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花店的玻璃门,左边有个小角落,一拐进角落大个子就哭了起来。
他两只手同时用力,狠狠地刹住轮椅,一边吹口哨一样呜呜地哭出声音,一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好像空气里有什么转眼就要消失的东西需要他不顾一切地张臂去拥抱和挽留。
缸子不再用力推轮椅,明白大个子又要摸脸又要重复扎咐那些话了。缸子用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还好现在没人从这里路过。他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吸进来全都憋在肚子里,憋出一大块坚硬,感觉自己准备充分了,才转到轮椅前面,鼓着腮帮子把脸送了上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用踮脚就可以把脸送到大个子面前了。也就是说站着的缸子和坐着的大个子一样高了。
大个子没有发现岁月悄然带给缸子的身高变化。他呜咽着抓住了缸子的脸。风在缸子心里呼呼叫。疼痛在圆鼓鼓的脸上弥漫。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肌肤上每一根细绒毛,都在跟缸子求救。疼,疼,太疼了,疼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缸子早就咬紧了牙关,他不吭一声,默默和疼痛做着对抗。
缸子有个印象,大个子第一次叫他站到轮椅前面给他摸脸的时候,两个人的高度差着一截距离。大个子的腿和腰没瘫痪的时候,有一副很高大的身板,因此大家都喊他大个子。据说女人就是爱慕大个子的身材才倒追了他。这些过往的信息大个子和女人都没有告诉过缸子,是缸子和小伙伴们骂仗的时候听他们骂出来的。大家把这种行为叫揭短。
缸子被揭短,都是因为他太懂事了。就算缸子自己从不认为自己有多懂事,可村里的女人们都觉得缸子懂事。尤其在自家娃娃淘气的时候,偷钱到小卖部乱买垃圾食品的时候,盯着电视将《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看好几个钟头还不愿关电视的时候,或者哭着闹着要玩大人的手机的时候,她们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缸子。她们用手指头指着自家孩子的眼窝,恨一块锈铁不马上变成一块好钢的样子,说你看看人家缸子,再看看你,你跟他同岁啊,他一天做的啥活儿,你都给家里做了啥活儿?要么骂词是这样的,你比缸子还大着几岁哩,你就是给他提鞋带人家还不一定要,就是给他擦沟子人家还嫌弃你擦不干净哩!
在别人的舌头上缸子成了这个时代所有少年的做人楷模,好娃,乖娃,懂事的娃,能干的娃,简直就是金不换。当你听到妇女们口头抱怨的这些话,你一定会以为这个村里所有当妈的都愿意拿自家所有的娃加起来换那个缸子。其实骂也罢,打也罢,最后没有一个女人真的拉着自家娃来缸子家做交换。那些口是心非的女人啊,一个个图的也只是嘴上的舒服,生气的时候把缸子捧上天,等恶气消散,马上又看着自家娃顺眼了,咋看咋乖,好饭好菜地饲喂,好衣好鞋地穿戴,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好都塞给自家的宝贝疙瘩。母慈子孝的时候,她们就彻底忘了那个叫缸子的少年。她们之所以提起他,真心可怜他的成分远少于临时借他做武器用以教训自己子女的部分。说白了缸子就是一个人人都可以随时拎起来做武器的人。却从没有人想到这其实等于变相地把缸子推进了一种艰难境地。她们这么做,等于用口舌给缸子挖坑,一个个大坑黑洞洞摆在那里,后面就等着缸子往里头栽。
那么多的夸赞和对比,缸子被抬到了一个神话般的高度,他成了同龄伙伴们眼中高高在上难以比肩的好孩子。好孩子的代价是,他被几乎所有同龄人孤立,成为那些被父母嫌弃过的孩子的公敌。孩子自有孩子的报复手段,他们在缸子面前最常用的报复方式就是揭短。玩得好好的,忽然一个人喊起来,大个子,变瘸子,坐轮椅,骨碌碌碌碌……马上就有人呼应,三五个童音一起重复那个“碌”字,重复出一股气势,气势在黄土飞扬的乡村路上盘旋。有人大辣辣问缸子,缸子缸子,你爸是大个子?全羊圈门最大的大个子?第二个声音也来问,缸子缸子,你妈倒追的你爸你晓得吗?天天坐在你爸摩托车后头去跟集,当着全庄子人的面儿敢搂腰啊,我的乖乖,够新潮啊。第三个声音不甘落后,见缝插针挤进来,缸子缸子,你爸说他自愿把你妈嫁给旁人了,他是个编谎精,谁晓不得你妈是个家跑的,她不可能守着个废人过日子,废人弄不成了,弄不成女人就跑了……
被揭短的缸子傻乎乎看着一个个和自己一样高的身影一边奔跑,一边从嘴里甩出一串一串五花八门的言辞。他不生气,也不伤心,这种话听多了,也就习惯了,真要生气还不把人早气死了。他出门是想跟大家耍出一点快乐的,快乐没得到,不能先自己把自己气得不快乐了。他傻乎乎看着大家揭短。他心里有了一个疑问,下次和女人见面一定得问问,她是真的自己撇下大个子和缸子独自跑了?为什么大个子总是说她是他嫁出去的,像嫁亲闺女一样地给嫁了出去!大个子说着还会挥一下手,好像很潇洒,是一个成功嫁了爱女的父亲。他说没有道理啊,我一个残废,总不能害女人一辈子守着我过苦日子嘛。大个子这些话是当着外人的面说的。那些年缸子刚开始识记人间的事情,他经常听到羊圈门的人们问大个子这个问题,大个子每次都挥一下手,用同样的话回答他们。缸子能看到大个子的里外矛盾,等摇着轮椅回到家,他的脸就愁苦成了一片烂抹布,那些潇灑都哪儿去了?反正不见了。他对着空气骂人,骂那个不在眼前的女人。缸子越发难懂了,为什么大个子的话和伙伴们揭出的短儿截然相反,为什么大个子在外头和回家闭门后情绪差别这么大?
大个子的哭声透着丑陋。缸子再次环视周围,斜看过去,花店的玻璃门开着。那里头摆满了鲜花,他们从来都没有进去过,只在门口稍微停留过步子,能闻到花香,玻璃门挡不住美,也隔不断香味。每次见面结束,返程回去的时候,他们会在花店门口放慢脚步经过。每次都能看到花的美,闻到花的香,也能看到玻璃门内摆弄花草的女店主。还有前来买花的人,推门进去,等出来就有可能怀里抱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儿。缸子喜欢用目光注视抱花的人,默默地闻着花在他们的怀里发出香味,直到走远。
现在他最怕那些身影忽然冒出来。大个子哭得这样凶,这样丑,脸本来像破抹布,咧着嘴叉子呜呜哭叫,就更难看了,好像他的内脏全部都破碎了,嘴张这么大就是为了把很多碎片给排出体外来,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丢人死了。缸子就使劲往前蹭,把自己的脸直接戳进大个子怀里。凭他摸个够吧,又不能摸出一朵花儿来。每次都这样,目送他离开之前他都要哭一下,然后看着他沿着马路边黄色砖头铺出的盲道往前走,完全地离开花店范围,进了一道大铁门。铁门口有保安,有拦车的挡板,会自动抬起又落下,一个女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说“欢迎光临”,或者说“一路平安”。好在都不拦缸子。也许缸子太小他们不觉得有阻拦的必要,也可能是他月月都来,保安都认下他了。进了铁门,他身后那道一直遥遥牵念的目光之线才彻底被距离隔断。然后真正的孤独之旅就开始了。继续往前走一会儿,进一栋楼的门,沿着楼梯往上爬,他会边爬边看墙壁。墙壁上爬满了小广告,随着他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他慢慢认识了家政,通下水、修冰箱、洗抽油烟机、代跑腿等字样。他总是喜欢把这个过程无限度拉长,好像他是个专门来这里学习墙体小广告的好学生,恨不能把每一个小广告都念上一遍。偶尔有人上下楼经过他身边,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应对,他装作在墙上寻找自己急需的某个广告,看得投入忘我,完全无视身外世界。没人能打扰他的沉溺,他从这沉溺的假象里获取短暂的躲避,这个过程就是他的避风港。那家人他迟早要面对,但能迟一会儿他就宁可迟一会儿。从一楼到四楼,四十个台阶。每爬一步,他就在心里祈求一声,但愿那扇门里头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男人不在,她男人的儿女也不在,那些儿女的爷爷奶奶也不在。那样他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人的目光了。那些沉甸甸的目光啊,想起来他就沉重,他怕自己哪一天忽然就驮不住那些目光,哗啦一声全部给砸到地上。爬楼的过程,何尝不是炼狱的过程。这过程漫长又短暂。就算蜗牛爬,也有爬到的时候。爬到四楼,敲右边的一道防盗门。会敲出一张女人的脸,看到那张脸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如果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的面孔,他就会听到自己的嗓道里冒出一声巨大哽咽,一直忐忑的心,也就落回肚子,又是他自己的了。
其实缸子是渴望被拦住的。就在大铁门口被拦住,询问,你叫啥,哪儿来,到哪儿去,找谁,啥事,多长时间出来?然后告诉他你不能进去,你不是这里头的人,你不能月月都来打扰这里头的人。哪怕是恶狠狠地凶他一顿也行,抡起大巴掌吓唬他,把他从门口赶走。他们没有这么对待过他。他还不知道真要遭遇这类情况该怎么办。他却是隐隐渴望的。尤其望着半开的铁门上那些镂空的花形,他会感觉他的心一定也是这样的,也被什么镂空了,千疮百孔的,破烂得他都不敢用力呼吸,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会将疼痛扎得更疼,每一缕吐出来的气息都透着血腥。他知道,他就是一件破烂儿,身后那个男人也是。他是小破烂儿,他是大破烂儿,他们破破烂烂的日子需要缝补,缝补的花费得有人承担,他没有办法,只能月月都来这里,去面见那个女人。
他一直在违背大个子。这是他的秘密。大个子不知道。女人也不知道。每次分手前大个子都要哭一哭。一边哭一边摸他的脸,好像这是一个重大的仪式,需要经常温习才能保持仪式的重要性和新鲜度。简单地哭完,大个子的脸上就会忽然泛出一点儿羞涩,他有些不好意思一样,咬着他的耳朵,说记着啊,你记牢了,见了她要哭,不停地哭,你的眼泪能泡软她的心。简单的几句话,他坐在轮椅上重复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再一年,缸子的耳朵听了一遍又一遍。缸子的耳朵都听老了。话语的内容,大个子的口气,还有他哈在缸子耳门上的热气,口气里臭烘烘的消化管道里冒上来的味道,每次都让缸子昏昏欲睡。他压根不听他说的话,他只是点头,他的大脑袋在细长脖子上点啊点,他其实在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方式表达自己强烈的嫌恶感、深沉的无奈感,还有巨大的悲剧感。等到了女人面前,他是从来都不哭的。他像个已经长大成熟的男人,有版有型地挺立着面对女人,他从来不愿用哪怕一滴眼泪去泡女人的心。
大个子的抚摸总是先重后轻。每当缸子疼得眼泪都要迸出来的时候,他才轻柔下来,粗大的手心摩擦缸子的脸蛋,给他擦去实际上并没滚出来的泪水。他拍拍他脸蛋,说去吧去吧,记着别走错路啊,一定要哭,眼泪越多越好,把钱装好,可不敢撇了。然后他做总结一样拍一下缸子的后脑勺。缸子已经转过了身,不看他,大踏步往前走去。缸子是大个子发射的导弹,一旦发出去缸子就不愿意回头,身后导弹发射器在轮椅上瘫软,缸子知道,那身躯会在一瞬间被巨大的痛苦所淹没。大个子要求他用眼泪泡软女人。缸子何尝不明白,其实大个子也在用眼泪来泡缸子的心。看透了这一点,缸子觉得大个子特别无耻,是一种让你很嫌恶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无耻。
一样的剧目,在不一样的年月里重复上演。这是一部老戏,演员也是观众。他们父子俩自编自演自己免費观看。缸子的脸戳给男人,提醒他哭几下就成了,没必要弄得跟真的一样。都是老演员老观众了,戏在哪儿念唱又在哪里做打,都烂熟于心了,没必要多浪费时间,万一招来路人旁观那可就真被当猴戏看了。
大个子果然不哭了,他的大手从缸子小脸上转到了他自己的大脸上,他揩着他自己的泪。缸子有一点吃惊,还真落泪啊?他认真看了看大个子,确认他不是假的干号,确实挂着一脸的泪。鼻涕也有,脏兮兮的,把大脸给糊得一塌糊涂。他狠狠地擦着那些半透明的黏稠液体。他再伸出手,手里露出一个红色纸卷。钱。缸子认识。百元钞票的卷。缸子心里闪过一个熟悉的念头。每次从四楼屋里的女人手里接过钱卷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翻涌上这样的念头。好像钱是有温度的,滚烫滚烫的,烙得他手疼,心也疼。每当接过那钱卷的时候,他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可以落地了,此行的目的达到了。他任由女人抱他,搂他,把他揽在怀里,往他手里塞好吃的。女人的亲昵赤裸裸的,贪婪,可亲,又可耻,让他羞愧,他想马上消失,躲起来,又有点留恋,渴望多享受一会儿。等再回到花店拐角,他会把捏得汗津津的钱卷交给男人。他们父子俩就会都舒一口气,好像一道天大的难题暂时解决了,眼前一个月的生计问题,包括两个人吃饭,大个子吃药,都算是有了着落。
缸子脑子有些空。这种空跟每次从女人手里接过钱卷的时候不一样,那是一种掺杂着报复了什么,又禁不住羞愧的空。眼前的空,更多的是惊诧。巨大的惊诧,掏空了心里的混沌,接着就冒上来一丝烦恼。他给他钱,什么意思?这分明把事情的次序给颠倒了,反过来了。一直以来不都是他带他来找女人要钱的吗,一个月一次,他被轮椅困在楼下,他有腿,他的小腿儿带着他一步一步爬那四十个台阶。爬上去,再爬下来。完成一次征战。他们对命运的征战。强大现实对少年内心的征战。今天反过来了,还没出发去要钱,大个子主动给了钱。他什么时候攒下的钱?钱卷汗津津的。大个子的手把钱卷捏出了汗。难道他也经历了缸子一次次经过的熬煎和犹豫?缸子从潮湿的汗液里展开钱卷。五个卷儿。五张百元大钞。都红灿灿的。缸子看他。用目光询问。什么意思?上演了这些年的剧目怎么出现反转了?难道要改变剧情?难道要他把这钱交给女人?
走吧。大个子用气息下命令。
缸子忽然愤怒,想扑上去,把大个子从轮椅里揪起来,提着领口质问,你到底啥意思,是何居心,要改变剧情也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啊,难道主要的演出不都一直由他缸子在承担?剧情变了,凭什么主演自己还不知道?他甚至怀疑大个子这副软趴趴的肉体从来都不曾瘫痪,这些年他都在装,他在用瘫痪的假象欺骗缸子,欺骗那个女人,也欺骗命运。可是缸子撞上了他的眼睛。这些年他们之间最不愿意接触的就是眼睛。缸子端着饭给他喂的时候,缸子用湿毛巾给他擦洗皮肤的时候,缸子倾尽全力推着他翻身的时候,缸子用手给他抠干结的大便的时候,缸子把钱交给他的时候,他都不看他的眼睛。他也不看。他们用声音,动作,呼吸,甚至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气味,完成必要的交流。不看眼睛,他们都是勇敢的,坚强的,才能有勇气继续面对往下的日子。
即便不用眼睛,对话还是时不时进行。空气里的气流就是媒介。
我为啥没死呢,眼一闭死了,啥事都没了,也不拖累别人了。
你为啥要死哩,你死了我咋办。
你为啥不跟上她走哩,跟上她你就不愁吃穿,你就过上好日子了。
我为啥要跟上她走哩,我跟她走了你咋办。
说到底,我拖累了你啊。
别这么说,你当年挣钱是为了养活我们,只是你没想到会出事。
……
缸子转身,试着迈步走。时间宝贵,不能犹豫。这钱他先拿着,回头还给他就是。也许不是给那女人的。只是他想跟他炫耀吧,瞧,他从指甲缝里攒出来的,五百元呢,不少了吧,我攒钱还是很有一手的吧?他在等待他的夸贊呢。他先不想给他这个夸赞,先等等吧,等晚上回去了再慢慢夸。翻身的时候可以夸他,告诉他又进步了,不再死人一样沉,能配合翻身了。接水火的时候也可以夸,看,你都能自己拉出来了,看,这回没有尿到我手上。反正夸奖的地方多着呢,不急在这一会儿。女人给他的时间是有限的,礼拜日中午一点开始,到两点半。这个点女人家的人都在午睡。适合一个小小的影子一样的身躯悄然出现,接受爱抚,然后捏上钱卷,再默默离开。突破了这个时间点,据说女人就要面对诸多不便。其实他何尝不是,总是觉得很难堪,他不想顶着那些目光出现,再背负着离开。他快步走着。过大铁门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他伸手抓住铁门栏杆,一道疼痛瞬间沿左手往上蹿,整个小手臂火辣辣的。他顾不上看,他从来没有这么急迫地想摆脱身后的目光。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急迫地想完成这个过程。进女人家门,拿到钱,然后再回到花店拐角。就可以了,他在成长岁月里又完成了一件艰难的大事。
上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体会到了大个子的另外一层意思。这钱是让他交给女人的。他通过他,专门带给她的。她有孩子了,跟过去不一样了,能在新的家里给新的男人生出孩子,这对于她是大好事,他应该祝贺。这算是贺礼吗?他捏了捏,贺礼快被手汗泡化了。有他的汗,也有大个子的汗。他有点遗憾,不应该让自己的汗掩盖大个子的汗,应该让女人亲手摸到大个子的汗,让她知道他积攒这点心意不容易。五百元钱,其实是从每个月她给的二百元里扣出来的,一毛两毛地扣,天长日久才攒够五百这个数额。这积攒的过程是一年两年还是三五年?他不知道。大人就是老谋深算呐,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攒够了这笔巨款。为这个大个子肯定不止一次偷偷缩减了药。饭得吃,电费得交,最基本的生存费用没法省,那就只能从药里头节省了。他要跟她说,这五百元来得不容易,等于是大个子忍受病痛折磨换来的。得忍受多少次疼痛才攒得起五百元啊。他一定要跟她说。虽然他已经拒绝跟她说话很久了,但这次为了他,他就破例一次吧。这样的盘算,让他忽然心酸,有种为了他人要做出某种牺牲的悲壮感。
有悲壮感支撑,他今天破例没有磨蹭,满楼道的小广告在跟他招手,欢迎他流连观赏,他目不斜视,从它们身边穿过,很快就站到了防盗门外。手心里的汗塌下去了,钱卷凉凉的。他心里想要牺牲自己和成全他们的冲动感也降温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不说完全说得过去的。大个子又没有明确交代,连暗示都没有。凭什么让他跟他猜哑谜哩,多累啊,欺负他小孩吗。那他就做一个小孩,啥事都不懂,也不着急懂。大人爱玩曲折的心思,就让这心思夭折在他自己弄出的曲折里去吧。缸子把钱装进兜,腾出手搓了搓,搓热了,开始敲门。
他敲了三下。按照这些年的惯例,他每次只敲三下。就足够了。这时候他的胆怯,羞愧,屈辱,交织成一片,在脏腑之间膨胀。真渴望眼前有一道帘子啊,他就能躲在帘子背后,把自己藏起来。他等一会儿,门就会打开。这种情况一般是她的家人们在午休。她怕打扰到他们,所以迈着小到夸张的步子轻轻地来开门。也有特殊时候。他刚敲完,门就哗地开了,她冲出来一把抱住他,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他,恨不能把他按进她的身体里去。这时候他会一阵狂喜。因为这说明她家里没有别人,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专门等他。她的欢喜不加掩饰,她拉着他进门,抱,搂,摸,亲,甚至嘴巴在他额头上啃,好像他是少年版的唐僧,她是白骨精,她要把他吃进肚子里实现长生不老。疯狂的爱恋表达过,她又疯了一样给他塞吃的,热的,冷的,松软的,硬脆的,甜蜜的,酸辣的,现做的,外卖的,好像他八百年没吃过人间的食物了,饿死做鬼了。饿死鬼的妈想用食物把儿子从鬼喂成人。他吃到肚儿圆溜溜,走路都有些困难了,她才收手,笑呵呵看着被喂胀的儿子,把他圈在怀里问长问短,无非就是他长高了,他黑瘦了,或者他脸上的新疤是谁家娃打的。
她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从来都是她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不会跟她对答的,自从小伙伴们揭短说她当初主动追大个子,后来大个子出事瘫痪了她又撇下爷儿俩跑了,给别的男人做女人去了,给别的娃当妈去了,他就拒绝和她说话。她就是个没情没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凭什么要他理睬,他来这里见面是没有办法才来的,他和大个子得活下去,每个月二百元生活费是给他的,大个子沾他的光,他得活下去,大个子也得活下去。他们都没有办法。但这不能抵消他心里对她的抵触。她的食物他可以接受,但是他不想往外掏,哪怕是一句话他都不愿意给她。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多么恨她。他也没有理由恨她。每个月二百块,在羊圈门的乡亲们看来很不错了,人家已经是出了门的人了,凭啥还要月月给男方钱?养活儿子,这就更不应该了呀,羊圈门自古以来只有男人养活女人,老子养活儿子,你听过再嫁的女人还养活前夫和儿子?这就把朴素固执的农耕传统中的观念给挑战了。乡亲们唏嘘赞叹,摸着缸子的头说你妈有心人呀,人都走了还拉扯着你们。你说,他说,大家都说,缸子心里本来有一坨怨恨的冰,父老们的劝慰是暖的,日渐地化了冰,少年心里就是一包水了。但是他不肯让步,还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不能让女人看出自己已经偷偷在心底做出的原谅。他知道女人是那种你不能对她好的人,她会得寸进尺的,难以预料她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的。三月份的时候。他们运气好,撞上了一个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星期天。她用食物投喂,他像鱼一样默默地吃。他吃得太急了,噎住了,又不愿意让她看出他被噎。他梗着脖子抽气。她注意到了,问他咋了。他只能用傻笑掩饰。七八秒的傻笑,激励了她,她居然背过身子抹眼泪。送他走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他,问愿不愿意跟着她过日子,愿意的话她就把他从苦海里捞出来,她会跟大个子谈判的,他要是不给,她就中断每月的抚养费。只要他愿意,谁也拦不住他们亲生母子团聚。
他吓了一大跳。甩开她的手就跑。她在身后追,喊,争取。追逐像一道风景,一直延续到大铁门口。他没有回头。他用固执回绝她。不可能的事,跟她走,大个子咋办,除非她能同时收容大个子。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难道要他撇下大个子一个人跟她走?那大个子咋办?没有人照顾,大个子连饭都吃不到嘴里,连屎尿都拉不到地下,连身都翻不过。难道要大个子去死?一个“死”字逼出了他的愤怒。他跑向大个子和轮椅,眼泪在脸上奔流,他发誓再也不见那个女人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见她。可是下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他还是来了。他不来他和大个子还真会饿死。为了大个子他来了。为了大个子他受点委屈没啥。每次心里有坎儿过不去,有疙瘩揉不开,他就拿大个子替自己遮掩,是大个子让他来的,是大个子需要那二百块抚养费抓药,他去她家门上拿钱都是为了大个子。这么想他就释然了。羊圈门伙伴们揭短的那些风言风语也就不那么锥心了。反正都是为了大个子嘛。
他知道女人对他没有死心。她有可能随时都会劝说他投降。乖乖跟着她,母子俩天天在一起,再也不用这样一个月见一次面。女人说过的,她很不放心他。她的话是有道理的。别的不说,只是每个月这样来回跑一趟,就十分艰难。从羊圈门到城里,足足的三十里路,从郊区到她住的小区,先要挤上乡村公交车,进了城再步行,最难对付的是轮椅,一个笨重的铁家伙,大个子摇手把,缸子推,爷儿俩合力才能让它顺利地爬完一段陡马路。这还不算最难的,坐公交车的时候是真艰难,要把大个子和轮椅一起抬上车,后面还得抬下车,等他们完成任务后,又得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同样地抬上和抬下。凭缸子一个人根本拿轮椅和轮椅上的身躯没办法,都是好心人在帮忙。通过这个事他们爷儿俩发现世上的好心人还真是很多。乘客们看到那么小一个娃推着轮椅和一个瘫痪的人要上车,都会忍不住伸手搭一把,慢慢地,这一路的公交乘客都知道有这么一对奇异的父子,要每月都进城去。
去干啥?
送娃去跟他妈见面。大个子这么回答。
走都走了,还见的啥面?也太便宜她了!
缸子能从人们的口气里听出一种很宽泛的同情和一抹莫名的愤慨。似乎遭那个女人抛弃的不是这一大一小两个倒霉蛋,而是他们。
大个子在这件事上很固执,明明是带他去要钱,却总是坚持告诉别人,他是送儿子去跟他妈见面。面当然是见了,可远不像大个子口气中给人的那种感觉。按大个子那副宽宏大量老好人的神情,好像他在成全这娘儿俩,他不惧艰辛一趟趟陪儿子进城,就是为了让亲妈见到儿子,让儿子见到亲妈,让亲骨肉团聚。所以他是个伟大的男人。其实缸子知道,他是个一点都不伟大的男人,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他居然吃缸子和那个女人的醋。这种醋意分成两层体现。表面的一层是他的担心,他总是担心缸子这一去就留女人那儿了,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每次目送缸子离开前都要哭一哭。真哭也罢,假哭也好,都要当仪式举办一下,而且还要办出足够的严肃神圣,他摸着缸子的脸,好像此去就是生离死别。他先用眼泪把缸子的心泡软,然后告诉缸子,多多地流泪,用眼泪把女人的心泡软,只有泡软了女人才会如数给钱。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只有泡软了,她才不会把缸子硬性夺走,缸子也不会撇下他跟了他妈。这是多么曲折难懂的心思呢,大个子本来一个大男人,弄出像女人一样的招数,这就叫人哭笑不得了。这些在以前缸子是不懂的,后来慢慢就懂了,懂了就觉得大个子无耻又可怜,女人也可怜,缸子自己何尝不可怜哩。都可怜,都被一种看不见的网粘住,笼罩,挣不脱,逃不出。
大个子的另一层醋意是,缸子在女人那里逗留的时间稍微一长他就不高兴。不高兴他还不说出来,但缸子能感觉到这种不高兴的存在,它就在空气里,在两个人中间横着,沉甸甸硬邦邦的,要隔开什么,要破坏什么。每当这时候他们都闷闷的,不说话,大个子只是从缸子手里接过钱塞进兜里,然后摇着轮椅返程。沉闷会贯穿到整个返程当中,甚至绵延到后面好几天的时间里。这样的日子很不好,少了大个子的说笑逗趣,缸子觉得日子会变得沉重起来。好像脚下布满了看不见的洞,大个子的笑声就是照亮的灯,灯不亮,路就艰难困苦。其实缸子压根没有跟女人多磨蹭,他严格按照固定的时间,从进门到离开,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之所以让大个子不痛快的那些多花费的时间,缸子都消耗在了楼道里。而这些他不愿意跟大个子说实话。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些事自己能做主了,也能独自扛着了,没必要让大个子知道。
今天他没在楼道里磨蹭,他准备拿到钱以后再到楼下把那省出来的时间消磨掉。他想在楼下仰起脖子看看四楼的窗户,看女人在别人家,做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妈,过着别人家的日子,旁观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缸子渴望看到,哪怕远远偷看一下也好。女人从前陪着大个子和缸子一起过的那些日子,缸子都记不得了,随着成长,他把那些记忆都忘掉了,有时候想想真是懊恼,怎么就能忘了呢,忘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他却还是给忘了。
門慢慢开了。今天开门的时间好像比平时大家都在家午睡的情况下短一点,又要比全家外出只有女人一个人在家专门等他的时候长了一会。这是个全新的变化,他敲完三下,深呼吸三下,又在心里数了三下,门没有像期待的那样哗啦打开,女人没有跑出来迎接。他知道今儿运气不好,好情况没有出现,那就是坏情况了。他们全家都在,都在午睡,或者没睡,坐在客厅里看他突然出现。怕什么就来什么,好运气降临的次数总是那么少啊。他再次深呼吸,没有好,就有坏,他做好迎接坏情况的准备。坏情况一般需要等久一些,他开始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左右,足够女人蹑手蹑脚绕到门口,绕过全家人的睡眠和好梦,或者绕过一屋子的目光。
缸子数到五十六的时候,门开了。一股凉风忽然贴着耳朵刮过。缸子做好了面对坏情况的充分准备。坏情况下他一般和女人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她不会扑上来抱他也不会啃脸,更不会逮住哪儿亲哪儿。坏情况下的女人很冷静,甚至有些刻意的疏远,她的目光和屋子里别人的目光保持一致。她例行公事一样让他进屋,顶着目光的丛林,或者满屋子轻轻浮动的鼾声,走进她和她男人的卧室。刚走到门口他就止步,他从来不会往深处走,他拒绝,她也不会做更进一步的邀请。他们在那个灰色地带做交接,完成一月中必有的一次。她交出钱,他拿了钱,他转身走人。他两只手甩着,他的步伐有了表演意味,他想让可能窥探的目光们看看,除了那笔法律规定的抚养费,他什么都不曾拿,他空着手来又空着手离开。她肯定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她始终淡淡的,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个路人进来办了一件公事。有一次情况有异常,他撞上他们全家正吃饭。叫娃过来一起吃饭嘛。老头儿说。他不吃,他吃了来的。女人抢在缸子前头替缸子做了回答。她有些仓皇地掏出钱塞给缸子。缸子穿过他们的目光的时候,昂头挺胸,他感觉是一股英雄般悲壮的气概在撑着他。等出了门,听防盗门在身后砰地关闭,他扶着墙哭出一脸的水。
开门的不是女人。是她的男人。男人有一张缸子从来没有直视过的脸。陌生的脸在笑,笑得有点夸张,因为夸张,脸上的皮肉被看不见的手扯,他好像在强忍着被拉扯的痛苦,说啊进来,进来吧,你妈在那个屋里。他手指了一下,就转身进了另一间卧室。家里很安静。应该是都外出不在,只有男人陪着女人。空气有点甜,像残梦刚醒的味道。缸子傻站着。情况有变化,变化突破了这几年所有的见面场景,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年来,女人第一次没有亲自来迎接他。难道女人终于下决心了,要做断绝了?这些年她没有透露这样的心思。但是大个子在担忧会有这样的变化,她多次劝缸子离开大个子回到她身边,她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既然缸子不听劝,她就有权力做决断。也有充分的理由。现在她有孩子了,她的生活有了新负担,她可以抛弃一些旧负担了。缸子觉得一颗心在往下落,要从身体里滑出来,落下去碎在地上。
他直接往她的卧室走。她不出来,他就去见。他想好了,还是不往深处走,就在门口出现,把钱拿上,然后走人。他庆幸把那五百元装回了兜里。不给她是应该的。如果从今儿开始断了关系,以后他和大个子的日子还不知道要靠什么活。多五百元总比没有好。省着吃喝,能多撑两个月呢。卧室门半闭着。他在门口站住。鼻子里灌满了新鲜的味道。这是一种臭烘烘又甜丝丝的气味。好像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搅和到一起,发酵后泛上来的味道。进来呀。忽然,女人的声音盖过温热幽暗的气味,冒了出来。缸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被隐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把身子贴近了那半开的门缝。
女人坐在床上。她扭过半个身子来看缸子。她的样子有些古怪。好像被什么固定在那里,身形、坐姿、表情都显得臃肿而僵硬,好像她千年万年地长在了那里。缸子看到了她怀里的婴儿。那个上月他来还怀在她肚子里头的婴儿。噢,生了,那个她一直揣在怀里的娃,可算是出来了。他淡淡地消化着这个消息。他没什么可惶恐的,如果以后女人现在的男人也瘫痪了,女人再撇下男人孩子跑了,那么这初生的婴儿,跟他缸子就是一样的命。所以他不羡慕他,也不嫉妒他。以前对于这即将来到世上的孩子,他没一点概念,无法想象他的模样,所以也就懒得去想。今天他亲眼看到了他。他躺在女人的怀里,哦不,是女人把他举在手里。女人的样子和他被呈现的样子,都好奇怪。缸子这些年都没留意细看过一个小婴儿。羊圈门的孩子们被他妈揣在肚子里的时候,他见过那些女人拖着沉重的身子干活儿,后来见到孩子已经是能抱出来晒太阳了。真正的月子里的婴儿他没有见过。他觉得这婴儿好丑。皮肤不白,泛着红,那红一坨一坨的,五官也不明朗,只能看到一个洋芋大的头,有一点头发,稀稀拉拉覆在头皮上。
这就是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娃。缸子忽然想笑。笑这小家伙的难看,还是笑什么,不知道,反正就是想笑。如果女人没走,大个子没有出事,现在这小家伙就是他缸子的兄弟或者妹妹吧,以后他还得帮着看他呢。这么个难看的小东西!他咧着嘴笑了。
女人肯定被他的笑给吓着了。她错愕地看着他。她的惊讶提醒了缸子。我咋就笑了哩?他懊恼,在心里摇头,让自己镇静下来,把笑掐灭了。他还是给女人一张冷脸。女人自然看到了缸子刻意端出的冷。她眼里刚刚腾升的有些殷勤的神色,来不及悄无声息地撤退,就那么尴尬地挂着,她像个被人晾在尴尬里的孩子,有点儿难为情,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进退都没有路。
缸子发现自己也没有路。他忽然很想逃,快快离开这里。他有些慌乱地瞅瞅地上。地上只有一双女人的鞋。女人怀里的孩子还没到长大走路的时候,地上还没有他的鞋。每个人来到世上后最后都会有一双鞋,除非他长大后没有腿脚,或者永远瘫痪不能下地。大个子曾经有鞋,现在用不上了,他的双脚和小腿部分都被车碾碎了。缸子心里一阵疼。好像大个子的疼转移到了他身上。
我是不会跟你的。缸子忽然跟女人说。
这是一句没有来头的话。
把缸子和女人都说愣了。
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缸子追加。
他心里有一把刀。明晃晃的,寒光逼人。他想杀了这女人。替大个子。命运和生活压在大个子身上所有的不幸,这一刻他觉得都来自这个女人。她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就扑过去,掐住她脖子,他十一岁了,双手骨节长开了,有一双硕大的手。女人娇小,瘦弱,产后的身子像一张倒空了的旧口袋,显得轻飘飘的。他的大手足可以卡住她脖子,再慢慢让她失去呼吸。
身子里一股冷风在呼啸。从脚底板生出,沿着身体往上蹿,从头发根上往外冒。他能听到呼啸的声音。也能感到身体深处的冷。结束了她,我也不活了。他听见一个人贴在耳边说。
大个子怎么办?大个子也会活不下去的。
大个子是他的软肋。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嗅觉已经适应了屋里的空气。甜腻腻的空气里有婴儿的味道。这么小的一个人,竟然排泄出这么强烈的气味,一点也不输给大个子的屎尿、汗臭和腋窝臭组成的味道。虽然是两种截然不一样的味道。上个月他把消息说给大个子的时候,大个子沉思了一下,时间比他预料的要短,他以为大个子会生气,拍打着轮椅扶手大骂,这几年他没少骂那个女人,轮椅的扶手要不是铁做的,肯定早就被拍断了。这次大个子没有拍,也没有骂,他仰起头看着他。大个子的目光里有奇异的光彩,他说好啊,这就太好了……
大个子在最应该骂人,发脾气,摔东西,摔轮椅也摔他自己的时候,什么都没做。他以为他认了。一个人是没有本事跟谁发脾气的。连摆个姿势作作假都节省了。他那天很窝火,暗暗地有点看不起他。下了决心准备告诉他女人要生的消息,他觉得大个子一定会愤怒的,拿出一个男人能发脾气的所有手段来发泄。但大个子让他失望了。大个子没吭声。哪怕是放一个蔫屁都成啊。缸子真后悔当初救过大个子,留恋过大个子,甚至滋生過养活他一辈子的念头。之所以迟迟不敢把消息告诉大个子,就是因为担心大个子受不了,会有过激反应,甚至走上绝路。所以这个消息他揣在怀里九个月。整整九个月呐。自从女人告诉他,她怀孕了以后,他就揣在了怀里。他像女人一样也怀上了。只不过女人怀的是孩子,他怀的是秘密。胎儿在女人肚子里长,每一个月见面,他都会发现有变化。他的秘密也在肚子里长,只不过它是隐形的,别人看不见。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啊,一直都存在的。在不断地膨胀、增肥,大到简直要撑破了他,爆炸出来。他不能告诉别人,大个子不行,羊圈门的乡亲们也不行,那都是些大嘴巴,没有的事都恨不得给你编造出来,真要逮住个话把儿,很快就会传进大个子耳朵的。怀里揣着秘密的人是很辛苦的,他感觉比怀孕还累。
女人怀孕的消息最终他还是告诉了大个子。上个月进城后,回到羊圈门他就跟大个子摊牌了。他不想再瞒,瞒着挺累的。再说马上就要生出来了,难道还能假装不存在?他就是不说,也会有别的人告诉大个子。大个子身子瘫了,耳朵没瘫,嘴巴也没瘫,他自有他的消息渠道。
大个子这时候做了一个真正的囊。这些年别看他人废了,坐在轮椅上,但脾气大着呢,从来都是个火药桶脾气,轰隆就炸了。这件事上他破天荒没有发火。难道他真了?这些年他没输给任何人,他瘫了的身子像一块废铁一样撑着往下活,光是那些疼痛,缸子觉得有些人都不可能遇上,也不能想象。截肢的裂口烂肉一串一串往下脱落,从来听不到他喊疼,他愣是把铁轮椅的把手给抓瘦了,却就是不肯说疼。这样的人咋会是囊?难道他会输给一个还没出世的婴儿?
缸子盯着婴儿看。从额头看到眉毛。从眉毛看到眼睛。眼神忽然直了,他低沉地尖叫了一声,好像有一根钉子扎进了身体。他出溜下去,从地上提起两只鞋,转身就跑,夺门而逃,呼啸着冲出了女人的家门。
奔跑的缸子把女人的两只鞋甩在手上,它们是一对孕产妇穿的软鞋,帮子和底子都软趴趴的,像瘫痪的人没有筋骨,在缸子手里软软地没有方向地摔打着,甘愿接受摆布,粉身碎骨也不会抗争。
缸子冲下楼道,穿过一条长长的碎石头铺成的路面,差点撞上一个遛狗的女人,绕过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头儿,把两个老婆子受惊的骂声抛在身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到大个子,马上看到。看到他在花店拐角里等他,平平安安地坐在轮椅上,以永远不变的姿势坐着,有些温顺地悲哀地仰头看着缸子……缸子心里才能踏实。预兆早就有了。分別时大个子比平时哪一次都哭得凶,只顾着哭自己的,哭完没有给缸子扎咐,要缸子记得哭,用眼泪泡女人的心。还有他给的五百块钱。还有女人生出来的婴儿。该是画句号的时候了。大个子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在等着那个婴儿的出生了。只是他缸子心里没开窍,做梦都没想到这一点。大个子自杀过很多遍的。都没有成功。有几次是别人撞见救下来了。有几次是缸子哭软了他寻死的心。也有几次是他自己犹豫,在半路上踩了刹车。这几年他不提那个字了。他变成了一个窝窝囊囊好死不如赖活的残疾人。是婴儿那对圆溜溜的映出两团清水的眼睛,让缸子猛然间醒悟。其实大个子的贼心一直都没有死,只是他做了伪装,潜伏着等待时机。如今时机到了。他其实已经做了交代,那五百块钱就是临终遗言啊。一只软鞋从缸子手里滑落,擦着身子掉下去,落在了黄色瓷砖贴出的盲道上。
缸子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口袋,口袋里涨满了风。风还在呼呼呼往里头灌,口袋就要胀破了。轰然破裂之前,风越吹越猛,他还在鼓胀,胀出了一股巨大的疼痛,疼痛感结结实实,蔓延席卷。花店的拐角处,那片属于他们父子的小空间,没有大个子,没有轮椅,空荡荡的,只有风在吹。他不停,从花店门前跑过。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不知道,没时间细想。他只知道此刻不能停,应该奔跑,一直奔跑。狂奔中他看见花店新来的玫瑰插满了玻璃瓶子。细腰长脖的瓶子像女人一样站在玻璃窗内,齐刷刷的,妖娆而悲伤地看着窗外攥着一只女人的软鞋拼命奔跑的少年。
责编:梁红
作品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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