银河没有这么醒目，尘埃云遮挡了银河的光辉，让它看上去显得朦胧黯淡。但这是星星的瀑布没错，仔细辨认，仍旧能在密密麻麻的星星间找到一颗颗亮点。
它比银河壮观一千倍！
或许，没有尘埃云的遮挡，银河就该是如此壮观吧！
星星的瀑布之外，另一颗星引起了王十二的注意。
它并不算是颗亮星，然而不断闪烁，在所有的星星中独一无二。
它闪烁着，如同灯塔的光。
王十二眨了眨眼。
整个天幕开始移动，就像是望远镜的视野在不断缩小，将远方的物体拉近。布满星星的天空逐渐淡出，如光瀑一般的银河最后也没了踪影。天空变成一团漆黑，只在天顶的中央有一颗孤零零的星星，有节律地闪烁。
这景象持续了一小会儿。
天空慢慢亮了，而星星渐渐淡去，最后完全消失在白亮的天空中。
王十二看见了屋子的天花板。
视力恢复了！
王十二翻身下床，走到窗户前向外张望，想看看夜空中是不是真的能看见银河。
银色的光映入眸子，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窗外的夜空下，圆形的光球静静悬浮，比月亮大上三倍。
正当王十二惊惶不安时，门开了。王十二像见到了鬼一样向后跳开，离门远远的。
一个人影挤进了屋里，随即把门关上。
“王十二，快跟我走。”来人说。
王十二定睛一看，正是上午打过交道的吴医生。
“怎么了？”王十二警惕地问。
“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吴医生走上前，想要拉王十二的手。
“你究竟要干什么？”王十二躲开吴医生的手。
“这基地马上就要被轰炸，你不跟我走，就死在这里。”吴医生无比焦急，“他们要你死，如果不跑，就太晚了！”
王十二还想说什么，门又被推开了，一个人冲了进来，“怎么回事？我们只有十三分钟。”
王十二一抬头，只见冲进来的人全身黑衣，戴着黑色头罩，手中举着一把乌黑的枪。
“快跟我们走，出去后我再跟你解释！”吴医生满脸焦急。
吴医生看上去真的很在乎自己，况且他们还有枪。
王十二把心一横，说：“我跟你走！”
一行人在午夜的基地中悄悄行走，很顺利就从基地走了出来，外边有两辆接应的车，王十二跟着吴医生上了其中一辆。
夜空中，光球仍在，悬浮在基地上空，悄无声息。
突然间，整个基地警报声大作。
两辆车迅速开到了最大马力，开始狂奔。深夜的荒野中没有一点灯光，车头的探照灯光在嶙峋的乱石上晃动，车内颠簸不断。
才开始了十多分钟，王十二就已经感到胸口发闷，只想呕吐。他急切地想拉開车窗，却被吴医生一把拉住，“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吐……”一句话刚出口，喉头中酸味已经涌上来，王十二拼命忍住。车窗自动开了，冷风灌进来，吹得人直哆嗦，王十二顾不上许多，扑到车窗上，将头伸出窗外，翻江倒海般地呕了起来。
满胸的烦闷随着呕吐为之一清。王十二缓了口气，向基地方向望过去。天上悬着的光球已经不见了，夜空中，月亮半圆，分外醒目。王十二正想缩回到车里，不经意间只见两道火光从天空中划过，向着基地落了下去。
火光一闪，又是一闪。烈焰冲天，爆炸震耳欲聋，强劲的气浪夹带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整个大地随之颤抖。
王十二目瞪口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一场剧烈爆炸！
枪击，爆炸，白光，幻觉……这是怎样狂乱的一个世界啊！
王十二忽然觉得脖领一紧，吴医生将他拉回了车里。
“事态紧急，我说的一切你都要记住了。”吴医生急切地说。
荒 园
王十二缩在墙角，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枪声不断，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格外瘆人。每一声枪响都会让王十二心头抽动一下。
如果吴医生告诉自己的事都是真的，那么外边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无意之间，自己已经成了被追逐的目标。他们甚至为此轰炸了地中四基地，那可是个半军事基地啊，有驻军保护。
这些人大胆妄为的程度让王十二心惊肉跳，他们居然能组织起一支成规模的武装游击队公然向军队挑衅！
只有宗教狂热分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门外传来动静，王十二警觉地盯着大门。
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是吴医生。王十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吴医生凑到王十二身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现在他们都以为你死在了基地，你暂时安全了。我要去找人来，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去，我明天回来找你。”
说完吴医生就要走。
王十二一把拉住他，“他们一定要我死吗？”
“你是被选中的人，是人类和外星交流的代表，我们都会保护你。”
“他们一定要我死吗？”王十二重复问话。
“那些人是疯了，相信只有杀掉你，才能避免地球被外星人占领。但是你放心，他们不会得逞的。”
“那我死掉就行了。”王十二望了望窗外，“我对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他真心诚意地说出这话来，他不想陷在一个提心吊胆的境地中，也不想被人当成工具用。
“你胡说什么！”吴医生带着几分怒意，“你是被选中的人，不管你是个王八蛋还是个圣人君子，你现在的身份特殊，你是唯一一个能和凝聚光球发生感应的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全人类的事。”
王十二默然不语。
“我会回来的，在这里等着我。”吴医生说完悄然离开。
光从窗户照进了屋子。
王十二抬头向窗外望去。
巨大的光球悬浮在夜空中。
从地中四基地出来，那光球就消失不见了，此刻却又再次出现。它是跟着自己来的吗？这是幻觉吗，还是它真的出现了？
王十二惊疑不定。
门外突然传来动静，王十二回头，警惕地喊了一声：“谁？”
“王十二，是我！”门外的人低声回应。
这是老唐的声音，王十二稍稍放下心来。
老唐猫着腰进了屋子。
“老唐，你怎么来的？”王十二问。
“我趴在你们的车后边，差点没被摔死！”老唐低声说，“这个吴荣贵，居然是个间谍！”他愤恨地骂了一句。
“他救了我，”王十二为吴医生辩解，“也救了你，要不是他带我出来，你可能也被炸死在基地了。”
“怎么说他都是个间谍，叛国！呸！”
“我们别管那么多了。”王十二中止了争论，“现在有一群人要杀我，地中四基地又被摧毁了，你想怎么办？”
“我来保护你，冷湖镇我很熟，你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部队明天就到，到时候那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那吴医生呢？”
“当然抓起来，该怎么判怎么判，死了那么多人！”老唐的脸上满是愤恨。他挥了挥手，“现在别说那么多了，趁他们人都不在，我们赶紧走！”
“我不能走。”王十二拒绝了老唐的提议。
老唐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十二，“你要干什么？你要跟他们一起叛国吗？”
王十二看了看窗外，巨大的光球仍旧一动不动地浮着。
“它在影响我。”王十二说，“我不是很确定，但它一定在影响我，甚至让我失明，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见幻觉。你知道这光球的来历吗？”
老唐看了那光球一眼，“全世界到处都是关于这种凝聚光球的传说，它时不时会出现，有人把它当作末日启示来崇拜。之前我还从没有真正见到过，但这几天，连续见到好几次。“老唐说着意识到了什么，转向王十二，“不会是因为你吧！”
“它就是冲着我来的。”王十二说，“应该就是它，会让我产生幻觉。所以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可能马上就会变成瞎子，我失明的时间像是越来越长，如果我什么都看不见，你也没法带我走。”
老唐有些焦急，“那怎么办？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吴医生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想要杀我，我在这里很安全。你赶紧去做你的事吧！”
老唐想了想，解开手腕上一条绑带，交给王十二，“放在口袋里，这是军队用的身份识别装置，你带着它，我就能找到你。”
王十二没有动。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老唐。完全漆黑的世界里，一颗星星在闪烁。
果然，那光球在影响自己的大脑，让大脑产生幻觉。
“拿着！”老唐催促他。
王十二笑了笑，说：“我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唐沉默下来，依稀中，王十二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动，似乎是老唐在试探自己的视力。
很快，他感觉到一样东西被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我会回来的。”老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老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王十二抬头，夜空中唯一的星星变得硕大无比，看上去比月球大了一倍。王十二看得分明，那并不是一颗星星。
那是一艘飞船，一艘巨型飞船，虽然并没有什么参照物，但王十二却知道它的直径超过一万公里，通体浑圆;它的表面光洁如镜，没有一丝瑕疵;电磁波缠绕着它，强烈的磁场将尘埃和粒子阻挡在上百万公里之外，形成各种形状的闪光;它的内部是一切物质的熔炉，以一种人类从未知晓的方式驱动着飞船，穿行在银河群星之间。
它在星际间游弋了十三亿年。
它曾经降临过地球，那时的地球气温很高，海洋里游弋着巨兽，陆地上满是高大的蕨类植物和身躯庞大的恐龙。
王十二跪倒在地。信息并没有重量，然而海量的信息在一瞬间涌入，那并非人的大脑所能承受之重。
……
吴医生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两个人。
王十二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瞪大眼睛，看着三个人站在自己身前。
他眼神涣散，像是失魂落魄一般。
吴医生蹲下摸了摸王十二的额头，将他扶起来。
“你怎么样？”吴医生关切地问，不等王十二回答，又接着说，“我们必须马上转移，不然就来不及了。”
王十二毫无反应。
“王十二！”吴医生抓住王十二的肩膀摇晃。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王十二终于开口。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就是要把你带出去，你是大家的希望。”
王十二直直地盯着吴医生。
“你想知道的，不就是外星人嘛，我告诉你它在哪里。”王十二的语调原本平静，突然间抬高了声调，“但是，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它就在太空里，它想来地球，你又能怎么样？你只能等着，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它要是高兴，炸了地球也就是眨眼间的事。”
吴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声叫喊吓了一跳，慌忙示意王十二噤声。
王十二的眼神一下子又涣散无光，漠然坐着，似乎对一切都不关心。
吴医生稍稍犹豫，随即对着身后的人发话，“你来背他下楼，我们尽快走。”
两个人开始拖拽王十二，背着他走出门。
王十二动也不动，任由摆布。
电筒的光在走道里晃动，雪白的墙一闪而过。
突然间，王十二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翻身落地。
“你怎么了？”吴医生赶紧过来问。
“墙上有字！手电筒给我看看。”王十二急切地说。
手电的光在墙上晃动，各种涂鸦一闪而过。这是一面涂鸦墙，写满了各种字迹，夹杂着许多留言。
王十二往回走了两步，手电筒的光柱停留在某个位置不再移动。
惨白的光柱中是一首词。
天净沙·冷湖
荒烟蔓草黄沙，
雪山冷湖残花。
油田戈壁长路，
北风如割，
不见当年人家。
王十二记得这首词，那是当初自己和罗玉玲一道来到冷湖的时候在墙上留下的，为此自己还在罗玉玲面前得意了许久。三十年了，字迹还在，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手电筒的光柱向下移动，词的末尾题名和日期赫然在目——“王十二题，2018年3月26日”。
然而下方的一句话却是原本没有的。
“王十二，你在哪里？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然而王十二認得那笔迹。
王十二呆呆地看着，突然间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脸庞往下流，滴到地上。
走道里只有王十二的哭声在回响。
片刻后，吴医生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现在我们必须抓紧走，如果军队来了，他们抓住你，会把你关起来，严加看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王十二伸手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吴医生三个人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转下楼梯，吴医生跟在最后，他回过身，用手电最后照了照身后。
墙上的字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回头冲着楼梯里的人喊了一句，“你们先上车，我马上来。“说完掏出手机，就着手电的光，拍下照片。
凑得近了，王十二才看清那是一扇门，门上有个小小的窗户，光亮正是从窗户里透出来的。
吴医生灭掉了手电，借着窗户透出的光，他在一旁的墙上找到了小小的密码盘，飞快地键入几个数字。
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响声，厚重的门打开一道缝，一阵冷风从门缝里吹出，嘶嘶作响。
王十二不由紧了紧衣领。
吴医生跨进门去，王十二急忙跟上。
这是一个地下仓库，微弱的蓝光充斥着整个空间，一个个大约一米高的立方体排列成行，堆叠起来，码得整整齐齐，向着前方无限延伸，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集装箱码头。
吴医生向着那几乎看不到边的立方阵列一挥手，说：“欢迎来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亿安时蓄电场，这里接待过的参观者可都是大人物。”
王十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景象的确颇为壮观，然而和那在太空中疾驰的钢铁巨球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更何况，一种熟悉的感觉紧紧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让他没有任何心思欣赏眼前的壮观景象。
“我们快到地面上去，它在召唤我！”王十二说。
吴医生关切地看着王十二，“你又感觉到它了？”
王十二点头。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上到了地面。
一个四米见方的水泥墩立在两人眼前。抬眼望去，水泥墩上高大的风力发电机直冲天穹，巨大的扇叶缓缓旋转，在呼啸的风中保持着一份从容的傲慢。月光倾洒下来，在地面上拉出清晰而粗壮的影子。一座又一座发电机整齐排列着，绵延到远方的地平线，看上去就像沉默的黑暗森林。
王十二等待着。
它该来了！
刹那间，光球浮现在半空中，地面上亮如白昼。
王十二再次感受到了那汹涌澎湃的力量，信息的风暴正向他席卷而来。
不，这不是时候！他向着那遥远深处的对话者发出呐喊。
下一个瞬间，光球消失了。
风依旧在呼啸，沉默的风车巨人也仍旧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扇叶，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吴医生看着王十二，脸上掩饰不住惊讶。
王十二紧紧握着拳头，自从卷入这怪事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也有了更多的筹码。
“帮我找到罗玉玲，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他对吴医生说。
远 途
天刚蒙蒙亮，空荡荡的高速上，一辆工程车在疾驰。
前方就是检查站，荷枪实弹的士兵向着司机挥手示意。车子缓缓进入检查站。
“带上身份证，前边安检。”士兵一边对司机喊，一边开始检查挂车。
挂车是暗淡的红色，车身上用白色字体刷着“华强风电”四个字。
车上是两管粗大的风车结构体。
士兵绕着车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司机已经从安检室出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士兵问。
“前几天不是突然断电嘛，这两节柱体当时在安装，结果摔了，要送回去返工。原来说不着急送回去，但昨天老板突然通知我送，恨不得昨晚就让我送过去，说项目进度已经拖了。我赶个大早，他还是骂得我狗血喷头，真是妈了个巴子，老子明天就不干了！”
“昨天冷湖镇上出了事，你那边有见到什么异常吗？”
“冷湖镇？我又不经过那儿。那儿怎么了？”
“昨晚十多辆军车开过去，至少有一个连，还有重武器，说是出了大事。”
“大事？大事跟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押我的车。”
两个人说话间，司机已经上了车。
士兵挥挥手，示意放行。
工程车驰过了检查站。
王十二蜷缩成一团，蹲在风车管子里，把司机和士兵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冷湖镇出事了？应该就是地中四基地被炸的事。那些疯子为了干掉自己，简直不惜一切代价。
吴医生在管口出现，“出来透口气，暂时安全了。”
王十二艱难地从管子里爬了出来。
外边的空气很清新，王十二贪婪地猛吸了几口。
两个人在车厢里坐了下来。
“还有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德令哈，到了那里，我会帮你联系罗玉玲，但还是那句话，你必须要听我的安排。”
“我听你的安排。”王十二淡然回答。只要能够见到罗玉玲，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太阳从东方升起，暖暖的光照在两人身上。朝阳血红，看上去一点也不刺眼。
两人默默地坐在车厢里，看着朝阳。
“你能看见外星人吗？”吴医生打破了沉默。
“不能。”王十二的回答很干脆，“但是，它们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它们的飞船，在太空里飞。那飞船大得令人无法想象，比地球还大，人类创造的任何东西和它相比都不值一提。也许更应该说它是一颗星球，能自己飞行的星球。”
“它们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银河的某个地方，它告诉我一些信息，或许是一些坐标，但我无法理解。我只知道，从那艘飞船上看出去，银河很亮，你能看见银河里无数的星星，可能它更靠近银河核心。”
“我真想自己也能看到。”吴医生露出向往的眼神。
王十二看了看吴医生，露出一个苦笑，“我们真该换个处境，外星人怎么偏偏就选中我呢？它应该选中你才对。”
“哈，这是你命中注定，我羡慕不来。”吴医生摇头，他抬头望着天空，“我很想去太空看看，但这辈子恐怕都难了。”
“凝聚光球呢？你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吗？”吴医生把话题拉回到外星人身上。
“我不知道。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我原来是学美术的，只知道相对论很牛，但从来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那个兴趣。我上中学的时候，物理经常不及格。这个光球，对我来说就像在我的脑袋里装了一架望远镜，可以让我看到那艘大飞船。其他的东西，我真不知道。或许我可以把它画出来。”
“这个主意不错！”吴医生兴奋起来，“你可以把看见的东西统统都画出来。全球的顶级科学家都会感兴趣，他们会排队来见你。”
“我不想见什么科学家，”王十二回答，“这没什么意思。”
他扭头看着吴医生，“你打算怎么帮我找到罗玉玲？她是四川人，家在成都，2018年的时候，她在上海八兄弟文化做编剧……”王十二叹了口气，“但是都三十年了。”
吴医生掏出手机，比画几下后将手机递给王十二。
一张照片展现在王十二眼前，黑漆漆的夜里，一面白墙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凌乱的字。
其中一条最醒目：“王十二，如果你能看到这条消息，给我打电话，我会一直等你。”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王十二能认出那是罗玉玲的笔迹。
“你在哪里拍到的？是在那所学校里吗？”王十二急切地问。
“你们下台阶，我看见墙上有你的名字，就拍了下来。罗玉玲应该找了你不止一次，她的电话号码你一定还记得，但从2035年开始，所有电话实行单一实名，每个人的电话号码就是他的身份证号，老的电话号码早就不能用了。”
“那有其他办法吗？”
“当初你的失踪案例的卷宗我看过，有她的个人信息。到了德令哈，我会找我的朋友，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他会帮忙把罗玉玲档案中所有的信息都转给我，我们应该就能找到她。”
王十二看着照片，熟悉的字体让他心头泛起一股暖流。他很想再见到这个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女人，然而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抬头看着吴医生，“有劳你了。请尽量快一点，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吴医生有几分诧异。
“自从我昨晚回应了它，我的身体有些异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我的脑子撑开，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那是幻覺。”吴医生安慰他，“你的大脑灰质细胞有一部分增生，会让你偶尔产生幻觉，没什么大碍。”
“不是那么回事，我自己明白。”
吴医生还想说点什么，驾驶室里的司机探出头来，“快到大柴旦检查站了，你们快藏起来。”
“好！”吴医生应了一声，一拉王十二。两个人很快各自钻进一个风车柱体里边。
德令哈
这不是王十二第一次来德令哈，上一次来的时候，罗玉玲还和他在一起。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2018年。
三十年的时间，德令哈的街道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那被称为德令哈之眼的摩天轮成了摩天巨轮，远远地高出城市的天际线，从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德令哈都能看见。
王十二望着德令哈之眼出神。
巴音河静静流淌，仿佛从德令哈之眼中涌出的眼泪。
王十二的心头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哀伤。
这并非他想要的东西，然而却让他无法遏抑，就像是身体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外星人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影响了自己。王十二紧紧攥起拳头。
和那接近永恒的存在相比，一个地球人的生命和意志多么渺小。幻象在眼前浮现，这一次不是星空，而是荒漠。
这是一个地势低洼的盆地，四周高地环绕，仿佛一堵堵高大的围墙将这小小的世界圈在其中。人们来到了这里，向着地下深处钻探，高达十米的黑色油柱喷薄而出，石油汇聚成湖……更多的人到来，建起了砖房，建起了城镇，道路在荒漠中延伸，人们在这里生活、学习、成长、开采石油。地下，沉睡了千万年的机器苏醒，它通体浑圆，和那太空中飞翔的飞船如出一辙，它似乎没有任何能够探查外部的手段，却在上百米深的地下，默默地感知地上的一切。
石油枯竭，城市开始衰败，在荒原中穿行的车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
这是文明的宿命。
王十二紧紧攥着拳头。哀伤令人无法克制，眼泪缓缓溢出来，顺着眼角往下淌。
他明白这是那机器传递给他的情感，不仅为人类，也为它所观察过的其他两百六十七个文明。它们分散在银河的各个角落，从边缘到核心，彼此相隔千百光年，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它们有的仍旧朝气蓬勃，有的早已经烟消云散。
机器开始移动，顺着人们遗留的管道上升，破土而出，在荒原上隐没不见。
采样。
一个王十二有些生疏的概念跳入他的脑子里。
那蛋一般的机器并非真的消失了，它在地球上四处游荡。东亚，太平洋，美洲，欧洲，非洲，中东……繁荣，成长，战争，萧条，它是一只来自世界之外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地球上发生的一切。它不断地观察、记录，最后，它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它选择了无人区，设定了启动程序。
两辆越野车驶入了它的影响范围。
……
王十二站在桥上，望着桥下清澈的河水和河水中晃动的倒影。
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个偶然，人类的命运却就像这条巴音河，向着既定的方向流淌。
或许只有一次机会，能改变河流的走向。
“你怎么哭了？”吴医生扭头看见王十二正悄然流泪，大为惊讶。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能到？”王十二并不理睬吴医生的问题，反而提问。
“大概还有半小时。”
“我去那边走走。”王十二说完自顾自向着河堤走去。
吴医生想要拉住他，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
河堤边是一个纪念馆，仿古建筑，纪念一个叫作海子的现代诗人。
王十二听说过海子，然而也就仅仅是知道而已，他对现代诗从来不感兴趣。然而罗玉玲感兴趣，做旅行计划的时候，说好了从冷湖回来要参观海子纪念馆，他也答应了。
王十二在纪念馆的台阶下站了一小会儿，走开了。
纪念馆的旁边，是一片碑林，形态各异的碑石沿着小径排列。
王十二走进了碑林里。
碑上都刻着海子的诗。王十二一边走，一边读，他放缓了脚步。
最后，他在一块硕大的大理石碑前停下了脚步。
碑上刻着一首诗《今夜我在德令哈》，王十二轻声把它念了出来。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
看到这个日子，王十二的心微微发颤。
1988年海子写了他的诗;2018年自己和罗玉玲失散在俄博梁;此刻是2048年，自己站在这碑前，似乎和诗人心意相通。冥冥之中，这是天意吗？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石碑上刻着海子的头像，厚实的方框眼镜后边，一双清澈的眼睛，对这个世界报以永恒的微笑。
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然而，我又怎么能不关心人类，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
王十二蹲下身子，他开始抽泣，泣不成声，最后干脆放声大哭。
吴医生急匆匆地跑过来，拉起王十二，“我们必须马上走，不然就晚了！”
王十二站起身，抹了抹眼泪，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吴医生一把拉着他就跑。
两人顺着河堤跑了一段，跑到街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吴医生拉开车门，将王十二推进去，随即跟着坐进了车里。
车里没有司机，座椅异常宽敞，车门一关上，车子就立即启动，飞快加速。王十二和吴医生都跌在后座上。
“究竟怎么了？”王十二问。
“他们追来了。”
“谁？”
“军方的人。我不想闹出什么麻烦，我们要尽快离开德令哈。”
吴医生话音刚落，车子突然紧急刹车，两人狠狠地撞上了前座的靠背。王十二爬起来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士兵正隔着玻璃用枪指着自己，而更多的士兵正迅速地把车子包围起来。
突然间，王十二看见了老唐，他正从一辆军车里下来，快步向着车子走过来。
王十二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老唐追踪到了自己。
吴医生推开车门，哗啦啦十几把枪指着他的脑袋。他缓缓站起，向着四周望了望，平静地说：“你们的长官呢？我要见他。”
老唐走到了吴医生面前，带着冷笑开口：“吴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吴医生冷冷地瞥了老唐一眼，“王十二是重要人物，我要带他去北京，把你们的长官请出来，我会向他解释。”
“想要解释，到军事法庭上解释吧！”老唐说着向一旁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
“等等！”吴医生伸手挡住了两个士兵，想将手伸到衣服的内口袋里。
两个士兵迅速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开，摁在了车的后盖上。
“别乱动！”士兵警告他。
“我只是想出示证件，在我的内口袋里。”
士兵快速搜身，找到了吴医生的证件，交给老唐。
老唐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看好他！”他吩咐士兵，然后弯下腰，看着车里的王十二，“你没事吧？”
“我没事。”王十二摇头，“吴医生是个好人，不要为难他。”
老唐冷哼了一声，“他是不是好人，我们会查个清楚。你下车吧，我们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王十二下了车，回头看了吴医生一眼，吴医生也正看着他。
“我们去哪里？”王十二问老唐。
“机场。我的任务是找到你，把你送到西北军区总部，那里绝对安全，没有这种疯子。”
“押送王十二是我的任务！”吴医生大叫起来，摁着他的士兵用枪口顶了顶他的脖子。
“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要回冷湖。”王十二郑重地说。
“这我可做不了主。”老唐面露难色，“把你送到总部是军区大本营的命令。”
王十二抬头望着远方，德令哈之眼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光。一切因果清晰地浮现在头脑里，他做出了决定。
“今天就是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去冷湖。”他看着吴医生，“错过了今天，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你能找到罗玉玲，帮我转告她，我看见了她留给我的话，我一切都很好。”
老唐的通话机响了起来。
老唐接起电话，脸色肃然，时而说一声“是”。
关掉电话，老唐冲着车旁的士兵挥了挥手，说：“放开他。”
吳医生站直身子，整了整衣服。
老唐走到吴医生跟前，把证件递过去，“我接到命令，由你来接替王十二的守护任务。从现在起，我就和这个任务无关了。”老唐沉着脸，说完看了王十二一眼，“对不起了！”
军队的撤退和他们的到来一样迅捷无比。
“我们快走吧，北京有人在等我们。”吴医生对王十二说。
“你当然可以送我去北京，但那毫无意义。它要走了。”
“什么？”
“外星人，它要走了。”王十二盯着吴医生，“你可以把我送去北京，完成你的任务，我想你是一个双面间谍，一面替光明教卖命，潜伏在地中四基地，一面是政府打入光明教的特工。我相信你有职业操守。”王十二笑了笑，“我也相信，你一心一意想要解开这个谜团，能和来自外星的高等文明接触，这是划时代的事。送我到冷湖去，你就是时代的创造者。”
吴医生沉默着。
“现在它要走了，这是一个选择的时刻。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哪怕对罗玉玲，我也是多余的。我可以用这个最后的机会帮助人类。你也要做出选择，送我去冷湖还是去北京？”
吴医生嘴角抽动，“一定是今天吗？”
“晚上9点45分，我们赶回去还来得及。”
吴医生一咬牙，“上车，我们去冷湖！”
王十二笑了。
“谢谢你！”
远 方
车在路障前停下。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路障后边，警惕地监视着车子的动静。
“车主请掉头，前方是军事封锁区，禁止一切车辆驶入。”高音喇叭不断重复同一消息。
王十二下了车。
士兵们几乎条件反射般将枪口对准了他。
吴医生跟着下了车，一半的士兵把枪口瞄准的福利转到了吴医生这边。
王十二高举双手，向着士兵高喊：“我要去冷湖，外星人在那里。”
从一旁的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军官，向他们甩甩手，“赶紧退回去，这里是军事封锁区，你们听不懂吗？”
“我要去冷湖，外星人的目标就是我。”
军官眯着眼睛端详王十二，“你没毛病吧，看样子你也不像是个教徒啊！”
吴医生走上来，将自己的证件递过去，说：“我们有行动任务。”
军官翻看证件，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抬眼打量着吴医生，“情报局一级警探，你的级别还蛮高嘛！但情报局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服从上级指令。”
“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耽误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吴医生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军官冷笑，“别跟我来这套！你们情报局惹事，都是军队替你们擦屁股，我告诉你，没有上级指令，谁也别想从这里过去。”
王十二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中一瞬间现出一团光球，静静地悬浮在众人头顶。这一次，光球距离地面特别近，只有十多米的高度，仿佛压迫在头顶的一座大山。士兵们骚动起来，队形有些散乱，不知道谁开了第一枪，所有人开始向着那巨大的球体射击。
子弹没入其中，光球没有丝毫动静。
“都住手！”军官暴怒。枪声立即停了下来，然而所有人的枪口仍旧指着那光球，明知道毫无效果，这动作似乎仍旧能提供一些安慰。
“这是你搞的鬼？”军官转向王十二。
“外星人就在那里，我必须赶过去。”王十二答非所问。他仍旧抬着头，望着天空，眼中茫然无物。
一辆军车疾驰而来，在检查站急停，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不等车子停稳，一个人影已经从车上跳下，向着检查站走来。
“让他们过去！”来人说。
来的人是老唐。
军官见是老唐，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说：“没有上级命令，不能让任何非军事人员进入控制区。”
“总部有指令，让他们过去，我会负责监视他们的行动。你可以查看735号作战指令，十分钟前刚颁发。”说话间，老唐已经走到了王十二身旁。
军官看了一眼手中的仪器，抬头向着一旁的士兵点头示意。
路障自动移开。
“走吧！”老唐催促王十二。
王十二站着不动，“我现在看不见。”
老唐扶着王十二，“我扶着你，跟我走。”
光球消失了。它的消失和到来一样只在眨眼之间。在场的士兵显然有些惶恐，彼此相互观望。
老唐扶着王十二坐进了自己的车里，回头盯着吴医生，露出憎恶的表情，“你老实点，别耍花样！”说完自顾自上了车。
吴医生无奈地苦笑一下，坐进自己的黑色轿车里，跟在军车后。
军车驰过路障。
“去哪里？”老唐问。
“冷湖。”王十二木然地回答，两眼仍旧无神。
“那里正在交火，现在去不合适。”
“就是现在去，再晚外星人就走了。”
“但是交火地带很危险。”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王十二沉默了一会儿，问：“吴医生呢？”
“他在后边车上。”
“麻烦转告他，他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好，什么事？”
“他知道。”
王十二说完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条手环，“这个还给你，我想它对我也没用了。”
老唐接过来，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说得像是在交代后事！”
王十二抬起头，茫然无神的双眼眨了眨，露出一个苦笑。
“这是我的命运。”他对老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失明的双目望着遥远的时空，银河间，无数的星辰燃起又熄灭，他仿佛正透过无数的星辰，看见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命运之神在招手。
神 迹
碧蓝的冷湖旁激战正酣。
隔着很远，就能听见激烈的枪炮声和爆炸声。
一路上过来，王十二已经听老唐把战场情况说了一遍。
军队占据了绝对优势，自动火炮和无人机把那些狂热教徒炸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龟缩在地下负隅顽抗。优势火力无法进入地下，战斗也就陷入了僵局。偷袭和反偷袭，一时间竟然成了前线的主要战斗模式。
和一群宗教徒僵持不下，甚至有所伤亡，这让指挥战斗的李上校很上火。在他眼里，消灭这些宗教武装应该像热刀切开黄油一样容易，事实却是部队像是一口咬上了一块石头，差点把牙磕掉。
“上校不会让你过去的，他绝不会允许一个平民去送死。”老唐说。
“我不是平民，我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王十二淡然回答。
“我看吴荣贵也不会让你去送死，那些宗教徒想要杀掉你，你过去，他们岂不是求之不得？”
“他们有些人想杀我，有些人想把我当作神，但不管他們怎么想，我只想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
“究竟是什么事？”
“它要走了，我要选择留下还是跟它走。”
“你选择跟它走？为什么？”
“它让我看见了一些东西，巨大的衰败城市，死气沉沉，湮没在荒漠里，那是在遥远的星球上，别的智慧生命创造的城市，它们比现在的地球强大得多，辉煌得多，然而它们都灭亡了。这不是一个偶然，能源耗尽，文明退化，它们都是银河世界的匆匆过客。冷湖也有废弃的城市，它就像文明的缩影，人类的文明，最后免不了走到这一步。”
“这是危言耸听。从古到今，地球上消失的文明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却越来越强大。”
“那是你看得不够久远，发展出太空技术的文明，平均寿命只有六百多年，少数能延续几千年，然后就湮灭了。银河十多亿年的历史中，只有一个文明逃过了这个铁律。那就是它。”
王十二叹一口气，接着说：“至少人类应该知道这点。”
车里沉默下来。
军车停在了阵地边缘，阵地上，自动火炮整齐排列，时而不时喷吐出火焰。
“你的眼睛能看见了吗？”老唐问。
“我不需要眼睛了。”
王十二说完推开车门，自己下了车。
冷湖上方的天空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洞口，无限幽深，在一片碧蓝的映衬下甚是醒目，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旋转，不断向外扩张，逐渐将洞口撑得更大。
地面上的人们立即注意到了天上的变化，枪炮声很快停了下来，正在战斗的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竟然自动停止了战斗。
王十二向前走去，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老唐正想追上去，却被后边的吴医生一把拉住。
王十二站稳了继续向前走。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道光指引着方向。
他穿过阵地缓缓走上了高台，又走过阵地前的掩体，出现在开阔的草甸上。双方的作战人员都发现了他，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行动。战场上格外寂静，只能听见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天空中黑色的漩涡不断旋转，令人不安。人们心怀敬畏，连大气也不敢喘。
王十二一步一步向前跨着，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一脚下去，就有水浆翻上来，不一会儿，鞋子就全湿了。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阵清亮的鸟鸣。
是黑颈鹤的鸣声！
王十二循声望去。他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他能想象一群黑颈鹤正在湖面上飞行的样子。那是一幅美丽的画面。他想起那时的日子，自己和罗玉玲站在碧蓝的湖边，相偎相依，沉浸在美景之中。
王十二面露微笑，继续向前走。
湖水浸没了他的脚脖子，小腿，大腿……最后是整个身子。冷湖的水很冷，很清冽。他尝到了冷湖水的滋味，淡淡的咸味中带着一丝苦涩。
王十二的头整个没入了水中。
岸上观望的人们骚动起来。
吴医生向着湖水中的王十二跑过去，十多个教徒从隐藏的掩体中跳了出来，跟着吴医生跑。
平地间响起一声炸雷。
气浪汹涌，把湖边的人们都掀翻在地。
吴医生挣扎着坐直身体。
整个冷湖都不见了！一个巨大的水球悬浮在空中，飞速旋转。隔着一层水，能依稀看见王十二被包裹在其中。
突然间，许多黑色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在草丛和沙地上，甚至有的直接砸在人身上。那是大大小小的鱼。一条胳膊粗的鱼正好落在吴医生身前，在草丛中不住扑腾，猛地一跃，直冲进吴医生怀里。
吴医生一甩手把它丢得远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水球。
水球越转越快，最后已经看不清在转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坚冰。透明的冰球悬在空中，十足诡异。
天空中的黑色空洞张开得越发庞大，向着冰球靠过来。
一瞬间，冰球整个落入了黑洞之中。
一瞬间，天空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刚才的一幕就像是在做梦，一个虚拟现实的梦。
然而，裸露的湖底和散落在草丛间不住扑腾的鱼儿证明刚才的一切真的发生了。
吴医生缓过一口气，正想站起身来。
整个天空忽然黑了下来。
夜幕降临，太阳不知所终。繁星满天，比吴医生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次夜空都更璀璨。银河低垂，亮得有些刺眼，如同一片惨白的瀑布从天而降。
这夜空辉煌得让人窒息！
这不是地球的星空！
王十二的脸出现在夜空里，似乎正在张望，一颗明亮的星星逐渐变大，变得更醒目，穿过王十二虚化的影像直奔地球而来。
那颗星越靠越近，最后露出本来面目，它通体发白，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包裹在一层绚烂的光芒之中。星星越来越大，最后占据了整个天空，遮蔽掉其他所有星星。它像是倾倒的天空一般向着地面压过来，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悄然划过。
一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带着各种色彩的方块一闪而过，整整齐齐的方块从眼前一直排列到天的尽头，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看上去宛如浮动的光影海洋。
吴医生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拽着，向着方块矩阵的中心急速下落。
这并非幻觉，神秘的力量制造出强大的光场，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虚拟现实，逼真得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五彩缤纷的方块变成一条条飘忽的彩线，最后混合成一团白色，再也看不清，世界陷入混沌之中。吴医生头晕目眩，隐隐想要呕吐。正当他想要闭上眼睛，摆脱这些窘迫的境地时，眼前忽然一亮。
急速运动的方块消失了，他身处一片空旷之中。
前方，白色的光球闪耀，晶莹剔透的巨大晶体围绕那光球旋转，多彩的方块成群地向着那些晶体飞去，在晶体上落下，然后又升起，重新回到那无穷无尽的方块矩阵中去。方块群的舞蹈此起彼伏，仿佛随着节奏明快的樂曲而动。
它们围绕着中央的白色光球舞蹈。
那是真空之火。
万物皆朽，只有真空之火永恒。
这是外星飞船的核心，是燃烧了十三亿年的真空之火。
光球向着人们逼近，不断放大，最后化作无数湮灭的粒子火焰在人们眼前熊熊燃烧。
火光黯淡下来，眼前的世界仿佛成了一个沙漠，赤色的土地上，奇形怪状的山峰林立，风沙在石头间穿行，肉眼可见。整个世界逐渐远去，原本平坦的地平线变得弯曲，最后，在天空中露出全貌。红色的球体在漆黑的宇宙中静静旋转。
那是火星！
巨大的火星挂在天空中，清晰得能看见星球表面沙暴的移动。
它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空重新变得碧蓝。
人们仿佛麻木了，一个个呆站着，望着天空。过了一小会儿，大家渐渐都清醒过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开始相互拥抱庆贺。
吴医生站起来，抬头望着天空，久久不语。
老唐走到了吴医生身旁，“王十二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什么？”
“你答应他的事，别忘了。”
尾 声
“身份确认，准许进入。”一个温柔的女声提示。
眼前的气密门打开了。
里边还有一层半圆的门，门上雕刻着一人多高的圆球，球的上缘恰好和半圆内切，让整扇门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眼睛。
吴荣贵走上前，伸手摁在圆球中央。
一个虚拟的脸部从门上凸显出来，随即是身子和手脚，最后整个人从门上脱离，完整无缺地站在吴荣贵身前。
这是一个精致的美人，完全符合标准人体的规范，身穿一身飘逸的汉服，头顶挽着一个大大的发髻。
“吴先生，我是实验室助手西施，您有什么要求？”美丽的虚拟人问。
“我要看一看冷湖狂欢节。”吴荣贵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罗玉玲坐在轮椅上，正缓缓地跟进来。
“地球青海区的冷湖狂欢节，又称为废墟狂欢节，我只找到这一个项目符合您的要求，您确定是这个地方吗？”
“没错。”
“好的，您稍等！”西施说完消失不见。
两秒钟后，门打开了。
门里是一个小小的太空舱，十多平米，舱室呈半球形，一半是透明的玻璃。玻璃舱外，半个地球挂在黑色的夜幕上，非洲大陆和印度洋很是醒目。地球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亮得有些刺眼。
吴荣贵推着轮椅进了舱室。
罗玉玲看着窗外的景象，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真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在太空看见地球！”
吴荣贵微微一笑。
“您的现场沉浸即将开始，舱内光线将经历绝对黑暗，然后恢复。整个沉浸将历时十分钟。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召唤我。”西施不见人影，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舱室里回荡。
灯光暗了下来，窗户逐渐变成不透明的黑色，外边的世界悄然隐没不见。
当光线再度亮起时，两人仿佛正置身于荒凉的废墟之间，不断有人在残断的黄土墙间出没，远处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火炬，火炬的顶端是一个纸糊的大球。吴荣贵指向那个火炬所在的位置，做出一个拉近的动作。整个场景开始移动，他们仿佛正在废墟之中漫步，很快就来到了火炬下方。
这是一个百米见方的广场，周围废墟环绕，人们在此间忙碌，搭建舞台，调试音响。广场的一端，“火星预备基地”的横匾立在残破的土墙前，银白色的字体闪亮。火炬的旁边竖立着巨大的雕像，正是清晨，太阳不高，雕像的影子拖得很长。
吴荣贵站在雕像的阴影中，抬头张望。这是王十二的雕像，雕像望着高处的大球，两手高举，像是要和大球拥抱。
“这不太像啊！”罗玉玲说。
“艺术家善于夸张，能有个轮廓就不错了。”吴荣贵解释。
“现在都这么热闹了，当年我们去的时候，連个人影都看不见。”
“都已经快一百年了，这个王十二废墟音乐节都已经快二十年了。”
罗玉玲笑了笑，“是啊，我都一百零七岁了，做梦都想不到我一百零七岁还能上太空一趟。当年我们去火星小镇，就是想圆一个到外星探险的梦……真没想到，”她转向吴荣贵，“谢谢你！”
吴荣贵摇头，“我只是兑现自己的诺言，我答应过王十二，带你去见他。”
罗玉玲点头，“你当年已经把这事告诉我了。”
“是啊，所以我也没有想到，这事居然还没有完。”
“什么？”罗玉玲听出吴荣贵话里有话，露出疑惑的表情。
“沉浸式体验结束，您将经历黑屏模式，然后恢复正常环境。”西施的声音响起。
周围的画面顿时消失，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灯光缓缓亮起，越来越亮，最后恢复正常，窗玻璃也重新变得透亮，外边的地球再次露出来。它移动了少许位置，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非洲大陆占据了更大的比例。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罗玉玲追问。
“西施，给我们展示1141号物件，3D投影就可以了。”
“好的，请稍候。”
西施话音刚落，两道光从不同的角度射出，在吴荣贵和罗玉玲眼前交错。一个长方形的条块出现在两人面前，“Loading”的字样一闪而过。
一个一米多高的球体跳了出来，悬浮在两人眼前。
这是一个透明的球，球体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我们最近才发现的！”吴荣贵说着比画了两下，球体中央的小黑点飞速变大。
一个人体浮现在两人眼前，他似乎包裹在一层透明材料中，面目栩栩如生，闭着双眼，仿佛正在沉睡。
这正是王十二！保持着三十二岁的样子，一点没有变老。
“啊！”罗玉玲惊叫一声，伸手捂住了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我们也没想到，居然能发现他的遗体。”吴荣贵说，“我们的轨道探测飞船在火星的静止卫星轨道上发现了他。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确定，这是那次全球播送事件的结果之一。科学家分析，如果再过三十七年，我们还没发现它，它就会坠毁在火星。这是一个有时间限制的闯关游戏，如果我们没有在足够短的时间里有能力彻底探测火星，那么它就会和我们错过。还好，我们没有错过。”
罗玉玲呜咽着，不停地抹眼泪。
吴荣贵轻拍她的肩膀，“王十二曾经改变了历史趋势一次，我不知道这次发现会有什么结果，是不是会再次影响我们的历史，但至少我知道，我有机会把你带到他面前，兑现我的承诺。”
罗玉玲点点头，“谢谢你！”
“军方正派出最快的飞船，要把它带回地球来建造一个纪念馆，最快也需要两年多时间。到时候，我会邀请你参加揭幕仪式。你是演讲嘉宾的最佳人选，如果你自己愿意。”
“嗯！”老妇满眼是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虚拟像，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
……
送走了罗玉玲，吴荣贵回到了天眼实验室。
他站在玻璃窗前，俯瞰地球。
“西施，让我看看冷湖，卫星影像就可以了。”
玻璃窗里现出了冷湖的图景。戈壁滩上，成群的风车仍旧在转，然而早已经不再是发电站，而是历史保护物。冷湖的水碧蓝，从高处望下去，仿佛一只深邃的眼睛。
湖边有一块亮晶晶的地方，那是一座玻璃建筑，是冷湖事件的纪念馆。
废墟仍在，那曾经潜藏了无数虔诚教徒的地方，早已成了极客狂欢的所在。
吴荣贵的视线透过玻璃窗，望向远方。地球的边缘浮现出大大小小的亮点，那是环绕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城。再远处，火星正在夜空中发亮，火星轨道上的三个永久基地已经有了上百万人口……
人们不断向太空移民，假以时日，地球最终会成为一个缅怀过去的所在。
沖向火星，成为太空种族，这不是一个口号，而是共识，是王十二给了全球所有人天启般的十分钟之后，全球人类的共识。有史以来头一次，人们团结在同一个理念下，以百年为时间单位来规划一个共同的未来。
亿万年来，只有一个种族突破了废墟的魔咒，成为真正的星际种族。人类将会是下一个！
这一切都要感谢他！
“西施，再给我看看1141号物件。”吴荣贵下令。
他没有听见西施的回应，这可不寻常。
“西施！”他提高了声调。
“吴医生，我是王十二。”西施的声音终于响起来。
吴荣贵惊异地张大了眼睛。
不起眼的光照亮了吴荣贵身旁的空间，一个人影显露出来。
那是王十二的身影！
吴荣贵心头一颤。
“王十二”睁开眼睛，看着吴荣贵，露出一个微笑。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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