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那段时间我无所事事,准确地说,辞职在家。前东家心慈,看我不是跳槽,无下任单位,多发我一年工资,我也就没忙于找事。手里握着一大把空闲时光,如同握着一大把钞票,爱怎么花怎么花,爽。头几个月,我从电脑城提回个大屏幕苹果一体机,没日没夜在爱奇艺看电影,饿了叫外卖,困了躺一阵,几乎大门不出。某天赵丹妮开门进来,被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住,以为撞见鬼,“怎么自虐成这样?”“又不用跟人谈爱,管它什么样。”“没上班吗?”“上什么鬼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她搬走后,我与她断了联系,偶尔她发微信过来,“还好吧?”我不予理睬,后来嫌烦干脆删了她。看她还有问题想问,我用嘴堵住她的嘴,一双手配合着箍紧她的腰身。嘴感还好,依旧甜润,只是更为软绵,兴许是被啃太多的缘故。手感有点陌生,已经被死胖子喂肥了一圈。她一把将我推开,手上的劲似乎随腰身长大了。“不是很在乎身材吗原来?”我挖苦道。“那得看跟谁一块过!”也是,跟个重自己二百斤的男人,不把自己喂肥些,做爱时只怕会被对方碾成肉泥。她径直进了卧室。我尾随,从背后贴住她,手法熟练地掀她的裙褪她的底裤。以往她喜欢我这样。好几个月没开荤,心跳加剧,夹带一丝紧张,毕竟她已是别人的老婆,感觉像偷情。她陀螺似的转身,怒目而对,“干什么呀!”“狗狗认出你来。”“它现在可是条野狗!”估计这话伤了狗狗自尊,原本理直气壮的它,顿然垂头丧气。尔后,她专心致志地在衣柜里翻找,终于翻出个颜色灰暗的蝴蝶发卡,“我奶奶临终时送我的!”那份持续到出门后的喜悦,俨如从废墟中挖出个宝物,连脚步声也变得铿锵。她一只脚跨在门外,一只脚留在屋内,没忘将房门钥匙交还与我,再侧脸望定我,“问你,跟人类同居的生物,数量最多的除了老鼠,还有什么?”“不问问题会死吗?滚。”“回答!”“蚂蚁。”“不对。蟑螂。”她用指甲差不多半寸长的食指,戳着我的鼻尖,“屋里蟑螂成堆,再不出门,你就成了它们的美餐,到时只怕尸骨无存!”她像个巫婆。有回梦醒,脸上爬满蟑螂,有两只居然钻进鼻孔,还有一回出门倒垃圾,换穿鞋,鞋里挤挤的全是蟑螂,鬼知道它们从哪来!她把后脚拔出去,终于有了走的意思,却又从坤包里摸出一卷红钞,反手搁在鞋柜上,“先去楼下放两炮,解决下生理总是问题,再出门找份事做。”声音柔得换了个人,“我不缺钱花。”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已嘭地将门关上,咯噔咯噔的下楼声,一声比一声地轻细下去。
后来我想,假如前任女友那天不曾出现,事情还会发生吗?不过,也难说。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躲在爱奇艺里不出来。迟早有一天,我会走出那个蟑螂窝的。赵丹妮来过的次日,我将外表收拾一新,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之后,依她的主意,去楼后巷子的按摩小店,放上两炮——这种不拖泥带水的皮肉交易,倒也轻松快活。但她后一条建议,恕我不从。好不容易从上一份工作中解脱,干吗又急于用下一份工作来捆绑自己呢?
接下来的这截日子,几乎整天在街头闲逛。我是个热爱剧情的人,这点想你已经看出。相比虚构的电影,街头即兴上演的情节,虽为毛糙,却也真实新奇。比如一个用鼻子而不是用嘴巴吹笛子的卖艺者,路人多是侧目一瞥,极少驻足,偶尔有人往他脚边帽圈里丢上一枚硬币,或是一两元零钞,也仅是出于怜悯,这从他们并不曾停留的脚步,以及脸上木然的表情,大抵察看得出。一条狗,只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狗——没猜错的话,品种为雪纳瑞,从前我姑妈女儿养过一条,在卖艺者面前蹲下身子,扬起耳朵,静静地望向他,音乐停顿之间,还会发出喔喔的兴奋叫声。这位唯一的观赏者,无论主人怎么撵它,都赖着不走,主人强行将它抱起,它偏又从主人怀里挣脱下来,跑回原地,蹲下,仰头,照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曲终了,起身衔住主人的裤脚,摇晃尾巴,主人掏出十元钞给卖艺者,它才乖顺地跟随主人而去。还有一回,出租车司机和乘客在马路边发生争吵,乘客二十来岁,穿短裙,烫金发,司机年过五旬,偏肥,秃顶。乘客声称司机途中摸了她。大腿并胸,司机不认账,“切。男子汉敢做要敢当!”“哼!没摸就是没摸!”“难道是我冤枉你不成?切!”“难道我会摸个跟我女儿一般大的孩子?哼!”两个人面向围观者,争辩不休,都脸露讥笑,激越中不失冷静,嗓门又大。远处走来不明真相的路人,或以为居委会在搞宣讲,看客簇拥,占据了盲道与单车道,我隔远一点站着,成了看客的看客。有劝司机的:“认个错,免了她的路费不结了?”有劝乘客的:“吃次亏买个教训,下回再莫坐前面就是!”大多数看客,不发言,乐呵呵地望着,或举着手机拍着。女的最后选择报警。警察一来,命两人去派出所。女的上了警车,男的开车随后。“准是只妓,敲钱的!”“发朋友圈,他老婆看了有得闹,哈哈。”点评完后,众人鸟散。听出司机的口音,我老家县的,老家县三万人在各地城市开的士,我想上前攀个老乡,考虑场合不合,作罢。类似的喜剧。不少,并无大起大落,但汁液丰沛。我打开耳朵和眼睛,就像打开麻布袋的口子,将它们一一装进去。是的,我是个在街头捡故事的人。
有着这样一份嗜好,最终我的脚步停留在法院门口,也就不足为怪。法院在环线边,离住处不算远,应该说,其实很近。出门往左,沿河边风光带插过去,步行仅需一刻钟。以往我都是右向闹市区,河边在反方向,因此错过法院。有天折回,冒出个念头,何不绕道环线,包个圈,从河边返回住处?这么一绕,就与法院劈面相逢。门外一块电子屏,滾动播报次日的开庭信息。我一拍脑袋,想看故事,这儿不都是?法院不就是个故事回收处理站嘛?那天以后,我的身影从大街上消失。除了周末和节假日,每天开着那辆二手雪铁龙往返法院与家之间,朝九晚五,像一名在法院工作却不拿薪水的志愿者。法院每天审理的案件,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大多不公开审理,好比内部影片,拒绝外人观赏。我从公开审理的那部分中,挑选出合乎自己口味的案件,如同在爱奇艺挑选好看的影片。法庭毕竟是个严肃的地方,即便公开审理,也不是你想进便能进,得出示旁听证。好在,我有。我的上任工作,在午报做记者,跑过一段时间的政法口,法院给我办理了一张持续有效的旁听证,离职时,其他证件一概上交,包括工作证、单位出入证、记者证等,只有这张旁听证没交。现在它派上了用场。
不得不说,我喜欢法院,甚至后悔,当初上大学干吗学中文,不学法律呢?学法律,很可能分到法院工作,一辈子在故事堆里打滚,多爽。汇聚到法院的故事,五花八门,题材无疑比电影更丰富,情节也比街头剧更荒唐。一个在校大学生,状告学校。他在期末考试中,由于有门功课生疏,中途向监考老师提出上厕所。从考室出来,他以督查员的身份,反剪着双手,从容淡定地进到旁边考室,将考生的答案熟记后,再回到自己的考位。后来学校从电子监控中发现了这一情况,对他做出留校察看的处分,该门功课记零分。他不服,起诉学校,理由是考试督查员的胸牌。并非自己伪造,而是学校发给他的。校方说,那是临时聘请他做低年级考试督查用的,“那你们为什么不及时收回呢?”法庭上,他大声诘问。一名小区业主,状告物业。他去拿新房钥匙时,物业误将隔壁房子的钥匙给了他,等他花费数十万元将房子装修好,才发现弄错了。这名马大哈业主要求物业赔偿他的装修款和误工费。而隔壁的业主也起诉物业,因为装修风格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要求物业从速拆除装修,还原毛坯,并赔偿房子的损坏费。法院将两案合并审理。一位辖区农民,状告道士。一年前其父病故,请道士做道场,超度亡灵。道士宣称,主家多出五千元的话,他可以确保亡者不下地狱,直上天堂,再多出五千元,可以确保亡者投胎到资产过亿的富贵人家。主家依了他。但在这一年间,农民先后两次梦见父亲,一次,父亲在地狱备受煎熬,被厉鬼撕扯与拷打,还有一次,后院猪栏里那头新买的猪崽,突然朝他发笑,还跟他说话,原来它正是亡父。法院起初不予受理,毕竟属于迷信的东西,但农民聘请来的律师坚称道士有诈骗嫌疑,案子终得以开庭。
所有进入法院的故事,都内含一个固定程式:故事→事故。因此相比一般的电影和街头剧,它们普遍令人沉重。而我,从法院大楼内的某个法庭赶往下个法庭,乐此不疲地观看一场接一场的人间悲剧,并非我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不是。我心肠不坏。我所沉迷的,与其说是故事情节,不如说是法院讲述故事的独有方式。它兵分两路,以“对立”的形式完成讲述。具体而言,法庭好比是个拳击擂台,第一轮陈述事实和举证,既是还原事情经过,更是原告与被告间的一场较量,以此呈现故事的A面和B面,让观众内心分辨究竟谁的胜数更大。第二轮法庭辩论。如果头一轮双方拼的是体力,这一轮拼的就是智力,双方的委托代理人或律师(如果是刑事案,即公诉人对被告方律师),各自将本方优势与敌方缺陷,挖掘放大,然后力保自身,痛击对手,某些不为人知或被人忽略的细节,珍珠般凸显和闪耀,场面因此变得精彩。第三轮调解与判决,看上去是对前两轮赛事做出裁决,宣布双方的输赢,实则也是一场较量——法官与法律之间的对打,这回拼的是法力。法官作为个体的人,难免有其薄弱之处,而法律是由人制定的,它并不完善,也存有漏洞。这样很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法官赢了法律输了;另一种,法律赢了法官输了。当然,第三种结果兴许较为理想:法官与法律打个平手,双双获胜。虽然有的庭审并不会当场出结果,庭后经过商议并报批,再行下达书面判决;有的庭审因事实存疑,须做进一步核查,择日继续开庭;有的因案情复杂,需要多次审理;判决后如有不服,双方还可提起上诉……诸如此类,就像一部电影有了续集,但你已然看出,一旦进入庭审的三轮对决程序,原本的故事只是铺垫,越到后来,可能离原故事越远,连台上的主角也被替换,最终的结局,也许会让原故事保有一点尊严,却充满变数和叵测——这正是它的悬疑并奇妙之处。
好吧,说说那天观看的一场庭审。这是起刑事附带民事案。一名年轻女子凌晨三点在马路边遭人强奸。碰巧事發地离我住处不足三百米,铁路桥下。是条老铁路线,在我所住这片老房子还未诞生时,它早就有了,至今在我们身边牛皮烘烘,每隔几分钟便响起一阵呼啸。外人也许嫌它太吵,我们倒是习惯了,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好处,一来它的响动覆盖了白天流动小贩的各种叫卖声——他们因此极少光顾这片;二来也覆盖了晚上老楼里此起彼伏的叫床声——老楼间距窄,隔音效果差,当初我和赵丹妮自从在办公楼顶有了头一回野合,决定租个房以便长期交欢时,最后选定这儿,是因为租金便宜。住进来后才发现这两大好处,尤其夜里做爱,我们由放松发展到放肆,再由放肆发展到放荡。赵丹妮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紧随火车的节奏,我们两具滚烫的肉体喘息不已。干脆说,就是两列哐啷哐啷的火车,正在剥离现实世界,驶向迷蒙而神往的远方。这种美妙感觉只有常年居住在老铁路边的恋人才能深味,所以当老住户陆续乔迁新居后,这儿日渐成为年轻人的租住天堂。但我没想到,连绵高昂的火车声,有一天会成为帮凶,覆盖一个被凌辱女的深夜呼叫。这名叫蔡某艳的受害者,现年二十七岁,老家在三百公里外的贫困山区。她十八岁考入本城一所民办大学涉外经济学院,就读电子商务专业,毕业后留在本城,先后在文化公司做过文员,开过网店,在地下服装城经营过铺面,皆不尽如人意,现在一家投资公司做助理投资员。出事那天晚上,她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步行从铁路桥下经过,预备在前方十字路口打的回家。才走到桥中间,被一名中年男子强奸。事后她用手机报案,犯罪嫌疑人张某华于当天上午被警方抓获。
我以为只是一般性的强奸案,法院按程序审理后,依法对被告做出三至十年刑期的判决。令我惊讶的是,被告张某华对整个作案过程失忆,控方只掌握原告单方面的供词,没有被告一方的供词。原告还提供过一条线索:现场曾经出现一位目击证人,他用手机录下了当时的情景。只是警方至今未能找到他。但从现有证据,原告因反抗而留下的外伤、内裤被扯烂、体内留有被告的精液等,足以给被告定罪。被告失忆,是由于醉酒。犯案前,他喝下了一斤白酒。平时他的酒量,在半斤上下。被告在某家民企上班,一线生产管理人员,工作较为稳定,也有个稳定的家庭。打小他爱好听火车声,至今不改,有时晚饭后会沿着河边风光带步行四十分钟,再拐下堤坡,来到铁路桥下坐上一阵,倾听一趟又一趟的火车从头顶轰隆隆跑过。以往听了,当是有烟瘾的人吸上一支解馋,然后拍屁股返回,那晚不知怎么的,听着听着,心中陡生伤感,情绪极其低落,甚至产生了攀上铁路桥,爬进火车,随火车一同去往远方,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念头。这样的心境其实也不难理解。半辈子陷在按部就班,平平淡淡,无惊无奇的庸常生活中的一个人,于某一个时刻,某个瞬间,对过往人生深怀厌恶,极想摆脱,一走了之,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谁又敢说不曾经历过?只是因为理智、责任和现实的羁绊,最终选择向生活投降,日复一日年一复年地继续将乏味生活打发下去,就像一列永不出轨的火车。面对突变的心绪,好酒的男人通常选择醉酒的方式,一醉解千愁。被告那晚正是这么做的。他就近找了家小超市,买来瓶白酒,坐回桥墩下,一口一口地抿着,不知不觉将整瓶白酒喝光。一边喝,一边泪流满面。喝酒前他关掉了手机,免得妻子催他回家,问他在哪,究竟在干啥。他孤自窝在桥下,窝在火车声里,像是藏身另一个世界。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燃烧,他全身发烫,燥热难耐,因而当原告出现在面前时,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列呼哧呼哧的火车,驶出轨道,驶向他人生的另一面。
被告的辩护律师,我看不太顺眼,像只猴子。假如法庭里长有一棵树,估计他会蹿上树去。他倒是事先做足功课,有备而来,连原告五年前的情况,也被他扒了出来。五年前念大四时,蔡某艳受过学校处分。蔡的一个同班男生,喜欢上她,大二开始追求她,但她对待他的态度,令他郁闷,请她吃饭,送她礼物,她很少拒绝,有时还主动找他要钱,两人的关系却无实质性进展,仅仅停留在牵手阶段。他想她也许是个传统保守的姑娘。进入大四后不用上课,自行找单位实习。他看见她晚上经常外出,有时候结伴,同一个名叫孙小梅的闺蜜,有时候一个人。他怀疑她在外头交了新男友,在她再单独外出时,暗中跟踪。她去的场所出乎他意料,不是歌厅便是宾馆,抑或是某个小区。进一步查访,证实她在卖淫。一气之下,他向学校举报,并提供用相机拍下的证据,校方给予她劝退处理,毕业证书说后来还是补发给她了。接着,猴子律师又出具蔡一年前为客人提供性服务的证据。出事那晚,蔡是从附近一座高楼出来的,高楼里有家宾馆。猴子律师调查得知,蔡当晚十点前进入宾馆房间,与一个来本城出差的男士进行性交易,五小时后从房间出来。“事实证明,蔡某艳一直是个暗娼。那晚她与我的当事人发生性关系,除了强奸,就没有卖淫的可能吗?”面向审判台和控方席,猴子律师高声发问。
从我所在位置望过去,坐在控方席左侧的原告蔡某艳,有如一只被蛇盯上的惊呆鼠。假如法庭真长有一棵树,估计她此刻一准藏身树后。这间审判庭在二楼,面积近两百平方米,相比外面被围墙挡住的一楼那些个审判庭,通风采光都好,又是阶梯式的,视线也好,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间。我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从中间空行数过来的第二把椅子。以往我大都选择这样的位置,靠近后门,进出方便,又能够将全厅局势一览无余。刚才猴子律师开始举证时,一名着工装的帅哥匆忙进来,悄悄在我身旁坐下。现在他的木椅发出细碎的响动。我扭头瞧瞧,他的手指击打扶手,紧绷着脸,目光定定地投向原告方向,我猜他是内心激动或紧张的缘故。
“有直接证据吗?”法官问被告律师。法官是个白面书生。我听过好几场他的庭审。跟别的法官不太一样,不板脸,言辞温和,甚至有时还开几句玩笑。听他的庭审,更像是参加某个研讨会。每回进场,他手里捏着瓶矿泉水,而不同于别的法官那样提着保温水杯。庭审一结束,一瓶矿泉水刚好喝完,出门时顺手将瓶子丢进垃圾桶,让我生出他这趟来只是为法庭灌瓶水的错觉。
“有!”猴子律师回答,“虽然我的当事人因为醉酒,对事发经过完全失忆,但事发前的一个细节,这两天他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他罩衣口袋里放有六百元现金,除开买白酒花去五十元,还余下五百五十元。我去了他家,那件他回家脱下的罩衣仍旧挂在那,口袋里没钱,他老婆也没拿。昨天我上了趟派出所,从原告的物品清单中,发现她裤袋里有五百五十元,跟我当事人的余款吻合。如果确认这钱是我当事人的,那证明原告当时收取了我当事人的嫖资,他们之间的性行为,很可能就是一场交易!”
“我没收!事后他强行塞的!”原告忽然情绪激动,在她的代理律师为她辩护反驳对方时,她一直抽动着肩头,压抑地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其间,她两次抬起头,望向我这边,目光里有痛苦、乞求、迷惘,含意复杂,我最后判断她目光的终点,是我旁边的工装帅哥。他英俊硬朗的脸,分明被她的目光烫得扭曲变形。现在当她第三次抬头望向这边时,目光由疑惑变得坚定,身子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举着手臂,用食指戳向我们这边:“嗬!就他!没错!当晚他在场!”不只审判台上的法官,台下的书记员,控方席上的公诉员、原告代理律师,被告席上的猴子律师与助理,连背对着我们的被告、旁听席上的人也都扭头,齐刷刷地望过来。工装帅哥涨红着脸,不由得起身,向众人摊开双掌,耸耸肩,以示他的莫名其妙和无辜。“不是。戴眼镜的!”原告的指头又戳了一下。我伸手拉着工装帅哥的衣摆,示意他坐下,然后站起来,内心并不感到一丝紧张,竟然还向大家行了个拱手礼。
是的,我就是那晚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那天晚上,前任上司乐总从北京过来,喊我们几个老部下一聚。自打离职后,再没见过乐总。乐总留在我辞职报告上的签字,至今难忘,倒不是因为他那独特的胖乎乎圆体笔迹,而是内容:“天要下雨,娘要嫁女,奈何?让这小子卷铺盖走人!给他发一年饷,免得饿死街头,给社会抹黑!”乐总是我极敬仰的一位长辈。我大学毕业来午报做记者,做得憋屈,费心采访熬夜写的一些稿子,經常遭枪毙,难以见报。乐总从别处被挖来任午报老总后,凡我采访写的长稿特稿,大都被签发,苦逼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但我后来还是厌倦了本职,纵然你使劲往水里扔石头,水依旧是一潭死水,于是请辞。我辞职不到两个月,午报策划了一期辛亥革命纪念专辑,乐总给它做了个很醒目,很犯忌讳的通栏标题。正是这个标题,把他做掉了——确切地说,把他的总编职务做掉了。之后他孤身去了北京,听说创办了一本叫《在云上》的杂志,专供空中乘客阅览,再不落凡尘。那晚我们几个他的铁粉,饭后上茶馆陪他海侃神聊,俨然回到了从前的工作岁月,凌晨两点多才散场。我们破例没喝酒,要是喝酒还好,就会叫代驾,就不会碰上这事。那晚我灌了一肚子茶水,而我向来只醉茶难醉酒,一杯绿茶便可以把我搞兴奋,以致彻夜难眠。我开着二手雪铁龙回家,将车载音响拧大,播放摇滚,嘴里跟着哼,身子跟着抖。行至铁路桥下时,车身偏了下,感觉撞上了什么,将车停下,关掉音响,按下警示灯,下来查看。原来车头擦上了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的分隔铁栏。打开手机灯照着,还好,只前右灯下的保险杠擦掉一块漆,其他没损坏。不过即便撞严重点,我也不会报险,一则时间太晚,二则本就是台破车,能开则行,哪还顾及它的颜值?正待上车走人,听到叫嚷的女声,循声而望,同时将手机灯探过去,桥墩下的人行道边上,隐约躺着两个人影,上面的一个屁股,白晃晃地在动。嗨!深更半夜,这对狗男女竟还在野合?我扑哧一笑。但我并没有离开,反倒跨越隔栏,朝他们走去。事后琢磨,当时之所以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应该包含三种可能:一是连续数月来养成了观看故事的习惯,出于好奇;二是感觉这女的叫声有点异常,想一探究竟;三是因醉茶情绪较为亢奋,反正回家也是睡不着,纯属无聊。桥墩下黑暗一片,我踏着手机光往前。距离大约四五米远时,被他们发现,男的停下动作,抬起头,朝我转过脸来,女的这时嘴里发出含糊的叫声,男的则向我怒吼:“滚——”接着又吼一声:“你他妈没见过嘛!滚——”正好一列火车从头顶上驶过,等到火车声消失,我已经“滚”回车上,发动车子,穿过铁路桥,拐向通往住处的道路,最后安然到家。情况大致这样。
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强奸,否则不会袖手旁观,即便遭到男方的恐吓和驱赶,跑离现场后我也会选择立马报警,自信我暂时还不是那类麻木看客。那晚回到家后,因为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却无端地总想着这事。总感觉那女的叫声不太对劲,其他倒没发觉什么。在走近他们之前,手机光一直用于给我带路。走近他们之后,刚要把手机光罩向他们,摸清状态,就被男的吼回来。我本应该先关闭手机灯,再悄然摸过去,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不被他们发现,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再将现场状况一一看清楚。这样的话,当第二次开庭,我以证人身份出现时,面对法庭上的追问,我的回答就会翔实准确一些,能够部分还原事情的真相——可我只是个普通看客,并非一名凡事只往坏处想的专业间谍,对不?
“你停车的地点,离出事现场有三十米远,你确定当时听到了女方的叫声?”原告律师迎面站着,他一边用指头不住地点击自己的额头,一边向我问话。他的额头上有四条明显的横纹,像小提琴的四根琴弦,而他的指头就像弹琴一样正在拨弄着它们。从第一次庭审就可以看出,他的做派与被告律师截然不同,话不太多,表情也不多,是位沉稳叔。
“是的。我确定。”我说。
“正是她的叫声,让你感觉到情况异常,所以你才走了过去?”
“是的,这算是我走过去的理由之一。”
“当你走近去时,仍旧能听见她在不断地发出叫声?”
“是。”
“等到他们两个看见了你,犯罪嫌疑人暂时停下对我当事人的侵害,我当事人当即向你发出求救的声音?”
“听到了。但我不知道她是在求救,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她嘴里被塞了东西,你没发现吗?”
“没。”
“好的,谢谢。”原告律师转身朝法官点点头,“我先问到这儿。”
猴子律师从座位上窜出来,快速來到我面前,“你好,眼镜哥哥。请问你就住在铁路桥附近,是吧?”
“没错。”
“晚上做爱吗?”
我感觉脸上一阵发烫。白面法官警告他,“喂,小子,莫无聊。”又冲我说:“你可以不用回答。”我朝法官摆摆手,放松下来,“没事。”然后答道:“从前做,现在不做。那婊子后来嫁别人了,跟别人做去了。”背后的旁听席上,响起嬉笑声。
“你们做爱的时候,那婊……对不起,你女朋友,她叫床吗?”
“叫。”
“叫声大吗?”
“大。”
“再问你一个问题:据说你们睡在那条铁路边的人,晚上做爱的时候,女方总喜欢大声叫唤?”
“有这么回事。”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做爱中途停顿的时候,你女朋友还会忍不住继续发出声音来吗?”
“有时候会。”
“谢谢。法官,我问完了。”
那天庭审结束前,我特意扭头看了看旁听席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空着。在我进来的时候,那儿原本坐着上次来过的工装帅哥。他在工装外面罩了件休闲衣,一件显得陈旧的休闲衣。不管他穿什么,都掩盖不住他的帅气。他的帅气让我对他心生好感。但现在他不见了,那个位置空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最后走出法庭时,我望了一眼呆坐在控方席上满脸憔悴与绝望的原告蔡某艳,心里对她说,抱歉,没能帮上你,天太黑,我所见有限。
案子不久进行了第三次庭审。剧情逆转。蔡某艳承认不是强奸,而是交易。她身上出现的外伤,以及内裤被扯烂等情节,均系自己事后伪造。至于被塞嘴,是因为张某华嫌她叫声大,毕竟他俩是在路边作业,脸皮再厚的人,也会有羞耻感的。她之所以反咬张某华,是由于我的突然出现,她误以为我用手机拍下了现场,担心传到网上后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有一个隐形的理由,她跟男朋友准备国庆节举办婚礼,房子有,车子没有,她很想用自己的新车做婚车,但买车的钱没着落,这不机会来了?没料到男朋友在上班时间,偷偷跑来听了两场庭审,获悉她的所作所为后,连告别都没一个,从此在她生活中消失。偷鸡不成反蚀米,她当庭失声痛哭。法院最后判决被告张某华罪名不成立。而张某华放弃以诬告罪起诉她。
以上信息,是赵丹妮当面说与我听的。自从第二次庭审由旁听变为证人后,我感觉自己的旁观者身份,再也回不去,此后再没去过法院旁听,也再不去街头看热闹,甚至也不进爱奇艺看电影。像是一列临时脱轨的火车,重又回到轨道上来。
那天是我生日,赵丹妮请我上西餐厅吃晚饭。“你知道的还挺多呀。”我说。“在总编室上班,不就这点福利吗?”她撇撇嘴。她一直在午报总编室工作,当初我跑政法口,她私下供给我一些采访线索,我以小礼品或请吃饭作回报。有天晚餐我们两个将同事送的一瓶包谷烧干掉,全身火烧火燎,回办公楼取包,却一块上了楼顶,剥光衣服,大干了一场,她不断发出的尖叫,像冲天的花炮。打那以后,我俩公开恋上了。
“蠢得死!人家做爱,你去看什么看!”她叉起一小片澳洲谷饲牛排搁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说我。她点的是三成熟,唇边残留牛排的血丝,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说声“谢谢”,擦掉,纸巾一片红,唇膏印多于血丝印。
“又没谁规定马路边做爱不准看!”
“小时候,我奶奶对我说过,别偷看光屁股在一起的男女,看了会瞎眼的。”
“蔡某艳干吗去冒这个险?”
“咳!这年代,谁不想干一票大的,一劳永逸?一次次卖,多辛苦,即便卖一辈子,又能咋样?干大的,风险自然也大,失败了自认倒霉!只怕她很难在这儿再呆下去,出了这事,谁还愿意娶她?”她叉了片法式鹅肝,往我嘴里送,“不说她好不?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们举起香槟,两只玻璃杯相吻后发出敏感的叫声。
死胖子的司机在外头等她。用完餐,她起身穿上风衣,与我礼节性地拥别。有了上次在家里的尴尬和教训,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松开她。看着她出门,上了那辆比夜更黑的奥迪A6,隔着玻璃门,无声地飘走。而拥别时她对着我耳朵轻念的一句话,也随之飘散:
有回采访完一块吃晚饭,饭后他拉我去了家私人会所,说我这段工作辛苦,好好犒劳下我。会所位于一条古巷的深处,很隐秘,独栋别墅,墙面被爬山虎覆盖,单从外观,丝毫察觉不到内里的奢华。两人先下到负一楼,脱光,在热水池里泡了个澡,一身泡得软乎乎热腾腾后,穿上一次性睡衣,乘电梯到四楼,各自被领进一间客房。房内光线黯淡,色调暧昧。在这个黯淡且暧昧的房间,接下来我享受到两个点时间的异性服务。说实话,还从未享受过这么周细到位,触肉惊心的性服务,与我楼下的快餐店比,简直天壤之别,即便从前赵丹妮极尽缠绵与妩媚,也远难达到此种层面。就像两个月前签约拿下一百五十万,才真正感受钱的滋味,这回,才真正体会性的滋味。看来画家不只是我的客户,更像是我内心欲望的释放者。从房间出来,侍应生将我引至三楼。画家已先一步到达,正享受着男技师的洗脚按摩服务。他身边黏着一位年轻女子,年龄应当比我还小。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换作别的场合,准会以为他们是父女关系。画家向我介绍:“楼面主管,小莉。”小莉招呼一声“哥好”,画家在她屁股上响亮一掌,“我女朋友漂亮吗?”我笑笑,望了望,还真是漂亮。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时髦的锥子脸,眼大嘴小,胸大腰小,臀大腿小,典型的三大三小美女。有员工站在门口,找她说事,她小手拍了拍画家的脸,又冲我摆摆手,婀娜离去。洗完脚按完摩,来到楼下的自助餐厅,一通吃喝,补充身体被折腾后所需的养分。
从会所出来,已经很晚。开车回家经过铁路桥,刚好凌晨三点,跟上次案发时间吻合,不由得瞄了瞄桥墩下,那里通明一片,空寂无人。印象中桥下一直是有路灯的,心里顿生疑问:那晚为什么偏偏黑灯瞎火?躺在床上没睡着,疑问像讨厌的蚊子,驱走又来。设想,那晚桥墩下跟以往一样有路灯,事情还会发生吗?无论强奸还是卖淫,谁又会在光光亮亮的马路边干那事?即便夜深人稀,马路上也还是车来车往,坐在车里的人终归会看见的。那晚路灯不亮,是碰巧坏了,还是人为的破坏?如果碰巧坏了,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是个偶然。但要是人为的破坏呢?是否意味着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作案?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拐上河边风光带,去往张某华的家。他家住河边。庭审时有过交代,他有时会在晚饭后,沿着河边风光带,步行数十分钟,来到铁路桥下听火车。事发后估计他不可能再来铁路桥下听火车,但保不准晚饭后会上河边走走。希望能在河边巧遇他。我会假装是意外相逢,主动与他搭讪,再引导他就近找个凳子坐下来,一块闲聊,看能否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臆想。即便相遇,他不见得就会听从摆布,那件事并非什么好事,当事人的态度,一般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但我自信只要能跟他相遇,总归有办法拖住他的,毕竟做过多年的调查记者。我甚至为他备好了酒——从庭审中得知,他是个好酒之徒,我的两边裤兜,一边装着瓶江小白。他大致的模样,我还记得,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国字脸,右脸颊上有块醒目的白疤。我的目光,在迎面而来的面孔中搜索。行至河湾处,原本闲散的路人,纷纷加快步伐。一股腥臭味,從河面吹来。堤坡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他身边搁着油漆桶,正从旁人手上,收集死鱼,丢进桶中。再看河面,漂浮着不少肚皮翻白的草鱼,有人站在水边,或用网捞,或用杆扒,转头将它们卖给这家伙。我想从此以后,我跟我的好友,不可能再去附近立交桥旁那家名为腊味餐馆的破屋喝酒。过去几年里,这家伙腌制的腊鸡腊鸭、腊鱼腊肉,一直是我们几个心仪的下酒菜,此刻令我无比反胃。
敲开张某华的家,应门的是个素面女人,看年龄,既不像张妻,也不像张女,我问她张某华在家不?她说不在,你谁?我谎称是他大学的师弟,好久没见到大哥,正好路过这儿,上楼来看看他。她把门的手在犹豫,不知该关,还是该开,我把刚从楼下小超市买来的水果递给她,同时一脚探进屋内,她便将我迎进去。我在漆皮斑驳的木沙发上坐下。这是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面积不足六十平方米,装修陈旧,家具拥挤,头顶上的玻璃吊灯未开,落满灰尘,电视机上方墙上的日光灯,两端黑,中间亮。沙发正对着厕所,即便厕所门关着,仍能闻到尿臊味,比河湾上的味道好不到哪儿去。她端给我一杯热茶,几片老叶子在水中横着,泡不醒的样子。我将茶杯举至嘴边,貌似在将开水吹凉,实则让鼻子吸纳水汽,以抵挡厕所味。她从我送的水果袋里,取出一挂香蕉,放在茶几上的空盆里,招待我,又从水果袋里掏出个苹果,去厨房拿来一把小刀,坐我对面的竹椅上,低头给苹果削皮。看她的两只手,比她的脸要老。她自称是张某华的妹妹,在小区内做保洁工,刚下班回来。我以为她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但她说已经在食堂吃过。她说她哥所在企业去年冬天开始产品滞销,发不出工资,年后他哥辞了工,早几个月在外省找到事做,领着老婆孩子一块搬过去了。我说大哥在大学里名声好,我睡的寝室,就是他原来睡过的,他原来同寝室的一个同学,后来留校做了老师,刚好教我们,经常来我们寝室坐坐,多次跟我们说起大哥,说大哥最勤快,最能吃苦,也最关心人,同寝室的人都管他叫“老爸”。“我懂的,”她笑起来,用指头戳了戳右脸颊,“是这个疤。小时候被开水烫的。”我又说了大哥在大学里的一些趣事、一些好话,说得跟真的一样。她也当真的听,很开心。我们围绕他哥,彼此放松地闲聊。我是八点不到进的门,出来时快九点。临走,她把她哥的手机新号码告诉了我。
在楼下小超市,我用裤兜里的两瓶江小白,换上两包黄鹤楼。过河湾后,找了条空着的石凳坐下来,独自呆了好一阵,一包黄鹤楼抽瘪一半。从张妹口中获得的信息,令我惊讶。张某华并非好酒之人,除了过节过生日的家庭聚会,凑个气氛,喝上一小杯,再就是陪领导和客户吃饭,意思一下,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他也从来没有听火车的爱好。他是个很实际的人,一切虚妄与浪漫的行为,都不太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他至今不会跳舞,不上卡拉OK厅,结婚这么多年,未见他给老婆送过一回花。他是那种整天埋头苦干,对家人尽心尽责的黄牛男。老婆身体不好,没上班,料理家务,大儿子去年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小儿子还在念初中,老母亲糖尿病晚期,时不时需要住院,全靠他一个人支撑,单是今年他就花费了二十多万,“那他工资还算高吧?”我问。“在民企打工,又不是高管,一年能到手多少钱,你说?”张妹反问我。要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幅早已褪色的结婚照,确定男主人就是法庭上的张某华,我会以为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对画家紧锣密鼓的采访,终于告一段落。画家去了趟北京,办完事,直飞洛杉矶。他是双国籍,每年都要回美国呆上两三个月,与家人团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依据他提供的一个外围名单,我逐个进行采访,随后着手整理全部的录音文字。其间,为从这种琐屑并枯燥乏味的工作中解脱一下——就像缺氧的鱼跃出水面,同时对他的童年及少年生活加深了解,开车专程去了一次他的老家。借助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三百六十公里的路程,仅花了四小时。早餐后出发,中途在服务区稍做停留,赶到他老家的小镇时,刚好吃中饭。当天下午,便开始走访他老家那些熟悉他过去的村民和亲戚。因为是给人唱赞歌,他们都乐于开口,与我过去做深度调查比,氛围完全两样。唯有一个人唱反调,是个瞎子,天生瞎。老得像棵千年榕樹,村里已经没谁能准确记起他的年龄。脑子还清醒,用没牙的嘴,向我瘪了半天。旁人解释后,我才弄懂他的意思。他说这小子太坏,一肚子的坏水。小时候,望见他来了,就在前面拦上一根绳子,一端绑在树蔸或石块上,一端手里拽紧,齐脚踝高,每回都把他绊倒,鼻青脸肿的,落下个出鼻血的老毛病,父母打他骂他,也改不了。告别时,瞎子老头把我的耳朵招过去,对着它又轻轻说了句话,我倒是听明白了,“鹅为啥不死?晓得啵?当年害鹅栽那么多跟头,鹅也要看他栽个跟头。”
一共在小镇的旅店住了七晚。那几天的天气,真是诡异,时令深冬,太阳却像是从夏天偷偷跑出来的,热得死人。镇子上方有个水库,晚饭后将车开上水库大坝。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心旷神怡的感觉。水清得发亮。头一天,禁不住脱光身子,一家伙扑进水中,上岸后连打喷嚏,鼻炎发作,上药店买盒氯雷他定吃了两片,才算止住。后来几天,再不敢下水,只远远地观赏。第五天,去了蔡某艳的老家。
有关蔡某艳与张某华的个人信息,我是通过午报的一位老同事获取的。老同事分跑政法口,把他约出来吃了顿饭后,隔天便将资料发我微信上。我先是去张某华家,过一晌得闲,再去了蔡某艳的住所。也没见着她。她已将房子出租,人不知去向。手机号码停用。我猜测,她很可能跟张某华一样,去了别的城市谋生。应该没回老家。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在农村老家老老实实呆着?但这次既然顺道,我还是决定上她老家看看,希望能从她父母那儿,打探到她的一些近况与联系方式。
村子在一条深山沟,下车问田中忙活的农人她家的具体位置,农人答:“冲旮里,正起新屋的那户。”沿着蜿蜒并缓坡的水泥路,继续前行,到山脚下,始见一处施工地。房子已建两层,在缩栋,四围用树木搭的脚手架,依稀望见房上有做工的人在动。将车停靠路边后,走近去。场面凌乱,到处堆放着红砖、沙子、水泥、钢筋等建材,房前砌了个临时水池,有位大叔将挑来的一担黄水,倒进池中。他光着膀子,双肩上黑红,现出一层老茧,回头发现了我,“走水电的吧?”不待我答话,朝我身后高喊,“妹子!水电师傅来了!”我转身,一个上下着牛仔服的女子,挑着一担水,摇晃着横过马路。尽管身子瘦了,皮肤黑了,我还是认出了她。她居然在老家,算我运气好。“怎么才到呀?”她气喘喘地将桶子搁在水池边,举起袖子在脸上抹了把汗,再用手掌很响地拍拍肩膀,甩一甩胳膊。那两只蹲在地上的水桶,是那种腊味餐馆老板用来装死鱼的油漆桶,一担水只怕过百斤。我上前帮她将桶里的水倒进池子。“进去吧。”她招呼着,这才定睛看我,越看目光越直硬,红彤彤的脸色变紫,“你……你来干啥?”她这副态度,我事先能料到,“碰巧来镇上办事,顺路看看你。”“看我倒霉倒到底了,才放心是不?”“莫误会。我来不是这个意思。”大叔沉下脸说她:“来的都是客,咋这么不懂事?”拉开我,“进屋去坐坐?”我说:“没事的。大叔。”水电师傅到了,她撇下我,领着师傅低头钻进新屋场。我挑起她的水桶,冲大叔笑笑:“难得锻炼身体的机会。”大叔见我坚持要挑,“等等,”回了旁边老屋一趟,端来一碗藤茶,给我喝了,原本赤裸的上身,已经罩上一件干净衬衣,边扣扣子,边跟我解释:“客人面前打赤膊,不礼貌。呵呵。”
大叔挑的是木桶,又高又大,容量几乎是我这桶的两倍。我紧随他,来到三百米开外的一口水塘。“小心滑,莫绊倒。”挑满担子上岸时,他在背后叮嘱。一连挑过几担,大约怕我累着,叫我在塘岸上歇歇气。坐在地上,我给他烟,他摆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丝,捏上一撮,用纸条卷着抽,“吃了一辈子生烟,习惯了。”问他村里是不是缺水,不然怎么还要来塘里挑水,他告诉我,这村子原来一直用井水,后来人丁多了,一口老井不够用,便从山上架接下来山泉水,这股水大,一年四季不断流。但从前年冬天开始,时有时无,到今年夏天,完全干枯,村里人又全靠井水过生活,节省着用。由于起屋太耗水,除了拌和水泥沙子,每天得早晚两次浇墙、浇梁,就只有从塘里挑水。他说政府答应装自来水,但什么时候能装上,没个定准,自个儿打井嘛,又太贵,水质也不好。下屋场的马家,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去年回来起一栋大屋,没水用,请人在屋后打了口井,四百元打一米,打了百多米深,花费六七万,至今还在出黄水。
我走开去,给老尹打了个电话。老尹在地质局做一把手。三年前他遭遇实名举报,纪委反复查他,职也停了,我写了篇调查文字,报社以内参的方式呈送相关部门,获得主要领导的批示,他才被洗脱出来,官复原职。电话里我把事情简单说了,次日上午他派过来的两名专家,即到了小镇与我会合,中饭后我坐他们的丰田越野一块进了村,山上山下跑了几个来回,扛着仪器这儿勘勘那儿测测,结论很快出来了:断流的那股山泉水,是因为山背后在挖矿,矿洞越挖越深,山被掏空,水就往山那边漏走了;马家的井打那么深还在冒黄水,是由于这儿的地下水十分活跃,不仅流量大,而且流速快,岩层又呈黏性,所以水质较为浑浊。专家后来在大叔的老屋东侧,找到一眼水源。回小镇住一晚后,专家从镇上叫来一台挖机,在水源处挖了个十来米深的坑,坑底咕噜咕噜冒出一股水来,我和大叔很是兴奋,大叔在现场杀了只鸭,点上三炷香,那天蔡某艳不在家——前一天下午赶去县城,参加中学同学聚会。专家又吩咐司机去镇上,买来水泵、水管和电线,将水泵装在新屋场,水管接进水坑。“蓄一晚,明天一早可以打水。”专家交代大叔,“先解决起房子的用水。下回你拿它去县里做个检验,看够不够饮用水标准。估计不成问题。再用红砖把井砌好就行。”临走时,大叔硬要将两个鼓鼓的蛇皮袋塞进后备厢,一袋装着几只咯咯叫的土鸡,一袋装着板栗、花生和藤茶,“乡里没什么好东西送,一点心意。”大叔打着拱手说。
专家当天返回省城,我留下来在小镇又住上一晚。晚上蔡某艳敲门进来,来向我道谢。“谢什么呀?你不怪罪我就行。”我说。她朝我笑。头一回看到她的笑脸,我满心明媚。“我爸不断夸你,说你这回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你爸是个大好人。”她撇撇嘴,“好个屁!把我带回来的几十万,都算计完了!本来我计划包两百亩山地,种茶籽树呢。”听大叔说过,起新屋是为了儿子,儿子跟人在外面打工,脑子有点笨,三十好几还没讨老婆,这回多亏女儿出资,帮他把新房建好,以花引蝶。
“之前我误会你了,只以为你被对方收买。对不起。”她给我冲了杯开水,放的是客房预备的当地野生藤茶,“这茶味道好,清热解毒,外面尝不到的,你多喝点。”
我說谢谢,想向她解释,那次在法庭上做证,答词之所以模棱两可,没能帮上她,的确是由于当时对她的叫声难以甄别。可这叫声后来一直在心头萦绕,驱赶不走,才意识到,其实我是在强迫自己不往坏的方面想,内心怯弱、退缩,作壁上观。所以当发现路灯细节可疑后,私下展开调查,貌似出于做过多年调查记者的职业习惯,实则是负疚心理使然。
我问她:“这起案子,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她望着我,先是不吭声,继而说:“庭审的时候,被告的辩护律师提到过一个人,不知你当时有没有留意到。”
“谁?”
“孙小梅。”
我想了想,“记得。你大学时的一个闺蜜?”
“我师傅。她教会了我一门赚钱的手艺。毕业后,再无音讯,像从人间蒸发。今年六月,碰巧遇见她。那天中午我去麦德龙买东西,买单时她排我前面,中间隔着个顾客。她转过脸来,用手机付款。我没能认出她,她的脸完全变样了。后来我猜她可能去韩国整过容,高鼻梁,大眼睛,比过去更漂亮、更白净。付完款,她打了个响指,手指齐眉,响声清脆。正是这个招牌动作,让我辨出她来,但不敢完全肯定。她推着推车往外走,走路的姿势,跟着出卖了她。这下我断定,就是她。等我买完单出来,望见她在停车坪,正准备开车离开,我跑去大马路,招了辆的士,一路跟踪到她单位后,才回家。知道了她的下落,挺兴奋的,可我并没打算再去找她。自打离开学校,她跟老师和同学都断了往来,改头换面,目的无非是想跟过去一刀两断。到了七月份,我跟男友决定在国庆节成婚,房子有了,车子没有,我们很想拥有一辆新车,当婚车。买车的钱,还差十来万。无计可施的时候,想到了她。那天在麦德龙,看她的衣着打扮,挎的包,开的车,明显是个富婆,找她借个十万,应该不在话下——我的错就是从这儿开始犯下的,不该生出找她借钱的鬼主意!我跑去她单位找她。她对我很冷淡,当陌生人似的,我还是把借钱的事跟她说了。当时她要是一口回绝我也好,我就会熄了这个念头,以后再不去打搅她。她告诉我,她的钱投进了股市,最近被套牢,看能不能尽快松套,把钱转出来,打给我。一个礼拜后,再去找她,她还是这句话。后来又找过她两次,每次都是用这句话来对付我。最后一次,我跟她说,‘听说你老公手头有闲钱,能不能帮我去通融下?事后想,也许正是这句话触怒了她,让她意识到我摆出她老公来,是暗示要将她的老底抖给她老公看,分明是在威胁她。她没将情绪表露出来,相反,还冲我笑了下,说我晚上找我老公说说看,看能不能帮上你。内心里,估计已经拿定主意,要‘严惩我,以防我接二连三地找她‘借钱,以她过去的经历来‘敲诈她。很快,她串通律师,导演了铁路桥下的那出戏:高价雇请张某华,对我实施强奸。她是想给我个教训,让我远离她。我自然不服输,但经过两轮庭审后,不但自己的名声坏了,男友也失去了,这才明白过来,我哪是她的对手啊?”她突然抽动双肩,哭出声来,泪水连串落下。
我递给她纸巾。一会儿,像是一脚急刹,她止住了哭。
“所以在第三次庭审前,她派律师来找你,要你答应在法庭上改口,承认这是一次交易,她则补偿你一大笔钱,你被迫同意了?”我说。
“有时候,你一个人拼力往前冲,到最后除了举起双手,向生活投降,还有别的出路和选择吗?”她脸上恢复平静,眼里散发冷冷的光,“其实‘借钱这一招,我也是从她那儿学来的,她是师傅嘛。只不过我永远修炼不到她那样的火候!”
等等,还有个C面
古历年后,我去了北京。乐总喊我去,做《在云上》杂志的采编主管。吸引我北上的理由有两个:乐总的不弃与月薪的不菲。购房的按揭手续已经办下来,须按月给银行打款。当然,如果不是与画家的协议中止,即便我想去也去不成。
协议中止,是由于画家出了事。他从美国回来,不足半月,在艺术馆他自己的办公室,被纪委的人与检察院的人联手带走。其实,我已整理好近百万字的素材,写作提纲也拟好发他审定,正准备埋头撰写初稿,听到消息后,只得停手。
画家被抓的原因,众口不一。有说他受副省长案子的牵连。前不久,本省一名分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落马,当年他的艺术馆得以兴建,正是副省长的力举与运作,传说副省长的家属在艺术馆占有干股。也有说他跟一些国企掌门人之间存在利益输送。他所操持的艺术馆,除了开展艺术交流、作品展出、教学培训等日常事务外,重头戏是从事艺术品经营,不单销售他本人的作品,同时销售国内一线画家书法家的作品,每年的销售额不亚于一家中型企业。他专门聘请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女销售员,主攻国企,所以大部分作品销往国企,国企购买后,或作收藏,或作办公场所的装饰,或作赠送他人的礼品。他的销售策略,老调重弹:高回扣,据说最高返点百分之五十。还有说他性侵多名女性,包括未成年少女,正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父亲,暗中搜集证据后,向纪委举报了他……真正的原由,官方尚未发布。
协议中有一条,“如遇不可抗拒因素,导致合同无法继续履行,双方互不相找,各自承担前期付出。”依此,虽然不用将五十万预付款退还给他,但我还是把全部素材发至他的电子邮箱,期待某一天他无罪释放,双方再续前约。可我心里明白,这种可能性几近于无。在他被带走的当天晚上,我难以成眠,眼前冒出他老家的那个瞎老头来,“当年害鹅栽那么多跟头,鹅也要看他栽个跟头”,这句话像是一道已然显灵的诅咒。
刚到北京的那段日子,忙碌而充实。与原来在午报做调查记者比,感觉不一样。虽然干的仍是采编老本行,却是大部分工作时间呆在夏凉冬暖的办公室,对稿件予以二审,叫好或叫坏,通过或枪毙,一字不动或改得面目全非,无需再日晒雨淋,一路风尘,更不用担心吃闭门羹,遭遇谩骂与威胁,甚至拳脚相送。偶尔也会外出操刀,多是享受好茶好酒的礼待。《在云上》是一本专门办给打飞的的人看的杂志,这类人基本属于世俗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我们所做的是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有品质的生活,什么才是真正有品位的人生,文字里再无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而是云淡风轻,一派祥和景象。如今我们在地上生活,完全被手机侵蚀,唯有在飞机里,在蓝天之下白云之上,在那一小片流动并狭长的空间内,手机方显得无能为力,鞭长莫及,传统纸媒仍有用武之地,所以乐总当初对杂志的定位,无疑是明智的。工作日下班后,抑或周末、节假日的晚上,乐总只要没出差,没别的应酬,就时不时地统领大伙,在老城区的大小胡同转悠,寻找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每顿总要撂倒一两个,有的在回去的路上摔掉了下巴,尔后的十天半月,端着下巴上班,有的一路吐出胡同,惹来行人骂骂咧咧,有的干脆跳进湖中,在臭烘烘的水里狗爬不停……那样的日子,不只充实,而且快乐,远离世间硝烟,真有如在云上。
赵丹妮来北京,是在这年的初冬。不知冬天算不算北京最为枯燥的季节?寒风中夹带着沙尘,低俗的雾霾,将高处与远处,将周边一切色彩渐次屏蔽,老天似乎很不情愿下雨,只晚上下几颗流星晃晃眼,衣服上,家具上,公共汽车与地铁的扶杆上,到处潜伏静电,伸手一触碰,即遭袭击,戴得好好的眼镜,隔个晚上,两条腿莫名地断裂。与这个环境不相称的是,赵丹妮湿漉漉的眼神,以及她身上大红的呢子外套。事先并无告知,她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我从电脑屏中抬起头来,她就像一团朝霞跃入眼帘。以为她是来北京出差,抑或散心,要不投奔我(哈,开个玩笑,鄙人哪有如此大魅力),她却避而不答,两人相对坐着,我的话多,她的话少,一双眼睛像雨夜里远方的灯火,令我心暖,又莫名地心慌。她像是记起什么,从包里掏出身份证给我看,说来之前改了名字,让我以后叫她的新名,赵了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没啥含义,就图个笔画少,除了姓,每个字只有一画。去观里请道长测的。道长说,你名字笔画越少,以后的人生越顺畅,越吉利。那你何不干脆叫赵吉利?就你嘴贫!再东拉西扯一阵后,领她出门,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最末的一个门前,敲敲,有应声,将她引进。乐总起身相迎,我虚掩门出来。到了下班时间,乐总微信过来,一块吃晚饭。这回他定的地方,五道营胡同,火炉火餐厅,除开我们仨,还有杂志社的同仁,一帮嘴馋胃口好的弟妹。
火炉火专营韩式烧烤,荤类的牛小排、猪五花、流星肉、调味牛五花,系男士们的主攻,素类的土豆泥、南瓜羹,则是女子们的最爱,还有餐厅赠送的满桌子小菜,盘盘碟碟,看着舒爽,吃着喷香。全程配备烧烤员,中途赵了乙叫他歇手,她脱衣撸袖,亲自上阵替大伙烧烤,居然能分辨谁最爱吃什么菜,谁最喜几成熟,一样样完工后奉归其主,不落下每个人,吃完叫服务生及时补上。喝的是一如既往的青岛。乐总好啤酒,但只喝原厂产的听装青岛,我们的胃,日渐顺任了他的指引。杂志社预先囤着,要喝时顺手提几打过来。那晚不单吃得兴起,喝得也兴起,尚未到岸,酒已清光。赵了乙离席去,以为她上洗手间,烧烤员重新上岗。许久她才回桌,额上冒细汗,手里提着两打原厂听装青岛,大伙很是感动,原厂青岛,餐厅没有,小店无售,非去大卖场不可,能想象她这趟费力不少,出门先拦的,左转右拐上大路,再至卖场,下车一溜小跑,拿货,买单,复原路返回,不同的是,两手多出二十个五百毫升的重量。大伙先给她满上,又各自满上,一块敬她。她酒喝得清醒,照例只抿一口,笑意与话语却醉人:“你们尽兴就好。我做好服务。”有小弟踉跄起身,举杯说:“赵老师,我敬您一杯!您太好了。要是您来杂志社工作,那多好!”乐总横他一句,“你小子小看人家!赵总可是干大事的人!”酒毕乐总吩咐办公室买单,办公室的人回来说,赵老师已经先下手,乐总朝赵了乙一个拱手,道:“搞反了!嫌我们口袋里米少是吧?”赵了乙朗然一笑,“初来乍到,容我先拜个码头。”
门口作别,赵了乙稍显醉态,乐总命我将她护送回酒店。进了房间,餐厅客厅厨房齐全,附带宽阔观景阳台,装修典雅,灯光窗帘可遥控,气温水温皆恒温,系高档公寓酒店。这晚不只把她送到房里,洗漱沐浴,还将她送上床。她比餐桌上更殷勤,技艺似乎与日俱增,很是受用。自会所那次之后,又一个销魂夜。外人面前的淑女,我面前的荡妇。感觉到,她骨子里叮了一万只黄蜂,她所有的挣扎与尖叫,就是为了将它们赶跑。此等做爱,如蛇蜕皮。
我们谁也不提死胖子的事,以免勾起她的伤心。画家被抓后,陆续供出一串国企老板名单,其中包括死胖子。他是东方传媒集团的董事长。我虽对他怀有“夺爱”之恨,但内心一直挺敬佩他的。他算是个有本事的人,把一家默默无闻的午报,发展成为拥有多家出版社、杂志社、报社及网站的大型传媒集团,并成功运作上市。在得知纪委与检察院来抓捕的前一天晚上,他爬上午报的老办公楼顶,在我与赵丹妮曾经野合的地方,一跃而下。他沉重的肉身,刚好跌落到一台小车的棚顶。棚顶呈人形凹陷,旁观过去并不显异常,以至车主上车后才惊呼——他生前是个幽默的人,死后也不忘幽人一默。我们平时挺讨厌开会,但只要是他出席的会,都乐于参加,他风趣而富有哲理的讲话,常常引发一片笑声。他的原配患乳腺癌过世后,报花赵丹妮上位成功。在他出事时,赵丹妮有孕在身。我离开省城来北京上班之前,曾经给她去过电话,想约她出来吃个饭,当面话别,她回复我,“没上班,在家保胎。”死胖子的纵身一跃,显然是为了保护家人与家产。只是听说,他自杀后,赵丹妮身心受刺激,胎儿没能保住。
赵了乙在公寓久住下来。原来她是来北京发展的。前期忙于租赁办公室、注册公司、招聘员工等事宜,后期忙于联通关系、洽谈业务、对接终端客户等事宜。衣着打扮,举手投足,焕然一新,像极大牌企业家。得闲时不忘给我来微信,让我晚上过公寓去。有时候做爱做饿了,半夜她会爬起来,一丝不挂地煮挂面,或用烤箱烤牛排,将一根牛排剁成两截,一截烤成七分熟,一截烤成三分熟,七分熟的归我,三分熟的归她,再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长颈法槟,一人洒上一杯。烤肉的浓香,与法槟的清香,在深夜里环绕着我俩。重新上床后,倘若睡不着,继續来。有回做到半途,我胆结石发作,痛得打滚,她急忙拨打120,随车上医院,代办住院手续,签字切除胆囊,丢下公司事务,全程侍奉陪护,尽心尽责。出院后,我跟她说,要是你愿意,我想娶你。她倒是爽快,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不过问和干涉她公司的事。二是每月陪她上一次商场购物。前一点容易,后一点困难。最烦在商场东遛西逛,东张西望,以往每次被她强行拉去上街,从不进商场门,只在场外翻看手机等她出来。从长计议,自是应下了。她伸出小指,与我拉钩。
确定回省城办证的具体日期后,在网上预订了高铁票。回去那天,出门较早,离发车尚且有一段时间,她提议顺道去下王府井,买些喜糖回去,领证后给亲友散发,分享下我俩新婚的甜蜜。我说好。到了商场,手被她牵着,感觉她在遛狗。问题出在买单的时候。买完单,她打了个响指,手指齐眉,响声清脆,一如蔡某艳描述的。
一路无话,等到进候车室坐下后,再憋不住,问她是否认识一个叫孙小梅的女孩,她神色淡定,亲爱的,婚前大调查吗?难怪路上你一连抽了五根烟,要不是拽着你,差点撞上一棵树,老远走来个女孩,你发呆地望人家,这么魂不守舍,是不是心里反悔,不想跟我结婚呀?反正票也打了,你假也请了,不结婚没事,回去会会朋友也行。紧跟着,她把我带入往事中,有关她家,以及她家所在的村子。
她家所在的村子,有个癫子,儿子起了新屋,他不住,偏住烂屋,请个女人帮他搞饭吃,他也不要,他只喜欢一样东西,钱,成语见钱眼开说的就是他这种。他儿子在外头做生意,有钱,给他拖回来一麻袋硬币,他用箩筐装着,摆在床上,满满一箩筐。每晚抱着箩筐睡,白天抓一把塞进衣服口袋,再用木板盖住箩筐,压上铁钉,出门时将大门扣上两把铜锁,满村子地晃悠。小孩见着他,都围着他转,他每次掏出一两枚,往空中抛,小孩纷纷争拾。有时候硬币没落回地面,落在树上、屋顶上,小孩中有胆大的,爬上去捡。她有个弟弟,平素胆子小,且有恐高症,爬楼梯都能吓出尿,但每回上树上屋顶抢硬币最积极。有回不小心从树上摔下,伤着腿,做了三个月的跛子,腿好后不听劝,继续加入争抢硬币的行列。癫子的儿子是个孝顺仔,每回回家,不忘带回一包硬币,给箩筐满上,所以一年四季癫子有散不完的硬币。那年冬天奇冷,塘面结冰,有枚硬币跑下马路,掉进水塘,一路滚至塘中央。其他小孩都不敢下去捡,一来塘面滑站不稳,二来担心踩破冰掉进水里。她弟弟不管不顾跑下去,眼见就是抓到那枚硬币,塘面吱呀一声开裂,人就不见了。等到把大人喊来将他捞上岸,人已经断气。弟弟没了,她的心跟着碎了。以往其他小孩得来硬币,要么买零食,要么买玩具,自己花销。她弟弟不一样,每一枚都上交给妈妈,用来补贴家用,或是做姐姐的学费。弟弟好懂事的。爸妈也特别疼爱弟弟。她妈生下弟弟后被结扎,她爸还指望弟弟给孙家传宗接代呢。时间在一天天流逝,她爸无论如何过不了这道坎,一天深夜,溜进癫子的老屋,将癫子掐死,等天亮,上派出所自首。癫子的儿子对她爸虽有怪罪,却是个宽宏厚道之人,“既失父,何失邻”,反过来替她爸求情,加上她爸有自首情节,法院最终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她爸自小患幽闭症,大冬天睡觉都开门开窗,在监狱关不过三年,憋死在里面。弟弟死時,她在上高中。爸爸死时,她在念大学。完好的一家四口,仅剩孤女寡母。
叙完往事,她顿了会,接着说:“大学一毕业,我就上公安局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了,不再叫孙小梅,叫赵丹妮。小梅太土,丹妮洋气。连姓也改了。反正是女生,要嫁人,姓啥不重要。不是跟我妈姓。我妈不姓赵。为啥姓赵?百家姓的排序,不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吗?孙排在钱后面,一直被钱压着,我不要再姓孙,我要姓钱前面的赵,将钱踩在脚下,做钱的主人,不做钱的奴隶——我弟还不是为钱丢了性命?他要是不去捡那枚该死的硬币,怎么会被淹死?他要是不被淹死,我爸怎么会去杀人?我爸要是不杀人,怎么会死在监狱?”她伤心之极。这从她颤抖的双唇可以看出。可她脸上仍挂着笑。
没想到从她嘴中,获知她改名的另一个版本。事情常常这样,除了A面,还有B面,乃至C面。就像从前做调查记者,越将线索深挖,越是曲里拐弯,盘根错节。回省城后,我还是按原计划,同她去市民政服务中心领了证。她的往事,触动了我。但促使我打定主意跟她结合,另有缘故。
在回省城的高铁上,她提到过一件事。“我知道举报画家的人是谁。”她说。“谁?”我问。“目前为止,除了我,还有举报者自己,应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纪委的人,原本有机会知道,他们出于对举报者的保护,放弃去追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先通过关系,让内部的人将举报材料拍照发给我。举报的证据,是一张电脑截屏,某个国企老板与画家的QQ聊天记录。国企老板发给画家一个新账号,交代画家以后打款改用这个账号。截屏图上,显示了举报者当时拍照的时间。再又通过关系,查看了艺术馆的监控,看在那个时间段,有谁去过画家办公室。果真,有个人出现了。”“能看清是谁吗?”“一眼就能认出来!好在没别的人知道,不然传出去,画家那些黑道上的朋友,怎么可能放过举报者?不把他活剐了才怪!”她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感觉脸上被她的目光灼得发烧。
是的,举报画家的那个人,正是我。那天我跟画家约定时间,去他办公室取回他已经改好的写作提纲,并想当面听听他的意见。如约赶到后,他还没回办公室。因为有外间接待厅的钥匙,我先进去等他。估计那天他出门匆忙,办公室的门忘了锁上。在接待厅等他的时候,办公室的座机一连响了三通,第四通响起后,担心对方找他有急事,我便跑进去接。没接上,对方先一步挂掉。座机搁在大班台的边柜上,我去接听的站位,背靠大班椅,面向大班桌,放下话筒后,发现桌面的电脑屏上,有QQ头像在不停闪烁,忽生好奇,倾身将它点开,这样,把不该看到的QQ聊天内容,给看到了。我用手机拍下了它。之前在采访中,虽然发现画家有诸多毛病及缺陷,但瑕不掩瑜,始终当他是个富有正能量的主,值得肯定与推广。但这张“底牌”一经亮出,我预感到,他迟早有天会出大事,而我手头的这桩活,即便顺利完工,日后也将成为一个笑柄,加上乐总已经来电邀我进京,加盟《在云上》团队,所以趁早撤离,是最佳选择。但要是我单方面撕毁协议,须退还他的五十万预付金,这钱我不单无法退(已经用于购房),也根本不想退(前期我已付出艰辛劳动),遂决定以匿名的方式,向纪委举报他,让协议自行中止。
办完证,小范围举行个聚会,将喜糖散尽,夫妻二人返京。高铁急速北上,途中她上了趟厕所,嘱我照看下手包和手机。它们搁在座位上。她走后,手机“嘀”的一声,进来条微信,我无意中瞄了一眼手机屏,乐总发来的,“亲爱的,杂志收购的事有眉目了。”心里顿时发愣,难怪这段时间她似乎对《在云上》杂志挺感兴趣,时不时地向我打探杂志经营管理状况,原来她的公司着手收购它。脑袋里冒出个成语来:里应外合。是的,里应外合,她和乐总。心绪变得极其紊乱。也许之前同意我的辞职,之后将画家介绍与我,都是一场蓄谋?也许她的怀孕,只是一种假象……事情真要是这样,我不成了他俩手中的一粒棋子?一个配角?一个将故事情节往前推进的必不可少的搭档?我提袋里装着的结婚证,不就成了一纸合伙证?跟她名曰夫妻,实则是她的合伙人?
出了高铁站,雾霾弥漫,伸手难见五指。印象中,是我来北京后,所见雾霾最严重的一天。我突发奇想,这些可恶的家伙,它们的形成,并非源于地表扬尘、汽车尾气、工业废气等,而是源于我们,我们每个人,每个人的内心。
“想去西单买点东西,陪我一块转转?”
“不了呗?本月的陪逛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嘻嘻。”
“你个鬼!”
责编:鄞珊
作品 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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