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7年7月15日,维也纳。照例在咖啡馆吃早餐的市民都会看到当天《帝国邮报》头版上那个巨大的标题:“公正的判决。”
前不久,布尔根兰州发生了工人被害的枪击事件。法庭宣告杀人者无罪。无罪释放的判决在维也纳引起轩然大波。执政党的机关报仍然告诉市民,这件事不容置疑地公正。维也纳的工人素来遵守秩序。一直以来,他们很满意社会民主党领袖们的管理。但在这一天,他们决定抛开领导,单独行动。各区工人自发集结,涌向司法大厦。维也纳市长站在消防车上,高举右手,试图安抚民众的情绪。市长的手势毫无效果。司法大厦着火了。警方奉命开枪,90人死亡。
这天早上,22岁的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就是在圣法伊特的一家咖啡馆读到那份晨报。他扔下报纸,骑上自行车,飞速驶向城里,加入了一支游行队伍。他不知道这支队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何主张。他只是想要融入愤怒的人群。所有动作都是自发的。或许,不是自发,而是自动。
司法大厦燃烧着。离它不远的岔路上,一个男人双手举过头,猛烈拍击,不停地重复一个句子:“燒掉档案!所有的档案!”卡内蒂安慰他:“总比烧掉人要好!”男人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只是重复自己的句子。卡内蒂很生气,因为警察正在那边杀人,愤怒的火也在烧死人,眼前的男人却只想着档案。男人看了看卡内蒂,继续为档案哀号。他好像忘了,自己也在警察的射程之内(《耳中火炬》,陈良梅、王莹译,新星出版社 2006年,第247页)。
正在维也纳攻读化学博士学位的卡内蒂,不是第一次见到群众运动、加入群众运动。这个生于保加利亚的犹太青年清楚记得儿时跟着父母、邻人观看彗星。那一刻,他看不见父亲,看不见母亲,看不见任何特别的人,只看见大家在一起。从那时起,他就喜欢用“在一起”这个词。每当说出“在一起”,他总想起一个“惊愕地期待着的群体”(《获救之舌》,陈恕林等译,新星出版社 2006年,第30页)。
16岁到19岁,卡内蒂生活在法兰克福,也见识过不少游行。他发现,游行的队伍可能在意见上针锋相对,却在愤怒中汇成同一条激流。印象最深刻的,是 17 岁那年一次。游行的队伍填满了街道,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很想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种渴望,远比头脑里的斟酌、考虑、怀疑更有力。有一股力量把他攫住了,那种力,类似于物理上的万有引力。
1927年7月15日,卡内蒂再次感受到那股力,再次体会到融合的渴望。他很清楚,这种渴望决不仅仅出于道德思考、阶级同情。它比这些可以用语言分析的动机深刻得多,神秘得多。后来,卡内蒂把这种体验称为“群众欲望”:一个孤立的人,有一种打破人格边界,成为“群众”的欲望;这种欲望,跟食欲、性欲一样,是人的基本欲望。每个体验过它的人,都知道它是何等强烈,可以转瞬间把一个人转化为全然不同的生物。可是,即便亲身体验过它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描述它,解释它。更多的人,选择忽略它,否认它。卡内蒂做不到。1927年7月15日这个日子,成了他的背上芒刺。终其一生,他都背负这根芒刺,想要理解这根芒刺。不能理解它,他也就不能理解自己的生活。这一天,是他生命里无比真实的日子,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谜。他称之为“谜中谜”。
“谜中谜”改变了卡内蒂的生活轨迹。他出生在殷实的犹太人家。父亲早逝,母亲来自西班牙望族,酷爱阅读。受母亲影响,卡内蒂早早成了多语阅读的“书迷”。他爱读歌德、狄更斯、司汤达、果戈理。但他似乎未曾想过要以文学为志业。原本,他打算拿到化学博士学位,在文学之外找一份踏实的工作。7月15日那天早上,他也打算像往常那样,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然后去实验室。可是,他再次遇见了自己的“谜中谜”,再也躲不开它。从那天开始,他仍旧攻读学位,却已觉得化学索然无味。他仍旧读书,却无法再被果戈理们打动。他发现,他所知的全部西方文学传统,都无法解释他的“谜中谜”。他必须试着自己解开这个谜。
既然是个心灵谜题,卡内蒂也曾求助于当时最显赫的心理学家,比如弗洛伊德和勒庞。弗洛伊德以那些关于个体心理的概念而知名,尤其在维也纳,他的理论几乎成了精英圈子的新信仰。见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群体亢奋,弗洛伊德开始对群体心理感兴趣。《大众心理学和本我分析》(1921)是关于这个话题的名作。卡内蒂1925年就读了这本书。弗洛伊德的解释,他不满意。他从弗洛伊德的书里读不到任何关于“群众欲望”的鲜活体验。弗洛伊德的群体心理学,基本上只是个体心理学的变体。他把“群众欲望”解释成性欲的某种变形,其实是把“群众欲望”一笔勾销了。卡内蒂当然不能接受。因为弗洛伊德抹掉的,正是卡内蒂最刻骨的生命体验。或者倒过来说:卡内蒂最刻骨的生命体验,恰恰是弗洛伊德的盲点。
弗洛伊德大师是典型的维也纳精英,漫长的一生就在诊室和书斋里度过。军旅生活、教会生活、街头生活,他所知甚少。他对群体心理的描写,大多取自勒庞的《乌合之众》(1895)。勒庞的取材,则来自法国大革命以及其后的工人运动。可不管弗洛伊德还是勒庞,都是用诊断者的姿态打量群众。对他们来说,群体是陌生的,或许他们还害怕群体。当他们开始研究群体时,他们的姿态是:保持离我身体十步远的距离!对这些作家而言,群体就像得了麻风病一样。他们是一种病,作家要做的是找到症状并描述出来(《耳中火炬》第150页)。他们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群众欲望”,从来不屑于承认自己身上的“群众基因”。卡内蒂相信,忽略了这一点,所有解释都是无力的,因为这样的解释把“谜中谜”稀释成粗鄙之人的幼稚病。
卡内蒂知道,并非如此。他在1922年、1927年反复体验到的那种融入群体的欲望,绝非个体病态。整个时代,正在被同一种欲望裹挟。法兰克福、维也纳街头的愤怒人群,只是这种欲望的微型象征。1921年、1922年,希特勒已经成了不少人的信仰。到了1928年,已有太多人愿意做希勒特要他们做的一切。卡内蒂在化学实验室里遇到一个温和有礼的小伙子。他可以用平静优雅的语言论证希特勒是时代的希望。小伙子说,时代正在走向疯狂,唯有希特勒才能止住疯狂。为了止住疯狂,必须跟从那个人。说这话时,小伙子脸上发着光(《耳中火炬》第259 页)。这个温和有礼的小伙子,随时准备加入朝圣者的洪流。
表面上,《迷惘》讲了几个市井小民对知识分子的行骗、施暴。但这个乏味的故事与时代的政治局势、经济结构、阶级斗争关系不大。卡内蒂从知识分子和小市民身上,看到了惊人相似的精神状态。
粗读一遍,读者很容易在书中人物身上看到自私、虚荣。女管家苔莱泽先是骗取男主人信任,继而想把丈夫的财产据为己有。这个56岁的老处女幻想着用夺来的财产开家具店,幻想着有很多漂亮小伙子爱上自己。侏儒菲舍尔勒靠女友卖淫为生。他的全部热情都在象棋上面,他的幻想,是让全世界都崇拜自己。公寓看门人普法夫是退休警察。在那间门房小屋里,他把妻子、女儿折磨致死。他趴在门孔后监视一切,他想让所有人都怕自己。他和苔莱泽通奸,立刻把苔莱泽骗来的财产视为自己的私产。哪怕只是依据普通的市民道德,读者也能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看到“坏”。
问题在于,看似受害者的基恩,未必完全无辜。读者在苔莱泽、普法夫、菲舍尔勒身上发现的自私、虚荣,同样可以在他身上发现。他憎恶女人,蔑视人类。他娶苔莱泽,只是想用她照顾高贵的书。苔莱泽敲诈他遗产的同时,他也幻想着从苔莱泽那里得到一笔钱,买更多的书。他被苔莱泽骗,被菲舍尔勒骗,被普法夫骗。但他并非那种被人糟蹋了善意的老好人。他从来都看不起这些骗他的人,只把他们当成服侍自己高贵的头脑和书的工具。他甚至不承认自己被骗了。相反,大部分时间里,他觉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
如果只是揭露无处不在的自私和虚荣,《迷惘》就只是一部低俗乏味的现实主义小说。卡内蒂要做的,不是戳穿人们的自私、虚荣,而是展示自私、虚荣的不可戳穿。因为它们植根于某种深不可测的心灵土壤之中。这才是小说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读小说的人很容易看出小说人物的自私、虚荣,也很容易看出他们是用何等疯狂的行为展示自私、虚荣。但卡内蒂不是为了讽刺自私、虚荣才赋予他们疯狂的行动。疯狂远比自私、虚荣更本质。
卡内蒂笔下的疯狂的第一个标记,是清醒、自洽。每一个疯狂的人物,都无比清醒、自洽。
基恩疯狂地挥霍,疯狂地诅咒女人、邻居,整个人类,疯狂地切掉手指,疯狂地自焚。苔莱泽疯狂地自恋,疯狂地敲诈,疯狂地追逐年轻男人。菲舍尔勒疯狂地行骗,疯狂地制造骚乱,疯狂地利用女人,疯狂地做白日梦。普法夫疯狂地虐待妻女,疯狂地恐吓邻人,疯狂地热爱權力。可是,在他们各自的头脑里,没有一件事是疯狂的。他们各自行着合情合理的事。
基恩把世界一分为二:爱书的、不爱书的。不爱书的人,都是贱民,死有余辜。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不爱书的人,但他清楚地知道有很多人不爱书,有很多人想要毁掉书。从秦始皇到当铺掌柜,他都知道。所有想要毁掉书的人,都是魔鬼。他就活在一个魔鬼纵横的世界里。他的责任就是与魔鬼斗争。这个世界,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与魔鬼斗争的人了。所以,他几乎等于救世主。至于其他人,都该心甘情愿成为救世计划的一部分才对。
苔莱泽把男人一分为二:爱她的、不爱她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她这么正派的女人?不爱她的男人,一定是不正派的男人,无能的男人。基恩就是无能的男人。这个无能的男人,不仅欠她爱,还欠她钱。欠了她那么多钱,就妨碍了她得到男人的爱,所以,基恩是可耻的小偷、骗子。所以,她要把失去的全都夺回来。
菲舍尔勒把酒馆里的人一分为二:与“美国梦”有关的、与“美国梦”无关的。原则上说,所有人都欠他一个“美国梦”。被他选中的人,都是实现梦想的工具。他不觉得自己骗了基恩,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不是骗子。越是装作纯良、高尚的人,越是本领高级的骗子。基恩这个看似纯良、高尚的傻瓜,一定是个大骗子。对付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骗。不能从骗子那里得到钱,就等于被骗子骗去了钱。所有的损失,都会妨碍梦想的实现。一个理想主义者,不可以忍受此等失败。
普法夫把公寓里的人一分为二:受控于他的、妄想摆脱他的控制的。他不能容忍有人不怕他。让妻、女怕他,就是他爱她们的方式。让公寓住户怕他,就是他尽职尽责的方式。他必须得驯服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妻子、女儿死了,他就驯服鸟和自己送上门的苔莱泽。鸟被基恩杀掉了,他就驯服基恩。他从来不会狂妄到想要驯服全世界。他知道害怕。遇到警察、上等人,他立刻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他只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享受权力。他只是聪明、机敏地拓展着势力范围。
每个人的整体形象都是疯狂。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逻辑里清醒、自洽地行着疯狂之事。不只清醒、自洽,而且睿智、精明、高效,充满现实感。在学术世界里,基恩是独一无二的智者。他的论文,从来都以渊博、清晰、雄辩著称。在现实世界,基恩也是运筹帷幄的智者。他深信每个人都在自己掌控之中。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也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顺着自己的逻辑思考、感受、判断、制订计划、实施计划。每个人都欣赏自己的计划,亲眼见证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成功。在《迷惘》的世界里,没人认为自己是疯子。人人都是熟练的生活艺术家。
卡内蒂笔下的疯狂的第二个标记,是饱含了浪漫、崇高的无辜感。没人从自己身上发现自私、虚荣。人人都安稳地活在无辜感里,并在无辜之中品咂着自己的浪漫乃至崇高。
普法夫常常被自己感动,因为自己如此热爱妻、女,如此辛勤养家,如此恪尽职守。菲舍尔勒时刻沉浸在怀才不遇、天涯飘零的惆怅之中,也常常对自己实现梦想的智慧、勇气感佩不已。苔莱泽一边虐待丈夫,一边盼望即将降临的浪漫爱情。单是那个盼望,就足够浪漫。在私人自传里,普法夫是良善公民,苔莱泽是纯情女子,菲舍尔勒是理想主义者。
基恩憎恶女人,从无性欲。即便是他,也享受着自己的浪漫。他经过百般考察,确信苔莱泽、菲舍尔勒是爱书之人,竟忽然之间生出对他们的夫妻之爱、兄弟之情。当然,他的感情只是屈尊俯就。但正是这种屈尊俯就,让他更加欣赏自己的真诚,乃至伟大。几个人里,正是博学强识的基恩最常感到自己的伟大。他的学识,足以和孔夫子平等交谈,足以纠正世人对耶稣的误解。人类有史以来所有宝贵的知识,都在他的书房里、头脑中。只要书房和头脑还在,他就确信自己是所有这些宝贵知识的伟大统帅。他的人生故事,就是统帅书、保护书,领导针对恶魔的圣战。
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个人都清醒地围绕目标筹划生活。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讲成一个浪漫乃至崇高的故事。因此,人人都清白无辜。人人都在清白无辜中为所欲为,彼此伤害,自我毁灭。
粗心的读者先是从故事里读出自私、虚荣、疯狂。再读、三读,他猛然发现:《迷惘》的世界里,根本无处安放这些道德诊断。《迷惘》里的人不需要它们,不承认它们,或者,只需要用它们诊断别人。至于自己,早就获得了从灵魂深处颁发的豁免权。《迷惘》的世界是荡漾着自豪自恋、全然无辜的世界。
三
彼得的弟弟乔治是个特殊的人物。卡内蒂告诉读者,他是当世最有声望的精神病医生。他的医院关着八百个病人,每个病人都把他视为亲密朋友。而他,则从每个人那里学到关于人性的隐秘知识。这个人,似乎是理解《迷惘》的入口。
乔治的前任,是那种传统的精神病医生,断言“精神错乱是对利己主义的一种惩罚”(《迷惘》第491页)。换言之,疯狂不仅是病,还是罪。那个顽固的老头死掉了,死于自己妻子的毒药。毒死丈夫的妻子,让乔治成为新任丈夫,以及医院的新任主人。乔治不像前任那样居高临下地蔑视疯子。相反,他痴迷于向疯子学习。在病人身上,“他发现了多少深刻的思想和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比任何诗人都更加才气横溢的讽刺家”(《迷惘》第494—495页)。在他看来,疯子不是误入了错误的世界,而是创造了全新的世界。只有他们,才有勇气创造世界,享受世界。犹如上帝,“用六天的时间进行创造,在第七天去适应它们”(《迷惘》第501頁)。
乔治的兴趣不是治愈病人,而是欣赏病人。自从学会了欣赏病人的世界,“他对文学不再感兴趣了”(《迷惘》第502页)。和病人的世界相比,现实世界太贫瘠,现实世界的人太单调、太平庸。每个被他治愈的人都对他感激涕零。他却同情那些康复者,甚至有些鄙视他们。每个康复者,都重新被简化,成为庸人。本来,他们活在迷人的谜里,怡然自得。治愈的意思是,他们身上的谜消失了。他们又成了现实世界的囚徒,把贫瘠的现实世界视为理所当然,把一切陈词滥调视为金科玉律。有些康复了的病人还会复发。他们一次次地复发,一次次地求乔治帮他们重获清醒。乔治说,这些人天性软弱,没勇气承担那谜样的丰盈的生活。
关于疯狂,乔治用了和前任截然不同的隐喻。疯狂不再是病,更不再是罪,而是真实、恩典、解放,是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对永生的无限趋近。
乔治常说,只有疯子才敢于创造、踏入感觉的洪流。只有无穷无尽的感觉洪流才是真实的生活,而健康人的所谓“理智”,“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迷惘》第505页)。
乔治还说,只有疯子才是走出了奴役之地的以色列人。套用《圣经》的譬喻,疯子才是出了埃及的幸运选民。他们几乎抵达了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他不理解,怎么竟有人“哭着喊着要回到埃及煮肉的锅边去”?(《迷惘》第502页)
他这个精神病医生的工作,只不过是把获得解放的人重新带回奴役的埃及。
乔治崇拜那些出埃及的选民,当然有他的理由。他太了解自己,因此也太鄙视自己。他知道,支撑自己生活的,只有女人和荣誉。他的同事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病房外面的一切,都被官僚体系、实用道德统治着。到处都是驯良、有用的公民。人人都复制着别人的生活,所有人都复制着官方颁布的模板。“他们在窗口谈生意,办事情,最多只是操纵一台机器”(《迷惘》第503页)。这个机器般的世界容不下幻想、激情、爱和盼望。他却在病人身上发现了这些。所以他说:“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纯粹的精神生命的话,那么,这些疯子便当之无愧。”(《迷惘》511页)
跟彼得·基恩、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一样,乔治也把世界一分为二:绝望的清醒、至福的疯狂。在他这里,健康与病态、正常与犯罪之类的区分早已过时。他自己享受着“健康”世界里的一切,但他从这个世界看不到任何希望。这是一种迟早贫瘠至死的“健康”。这个世界的“健康”人,都是死亡的囚徒:因贪生怕死而唯唯诺诺。唯有疯狂,才能挣脱死亡的威胁。疯子在自己的世界驱逐了死亡的恐惧,因此接近永生(《迷惘》第503页)。
稍有神学常识的读者都读得出来,往昔圣徒们向天上求索的事物,乔治只能向疯人院求索。
乔治太“健康”了,故而太了解“健康”世界的贫瘠、绝望。疯人院的疯子需要治疗疯狂,乔治则需要治疗绝望。如何治疗绝望呢?乔治觉得,除了疯狂,别无希望。疯狂一旦成了世界的希望,乔治就觉得自己不只是医生,而是政治家。他构想了一个未来的世界共和国。共和国的种子,就是疯人院里的八百个病人。他的病人从八百增加到两千,再到一万……三十年后,“这里将出现一个世界共和国,人们会任命我为疯子的人民委员,我将到世界上一切有人居住的地方去旅行,视察和检阅一支由精神病人组成的百万大军”。他要像耶稣在最后审判时要做的那样,拣选子民,“让那些意志薄弱者站在左边,意志坚强的人站在右边”(《迷惘》第516页)。乔治跟哥哥一样,不喜欢上帝,喜欢自己出任救世主。在乔治的政治想象里,未来世界的救世主,是带领贫瘠绝望的现代人出埃及的人。而现代版的出埃及,是疯狂。勇于疯狂的人,是现代选民。
读了三本回忆录,我才知道,卡内蒂借着乔治之口说了不少要说的话。
比如,疯狂意味着投入自己制造出来的全新世界。彼得·基恩、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都是在自己制造的全新世界里全情投入、怡然自得的人。
比如,疯狂意味着解放。彼得·基恩、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的新世界里都不再有罪感,他们全都享受着解放之后的无辜快感。他们把审判和诊断关到了世界之外。
比如,疯狂意味着精神狂喜。彼得·基恩、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都成功地把自私、虚荣转换成浪漫、奉献、理想主义、救世慈悲。他们的世界如此连贯、自洽,排除了任何疑虑不安,剩下的,唯有自我感动。
比如,疯狂意味着个体的消失,群众的登场。这涉及疯狂的辩证法。乔治提到唯有疯狂可以战胜死亡。但战胜死亡的前提,是忘掉生命。乔治还提到疯子们的迷人个性。但疯子的迷人个性,也可以视为个性的消亡。疯子把“自我”从所有枷锁里解放出来,通过砸碎枷锁杀掉了“自我”。这不难理解。砸碎了枷锁,也就丧失了形状和边界;丧失了形状和边界,“自我”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他失去的只不过是“自我”,却赢得一个无辜的狂喜的世界。当然,他赢得的那个世界里,“我”失去了意义。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在显微镜下,每个疯子都被独一无二的欲念苦恼着。在望远镜下,所有具体的欲念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无辜狂喜的疯子汇成的忘我大军。乔治知道,疯人院里每个疯子都将是未来世界的种子和盐。一个无辜狂喜的疯子必将点燃一群无辜狂喜的疯子。多年以后,卡内蒂把这样的人称为“群众结晶”(《群众与权力》第46页)。一粒结晶,会长成一座山,填满一片海。在《迷惘》里,彼得·基恩、苔莱泽、菲舍尔勒、普法夫在一座商业大厦相遇。四个人各怀心事地扭打、号叫。由此引发了一场骚乱。半个城的人都疯了,各怀心事地扭打、号叫,渴望杀人。那情景,很像卡内蒂永志不忘的7月15日(《迷惘》第355-364页)。几个出埃及的选民点燃了世界。
读了三本回忆录,我才知道,乔治不等于卡内蒂。
似乎,卡内蒂想要借助乔治把全书的恐怖氛围推向高潮。乔治是全书最理解疯狂的人。恰恰是他,放弃了治愈的责任。在《迷惘》的世界里,所有疯子都活在某个盼望里,唯有乔治,健康地绝望着。唯有他才知道,如此贫瘠的世界,根本配不上称之为健康、治愈。于是,他或者像个唯美主义者那样,欣赏疯狂,或者像个救赎主那样,统帅疯狂,想象一个臣服于疯狂的新世界。乔治眼中的世界图景是:非绝望,即疯狂。这个选项本身,就比所有绝望者更绝望,比所有疯狂者更疯狂。卡内蒂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决心研究这样的人。
四
赫尔曼·布洛赫对卡内蒂说:“你给世界带来更多的恐惧,你把地狱展现在人的眼前。”卡内蒂回答:“是的,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害怕。共同的语言已经没有了。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另一个人。我认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理解他人。”(《眼睛游戏》第37 页)这句话,正好说出了《迷惘》的恐怖之处。“共同的语言已经没有了”,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批准的疯狂世界里。而世界的真正疯狂恰恰在于,每个人的疯狂都清醒、自洽、崇高、无辜。因此没人怀疑自己,没人听得见别人,没人愿意听见别人。也正是这些清醒自洽地疯狂着的人,将要汇成没有语言只剩号叫的群众大军,砸碎世界,烧毁世界。
布洛赫和卡内蒂遵循着不同的诗学。布洛赫的小说,往往把善与恶、绝望与希望并陈。并陈本身,就为读者提供一条自省和治愈之路。卡内蒂则坚信:尽管喜欢谈论地狱,人们其实对地狱所知甚少;没人能够抵御所知甚少的大敌。比如,人们就对地狱的诱惑力所知甚少。《迷惘》要说的是,地狱也能为人提供解放感、喜乐感、纯洁感、永恒感。和天上的日子比起来,地狱里的日子不是相反,而是很像,并且远比天上的日子便捷易得。如果天上的日子不再成为选项,地狱的日子或许就成为摆脱绝望的唯一希望。这种“希望”,对布洛赫、卡内蒂而言或许虚假,对于《迷惘》里的人物,却绝对真实。
作为小说家,布洛赫和卡内蒂或许不属于同一量级。布洛赫那些鸿篇巨制抵达的广度和深度,卡内蒂从来不曾达到。但是关于“群众欲望”,卡内蒂的发现却独一无二。布洛赫也对“群众心理学”抱有持久兴趣。他进过纳粹的监狱,写过《群众性癫狂理论大纲》,直至晚年,还在关注群众心理与世界政治的关系。在他的解释里,“群众”基本等于放弃了责任的人,等于某种“思想的朦胧状态”或“心智水平的降低”。由于“放弃”“朦胧”“降低”,它就进入了阿伦特意义上的“平庸之恶”。依照卡内蒂的看法,这实际上是轻视了“群众”。轻视的意思是说,仅仅把它视为某种幼稚病,相信它可以通过启蒙、教化得到治愈。卡内蒂没有这么乐观,因为他从群众身上发现的,不是平庸、蒙昧,而是喜乐、渴欲,乃至崇高、圣洁之感。谁不想便捷地获得这些呢?谁愿意从便捷的喜乐中醒来呢?
1927年7月15日,卡内蒂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群众欲望”。30岁时,他用《迷惘》描述了这种欲望。此后的五十年,他想研究并解释这种欲望。于是就有了《群众与权力》(1960),他称为平生最重要的书。作为读者,我觉得这本过分博学的书跟作者的雄心不相匹配。想要走进现象背后、解释现象的卡内蒂,没有打磨出更有效的分析工具,帮助人们理解由他发现的“群众欲望”。雄心勃勃且炉火纯青的《群众与权力》,还是无法替代青年时代的《迷惘》。《迷惘》的伟大,恰恰在于那种铁石心肠的描述,不加解释的描述。正是这种描述让人们知道,地狱的恐怖,就在于地狱的喜乐。把人引向疯狂和群众的,是同一种喜乐。
反倒是卡内蒂的两位伟大前辈,为后人提供了理解卡内蒂现象的工具:赫尔曼·布洛赫在《梦游者》(1931)和《维吉尔之死》(1945)里区分了“开放系统”和“封闭系统”;罗伯特·穆齐尔在《没有个性的人》(1930—1943)
里描述了“次级实在”。他们想要理解和解释的,是卡内蒂为之迷惘的同一个时代。
依照布洛赫,其实并无所谓“开放的系统”和“封闭的系统”。真正重要的,是辨别一个思维系统把终极目标安置在哪里。任何一个思维系统,如若把某种不配成为终极目标的事情规定为终极目标,它就成了所谓的“封闭系统”。比如,有些思维系统劝说信徒把时间之内的某个点当成永恒去期待,一个“封闭系统”就形成了。再如,有些思维系统劝说信徒把欲望、安全或财富当成终极幸福去求取,一个“封闭系统”就形成了。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该不该满足欲望、寻求安全、赚取财富、盼望某个时刻。问题的关键在于,该不该崇拜它们,仅仅崇拜它们。“封闭系统”的特征,就是那种“仅仅崇拜”。“仅仅崇拜”一旦发生,人就成了在轮子里跑动、永不停歇的仓鼠(叔本华的譬喻)。他的盼望、努力、失败、挣扎,成了一个跑不出去停不下来的“尘世闭环”。
在这个“尘世闭环”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清醒的,一切都是自洽的。为了不从轮子上掉下去,必须努力跑好每一步。这何等清醒?现在的每一步都来自先前的一步,现在的每一步都导致稍后的一步。这何等自洽?既然每个动作都是清醒的选择,遵循自洽的逻辑,这永不停歇的跑动又是何等真实?的确真实。唯一的不真实是,仓鼠看不見轮子之外的世界。它选择的真实,太贫瘠。它只是在一个贫瘠的人造真实里跑着,兴奋着,疲惫着。
布洛赫描述的“封闭系统”“尘世闭环”,在穆齐尔那里就表述为“次级实在”。两位伟大作家的文学恩怨,需要另外的笔墨。这两个术语,至少说明他们在根本的问题上同仇敌忾。剥掉术语迷障,“次级实在”其实不难理解。一个自小在草原上撒野的孩子,认为“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是这世界的真相。这是他体认到的“实在”。一个自小拘禁在地下室的孩子,坚信“天空”就是天花板,“太阳”就是日光灯,“大地”就是水泥砖。他就生活在天花板、日光灯、水泥砖之间。对他而言,天花板、日光灯、水泥地便是全世界,唯一真实的世界。他体认到的是不是世界的真相,或曰“实在”?当然是,无可否认。但他体认到的那个“实在”是否是全部的“实在”?当然不是,无可否认。他体认到的“实在”,只是一个人造的、次生的“次级实在”。只要见识过天空的人就不会否认。但是,那个仅仅见过天花板的孩子,必定否认。在这个天花板笼罩的“次级实在”里,他也会清醒、自洽地生活,也会吃喝拉撒,也会喜怒哀乐,一切都健康,一切都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他不能看见也不愿看见天花板外面的世界。要是外面的世界危及他的清醒和自洽,他会恨,会诅咒,会反抗(参见沃格林《何谓政治实在》,《记忆》,朱成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93-494 页)。
在《迷惘》里的人,都活在“次级实在”里。彼得·基恩的天花板,是他的书。苔莱泽的天花板,是她的招人怜爱的屁股和乳房。菲舍尔勒的天花板,是“美国梦”。普法夫的天花板,是他的拳头和威风。天花板之外的事,他们不关心,不理解,不承认。天花板底下的事,他们无比精明、干练,甚至无比浪漫、崇高。他们是不是疯子呢?依照各自的天花板逻辑,他们非但不疯,简直是天才和圣徒。至于天花板外面的逻辑,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所以,他们可以聚在一处、交谈、撕打,却从未见到彼此、听到彼此。他们只关心和崇拜自己的天花板。他们独自清醒,一同疯狂。
卡内蒂笔下的精神病医生乔治崇拜疯子。乔治认为疯子的生命体验无比丰盈。疯子的体验的确无比丰盈。但那个丰盈的前提,却是极度贫瘠。一个在天花板下把蚊鸣当作雷声的人,听觉不可谓不丰盈。丰盈的代价却是,听不到真正的雷声。听得见蚊鸣,是他们的清醒和丰盈。听不见雷声,是他们的疯狂和贫瘠。早在1908 年,切斯特顿就用英语写过三位德语作家关心的事情。他在《回到正统》里说:“事事讲求理性的人往往是疯狂的;疯狂的人常常事事讲求理性。……快乐的人才会做这些无用的事;有病的人腾不出无所事事的能耐。疯子永不明白的,正是这些无心的、无原因的行为。”(《回到正统》第13页)卡内蒂在《迷惘》里描述的疯子,正是这种连犹疑不决、无所事事都不会的清醒之人,贫瘠到只剩天花板底下的理性。
我觉得,卡内蒂或许意识到了理性和疯狂的微妙转换。《迷惘》里,他让最清醒、最博学、最冷静,冷静得乏味的彼得·基恩点燃了烧毁一切的火。憎恨人、只爱书的彼得·基恩,是最孤独的个体,同时也是最疯狂的群众。多年以后,卡内蒂才写出那个警句:“如果我不知道什么是极度的孤立,那么我永远也不会理解群体。”(《耳中火炬》第256 页)中和切斯特顿和卡内蒂,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句子:“如果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极度的理性,那么我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疯狂。”极度理性的基恩舍不得每一本书,却舍得烧掉世界,以及所有的书。
读《迷惘》时,我总是想起这个时代的学术天才和救世主基恩、浪漫主义者苔莱泽、理想主义者菲舍尔勒、好公民普法夫,非绝望即疯狂的智者乔治,在贫瘠世界绝望着的人们,不知怎样出埃及的人们。这依然是那个让卡内蒂迷惘的,可燃的世界。
责编:梁红
作品 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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