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上午认了哪几个字呢?”在回寺庙的路上,师傅问阿七。寺庙离幼儿园有三华里,放学上学,师傅都要来接送他。路沿着山弯走,有些偏僻。
“认了‘口字,认了‘吃字,认了‘饭字。这三个字,老师不教我,我也认识。”阿七边走路,边踢着小石子。
“阿七最聪明。”师傅蹲了下去,拍拍自己的背部,说,“上坡喽,要到家喽。”阿七把身子靠在师傅背上,双手搭住肩膀。
师傅微微躬身,双手后抄,抱住了阿七的双脚。阿七拎在手上的小布袋,轻轻地晃。布袋里,发出嘁嘁嘁的叫声。“师傅,我为什么叫阿七?”阿七问。
“北斗七星。阿七这个名字好。”师傅答。
“上午小阿喜吃了七条虫。它吃得好饱哦。”阿七说,“它吃了那么多,怎么还不长羽毛呢?”
师傅抖了抖腰,正在石阶上,看了看山弯露出的屋角。屋角一棵油桐树,正开出白花,如飞雪。师傅问:下午还去上课吗?
“你背我,我就去。”
师傅拍了一下阿七的小屁股,说:你读书,又不是我读书。阿七咯咯咯笑起来了。笑得有些急,阿七剧烈地咳嗽。转过弯,寺庙到了。寺庙有两栋矮房子,一栋是佛殿,一栋是生活起居的三家屋。
阿七在这里生活四年了。来的时候,他才满周岁。阿七是师傅抱来的。师傅姓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叫他旦旦师傅。旦旦师傅是上饶市水南人,四十六岁来到落叶寺生活,已有八年。寺里只有他一个人。
落叶寺在山弯的枫树坞里。枫树坞呈畚斗形,两扇矮山梁从山尖慢慢缓下来,如两匹奔跑的马,趴下身子,偃卧下来。密匝匝的闊叶灌木林如泉涌。十余株高大的枫树突兀而出,迎风喧哗。以前这里叫枫树坞。民国初年,一游方僧在枫树下,掬月饮泉,清风邈邈,明月如长明灯。他吟诵唐代诗人温庭筠《宿秦生山斋》:“衡巫路不同,结室在东峰。岁晚得支遁,夜寒逢戴颙。龛灯落叶寺,山雪隔林钟。行解无由发,曹溪欲施舂。”过路客遂留枫树坞,以麻石砌墙,筑佛殿,挖山塘,手刻“落叶寺”青石匾额。
与其说落叶寺是寺庙,不如说是荒园,因无僧人居住。只是佛殿还在。有一年,一个穿唐装的中年人来落叶寺,也不知他来干什么。他在山坞附近,兜兜转转走了半天,见山塘的红鲤如秋月游于天际,他便不再走了。此时枫叶如炽,山林欲燃。他修葺瓦屋,垒石圆井,开荒种地。他说,鲤鱼在山塘里寄余生,悠然。这个人便是旦旦师傅。
伐木的人,种地的人,采药的人,常在落叶寺歇脚,喝茶聊天躲雨。若是挨上晌午,旦旦师傅还留客人吃一餐素食。“地里长出来的粮,供地上走的人吃。”旦旦师傅说。他穿一身自己缝制的棉布长袍,戴一顶黑色四角方帽,为人清雅客气。虽然荒落,但落叶寺也不会过于清寂。他不是僧人,却守着僧人的戒律。
“旦旦师傅,上饶市可是个洋场世界,你怎么来到我们落叶寺呀,过得这么清苦?”有人问旦旦师傅。
旦旦师傅从来不回答。他习惯了被人问。他笑一下,扛一把锄头下地去了。他很少去村里。他很少说话。他清瘦,面容白。住了好些年,村里人才知道,旦旦师傅叫明旦,是市区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孩子叫知春,在十七岁时,去信江河游泳,溺水死了。他的老婆生贤因此得了抑郁症,三年后也坠楼死了。明旦成了一个无家无依的人。
这个城市,变得那么陌生。他不上班了,他四处闲逛,幽灵一样。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每一个偏僻之处,在半年多时间里,他走了无数次。每天,走得十分疲倦了,他才回家。只有疲倦了,他才可以瞌眼睡一觉。走了半年后,他去郊区乡镇闲走,坐公交车去,坐公交车回来。灵溪、朝阳、皂头、茶亭、罗桥、枫岭头、石狮、懂团,这些乡镇的每一个自然村,他都走了。他去了更远的一些乡镇,他有了找一个地方安顿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他想逃遁,从生的现场逃遁,逃遁到另一个生的现场。
有一次,他看一个摄影展,看到落叶寺,他觉得,那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在落叶寺,他自己种番薯、荞麦、菜蔬。闲余,他一个人在四周的山丘走。村人都觉得明旦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脸灰白色,霜冻了的白帽叶一般,眼神灰暗,说话也有气无力。村人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得了一种不方便道破的隐疾。他干什么都慢吞吞,走路慢吞吞,吃饭慢吞吞,洗手慢吞吞,似乎,没有事值得他满怀激情去做。他没有目标地活着。山中盆地的山丘,像一个个倒扣的木盆。住了半年,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山丘草木葱茏,树林茂密。他去山上挖了很多植物,栽培在空地里。
在山里生活了几年,他成了素食主义者。他的眉毛原来是粗黑细密的,也变得稀稀疏疏,半白半黑。他喜欢戴四角方帽,四季都戴。他买来裁缝机,自己裁布做棉袍。他种了很多菊和忍冬,也种了很多草药。他把花药采下来,晒好,送给村里人。
有一年初冬,旦旦师傅到村里的“三猫棉被店”,找三猫师傅弹棉被。三猫是个中年人,单身,身材矮小,半秃,嘴大,笑起来裂牙,是安徽六安人,来村里弹棉花八年了,为人客气和善。四村八邻的棉被,都是他弹的。说是店,其实是一个废弃的机米房,修整了一下,改成了一个店。旦旦师傅进了店里,见到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男人穿一件“三棵树”藏青色工作服,背靠墙边坐在竹子椅上,头发蓬乱,脸瘪瘦而窄,抱着婴儿,泪眼汪汪,哑哑地说:天啊,怎么办啊?我的天啊。婴儿被小花被包裹着。女人蹲在孩子跟前,头发遮了半边脸,右手托着婴儿的头,泪水扑簌簌往下流。婴儿不哭不闹,眼睛半睁半闭。旦旦师傅伸出手摸了一下婴儿的脸,问男人:“这个孩子怎么啦?”
男人说,“孩子没救了,很快会死了,可能这个月死,也可能一年后死,他是夭折的命。”
旦旦师傅站起身子,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咒儿子呢?他不是好好的吗?看不出有什么病啊。他看着年轻夫妻哭丧的脸,觉得年轻男人不像说假话。世上哪有说这种假话的人呢?”
男人说,“孩子得了法洛氏四联症,这是绝症。”
旦旦师傅问:什么是法洛氏四联症?孩子已经确诊了?
男人说,“刚上海回来,去了华山医院,去了上海儿童医院,确诊是法洛氏四联症,孩子才满周岁,我该怎么办呀?”“不马上做手术,孩子活不过两岁。做了手术,可能活不过三岁,最长也活不过十岁,还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女人说。她望着旦旦师傅,眼空空的,脸上都是糊糊的泪痕。
“那你们带孩子去做手术啊。”旦旦师傅说。
“做手术得五万多块钱,到哪儿凑钱呢?做了手术,孩子也活不了两年。我父母都不支持去上海实施手术,救不下孩子不说,我们还得落下一身债。我们难啊,师傅。”男人说。
“哪有不施救的道理呢?这是一条命。”旦旦师傅说。
“不是不救,是无法救。我们去上海,来来回回,都走了三个月了。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女人又哭了起来,哭得双肩抖筛子一样。这时,孩子醒来了,咯咯咯地笑,舔着嘴唇。孩子的眼睛乌青青的,骨碌碌转,像喜鹊的眼睛。
旦旦师傅问男人:“你是哪里人,看起来怎么这样眼生呢?”
哭丧着脸的男人说,“蛤蟆山人,平常很少来村里。”
蛤蟆山离村里隔了一道山梁,其实也近。男人说:“我叫叶大鹏,在大山区,讨一碗饭吃都难,哪有钱给孩子治病呢?”
三猫说,“大家都难,谁不难?孩子还得去医治,我们也捐一些。”
旦旦师傅说,“我也接济你一些,明天给你送去,孩子不医治怎么行呢?这是一条命,牲畜,我们都舍不得眼巴巴看着死呢。”
旦旦师傅离开棉被店,坐车去到了镇里。村距离镇八华里。他径直去了镇医院。他问医生,“什么是法洛氏四联症?它的危害是什么?”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很吃惊地看着他,问:“谁得了法洛氏四联症?”
“我对这个病一无所知,我想了解了解。”
“法洛氏四联症是一种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基本病理为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重症患者有25%~35%在1周岁内死亡,50%病人死于3周岁内,70%~75%死于10周岁内,90%病人会夭折。主要是由慢性缺氧引起红细胞增多症,导致继发性心肌肥大和心力衰竭而死亡,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病因比较复杂。”医生说。旦旦师傅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医生。他没想到,这是一个要人命的病。
第二天早上,旦旦师傅翻过山梁,去蛤蟆山。蛤蟆山是个非常偏远的村子,在山窝窝里,就十几户人家,以伐木、养蜂、采山茶为生。村子在蛤蟆山脚下,在路的尽头,屋舍大多破败。即使有几栋新建的屋舍,也是红砖裸露窗户敞开。村路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溅起很多黑黑的积水。
孩子在摇篮里睡觉。叶大鹏在劈柴。他老婆蹲在溪边洗衣服。叶大鹏见了旦旦师傅,很觉意外,扔下斧头泡茶,说,师傅当真来蛤蟆山了,我可不敢受恩。
“没什么事,想看看孩子,也就来了。”旦旦师傅说。
“师傅有心了,孩子也就这个样子,命不长。”叶大鹏说。
“命不长,也得去做手术,谁叫他以人胎出生呢?”旦旦师傅说。
“道理我们都懂,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呢?可我这个条件,你也看得出来,我尽不了这个责。”叶大鹏说。
“我们花了一万多,家底全空了,做个手术,得花五万多,加上路费、住宿费、饭钱,不下六万。师傅,我都不知道去哪里弄这个钱。我想死的心都有。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洗衣服的妇人回来了,站在门槛下,接话。
“我接济你五百块,算是心意。”旦旦师傅掏裤袋,掏出一卷钱,说,“你孩子生了一双喜鹊眼,讨人喜欢。”
“我们无亲无戚,不敢收师傅的钱。孩子若需要做手术,实在会差几千块钱,我再向师傅讨要,到时我也不顾脸皮了。”叶大鹏说。他惊诧地看着旦旦师傅,他没想到旦旦師傅翻山跑来,心里一热,热泪横流。旦旦师傅木然地看着老狗坐在门口台阶上,卷着尾巴舔嘴唇。昨夜,他一夜没睡安稳。他想起了他儿子。儿子还在的话,孙子也该上幼儿园了。儿子小时候,也是一双喜鹊眼,乌青青转溜。他想起以前去学校上课,把儿子架在双肩上,带去玩,儿子抓着他头发,小脚踢着他腰背。想着想着,他热泪横流。
过了四个月,枣花开了,白鹭来了。田野泱泱,满眼的黄翠葱油。落叶寺四周的山丘,开满了山樱花。井水日夜奔涌。佛殿门口的大枫树,多了一个喜鹊窝。一对喜鹊,筑窝,筑了月余。在高枝的三角树杈上,喜鹊用粗粗的干树枝搭架子,衔来枯草、苔藓、羽毛营内室。这么多年,旦旦师傅第一次看见喜鹊在落叶寺做窝。喜鹊在房前屋后,咭咭咭地叫,拖着长尾巴在树林里飞来飞去。
雨季也来了。乌黑黑的雨势压着山中盆地。雨盘旋而下。下不了地,他在屋里写毛笔字,写《心经》,写《四甘露咒》。他刚到落叶寺,便开始写毛笔字了。雨声莎莎啦啦。雨,是雨的往生,也是雨的来生。字写在草纸上,写完烧在火盆里。他看着纸变红,变黑,变灰,被一缕带走。
豌豆爆壳了。一日,落叶寺来了一对青年夫妇。穿短衫的男人抱着婴孩,站在佛殿前,喊着:“师傅,师傅。”旦旦师傅听了喊声,从水井提了水回来,一看,是叶大鹏,问:孩子是不是要去做手术了呢?
“我没这个条件。我把孩子抱来,是想托付给你。你贪念一下孩子,孩子留在我手上,很快会夭折。我实在没这个能力医治孩子了。他还不会说完整的话。”叶大鹏说着说着,对着旦旦师傅跪了下去,抱着孩子,低着头。他老婆也跪了下去。
“我是喜欢这个孩子,可孩子病得太厉害了。话又说回来,谁又不死呢?只是死的时间不同罢了。”旦旦师傅抱过孩子,说,“你请村主任来,我们立个字据。孩子可以寄养在我这里,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能怨我讹我。孩子在我这里生活,你不能干涉。”
“死马当活马养,孩子多活一年是一年,多活一天是一天。我自己有办法可想,也不会把孩子托付给师傅了。我羞愧,我尽不了父亲的责任。”叶大鹏说。
就这样,孩子来到了落叶寺。旦旦师傅给孩子取名阿七。
“人会老死,相当于霜打了野菊花。人也会意外死,相当于黄鼠狼叼食了山兔。人会生病死。所有的人,都会死。我也会死,你以后也会死。活过的东西,都会死。鸟会死鱼会死,白菜会死,萝卜会死,毛竹会死,松树会死。”旦旦师傅说。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死了的,又会活吗?”阿七说。这一年来,阿七喜欢问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如,阿喜为什么不长得和我一样高呢?在圆井里为什么可以看见太阳呢?师傅,你的牙齿为什么掉了两个呢?水是什么变的呢?
晚上,旦旦师傅把阿七抱在怀里睡,跟阿七说了得病的事,告诉阿七,得了法洛氏四联症的人,随时会死,百分之九十的,活不过十岁。阿七惊恐地看着师傅。旦旦师傅说,你生活在落叶寺开心吗?阿七说,有阿喜,有师傅,我开心。
“开心就好。我们要每一天都活得开心。你不能生师傅的气也不能生阿喜的气。”师傅抱着他的头,摸了摸,说,“过几天,师傅再带你去镇里玩。”
“嗯。带阿喜一起去。”惊恐的事,他转眼便忘记了。
这是旦旦师傅第一次和阿七谈起法洛氏四联症。
来年四月,玉兰花已经凋谢了。山弯里的两株垂丝海棠开出了晚霞一样的花。旦旦师傅带着阿七、阿喜,去了上饶市。他们在市里玩了好几个公园,在庆丰公园看到了孔雀,看到了猕猴。猕猴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上,每跳一下,铃当当啷啷地响。阿七缠着师傅也要买两个小铃铛。一个小铃铛挂在阿七的手腕,一个小铃铛穿在阿喜的脚上。豆大的铃铛,响声却亮却脆,啷啷啷。
翌年,到了学龄的孩子,都去了小学读书,但阿七没去。三里路,太远了,他走不了。旦旦师傅也背不动。旦旦师傅带着他采摘药花,带着他做茶叶。旦旦师傅说,在落叶寺也可以读书,不一定要上学。阿七能识很多字了,还能背二十多首唐诗呢。阿七还会唱《四甘露咒》。
落霜了,落叶寺遍地金黄。枫树染上了秋霞。一日,旦旦师傅去圆井打水,弯下腰,用水桶打水上来。阿七突然一只手抄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血从他嘴巴里喷射出来了,血喷射到了水井了。旦旦师傅一把抱住了阿七。阿七慢慢倒在师傅怀里,挺直了身子,看着师傅,继而身子又慢慢瘫软下去,头耷拉下来。血还在嘴巴里喷射。他们的衣服上全是血。阿喜站在水桶圈上,嘁嘁地叫,叫得人心惊肉跳。
没一会儿,阿七没了气,眼睛闭上,全身蜡白如雪敷。阿七肺动脉爆裂而死。旦旦师傅抱着阿七,在枫树下,坐了半个小时,请人给阿七父母报丧,说,阿七走了。他把阿七抱进屋里,烧了一桶水,开始给阿七洗澡。那是一个船形的木桶,可以躺下一个成年人。旦旦师傅一边给阿七擦洗,一边唱起了《四甘露咒》。他并没有流泪。
太阳下山了。似乎这一天太阳下山得特别早。他把阿七抱上了床,裹了条毛毯。他收下阿七那天,就知道阿七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心里有数。每个人的頭顶,都悬着一个定时闹钟,只是不知道闹钟什么时间响,但都离定时越来越近。而阿七的定时闹钟,似乎随手一拨,便到了,那么迫近。人没办法突破自己的边界。
在厅堂里,旦旦师傅穿着圆头布鞋,穿着灰白的长袍,眉毛雪白绵软,眼慈脸祥。长明灯在桌上摇曳。他默默地坐到了天亮。似乎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想通了。或许,在他收下阿七时,他已经把一生都想通。天圆地方,万物枯荣,就是人世间。山脊上的月亮照了他一夜,也照了大地一夜。阿喜在暖脚炉里也一夜不睡,咕噜噜地打着呼噜。
责编:鄞珊
作品 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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