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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大兴,刚下飞机。
电话恢复信号,收到的第一条微信是女友发来的分手声明。
原因当然又是小猪。她说小猪体重严重超标,今天还在家拱翻衣橱,扯烂了她那件lolita,而这一切,当然是我放任不管并阻止她严加管教的结果。女友的逻辑链很严密:首先是因为我们昨晚视频,那时候我当场数落她只给小猪喂生菜叶子。小猪多精明,当时它也在现场,从我们的对话里,小猪估摸着男主人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现在他快要回家,那么自己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基于这个期望,虽然这家伙是头猪,今天却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在女友打它的时候奋起反抗,趁机咬了她一口。而这一切,理所应当要算在我头上……
我当然有反驳女友的证据,但是我不说。刚抱回家那会儿,小猪还是那么丁点儿,女友还没开始嫌弃它,经常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说,据说养上一年,智商相当于3岁熊孩子。一年之后,如她所愿,小猪长成了68.5斤的大胖小子,她便翻脸不认小猪。上厕所、取行李、出站口、打滴滴,耳机里还在喋喋不休,我自然没好声气:“这个物种一万年前就被人类驯养,小猪的獠牙早就退化了,”我冷冷总结道,“剩下的都是臼齿,它拿什么咬你?”
“狗急还跳墙呢!”幸好及时摘下耳机,才躲过了这声啸叫。趁女友冷静的工夫,我分析她应该是想说“兔子急了还咬人”,要这么说我还真是没辙,只可惜她错把小狗扯了进来,她这么说当然也是有原因的,狗我还不熟悉吗?我和初恋养了三年的哈士奇。正因为如此,女友经常拿这事辖制我,甚至闹分手也是从这儿肇始。那天晚上给小猪喂食,女友怕它吃胖不让我喂,我冒火了:胖就胖嘛,你凭什么剥夺它吃东西的权利,我们以前养哈士奇都不做绝育……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了,问题不在于小猪,更不是因为吵架,问题出在“我们”两个字。这就像是个鱼钩,只要女友愿意,随时可以勾连出我注定肮脏的过往,但是鱼钩不能直接拿来钓鱼,你需要提拉鱼线,显然,鱼线就是哈士奇,有时候也可以简称为狗。可是今天,本来不想再提,你非要辩,那我没办法:“能一样吗?跳墙属于田径,咬人那是综合格斗犯规。”甩出这条硬逻辑,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战斗,“不说了,滴滴司机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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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刚刚吵完架,但是手机里的滴滴优惠券还是让人开心。出于某种补偿心理,我点选了优享车型。弗洛伊德说,一张昂贵的医疗账单好过任何灵丹妙药——真有道理。当我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钻进这辆宾利时,甚至关车门的声音都变得厚重好听。怎么说呢,一声闷响,不光隔绝了女友的数落,甚至整个首都为我安静下来。我怀疑这是心理作用,于是刷知乎找安慰,果不其然,一篇大V推送告诉我,高级车关门的声音都是提前录制,等你动作的时候由内嵌音响同步播放,因为音效设计师都有自己的思路,不同厂商的声音风格也就不同。笔者评测之后认为:德系沉闷而有安全感,日产混响降噪,生怕打扰你的耳朵,美国人对此不屑一顾,反正他们的汽车是消耗品。最后,此人总结道,就像大家对HiFi党普遍抱有人傻钱多的刻板印象,现在是时候纠正你的认知误区了,我们必须意识到,一切对于声音的极致追求,不是玄学,而是阶级……
文章写得好,读完之后更加觉得这钱花得值。一小时之后,车子停好,我向司机索要了发票,然后大摇大摆走向人民日报社的新媒体大楼(有时候我也会把终点改成电视台,马上你就会知道,这俩地方对我来说差不多)。我常常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些操作会给我镀上一层事业编的光环,所以总是等到司机掉头,我才扭头步行四百米,钻进这些国字号旁边,注定无法出人头地的写字楼。
我知道你们有人说我装×,但实际上这是我们的企业文化。蹭报社名气这一招,我就是跟主编学的。每次组稿完毕,要和作者签著作权转让合同的时候,主编宁愿我们百米冲刺,也要让那些作者寄件的时候把地址填成人家的报社南门。他的理由很充分,这样一来对方会以为我们是人民日报社旗下的嫡系品牌,再有好稿子,自然愿意往这儿砸,这叫什么,主编教导我们,增加用户黏性,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所以你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每次收急件迟到,跟快递小哥赔笑脸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奋发图强的强烈冲动:假以时日,老子肯定要写出一篇爆款,到时候一摞稿扔在主编脸上,想要吗?我会告诉他,老子已经签了楼上那家……就这么脑补着,自嗨着,恍惚间已经到了工作室,一种神奇的感觉降临,仿佛梦想照进现实,现在,就在我手里端着,两个星期,往返三千公里,十多页的稿子,字字泣血,满纸辛酸。公司的打印机很好,A4纸吐出来还带有余温,我甚至能够想象稿纸趁热糊在主编脸上,于我于他都能带来一种暖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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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也真是没骨气,当时硬着头皮接下选题的时候我还是一脸不屑,两个星期之后,重新站在主编室门口,我却迫不及待要感谢领导给我这次锻炼机会。没办法,采到好稿子就是开心,没脸没皮就没脸没皮吧。最后看一眼手机,微信图标积攒了21条未读。小意思,我特意把手机震动也关掉,心想,等我攒完这篇稿子,回家跟你吵架更有底气。
一小时之后,我从主编室出来了,那时候我的顾虑变成了,回家之后,要不要把“被辞职”的事情挑明。这么做的好处是,摆出一副惨遭公司强奸的社畜相,可以视作吵架时发脾气的正当理由,但这个buff显然只能用一次,一顿嘴炮,爽过之后,我就要背负失业的原罪,永远受制于她。
说起来我也真是没骨气,早知道结果是开除,还不如刚才更硬氣一点。我心疼的是自己花了两个星期去赣南小埠云烟镇采写的地产商人裸捐修建湿地公园的故事,主编心疼的是公司为我订了往返机票和带有早餐券的连锁酒店。
照他的说法,偌大一个北京,三十个CBD,五千座写字楼你不写,一个十八线县城,谁他妈看啊。这个问题我早就和他谈过,写北京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是我们眼中的北京不是同一个北京。他让我写三里屯崇文门,我说我最多写昌平和燕郊。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住在燕郊,又喜欢吃阳坊羊蝎子。他问我为什么住在燕郊,因为我想住大房子,又不想多掏租金。他强调三环以内才是北京,你跟我扯通州干什么。我纠正他准确来讲燕郊镇属于河北省廊坊市,与北京市通州区以潮白河为界。学会了一个知识点,主编啧啧称奇,问我干吗不跳槽去国家地理杂志。
我想是肯定斗不过他了,不过看看自己这篇稿子又觉得可惜,于是抖擞精神又多了一句嘴:我说这个故事似乎可以蹭上当下热点,他问什么热点,我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挑战了主编的底线,趁他彻底爆发赶我出去之前,我赶紧恬不知耻地掏出车船票据和伙食凭证,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说杜鲁门·卡波特写《冷血》花了五六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采访期间组织上还给她买了重大疾病险……
主编没有让我把话讲完,这一次的回答简单凌厉,他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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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正式进入第三个十年的时候,5G提速,高铁提速,好莱坞烂片里的中年危机,也提前降临到我的头上。刚刚罹受失业打击,我马不停蹄转换战场,紧接着投入了与女友之间的战斗,而我们的争论焦点,小猪,似乎也可近似等同于子女问题。
老马教导我们用辩证的眼光看待问题,那么丢掉工作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提前下班,跑到公交站台排队(别问我为什么刚还打滴滴这会儿挤公交,这不是情节设计上的bug,等你毕业上班了就会知道,有一种开心的事情叫作公差报销)。对朗家园来说,我们这些人用户黏性很高,早晨的时候,大家都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去大望路,他去西直门,我就在国贸,我们都有光辉的前程。到了晚上,大家倦鸟归林,乖乖排队,性子急的左边一队等待下一班,想要座的右边一侧等待下下班。
因为队伍太长,站台上贴心设计了“回”字铁栅栏。初到帝都的时候我还大惊小怪,等公交而已,有必要上纲上线,把风景区售票处那一套搞过来吗?但是排过几次队,我就感慨这种东西真是绝妙发明,把队伍折叠,客观上规范公序良俗,视觉上减少排队长度,心理上缩减等待焦虑,有利于促进社会主义和谐。更重要的是,每每来到“回”字的拐弯处,面对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身后人,你就会明白劳动没有白费,这几乎是一种阶级差距带来的快感,而它的上升通道又如此公平,就是老子凭本事,先来后到挣来的。
随着液压杠杆传动,公交车门自动关闭。我如愿登车并占领了一席之地,却总感觉相较以往少了什么。所谓由奢入俭难,扣上安全带我才想起来,少了一声响,嘭的一下,就是关车门的那种。那时候,我便开始怀念优享专车上,德国设计师精心录制的关门声了。
搬到燕郊也不过年前的事情,在那之前我和前女友(一起养哈士奇的是初恋,前女友指的是第二任)住在宋庄。有一天我们的暹罗猫被村里野猫强奸,当然这事情也不好说,因为极有可能是我家暹罗猫自愿的,那阵子它正是发情期,我每天用棉签替它解决也无济于事。从那以后,暹罗猫的高贵血统在女友眼中荡然无存,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她倾向于认为我们的感情也因此受到玷污。女友踹掉我的第二天,暹罗猫也离我而去,出门寻找它那生命力旺盛的宋庄男友。孤身一人之际,我决定逃离北京。打开手机地图,寻找最佳路线,跨洋机票太贵,南方米饭又吃不惯,世界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目标,向东十里,过潮白河,河北移动第一时间表示欢迎,我就这样到了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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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郊到朗家园往返,818快車都可以直达。虽然这趟公交要价12块,但是想到白庙站的过路费都要二三十块,顿时你就有了占国家便宜的感觉。汽车驶过大街小巷,窗外飘过块状土地,高速路上的微微晃动,让车厢变成一个摇篮。这时候你就会想,只要汽车继续行驶,终点就永远不会到来。可是司机师傅恪尽职守,每一次到站语音播报都会提醒你,生活在终点等着你。只有一个多小时,我决定还是美美睡上一觉,因为我需要养精蓄锐迎接女友的战斗。
好了,现在我们的女主角终于登场,没错,我说的是小猪。
听到门锁窸窣,小家伙狂奔而来,由于体重超标速度快,再加上偶蹄目的脚指甲适应不了木地板,小猪总是用肚皮刹车,才能稳稳停靠在我的脚边儿。这时候,我会帮它挠挠背,它便咧嘴哼哼,那意思是手法到位,我很舒服。不过今天,我还没蹲下来,一只拖鞋已经飞过来,鞋底打在屁股上,小猪一声惨叫撒腿便逃。好嘛,女友已经迫不及待打响了第一炮,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我说没几天你就开学了,“开学不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说实话,本来我的意思是别和小猪一般见识,女友再三重复,我才咂摸出来自己这句话还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要知道情侣吵架最忌血泪控诉,那种大吼大叫往往没什么杀伤力,阴阳怪气才最为致命。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得意。往常吵架,我们都是速战速决,只要问题不涉及根本原则(不触犯国家法律即可,道德问题都在我忍受范围之内),我很快就会认错,紧接着亲亲抱抱举高高,事情也就解决了。可是今天有了失业刺激,我决定不再低声下气,正因如此,女友这次真是生气了——
你不管,她说,我就把它宰了吃肉。
但是显然我并没有妥协的打算,你敢宰它,我冷冷地说,我就休了你。
女友没有想到,自己仍然是那么脆弱,虽然强作镇定,她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她无法想象,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女权主义立场,就这么被我用一个古老的词打回原形。她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她需要拥抱,她需要甜言蜜语,事实上以前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生活就是这样,从来如此便对吗?今天我就要给她上一课。
我们像是两尊雕像,相顾无言,只有她豆大的泪珠滚落,撞在地板上产生窸窣的声响。她的胸一直很小,这时候因为生气剧烈起伏,勉强凸显出故作成熟的弧度。我可以理解,女友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生活的复杂性已经远超她本科三年级的理解范围。大大的问号倒映在她的瞳孔里,纤柔的睫毛被泪水浸没,雨打浮萍,浪卷芦苇,三三两两结节粘连,仿佛懵然无知的小兽,疑惑眼前的鳄鱼为何感兴趣的是自己的脖子,而不是好看的脸蛋儿。
说实话,这时候我真有点后悔了,我后悔我应该提前告诉她,告诉她生活还有失业,外卖不是长久之计,暖男都他妈是装的,和你上床之前,我已经和两副陌生的躯体榫卯媾和,我们白日宣淫,欲仙欲死,那种来自造物赋予的成熟肉体之间淫荡的快乐,是只懂得传教士体位的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可是我想我没有机会告诉她了,僵持无果,女友只能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在此之前,这个必杀技只出现在她的言语之中,我会及时挽留避免她真的离家出走。可是今天我不想这么做,尽管她躲在房间里动作缓慢,但我还是倚靠着门框,那意思像是在催她快点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因为我连最后一个拥抱也不敢,她呆呆站了五分钟,最后问道:
还记得我们看《杀死比尔》吗?当时我问你,比尔中了小白兔的五步掌,为什么还要走五步呢?
我没有答话,因为当时我告诉她这是尊严她听不懂。可是现在,她明白了,正是凭着最后一点尊严,她在我关门之前转身离开。
这场景熟悉吧,按照感情戏的标准范式,我应该赶紧躲到床边,隔着窗帘张望,那时候我的女友毫无疑问也在回头,两人目光交接,镜头正反打搭配泪眼婆娑的眼角特写——别傻×了,你们租的是地下室哪有临街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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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我尽力不去想她。没有了女友,我可以肆无忌惮喂小猪吃东西。为了避免孤独,我只能延续仇恨状态,几乎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我和小猪一起大嚼女友剩下的半盆车厘子。
小猪吧唧嘴巴,显然意外的大餐让它意犹未尽,可能它还记得,女友临走前,曾热情地摸了摸它的大胖脑袋,记忆中这是半年来第一次碰它,“少让它吃点儿,”她说,“长太胖会被杀的。”
小猪听不懂这句话,我也懒得跟它解释。小猪只知道女友身上特有的雌性气息,它因此很享受这种抚摸。对它而言,所有抚摸都是一样的柔软,无论相遇、重逢,还是诀别。它的大胖脑袋永远不可能理解,它将要失去的并不只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它的女主人,它将要失去的,是本不属于它这个物种的家。
分手之后如何处置宠物,自古以来就是个难题。任其流浪当然不道德,我们应该强烈谴责。据我的经验,跟着自己偏爱的一方对它们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和初恋就是这样,当时我们的哈士奇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每日為它铲屎擦尿添狗粮的我,另一个是跟它情感交流做游戏的女友,白眼儿狼毫不犹豫选择后者,那时候我才有点后悔当初欠了五千白条从狗贩子那儿把它买回来。那时候,他们就像胜利者一样站在门口,狗子冲我汪汪叫,女友则以此为例,讲出了对舔狗最为精准的评价:你不讨厌,但是毫无用处。
一开始我不相信女友也读名著,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钱钟书的伟大。当然我是不可能吃亏的,那时候我刚开始写公众号,虽然当时只谈了一次恋爱,但是为了写出爆款情感文,我从初恋一人推导开来,大胆提出EPF(Emoticon-Pet-Fruit)理论:每个女生都有她的专属表情包、钟爱宠物和偏好水果,譬如天线宝宝-哈士奇-芒果,或者deog狗-柴犬-榴莲。谁也没想到,根据这一理论指导,我接连炮制出三篇十万加(分别是《抖M的人生理想:养最躁的狗,交性冷淡女友》《前任私房菜谱,椒盐芒果蘸酱油》《非典型宠物饲育指南》),其中就引用了不少前女友经典语录。由于例子太多,不胜枚举,就说一个可操作性比较强的吧:下次送礼物试试耐用品,男生就是电动牙刷、剃须刀,女生就是蕾丝睡衣、小白鞋(或者教会她系鞋带),这样即便分手之后,对方也能时常想起你。
相比哈士奇,我们的小猪显然没有选择。阿猫阿狗即便两人都嫌弃,也还可以找到下家,但是小猪,如果我不要,它只能去肉联厂。没有了女朋友,我也就没理由租这么个房子,是时候考虑小猪的前途命运了。
肴核既尽,小猪还在吧唧嘴巴。车厘子吃完了,它的眼睛依然充满疑惑,我知道它在问我,那个雌性去哪儿了?我们吃了她的果子会不会挨揍?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小猪一样懵然无知,女友能去哪儿呢?她家是东北的,只有一个单亲爸爸;传媒大学六个人挤在一起,她跟舍友关系又不好;酒吧夜店她是不敢去的,上网吧开黑技术菜老被骂,除非找到小学生组队……总而言之,初夏的北京,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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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小猪乐极生悲,拉稀瘫在了客厅。看着一地狼藉,我空有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主编早就把我拉黑,女友已经被我骂跑,小猪听不懂中文,拿起电话,早已经没有勇气拨通自己的爹妈。这是一个滑稽的现实,陌生人面前我们会下意识给自己一个彬彬有礼的当代都市精英人设,发火的时候却倾向于找熟人来骂,我想这和70%强奸犯罪都是熟人作案是同一个道理。我在全部的手机APP里寻找可以跟我产生联系的家伙,思来想去,最终锁定了淘宝卖家。对,就是这家伙,毁掉我生活的罪魁祸首,当初信誓旦旦告诉我小猪永远长不大,现在呢?
我把小猪的照片发过去;
回复:小猪很可爱的哦。
我让他解释解释什么叫可爱;
回复:我们家小猪都很可爱。
我继续穷追不舍,说好的茶杯猪,现在脸盆都装不下;
回复:小猪沐浴专用浴盆链接。
我实在受不了,直接骂他猪头;
回复:可可爱爱,大胖脑袋。
我无话可说……
回复:刚才是系统自动回复,不好意思哦亲。
一直以来,我自诩在辩论和吵架上颇有建树,但是今天,除了甘拜下风,我还被他的敬业态度折服。想到这一点,我的理智战胜情绪,忍住没有摔手机,反手给他一个差评。果不其然,这时候信息又来了,这次显然是活人说话。看样子类似我这样的买家不在少数,对方开门见山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一般来说自己动手还是于心不忍,“送人”是最简单的,他们也有相关途径。我问没有活路了吗?他说你家有七十平花园草皮吗?
虽然早知道别无选择,但是我久久不愿回复他。那时候小猪依旧躺倒在地,痛苦抽搐,只有嘴巴依旧微笑。地球上存在这样一个事实,除了人类,其余灵长都还饱受饥馑之困,所以它们吻部突出,提高进食效率的同时,形成的弧度恰似微笑。事实乏味而缺少情调,就像柯基的短腿残疾、金鱼的肿眼泡子,这就是萌宠可爱的生物学基础。
就这么回事儿,我曾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城市扎住脚,没想到一只小猪就把我的生活连根拔起。我取消了刚刚的差评,这时候又收到卖家的信息:推荐你一个朋友吧,他说,他在昌平有一家私人动物园。
动物园倒不是没想过,在此之前,我跑了好几个商圈,不少写字楼里都有室内动物主题公园,可是人家都是在三环以里,一只土拨鼠的屋子折算地价都是十几万,自然看不上咱一只家猪。这次换在昌平,看样子有希望,我把小猪拾掇干净,拖进窝里睡觉,然后跨越整个北京,终于见到了这家动物园。
这家园子主打亲子主题,一进门是奇妙动物馆,小浣熊,阔耳狐,安哥拉貂,一家一户的小户型,大家鸡犬相闻。后院是亲近自然体验区,里面鸵鸟、驯鹿都有,最多的是小矮马,可供骑乘。至于小猪可能的去处,这位朋友带我参观了“认识人类的好朋友”这个板块。
在这里,他们把畜舍修建成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模样,鸡鸭鱼雁、猪狗牛羊欢聚一堂。饲料问题不用操心,父母可以花钱买饲料让小朋友喂养我的小猪,美其名曰体验稼穑之趣。但是看到猪圈展区还放着臻选黑猪肉礼盒,我就有点不明白了,我说你们不会养肥了就把它杀掉创收吧。这位园长说你放心,没有全生命周期的防疫监控,白送我们也不会收。这里售卖的黑猪肉都是专门农家订制,养足365天,你的小猪只是形象代言,完全可以在这儿养老送终。
听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为人父母帮孩子看房时操的那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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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回来,小猪已经活蹦乱跳。说实话,这家伙确实有些超重,逼仄的走廊已经不够它横冲直撞,刚进门那一下甚至险些把我撞倒。想到这里,再想想昌平宽敞的猪圈、干爽的稻草,我也就不觉得对不起它了。
这里还有个问题,临走的时候,动物园长告诉我,程序还是要过一遍,黑户是没法接收的,到时候需要带上宠物身份证过去登记。我从来只知道狗证猫证,也没听说过小猪证啊。虽然假证很好搞,我自己PS都没问题,但问题出在公章上面。不管小猫小狗,在那些宠物身份证钤印的位置上,都用圆括号标注了一行小字:“加盖鲜章有效。”这个“鲜”字用得妙啊,形容的是红印泥,却赋予它某种血液的性质,让人通感出血腥气,而这恰恰就是权力的味道。
人家一个字,让我这个写文为生的自愧不如。继续求助某宝,某宝上刻章服务很多,按发货地筛选,果然还是京都店多物美价廉。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这样就不用去公厕坑位找办证电话了。比较之下,我挑了一家“店长推荐&官方认证”,卖家自称美院雕塑系毕业,专业性上有保证。我想了一下,虽然收快递的时候写“北京东燕郊”可以比“河北三河”快上不少,但毕竟还是违法乱纪的事情,不留证据更好。于是我说要得急,明天可不可以过去自取?他说发快递70,自取200。我有些搞不懂,他说自取怕碰见钓鱼的,所以高风险高收益。我说,要是我现在就把聊天内容截图留证据呢?他说,扬言杀人就要判死刑吗?犯罪准备阶段不触犯刑法。
我情不自禁评论一个“专业”,痛快付款之后,躺在床上如释重负。房间里没有女友空荡荡,我便把小猪放了进来。想当初女友一纸禁令,卧室便成了小猪的禁地。今天重返儿时乐园,它自然十分高兴。它可能还记得,那是我们来到新家的第一天,女友把它放进床脚小摇篮,便伏到了我的耳边。那天晚上,我反复确认女友是否年满十八周岁,直到最后检查了身份证,并在小猪的监督下,我才放心地把她搂在怀里。事了,女友温顺睡去,我却彻夜难眠,扭头看见小猪仍在拱它的鼻子,似乎它还意犹未尽。
经过那一晚的整夜对视我才知道,虽然我们常说“懒猪”,其实人家平均每天才睡7.8小时,而且动物的睡眠极不连续,在大多数夜晚,小猪都是这么独自拱鼻子。和动物相比,人类的孤独简直微不足道。此时此刻,小猪再次和我对视,除了整个脑袋大了好几码,没有任何区别,它的黑眼仁儿很大,自带美瞳效果,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它当然不知道我把它给卖了,依然热情地蹭我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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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北京的一切风味小吃充满厌恶,但是自从鼻炎习以为常,芥末墩子便成了我的救命解药。取公章那天早上,刚一出门,鼻腔一酸,自知大事不妙,连打十三个喷嚏,对面的卤煮叫了一盘芥末墩子,一口气干掉八个这才保住狗命。
抹抹嘴巴,浑身通透,即刻上路。卖家在798,我不知道他一个踏踏实实造假贩私的为什么要凑到那个地方去。当然了,我绝不是讽刺他们人以群分,臭味相投,事实上讨厌798完全是私人原因,因为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前任。那时候我受够了爆款情感文,于是天真地想要写一篇《当代艺术堕落史:从宋庄到798》。为此,我接连数日游荡在那些网红打卡地,想要找几个采访对象。与此同时,我的前任,正在那个著名的火车头前展示她的画作。这种用行为艺术为绘画作品站台的方式很有意思,我凑近了才发现,她所谓的画作其实就是双臂向上弯举,用自己围成的一个椭圆形人肉画框。
看完了吗?她问我,我说啥也没有。
怎么会啥也没有呢?她晃晃脑袋,表示自己就在画框里。
好看吗?她问我,我不知道她指的是画作还是本人。
其实这幅画我还在构思,她说,看完了扫个二维码吧。
我以为这是类似卖唱歌手的打赏收款码,扫完之后才发现是她的微信。
我想这应该是要搜集观众评论——因为当代艺术中,“艺术家—观众”二元对立关系正在消解,评论者对于作品的评论正在参与构成作品的一部分。我还不清楚她的师承流派,行动派,后浪潮主义?又或者是意识流的某种绘画形式……总而言之,来之前我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发现这样的纯粹艺术作品确实让我惊喜不已,我不知廉耻地和她聊起来:
我问,最好的艺术形式是什么?
她说,是饥饿。
我说,你是指《饥饿艺术家》?
她说,毫无疑问,卡夫卡早就指出,饥饿就是艺术家对这个社会最有力的控诉。
我说,那你饿了吗?我们吃顿饭吧。
她说,你先看看我朋友圈里的春季绘画课程购买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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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8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惊喜总是无处不在。
和前任分手以后我曾发誓再也不来这个地方,沒想到因为小猪,我再次落入回忆的圈套。我拿着手机按图索骥,最后在一家偏僻的画廊找到了卖家,他把刻好的印章交给我,黄铜质地,沉甸甸的,完全配得上这份权力。我想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扭头想走,卖家却叫住了我:
养猪当宠物不简单,搞不好有做行为艺术的天赋。这估计是他们的职业病,知道“遛白菜”吗?中国当代行为艺术开山之作,到时候咱来他个“遛小猪”,就牵着你的爱宠在这798晃悠一圈,我给拍成小视频,再联系几个搞评论的朋友……
我坦言自己只是一个写公众号的。艺术评论更吃香啊,他如遇故交,拽着我进画廊,那意思是请我掌掌眼。
画廊逼仄迂回,勉强可以办展,这位老哥颇为得意,他说都是女朋友的作品,自己当策展人,入口的玄关上还有他撰写的卷首语。这篇文章倒是没什么,无非一篇舔狗的情书,可是读到倒数第二行,看见展览名叫“大丽花”,我大吃一惊。脑袋钻进展厅再一瞧,完了,满墙的大丽花见了我就跟见了贼似的,它们叫叫嚷嚷,它们人人喊打,它们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此时此刻,分手一年之后,还是在798,我遇到了自己前任的现男友。
还记得我的EPF理论吗?如果说之前那篇根据初恋经历炮制出来的爆款纯属闭门造车,一叶障目,那么到了前任,我可真就是理论指导实践。回到和前任初次相遇的那个下午,买完课程,我们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她说你住哪儿,我可以来你家上课。我说我想写画家村,所以在宋庄租了个院子。她说,你要一个采访对象,我缺一个素描模特。我说,上帝创造了残缺的两性,就是要我们凹凸结合。
我赶紧删除微信收藏里的天线宝宝全套动图,朋友圈画风也从“舔狗”换成撸猫,学会牛油果的十七种吃法之后,当天下午,我挽着她,她抱着暹罗猫,我们搬到了宋庄画家村。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们进展飞快,从上课到上床也就一节课的时间,从相见到分手同样不超过一个学期。
这事情怎么说呢,你们只要看看前任给我的分手信就明白了。
沫沫:
首先是对《大丽花No.7》一幅未说完的话:
这一幅是在去年九月份,在材质上做了有益的尝试,就如你看完之后的感受,尤其是对我这种女权主义立场的厌恶。可见“作品和作者各自的独立性”这种说法完全是用来掩饰自己猥琐和淫荡想法的蹩脚辩解——
鲁迅先生说过你们有些男人见到短袖子就能高潮,因此我还是愿意澄明一下,虽然此画行笔淫荡,但并不是你想象中我们重归于好的性暗示……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讲得对,一个人完全可以在恋爱的同时对高等数学感兴趣。长久以来,如同盗贼窝藏他的赃物,我在兜里揣一片纸,用炭笔行苟且之事。你可能难以想象打线稿的快乐,我从来感觉这事情像自慰,不是你能力不行,而是我羞于示人的心理癖好。
哈罗德·品特说他写剧本从来只想第一句话就够了,因为事情自己终将不可抑制去生长。作为回忆而存在的爱情,往往已是完成态,那个肇因难以找到:一次不怀好意的搭讪,淫心荡漾的机会主义尝试——有时候回想起来也充满遗憾,也许有哪句话,一字一词说得不好,不过没关系,这每一字句都构成了对时间流逝的永恒证明。
米兰·昆德拉所指的“轻的”生命状态曾让我如此迷恋,但是不得不承认,再怎么美好缥缈的交流,总會降落到地上来,当我们谈完了共同认识的八百七十二个艺术家,那时候我们的死期就到了。
衷心希望你以我为反面教材,记住满嘴扯玄学的往往不怎么靠谱,文学从来不比生活更高明,能把柴米生活处置妥帖的女人当然更值得敬佩。如同我迷恋加缪和波伏娃之间的关系,可能多年之后我还会想到:浪荡一生之中,有那么几天,我盗贼式的生命也曾经接近过灵性和诗意的生活。
p.s.我已经远渡重洋/认识了很多土地/我知道一个男孩/他有宋庄的宁静。
去你妈的加缪,波伏娃是萨特的。每每想起这封分手信,我生气的不是前任混淆了这哥俩,而是她一个画画的,写文也比我好,简单一次分手都能请来六位大师助阵。我泪眼婆娑,恍惚中看见,犹如屎壳郎举起粪球,我看见西绪福斯奋力一掷,把巨石砸在我脑袋上。
此时此刻,我早已泪流满面,身边卖给我印章的大哥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显然以为是女友的作品确实感人肺腑。他满怀愧疚,搂搂我的肩膀还要和我握手。这他妈的算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不是情敌,或者可以算作某种意义上的连襟。我一时手足无措,他的脸上却因为我的眼泪而写满欣慰。他的身后盛开着满屋大丽花,画展上的作品和分手信信封里的照片一样,现在你们知道了,就是那个《大丽花No.7》。那是前女友当时的最新作品,从我们认识那天她就在构思,分手之后终于完成。虽然名字叫大丽花,实际上画的是罂粟,它肿胀的子房壁撑满画布,在视觉中心被一抹红色剖开,从中泻出五彩缤纷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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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位兄弟很热情,但我还是揣好印章,赶紧逃离了是非之地。这个决策本身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有句老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或者“喝凉水都会塞牙”,我想正是因为自己以往对于自然科学大不敬,概率论才在我身上显示了它的威力:就这样,一天之内,我刚刚结束对前任的追思,紧接着投入到和现任的战斗中来。
我哪怕晚回来一会儿呢?那时候女友已经转身往外走,于是我们就在楼梯口狭路相逢。换在以往,我大可以不要脸地装不认识,但是今天,女友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男人。虽然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根据小说情节套路,故事发展到这里,这肯定就是女友她爹。我难以想象这位护犊心切的老父亲听到有个禽兽欺负自己闺女之后是什么感受,显然女友存在添油加醋的成分,不然老爷子也不至于狗拉雪橇加飞机换乘,从绥芬河一路杀到燕郊。女友的问题暂且不说,单是出于对这位老父亲的敬意,我拱手说了一个请。
叔叔路上辛苦了,为尽地主之谊,进屋之后我先客气了一句。
不辛苦不辛苦,他也跟我客气。
飞机汽运加火车,我给他端茶水,您这一趟也是不容易。
没那么麻烦,他跟我开玩笑,我坐公交车过来的。
没想到她爹还挺幽默,那我也没必要一副苦瓜脸了,要是有这样的公交,我说,那欢迎您常来。
老北京哪有不会坐公交的?老爷子显然说嗨了,他以过来人惯有的充满睿智的口吻告诉我,咱家就在郎家园儿,五居室,170平方米,你看看手机地图就知道,坐818过来,都不用拐弯儿……
起初,我还是以为是在讲笑话,但是看到她爹一脸认真,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我看看女友,她果然在躲避我的目光。可是我并不放过她,她便瞪大了眼睛对我说:“那还不是考验你的吗?再说也没骗你啊,听说我姥爷那辈儿就是打北边儿来的……”
不等她说完我就炸了:“为什么不早说!”他们以为我生气的是他们骗我,实际上我想的是原本我可以住在她家,朗家园去我们公司(如果没失业的话),公交只要一站路,共享单车也就起步价,老子还用得着每天挤三个小时的公交吗?
我问,还有真的吗?
他说,单亲是真的。闺女生下来我们就离了,医生说是产后抑郁,但她跟我说过,她讨厌我也讨厌北京,她讨厌北京土著。临走那天,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咱家对面,我以为是国贸,但她指指地球仪,告诉我北京的对面是阿根廷。珍妮古道尔知道吧,她俩差不多,都上南美保护大猩猩去了。她说,人类的孩子太复杂,小猩猩好多了,生下来就能跑,也不用早教,你给它喂点奶,它就很高兴……
這个男人还在极力维护他的女儿,可是我早已听不进去。我看着她,我的女友,前女友,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眼仁儿大得过分,时时闪动动漫里才有的亮光,仿佛一个小玻璃片姑娘。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眼睛不可能装进谎言,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样的眼睛,本身就是谎言。
没有以后了,我打断这位父亲,我跟你女儿已经分手了,我说得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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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怎么说呢,虽然她在家庭出身一栏造了假,但我也在情感经历上骗了她,两个人半斤八两,我也没资格摆出一副受害者可怜兮兮的模样。女友走就走吧,也就是多个前女友的事儿。这时候我想起来微信上的一篇脱单策略,那是一个硬核科普,他们用统计学理论严格证明,假设你一生之中可以遇到N个择偶对象,那么应该在前三分之一逢场作戏,然后从接下来每一个之中等待那个较以往都好的,这样你就有37%的概率找到人生最佳伴侣。概率论什么的我不懂,但是冲着刚才郎家园那170平方米,我就知道,我刚刚错过了这辈子的最佳伴侣——我可笑的自尊,它能值东二环一套房吗?
我的防盗门敞开着,女友和他父亲此时此刻还站在门外,出于一个社畜的礼貌我没有哐啷一声把门关上,出于一个社畜的尊严我也不想站在门口挥手相送,招呼他们有空再来。他们要走不走,估计是女友在纠结要不要吃一顿散伙饭。小猪也听见了,于是兴奋得哼叫起来。莫名其妙地,对于它动摇的立场我很恼火,我一脚踹在猪屁股上。可是它皮糙肉厚,这力道对它来说更像是按摩,后者摇摇尾巴,意思是我很舒服,要不你再来一下。我相信,我的怒火就是在那一刻彻底爆发,我想骂它,可是它什么也听不懂没办法生气;我想揍它,可是它皮糙肉厚感觉不到疼。原来如此,对付一头小猪尚且如此,遑论日复一日的生活?我终于拿起了手边的水果刀,我对准了小猪的屁股。我知道那里皮肉丰厚,没有骨头和筋节的阻挡,刀子可以很舒服地捅进去,只要你注意肌肉纹理和运刀走向,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上好的五花肉,半肥半瘦,剁碎了炸臊子,夹馍或者拌面都很好吃……
小猪就是这时候识破了我。它扭过头来,嘴角依旧带笑,双眼忽闪不停。我不确定它看的是我还是我手中的刀子,我只知道那时候前女友和她父亲已经走远,整个屋子阒然无声,水果刀落在地板上,砸出轰然巨响。据说视网膜有视觉暂留,大家眼中所见都是迟到的世界,于是我盯着小猪的眼睛,发现那里还暂停着我的倒影,倒映着我手里的刀,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从未在哪一双眼睛中得到过如此大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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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猪是一种聪明的动物,智商超过三岁小孩,等等。可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跟一个大学本科毕业,又在帝都浸淫三年的我相比呢?我领着小猪出门的时候,它正向它的主人表达出这辈子最大的快乐。
众目睽睽之下,我把小猪装进后排座。那会儿正是黄昏,小区里大爷大妈早早吃过晚饭,纷纷带着孙子孙女儿上公园遛弯儿。我和小猪引起了大家的围观,他们十分惊讶,自己和这么大一头猪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居然浑然无知。小朋友过来问我,我就说这是佩奇他爹;大爷过来教育我,我就说,吃过金华火腿没见过金华活猪吧,这是我们研制的新品种,用金华猪来做伊比利亚火腿,现在还在众筹,加盟就分干股,你他娘的有钱老子还不要呢,老子只收比特币……
大家的问题实在太多,来不及解释了,我只能赶紧上车。带着小猪出门,我们没有走六环,我踩着油门一路向西,过了四惠桥直插这个城市的心脏。小猪把鼻孔探出车窗,有关城市的一切味道都让它感到好奇,滚圆的落日拓印在挡风玻璃上,我依然不知道如何向它坦白自己的罪行。
我说今天带你出去玩儿。
它哼哼鼻子表示我知道。
我说那地方不错,有吃有喝,一室一厅。
它吧唧嘴巴意思是很高兴。
我说我已经把你卖了。
小猪沉默不语……
事情就是从这里起的变化,短短一周之内,我曾再次失去了工作和女友,然而现在,我明白我即将失去我的小猪。那时候车子上了长安街,缓慢的车流犹如命运将我们裹挟。漫天橘色雾霾之下,一道双黄线将我们按阶级划分,眼前是车尾灯的红色,左边是车头灯的金色。无论放在哪一边,小猪都算是一个异类,它的祖先曾在一万年前被我们驯化,沦为鱼肉宰割的对象,但此时此刻,从后视镜里,我分明看见它浑身髭毛变粗变硬,嘴角伸出青色獠牙。我们一起看过《教父》《美国往事》以及马丁·斯科塞斯,我想小猪肯定记得,电影里每一个背叛伙伴的叛徒莫不都是坐在汽车前排而被后座上的昔日挚友用钓鱼线勒死,相比之下,小猪如果用獠牙捅我后心窝,显然是一个更加酣畅淋漓的选择。我为此感激不尽,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闭上双眼,松开方向盘,开始接受一个叛徒应有的命运——半分钟之后,我追尾了。
我想这就是小猪对我的惩罚,虽然我们车标上都有个“B”,但人家这辆明显不是比亚迪。接下来的事情甚至让我有点失望,我简直不想赘述,你们去看看灌水网文就知道了,光头大花臂、五斤金链子,搞不好背后还藏着半米长的古巴刀——关于无产阶级仇人的一切想象都可以在这位车主身上得到验证。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冲动,因为正当防卫只在伤害进行过程中成立。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因为我明白这次追尾的后果,更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相信我们的人民交警正在火速赶来,我相信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已经在瞄准镜里锁定目标。车主气势汹汹,但是他并不知道,在他左后方,那位慈祥的老人就是我坚实后盾:
孩子别怕,老人对我说,你们就像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孩子别怕,老人告诉我,世界终究是你们的,奔跑吧,孩子……
这句提醒来得及时有效,因为布加迪车主已经喷涌着唾沫星子奔涌而来。我转身要逃,可是没迈开两步就停了下来。就在我转身之前,小猪用它的獠牙刺穿车门,此时此刻,它已经堵住我的退路。
我现在已经没有勇气称它为小猪:它眼角眦裂,鬃毛倒竖,浑身蒸腾热气,仿佛一匹骏马。我想摸一摸它的脑袋,可是它周身一颤,浑身毛发抖擞,犹如风过松林,飒飒作响。虽然这是警告,但我很高兴它还记得我。它最后吸溜一下鼻子,不是小猪的哼叫,而是响尾蛇的蜂鸣,汗血宝马的响鼻,科摩多巨蜥的厮吠。这是告别吗?我愿意这么认为,小猪跟我说了再见。
小猪就这样救了我,布加迪车主早已瘫倒在地,小猪目不斜视,越过我们的身体继续向前。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黄昏,看见小猪奔跑在长安街上,我为它高兴,我为它自豪。跑吧,快点,再快点,我告诉它,只要速度够快,你就能够追上落日。那大概是1300千米/时,又叫地球自转线速度。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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