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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聪强装笑脸,递出最后一份热辣烧烤合家欢套餐,“祝您用餐愉快”,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必须是上扬的。他给柜台挂上“今日打烊”的牌子,洗去手上各种被溅上的油渍酱料,脱下工作服,换上自己的冲锋衣。这时时钟上显示着凌晨00:25。
地铁早就停运了,高小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等着最后一班981路公交车。车站里人不多,大都是像他这样轮到上晚班的柜员、服务员、勤杂工……有的搓着手,有的跺着脚,不时抱怨几句“怎么还没来”。在大多数人都已经躺在床上,已经进入或者准备进入梦乡的这个点儿,他们却才刚刚开始下班后的生活。
車终于“哧”的一声到站,稀稀拉拉的人鱼贯而上,车上也并不暖和,人们抖抖索索地相互靠着,看着手机上的综艺节目,听着歌,勉强撑住往下掉的眼皮。
高小聪却完全没有睡意,眼前还不停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分不清是屈辱还是愤怒。一个大妈非要投诉他在炸鸡里擤鼻涕,惊动了值班经理,后来从监控室实时调取录像,发现并无此事,那个大妈才嘀咕着“明明看见的”从人缝里溜走了。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每隔几天就要来一回。高小聪有时候会想,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驱使他们说谎,还是说他们下意识就是觉得服务员就会干这样的事情。一张张笑脸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人心,他毫无头绪。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洗漱完躺到合租屋的硬板床上,嘎吱一响,意味着一天的正式结束。可高小聪这会儿还没有睡意,不知道为何,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像打了鸡血针般精神地打开电脑,通过加密浏览器登录一个叫“微正义”(WeJustice)的网站。
这是一个暗网的网站。所谓暗网,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地下的网络信息,一般都与黑市交易、贩卖人口甚至军火买卖有关,属于违法内容。这样的暗网信息在整个互联网上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可以说,人们平时所看到的正常互联网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个尖。
但是“微正义”不同,至少高小聪相信它是不同的。它通过某种途径,收集了全球各地监控录像头的实时数据流,总量高达10亿路,数据量更是天文数字,然后通过分布式计算,在每个用户的计算机上运行一套人工智能算法,通过图像识别技术帮助平台判别视频内容中是否存在违法行为,比如暴力犯罪、抢劫、肇事逃逸、入室盗窃、性侵等,然后转交给当地的执法部门。
当然,总会有那么一些机器无法判断的灰色地带,需要人的眼睛、大脑以及经验去判别,这些不那么光明正当的行为大多数时候够不上犯罪,但却也损害了整个社会的公序良俗,让人心变得灰冷阴暗。这时候就轮到数据时代的正义使者们出马了,这也是驱动“微正义”平台能够不断运转下去的模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涅墨西斯之门”,出自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当某个用户发现某段视频中存在不正义(却又不构成违法)的行径时,他可以以“讨伐者”的身份将这段视频上传到平台,接受众多网友的投票,每张票相当于一笔一定数额的虚拟货币,与用户的虚拟钱包绑定。当投票数到达一个门槛线上时,“涅墨西斯之门”缓缓开启,而通过投票所众筹形成的奖金池也向所有人敞开。
这时会出现第二个角色,猎人。
猎人是在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建立映射关系的人,他们通常身份隐秘,且拥有常人所无法触及的数据接口,因此能够通过一段模糊的视频资料加上相关数据,去追踪、定位并锁死视频中所出现的真实人物,因此被称之为猎人。成功寻找到目标的猎人将从奖金池里获取一定比例的奖励。
这是个技术活,但也充满着竞争,会有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猎人与你同步嗅闻数据痕迹,谁先找到目标,谁就获得奖励,谁就是英雄。所以这不仅仅是利益,还关系到荣誉。
最后一个角色,也是争议性最大的,叫执行者。
正如名字字面所表达的,执行者需要执行的便是正义。他会从现实世界的层面,让被讨伐的不义之人认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并做出诚恳的忏悔与致歉,并录成视频上传到平台。执行者存在争议的原因,一方面是在执行过程中往往会发生一些可想见的违背正义行径,比如轻微暴力、胁迫;另一方面被讨伐者的曝光与道歉是否就意味着不义得到洗刷呢,持不同意见者众多,但规矩就是这么慢慢被定了下来。
成功的执行者将分走奖金池里的最大一块,剩下的由讨伐者与平台进行分配。与猎人不同,执行者是任务领取制度,不存在竞争,一来跟地理属性相关,二来同时多名执行者容易发生更大范围的混乱和不义。因此,只有当一名执行者宣告任务失败之后,其他的执行者才能继续跟进。而成功的讨伐者在社区里便是受到英雄般的对待。
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的人都只用ID匿名出现在“微正义”平台上,在暗网上暴露个人真实信息意味着自取灭亡。
高小聪只当过一回讨伐者,其他时候都是跟着投票的围观群众,倒不是因为他不想成为猎人或执行者,只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那个胆量。每天下班之后他最兴奋的一刻就是点开讨伐者上传的视频,然后跟着围观群众同仇敌忾,看着投票数往上涨、涨、涨……直到触发动画效果,大钟敲响,一扇金色的“涅墨西斯之门”缓缓打开,猎人们循着虚拟空间的数字踪迹,如同蜘蛛通过丝线感应到猎物撞入网中,争先恐后地要一尝血肉。
想起那次经历,高小聪的嘴角都会扬起笑意,那是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执行者上传的那段视频,被讨伐的女孩似乎情绪濒临崩溃,时而蓬头垢面摇头否认,时而痛哭涕零后悔不迭。这让高小聪感到心慌,毕竟这一切都是由他而起,而且是发生在他所在的城市,更是从地理和心理上又近了一层。他甩甩头,努力忘却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说服自己她是罪有应得,那么多人一起做出的决定,怎么会有错呢?
这个清晨,他又忍不住打开了监控视频流数据的任务平台,定位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区域,看有没有AI筛选出来需要人类进一步判断的视频数据。这是他的习惯,在这个时间段,选择这样的地理位置,让他觉得足够真实,与现实世界相关,但又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一连串同一事件的相关视频流被筛选出来,高小聪一个个点开,经过官方提供的调节滤镜,让画面放大、对比度提升、噪点减少,模糊的光打在他脸上,在这简陋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似乎看到了一座等待挖掘的金矿。有时,数据里会有一些让人面红耳赤血脉偾张的视频,是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在各种奇怪的角落做爱,有些地方远超他的想象力,也许是偷情,也许是为了刺激,但他们不知道这些自以为隐秘的角落已经暴露在看客的视线之下。每当发现这些矿藏,高小聪便会配合着画面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但今天这个视频不一样,性质完全不一样。
一名女子在停车场内被戴棒球帽男子尾随,进而在死角处进行猥亵。
高小聪选择了不同远近距离和角度,反复分析这两人是否相识,他们的行为举止是否属于调情还是侵犯,这些都是机器所无法做到的。最后他关掉了视频,目光呆滞,这明显是在违法边缘试探的不义行为,要不要发起讨伐,他陷入了沉思。
不知为何,那个诬陷他的大妈面孔一闪而过。他胃部泛起一阵恶心。
高小聪轻点鼠标,发起了一场新的讨伐。
他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
2
高小聪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投票数字,上升得出乎意料,跟性与暴力相关的事件总会吸引更多的眼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为了方便追踪,他还在手机里装上了Lite版的“微正义”,尽管没法用手机里的低端处理器进行分布式计算,电池发热太严重了,但他还是可以实时得到最新的数据和视频推送,表面看起来就好像在浏览一个普通的短视频网站。
高小聪一天都無心上班,趁着上厕所或者客服间隙就要掏出手机看一眼,离打开“涅墨西斯之门”近在咫尺了。他有点上瘾,躲到了抽烟的过道里,不停地刷着页面。旁边抽烟的商场保安凑过来看热闹,“啥子好东西这么上瘾?”,他赶紧躲进了厕所的隔间。
在投票数字撞开“涅墨西斯之门”的瞬间,手机发出了巨大而夸张的动画音效,高小聪不得不按下冲水马桶来掩盖,尽管方圆一公里之内可能都没人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免麻烦。
看着一枚枚亮起的猎人头像与ID,他不由得揪紧了心脏,就好像那些幽灵般的捕猎者是在现实世界而不是在虚拟空间逡巡,它们翕张着鼻翼,捕捉并锁死任何可能定位到被讨伐者的蛛丝马迹:面孔、步态、出行路线、行为习惯、消费记录、车牌号码、接触过的人与宠物……最为重要的是,它们拥有常人不能想象的数据权限与工具,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你所喜爱的冰淇淋品牌定位到你的家庭住址。一切只关乎速度,与竞争对手赛跑的速度。
这场无形的较量在2分34秒53后落下帷幕,其他的头像悉数暗下,只剩下一位名叫“熊爪666”的猎人。
高小聪回到了工作岗位,哼起了小曲儿,引来值班经理一串白眼。他毫不介意,因为此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只有那个等待被执行的不义之人,以及即将涌向自己的财富与荣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存在。
但一周过去了,执行者却迟迟未能出现。
这很正常,不像猎人可以从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发起攻击,执行者必须回到物理现实,脚踩着坚实的地面,面对有血有肉的人类。因此并不是每次都能马上找到合适的执行者,一般很少人会长途跋涉跨地区执行任务,那样成本太高且风险不确定。大部分执行者只会执行本地任务,当然理论永远不等于现实,就好像正义使者未必每次都会采取符合正义的方式。
有那么几个瞬间,高小聪脑中闪过念想,并没有任何规则上的限制阻止讨伐者同时成为执行者,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好几起。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规则,而在于高小聪自己。每当他动起这个念头时,当年被他讨伐的女孩面孔便会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则新闻,高小聪需要十分的努力才能将那些负面的情绪从脑海中驱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就在他以为这桩任务将变成上万桩同样悬挂于虚拟空间却无人认领的旌旗时,在一个深夜里,有人领走了任务,并以极快的速度上传了执行视频。
经特征点数据比对之后,证明讨伐视频与执行视频里的男子是同一个人,他将黑色棒球帽摘下,露出光头,开始语调略带浮夸地忏悔,陈述自己由于童年受到侵犯导致某种特殊的性癖好,说到动情处还流下几滴眼泪。点击数字不断攀升,创下了当天的纪录。虚拟金币按照比例分配给平台及各方,又一个不义之人得到了惩戒,社会的空气又清洁了几分。社区里讨论的氛围十分热烈,高小聪收到了许多陌生ID的虚拟礼物及打赏,那些赞美的话语让你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自己不再是快餐店里每天受气的打工仔,而是一个英雄,真正的英雄。
“谢谢你。我能请你吃饭吗?”一个陌生的ID发来信息,出现在高小聪的收件箱里。
“您是?”
“我就是那个受害人。”
高小聪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找出讨伐视频,尽管分辨率不甚清晰,可仍然能分辨出那个女孩身段婀娜,面目清秀,穿着打扮入时,并不是他在快餐店里每天能够见到的那些庸常面孔。
“太客气了……不用了吧。”高小聪假装推托,又加上一句,“你没事就好。”
“其实,我就是想当面感谢你。”
高小聪知道,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微正义”平台上的人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暗网中行走,就好像某部科幻小说所写的,一旦别人知道了你的真实姓名,也许下一秒你的命就没了。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阻止他说出“不”字。
“那……你说个时间地点吧。”
对方发过来一家高级西餐厅的链接。高小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衣柜里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了。
3
高小聪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放,只能盯着盘子里的四十天速成澳洲小牛排。
尽管周围灯光昏暗,但对面坐着的这位女子仍然是耀眼得让人心慌。那脸,那眼,那脖颈和胸口的吊坠,都亮闪闪地发着光,他竟然不知道人的皮肤是可以这么透明发亮的。更不用说这家餐厅,他心想,用“餐厅”这两个字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里没有油腻怪异的气味,没有高声吵闹的熊孩子,没有随手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纸巾,更没有虎视眈眈的值班经理和监控摄像头。一切都如此精致、柔和、恰到好处,空气中飘浮着成分不明的香气,每一个侍者都那么帅气整洁,微笑以待,就好像他高小聪不是个战战兢兢的初次到访者,而是把这里当成后院食堂的高朋贵客。
高小聪不敢动,只能用眼神余光瞥着对面的女子,看她怎么吃,然后亦步亦趋地模仿。他已经不止一次把餐巾掉到地上,盖在那双努力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上。
“你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就当你平时吃饭,该怎么吃怎么吃。”姑娘自我介绍名叫妮妮,在地下停车场取车时遇到侵犯的就是她,家里是做保险生意的,但她喜欢艺术,于是自己开了家画廊,代理一些海外的艺术家作品。
“噢……”高小聪笨拙地拿起刀叉,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围的宾客侧目而视。他面色囧红,双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半空。
妮妮不禁笑出了声,她笑起来整个世界感觉都要被融化了,高小聪更紧张了。
“别忙活了,”妮妮轻舒玉臂,刀叉在她指尖灵活舞动,很快小牛排变成了带着血丝厚薄均匀的肉片,“你吃我的吧。”
“噢……”高小聪更窘迫了。
终于到了甜点环节,高小聪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只需要用到小勺。他和妮妮的交流也变得顺畅起来,不再是只有单音节的发音了。他问妮妮有没有想过报警,妮妮轻轻摇了摇头,流露出脆弱表情。
“没有用的,像这样的事情,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警察根本没有精力管。况且没有证据,无法定罪,最后就是白白折腾一场,心累,还受折磨……幸好有你帮我主持公道。”妮妮又是甜甜一笑。
高小聪不由得挺直了腰背,胸中澎湃却又假装轻描淡写,“举手之劳而已。”
“只不过……你为什么不去当个执行者,那样不是更有正义感吗?”
“我……”高小聪一下子噎住了,总不是说是因为自己胆小怕事,“我平时工作比较忙……”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我是……负责食品卫生安全监测的。”高小聪脱口而出,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指责自己的大妈嘴脸。
“那是很重要啊,还这么有正义感,很佩服你呢。”
高小聪打着哈哈,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会儿吃完饭,要不要去看个电影?我听说最近有一部国产科幻片很不错呢。”
女孩面露难色:“我是挺想去的,可我还约了……执行者,就是那个上传视频的人……”
高小聪的兴头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世界又重新变得黯淡了。他只配和美女共进晚餐,而夜晚是属于执行者的。是啊,这再合理不过了,一个不过是动动鼠标键盘,另一个却得真枪实干,甚至冒着危险。要是换成自己,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那就再约吧,你要继续为正义加油噢!”妮妮买完单,和高小聪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转身离去。
高小聪闻了闻手心里余留的香气,想想又得独自回到狗窝般的出租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4
你为什么不去当个执行者?
妮妮的话在高小聪耳边盘旋着,久久不散。
他在屏幕前筛选着本地的任务,毕竟他每天都要上班,而且没钱跑不了远处,只能就近练手,但又不能近到自己小区或者上班地点附近,那样的话风险太大了。
开车胡乱加塞导致救护车无法按时抵达医院,造成病患死亡的无良司机。
可我连车都不会开。
欺骗孩子去深水区玩耍导致溺水事件的作妖女青年。
不行不行,在女生面前我话都说不出来。
利用身份之便在后厨往佛跳墙里吐口水的未成年小工。
嗯……这个看起来可以,毕竟算是同行。
高小聪的鼠标犹豫了一会儿,想起了妮妮的话,终于坚定地点击了“认领任务”。社区里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对于新晋执行者,往往会有极端的声音迎接他们,要么就是耻笑与羞辱,要么就是一顿漫无边际的吹捧。这给新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倘若执行失败,有可能在社区里再也抬不起头,还会被扣除积分,倘若成功,则可以登堂入室,获得进入执行者私密板块的荣誉勋章。
坐地铁换公交车到那家餐厅需要一个半小时,高小聪已经充分掌握了目标的交班时间,他提前到了餐厅同一层的安全楼梯间,换上后厨杂工的衣服,大摇大摆地混进厨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黄毛,没戴厨师帽,瘦得像根竹竿,脸上一副混不吝的表情,负责来回端菜递料。高小聪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搞定这个小子,只不过需要合适的时机。
黄毛跟身边人要了根烟,走了出去,高小聪跟了上去。在闪着“安全”字样的楼梯间里,黄毛叼着烟,在各个兜里掏着火,啥也没掏出来,高小聪给他递上火。黄毛吐了口眼圈,问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高小聪笑了笑,“我新来的,老板媳妇家远房亲戚。”
黄毛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自顾自抽着烟,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推门想走。门动不了,被高小聪按住了。
“怎么个意思你?”
“你干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想继续在这干下去的话,你就得听我的。”高小聪说出了在心里排练了好久的台词。
黄毛仔细端详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胖子,目露凶光:“你以为你是谁啊,找抽吧你。”
一段视频摆到了他面前,黄毛伸手要去抓,高小聪手一抬让他扑了个空。
“想挨打?老子陪你玩!”黄毛摆出架勢。
“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个妹妹,老娘身体也不好,爹又不顶事儿,那些客人那么傻逼,你心里也烦得很。”高小聪轻描淡写。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黄毛口气变了,之前的虚张声势一去不返。
“你别管,你就告诉我,这份工作,你还想干不想干。”高小聪觉得自己现在听起来就像是招人厌恶的值班经理。
黄毛寻思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像是在寻找着狭小楼梯间的出口,他点了点头。
终于,高小聪等来了他的高光时刻。
事情就发生在离他住的出租屋不远的另一个高档社区,据说那里的房子价格就算高小聪在餐厅打十辈子工都买不起。这回不是发生在地下停车场,而是在小区会所清晨的健身房里,但性质却极其类似。一名晨练的女住户被戴帽男子尾随到更衣室里进行猥亵,并成功逃走。
由于女更衣室里并没有安装摄像头,所以从男子进入到逃离中间发生的部分都需要观众进行脑补,但那名衣物不整的女子追到门口,破口大骂,并用运动鞋愤怒砸向男子的画面,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涅墨西斯之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开启,猎人倾巢而出,这样的事件最能吸引看客的火力了,讨论像某种兴奋剂般蔓延开来。
猎人侦查到的信息更是在社区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这竟是一名惯犯,和上次高小聪讨伐过的妮妮被尾随侵犯事件的被讨伐者是同一个人。这类受害人由于担心证据不足无法定罪,事后会遭到报复或者社会舆论的二次伤害,往往选择不报案,这就给了这种人重复作案的空间。
幸好,法律无法抵达之处,由“微正义”来捍卫。
在群情激愤中,高小聪几乎瞬间便按下了认领键。他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胸中膨胀的正义感?渴望得到社区看客们的崇拜与仰望?还是只因为这个人也曾经侵犯过妮妮,如果自己亲手执行了惩戒,是否从此以后妮妮便会高看自己一眼,甚至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也许是这几种理由的混合物吧。
临出发前,他给妮妮发了条信息,颇有点出师未捷先邀战功的意思。妮妮的回复让他鸡血满满。
她说:“这样的人就该被好好教训,等你回来开酒庆功。”
高小聪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下班后他先回了趟家,带上了送外卖的特制背包,里面装上了一些工具,以备不时之需,临出门前还灌了两口二锅头壮胆。
猎人的信息显示那个惯犯是个无业游民,平时靠倒买倒卖一些非法数据为生。他独自一人住在一处待拆迁的破旧胡同平房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的交情。要不是像妮妮说的,本城执行者太少,这种顺手的活儿估计轮不到高小聪头上。
他在胡同口远远地望見那屋糊着的窗户纸一角透出光,于是吸了口气,紧了紧帽檐,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问:“谁啊?”
“您点的外卖到了。”高小聪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唉?我这不才刚下单,你们也太快了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男人的脸,正是视频里的那个人。
高小聪一脚连门带人踹开,反手锁好门。趁着那光头男子还没回过神来,用自己的体重把他死死压在地上,又从包里拿出绳子,将其手脚五花大绑,像是一只风干的腊鸭。
“你他妈谁啊,我没钱,你看上什么拿走好了……”男子嘴里叨叨个没完。
“闭嘴,再叨叨把你嘴也堵上。”高小聪把他拎到椅子上坐好,他在寻找最佳的灯光和拍摄角度。
“是不是老五让你来的?告诉他,欠他的钱我会还的,就下个月,不不不,就这个月底……”
高小聪掏出手机,对准男子的脸。由于室内灯光昏暗,他不得不打开闪光灯。
“上个礼拜五早上七点,你在哪?”
“上礼拜五……我操,那么早当然在家睡觉啊”男子被晃得不行,满嘴飙脏话。
“再编瞎话就让你在这里烂掉。”
高小聪狠狠踢了一脚他坐的椅子,他突然觉得执行正义的感觉真他妈好。
“噢噢噢……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些……上次那些什么执行者对吧,那些傻……”男子话说到一半赶紧住嘴,换成一副嬉皮笑脸,“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了富国小区的健身房,那里的妞身材又好又骚……”
“你还来劲了你!”高小聪这回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脚。
“唉唉唉!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执行者不动粗吗……你懂不懂规矩……”
“快说,后来你都干了什么?”
“我就跟着那妞进了更衣室,想拍点素材换几个钱嘛,大哥你肯定懂,一看你就是我们的目标客户群……”
“我去你大爷……你知道自己错了不?”高小聪感觉有点不对,怎么自己像是被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
“我错了大哥,我真的错了,我实在不应该……”光头男子几乎一字不差地把上次的忏悔又重新背诵了一遍,“大哥满意了不?”
高小聪停止了拍摄,明白了这个人为何如此无耻无畏。不像其他的被讨伐者,光头男子不怕自己的不义之行被泄露,因为他便是以此为生,在暗网上的名声越大,他的生意便会越红火。
“所以你还会继续这么干下去……”高小聪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不废话嘛,有需求就得满足,你想知道什么细节,我都可以告诉你,就像上次我在地下停车场碰见一妞,那长相那身材那气质,啧啧……”高小聪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正是妮妮,顿时眼冒火星,某股从胸中蹿起的热浪席卷着击穿他的理性,也许是二锅头的劲儿上来了吧,他想。
“别急,咱们今天有的是时间,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说话间,高小聪把外卖包里的工具一样样拿了出来,在男人面前依次摆好。
6
高小聪坐在同一家餐厅里,等待着妮妮的到来。还是同样的座位,同样的精致氛围,但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买了身订制西服,还在胸前塞进一条浅色丝巾,露出小角,这都是从视频里学来的。似乎那些侍者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谄媚,他感到一种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爽快。
这次是妮妮约了高小聪。
这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毕竟现在他是“微正义”最红的执行者,自从他上传了性侵者的忏悔视频之后,点击突破了历史高峰,看客们的打赏也是水涨船高。高小聪摇身一变成为社区里的英雄,江湖上的新大神。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哪名执行者能够让一名成年男子如此痛哭流涕、痛彻心扉地忏悔自己的罪行。
妮妮来了,今天的她看起来似乎与前面两次又有不同,像是带上了某种锋利的东西,随时可能切开身边平庸的现实。
“你真的做到了,恭喜你。”妮妮举起手里的红酒杯。
“其实我想说,是你帮助我发现了真正的自己。”高小聪这句台词已经在脑里演练了无数次,但话一出口还是觉得别扭,就不像是能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词儿。
“我?别逗了,我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你应得的。”妮妮笑了笑,整个餐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高小聪手机里弹出通知,来自“微正义”,同城又有任务等待执行。可他这时没有工夫细看。
“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有勇气去成为执行者,更不用说教训那个侵犯你的混蛋。”高小聪特地强调了“侵犯你”三个字,果然妮妮眼中闪烁着崇拜的眼神,是时候了,“我想……你是不是愿意和我……”
“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妮妮突然停下了刀叉,语气变得有点不一样。
“当……当然……”高小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乱了阵脚,甚至没有留意手机里一直在弹出通知,一条又一条。
7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作雪瑩。
她家境很好,长相也如名字般甜美单纯,似乎这样的幸运儿在世上不应该有任何的烦恼。但她却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这大概应该归结于她的母亲,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试图让雪莹相信,父亲离开这个家,全是因为她的错。
总之就是那种狗血的原生家庭套路,但伤害却是真的。
雪莹从小就是乖乖女,什么事情出错她都会归结在自己身上,即便如此,优秀如她还是考上了某经济学大牛学者的研究生。看着那个须发皆白笑得像个圣诞爷爷的和蔼老者,雪莹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一心要跟着他做好学问。
事情是从那个美好的图书馆下午开始变化的。
那束光打在习题集封面上的时候,本子上的手机也沐浴在阳光中,手机震动,跳出来一条新信息,导师让她到自己办公室来一下,有一些课题需要布置讨论。雪莹没有多想,告别了闺蜜便匆匆离开。
后面的事情雪莹不愿意再过多回忆,无非是讨论课题的时候一扇关闭的门、过近的距离和令人不安的触碰,但一切都在有和无的灰色地带中。雪莹是个善于内归因的人,如果是直率火爆的闺蜜,可能当场就会翻脸,但是雪莹却会怀疑自己,是她想多了吗?她常常会想多,连闺蜜都总是说她,你又想多了。
这些令人不安的小细节让雪莹有难以启齿的羞耻感,羞耻感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也许是对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给予对方错误信号的怀疑,也许是对自己没能当场表达不满的自责,她不清楚。但是羞耻是很强大的力量,羞耻压得她不敢说话,封住了她的口。
雪莹常希望事情不会变得更坏,但事情往往会变得更坏。
得寸进尺的圣诞爷爷放话,如果她不从,便毕不了业。可这些话她从来不敢告诉闺蜜,哪怕已经被逼上了悬崖峭壁,雪莹还想着是否能有一顶滑翔伞从天而降。
又是一个下午,她又被叫到了导师办公室,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和导师吵了起来。但是最后一刻,看着那个被当成父亲的老人,她心软了,随他走进了办公室。就这样吧,她厌倦了,该来的总是会来。可是身体不像思想那么听话,容易被说服,挣扎中老教授突然心梗发作,瘫倒在地。惊慌失措的雪莹从办公室里逃出来,全身瘫软,竟然都没有力气报警。
学校对于老教授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只是他位高权重且关系到学校名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之前被他“照顾”过的女弟子都被安排妥当,自然默不作声。国宝一死,学校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装雪莹从来没有来过。甚至,利用雪莹生活中一些不希望为人所知的隐私来要挟她保持沉默。
偏偏就出了个“微正义”,偏偏就有那么个自认为正义的使者,找到了监控视频,跳出来讨伐了雪莹,口口声声是她害死了老教授。
这么一口颠倒黑白的大锅,就落到了雪莹身上。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8
高小聪顿时觉得手脚发凉,“你说的那个雪莹……就是……”
“没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讨伐的不义之人,从二十七楼跳下去的那摊血肉。”妮妮眼眶泛红,望向别处,“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发现她不对劲,她真的太傻了,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所以你不是……”高小聪努力梳理这一切背后的逻辑,某种直觉让他汗毛直立,“我也不是……”
“你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英雄?我为你的正义行径所吸引?哼,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害死了雪莹,学校拿我们俩的关系来要挟她,后来我才觉察到原来是因为你……”
“你是说……”
“我根本不喜欢男人,我们俩也不仅仅是闺蜜。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恨你了吧。”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你以为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情吗?我们掌握了你所有的浏览数据,分析了你在社区里的行为规律。你觉得地下停车场那么多死角,偏偏要选择那个地方实施性侵?”妮妮的表情变得冷酷而嘲讽,“动动你的脑子吧。”
“包括引诱我成为执行者……”
“引诱?哼……你比想象中还要,所以我们多花了一些时间,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妮妮竟然点了一根烟,“人嘛,就得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那个男人……”高小聪脑中闪过的画面让他不寒而栗,他看到手机上满满一屏通知。
“演技很不错吧,花了大价钱才说服他呢,幸好你人手软,不然他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过了……”妮妮往高小聪脸上吐出一口烟。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是……看走了眼而已……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你他妈认清楚自己吧。你做所有这一切,真的是为了正义吗?还是为了满足看客的阴暗心理,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的恶却大于一切。”
高小聪默然,他竟然无力反驳。
“所以你打算怎么报复?”
“打开‘微正义看看吧。”妮妮嘴角一抬,姿态依然完美。
高小聪颤抖着打开手机界面,他对光头男人施暴的画面,已经被暗藏在屋内的几个摄像头悉数拍下,上传到了“微正义”平台。排山倒海的讨论不断刷新,谴责高小聪逾越界限,假借正义之名行邪恶之事,甚至威胁到整个平台的存亡。在看客们的煽动下,执行者们蠢蠢欲动,要集体对高小聪进行围猎,让他为自己的不义之举付出代价。
“祝你好运了,‘正义先生。”妮妮站起身,指了指屋角的摄像头,“它们,可都在看着你呢。”
高小聪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手机还在不断地弹跳着信息,像不断倒计时的定时炸弹。餐厅里的每一个人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疑,不,不只是餐厅里,大街上,公交车里,商场里,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如同暗夜丛林里的猎手,时刻准备着行使正义。
猎物被困于网中央,蛛丝上传来的颤动渐强,徒有绝望。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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