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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选圣诞老人的三次面试(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2241
  周德成

  三个月前的准备

  报上、脸书、微博及各大媒体连续三天大打广告后,我们这群尽责的面试委员,就须长坐电脑前,从数万份飘雪而至的电邮应征表格中,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工作。

  要筛选,就要有标准,何况这次我们责任重大,我们要挑选的是能为我们公司代言的圣诞老人,这可是项神圣之职,马虎不得。

  “首先,他当然要长得像一个圣诞老人。”身旁的一名同事说道。

  “不,应该慈祥。”

  “而且要有胡子。”

  “圣诞老人就应该有胡子吗?”这样的建议好像遭到某种程度的鄙视。

  “不,容貌是没关系的。”一向沉默不语的摄影师竟发表了他的意见。

  “年龄?”

  “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可以安排他不露脸。”

  在他提到这个建议时,我脑海里竟戏剧性地浮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彪形大汉,我看着他的面容,竟是空白一片,圣诞老人果然是不需要容貌的。当然,我想一定是以前中学读过Charles Dickens 的Christmas Carol在作祟,小说中那三个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精灵至今在我脑海依旧印象深刻。

  那时我的文学老师是一名刚从大学毕业的印籍年轻女老师,我还记得中三我在游泳练习后匆匆地到教堂出席她的教堂婚礼。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让我想起《环游世界80天》中差点被用来祭神,但最后被男主角救走的可怜女人,以及那个叫Kali(卡丽)的女神——她是爱情兼死亡之神,如何兼得,至今我依然想不明白。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第五回的兼美,一切幻境和记忆,都需要一个引路人。

  想着想着,我不禁对此哑然失笑,细想,原因大概有二:

  第一,因为那名女文学老师在中一时教了我们那篇小说,让我们开始幻想有一天能在80天内环游世界;

  第二,因为她和书中的女主角同是印度人。

  “印度人来应征的话,可以吗?我是说让印度人来当圣诞老人。”

  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室内的人马上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用鼠标翻阅着一个个申请表格,把不合适者删去,没有人对我刚才的那句话太在意。

  你说的是泰戈尔吗?身旁的女同事悄声问我。

  我對她微微一笑,轻声应了声“嗯”,然后继续埋头对着荧光屏,进行表格的筛选工作。

  我记得我中学心仪的女同学也很喜欢泰戈尔。

  她最喜欢的就是《飘鸟集》中的: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

  飞鸟 纷纷 夏日飘迷至

  我窗前

  歌之

  唱之

  复又飞逝

  而黄叶 秋日无歌可倾诉

  于无可飞飘处

  以一声

  叹息

  坠落

  筛选工作一直要到晚上11点多才告一个段落。

  我们也才处理了不到70%的电子申请表格。

  我有一个错觉,说不定我们花在删除、整理邮件上的时间和精力,比我们真正做实质的东西还多。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汲汲寻找一个人、寻找幸福时,花时间在遇到不对的人,感受不到幸福的机遇比相反的多。

  第一名应征者

  22日出现了第一名应征者,竟是名女生。

  对于女生担任圣诞老人,我们是有很多的疑虑的,像广告怎么拍,怎么向世人交代,都是我们考虑的因素。不过由女生充当一名圣诞使者,还是非常新鲜、有噱头的事。

  女生看来只有20岁左右,眼睛大大的,我们问她为何想来应征圣诞老人这份圣职。

  她有点羞怯地说:“我是来找人的。”

  “我来这里其实是想要交一样东西给一个人。”

  今天是小雪的生日。

  我突然间想起了九年前的一场车祸。人与人的命运原本就是彼此相连的。

  小雪住在大巴窑。她的生日在12月。处女座的人总是最完美主义。她今天的愿望是要找到她在大学的同学。她是一个广告设计师。她记得大二那年,他狂追她,并告诉她,他对她是一见钟情的。

  那一年的生日,他们认识的第二年,他送了她一件礼物。

  她的故事则要从七年前说起。“当时我站在他家门口,心里真的很害怕,但当我知道他每年都放了一件圣诞礼物在我床边,我对他有了好奇,而且,我听说他是一名脾气古怪的画家。”

  后来她跟他学画,学画人物、学画风景,从素描、粉画到油画,她说他画画的样子总是非常认真。

  几年过去了,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而在他的画中,她也看到了,并感到了这种孤独。

  有一次,她看着他说泰戈尔的诗,说完后,一阵缄默。在他孤寂的眼神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那是一份带点忧伤、温柔的神情,却令她觉得感到颇不自在。

  她转过头去看别处,不敢正视他,然后借故走开去看他别的画。

  “我得走了,”我告诉他,然后我听到他轻声和我道别。

  那个圣诞平安夜他照旧送了圣诞礼物给她,原来是一幅她的肖像。她很喜欢这份礼物,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在画这幅画,难怪她总觉得那几个月他看她的神情怪怪的,而且总是神秘兮兮的。

  但直到现在,她都没机会直接向他道谢,而她其实也有个愿望,就是把自己亲手画的画,送给她的圣诞老人。在他的告别式上,她在内心深处向他承诺,因为这个愿望从那一天她踏入他的画室就没机会告诉他。

  “你们能帮我交给他吗?”

  女孩重复了两次。

  我的女同事看着她亲手交给我们的礼物,说:“放心,我们会在圣诞前交给他,你不会当不成‘圣诞老人的。放心好了,在天堂,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那我先回去了。”

  “好。你等我们的消息。”

  “我希望这个圣诞夜能够再次看到他。”

  摄影师同事把她包裹着的礼物放到精密的扫描器下,做了数码照相和记录存档,我们都好奇地转过头看。

  ——是一副顶着雪白胡子、慈祥但带点忧伤的笑容。

  天堂在人有梦的地方,尽管人总是忘记,要到死的那一刻,或者死后才明白过来。

  梦?

  是晚上睡觉做的梦吗?醒来,就忘记大半的梦?

  还是梦想?

  其实两者都是,只是从不同角度去说同样的一回事。

  我们回到天堂的现场。

  他身旁还有个看来羞涩,却满是崇敬眼神的13岁小女孩。画的正是他们初次正式见面的场景。

  画作右下角签有“小雪”二字。

  第二名应征者

  23日出现的第二名应征者,竟令我们毕生难忘。

  来的是一名圣诞老人,严格而言,是名身着圣诞老人红袍红帽、顶着雪白胡子的男子。我那名女同事晚上替爸爸庆祝生日,因此告假半天。

  第二天她听我们同事间窃窃私语关于昨天的应征者,因此一直央求我把面试他的情况说予她听。

  “来应征的‘圣诞老人与你父亲年龄差不多。” 我告诉她,当这名应征者出现在我们的会议室时,他说自己是个画家。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看来十分寂寞,他说自己喜欢在每一次圣诞节时扮演圣诞老人,然后偷偷在平安夜时把礼物放在那些需要礼物的人手里。

  他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他说七年前有一天傍晚,他在居住地附近的一条寂静的小街上步行回家,自己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还驼驼的,横着在自己前面晃着,竟有点怅然、荒凉的样子。

  走着走着,不知谁家里有人正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着钢琴,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弹出了圣诞赞诗的调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隔着窗子,他看到了一个约13岁小女孩的身影。对于这个小邻居他并不陌生,但他们俩从来没直接说话,事实上他很少和人说话,就像他与周围其他邻居一样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那样,还有人谣传他是哑巴。

  可能因自己长得丑,背又微驼,因此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对他避之则吉。甚至一些人看见他脸即露出了恐惧,马上把自己背向他。他也常常以背示人,他并不恨这些人,他只是有点忧伤罢了。

  圣诞节后的那个下午,那个小女孩突然出现在他门口。

  我有点错愕。她说是来谢我的,因为她知道每年圣诞都是我偷偷把圣诞礼物放在她床边。

  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对于我会说话似乎有点惊讶,她说她是偷偷睁开眼看到的,其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只是不敢确定而已,她说她认得我的背影。

  女孩说知道他是个画家,所以想要向他学画画。后来那个女孩就常常来他家,他教她画画,有時还念泰戈尔的一些诗给她听。后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雪。

  “怎么这个女孩的名字和我一样?你骗我的吧。”我的女同事惊呼道。

  “你说呢?”

  我笑笑,然后继续讲述这个圣诞老人的故事。

  这样一个教画、一个学画的日子维持了好几个圣诞。有时女孩隔一天就来,有时忙的时候,就一星期来一次,多数在傍晚时分,除了假期,她就会待上一整天。每年圣诞平安夜,他还是依旧在她枕边塞一份礼物给她。

  去年送的就是小女孩的肖像,他花了好几个月才完成。其实也非什么小女孩的画像,严格说来是一个少女的画像,手法是印象派,接近Degas 那类,仿佛有着Degas画中芭蕾舞少女的那种气质。对他而言,她在他的记忆中,就是这种形象,可能是因为几年前在圣诞节前夕他隔着窗口看到她弹琴的样子。

  现在的她已经对他没有任何的惧怕,但对她,他知道自己已暗自滋生一种比亲人还亲的情愫,可他没告诉她什么,虽然他自觉样貌还是会令她感到不自在。

  “那是我最后一年送她圣诞礼物。”

  那次圣诞节后整整三个星期,小雪没去他的画室。当他们再次相见时,新年已过了一阵子了,而且农历新年也快来了。除了她来见他,还有一些好奇的街坊邻居小孩,但四周异常静谧。他们说老人以前看来令人恐惧,但这一次却仿佛看见一种他们从没察觉的慈祥,可能是因为最近小孩间正盛传——他是那个每年送他们圣诞礼物的神秘者。

  仪式进行到一半,一个小男孩突然脱口嚷道:

  “他样子很像圣诞老人!”

  小男孩妈妈马上阻止他,手掌掩了他的口,道:“不要乱说……”

  一下子大家保持了缄默。

  “我沉默最久……然后感觉脚下有点轻,接着……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里。”

  我的摄影师同事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方便以后作原影再现。放心,你不会再跌下去的。”

  我们要他先回家等消息,他回答说好,然后露出慈祥的笑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于是我带他去看自己的坟墓。

  最后两名应征者

  那一天我们小组原本还有最后一名应征者,但那名应征者最终说不来了。

  我们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甄选委员会的其他小组工作也告一个段落,人事部的主管、美术部的摄影和创意总监、广告部的同事,还有编剧和导演,都说要赶回家庆祝圣诞,不想迟回。

  年轻的同事还要去参加狂欢舞会,午夜后无人驾驶地铁服务据说会延长服务时间,有些商场还会24小时营业。市场营销部的同事正踌躇着该送什么给最小的女儿,他不知道买一台数码相机,还是苹果手机给她。他不好意思地说数码相机中可以储存一些他和女儿的合照,而如果买手机的话,就可以把自己亲手弹的圣诞钢琴曲子录在手机中。

  那些家人还没来到天堂的同事,也说要准备好一切,午夜过后赶紧托梦给在人间的家人。

  离开公司大楼后,搭上了地铁,我朝着回家的方向,在一条孤独的街上走着。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11点多了,天空是一片有点深蓝的漆黑,附近、远处的商店有些闪着微弱的灯火,像是那种掺杂了烤火鸡香味的温暖,有一些则打烊了,不到15分钟,就是圣诞节了。

  偌大的街头一时间都仿佛是那种18世纪旧英国的格调,每一段距离都好像有一盏煤油路灯,满是一种孤独但温柔无比的调调,很多人都回了家。

  圣诞节一下子像个双生连体婴——隔着窗口,那些房子外面是冷流飞雾,里面则是隐隐透着黄色的温热,一定是一家子又一家子围坐在火炉旁烤着火,等待着平安夜的来临,嘴里轻轻哼着高低不一的圣诞曲子。

  我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脸脏兮兮、面容姣好的女孩。她在卖火柴。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她咬了咬下唇,唇变白久久没有恢复。她点了根火柴,火柴微弱的光与她脸上映着的希望一起轻轻摇晃。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你知道她一定在火光中看到了一个幻象,诚如我所想象的,是这样的一个画面:一群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火,吃着火鸡,远处低低地传来祥和的圣诞颂歌。

  不久我终于自那画有小女孩倒卧寒冷街头,冰冷手指捻着烧尽的火柴的书的最后一页画格中,缓步走出。小女孩满足地合上眼睛卧着,嘴含笑,她的圣诞梦想也最终实现。

  12岁的小雪合上了书,嘴里再次含笑。

  一连12下,墙上的仿德国小木质挂钟鸣了12下。20分钟后,小女孩爬起身来,开始拆礼物,她很兴奋。在一个扮“圣诞老人”的驼背叔叔走后,她赶紧拆开礼物,想知道今年她收到什么。小雪看到包装纸上贴着一张卡,写着些“圣诞快乐”“学习进步”之类的勉励语。

  须臾,礼物拆开后,是一套四本装的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

  第二天,小雪醒来时依然是个羞涩、纯真的孩子,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圣诞节里,小雪重新翻开了书的第一页,开始读着自己的故事。

  责编:李京春

  作品 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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