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的诗，我读得不多，好像也没必要尽读，就像我不清楚此时开得正艳的花儿的本门旁族，但不影响我在多彩的影中浸入春的深处。
还记得曾经读余声的诗，就留下了诧异的初印象。这一次，细读将要刊发于《作品》的五首，出乎意料的感觉又冒出了。余声正是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少，却没有青春写作常见的情思意绪，没有漫溢字外的感伤，没有无序的挣扎。诗作也大体平缓、简净，少青葱季的燥急、繁复。转念一想，亦在情理之中。2018年，余声喜获鲁东大学“贝壳文学奖”一等奖。在颁奖典礼中，他曾说自己上大学以来，就以专业精神自觉写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诗日子大概正是余声超越自然年龄的自然之力。艺术在此种际会中现出它的魔性。
写作的核心常是自我，对诗尤然。五首诗中写自我的是《往日重现》与《罗曼蒂克的消亡》。在我读来，“单身的家里单身的房间”“一张单人的床”次第排出的不是寂寂的孤单、孤独，而是独自所可能含蕴的自主、自由，是心理空间因此敞开，是几分冷清中的热流，让记忆顺流归来。因此，抒情主人公是深挚的。《罗曼蒂克的消亡》是刹那感觉的深化。“胴体落尽繁衣”后的羞涩亦或羞愧谁不曾有过？只是少人去咀嚼其中滋味。庆幸余声有诗，从自我发现中牵出普遍性经验，在他的“不好意思”中引发你我的酸意。
《女人》则在注目他人中感悟世界。余声转借戏剧思维，呈现了两个极具对比性的画面。一个是女人的嚣张跋扈。嚣张跋扈的女人如何能不让人气愤欲喷？然而，余声克制着感情的直接宣泄，只是用连续的三个“更是”暗中表达愤懑。另一个画面是女人的小鸟依人。正是这分裂而一致的情景，将诗由隐忍的情感态转向掘进的静思态，“我感到世界也是两侧”的慨叹恰如一粒石子，会在读者的波心激起圈圈縠纹，久久扩散。
将沉思默想的品性更加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的当是《心爱的食物》。作者以反反复复的“今天吃什么啊”去碰撞古往今来几个大灾荒的历史节点，同时融入当下生活情境，其意图自然是思考“吃”对于国人及人类的意义。但若把这种意图道破，甚至得出貌似深邃的认识，全诗必定寡然无味。好的诗作，离不开思的质素，但诗真的不是哲理，而可能含着某种思想的潜流，要在感性铺陈状态下呈现，以恰当的暗示诱发读者之思，使之感悟难以尽言的滋味。如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指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使石头显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受事物，而不仅仅知道事物。”诗作为一种艺术，更不是让人获得某一结论，而是给予刺激，让人在俗常中暂停，对生命种种重新获得灿若初见的感觉。
对人情世态的捕捉在《渔夫医生》中，以别具一格之貌引人注目。38行无标点长句鱼贯而出，在词组的快进、叠加中组合出现代都市生活的光怪陆离。作者对世情的讽喻是否就直接铺陈在诗行内部的紧张与矛盾中？我以为，这种贴合有着电影镜头的自由，在镜头的推拉摇移中，作者变换着视点，将“叙事蒙太奇”与“表现蒙太奇”糅合，呈现中景、远景、全景、近景与心境，摄下“我”与时事、人生的走近、體味与抗拒。
大体来说，余声的诗歌语言并不追求陌生化效果，并不常以语言的拧巴、变形来实现表面的诗意，而通常是直白、自然的。他不衷情于单独锻造语言，而是将语言混融于整体的把控、细部的描摹、句式的排列、反复的使用、词语的选择之中，形成以语感为中心的个体生命语。如此，诗语似乎平平常常，但整个诗作的生命力蓬蓬勃勃，返现出诗语的魅力。
艺术是个鬼怪的东西，我希望余声能获得某种奇异，让鬼怪变得谦逊。
女人
这个女人是那样臃肿，那样丑陋，
那样在大会议室的领导席上盛气凌人。
在大领导的旁边，
她熟练地向在座的教师大发雷霆之怒
而不用麦克风。对学生，
更是咆哮，更是猛虎，更是体无完肤。
几天后，
城市的天空放晴，咖啡馆中
陆陆续续坐满了，陆续恋爱了的男女。
我牵着我的影子，在周末的阳光下散步，
从商场的橱窗玻璃两侧
分别走过，我感到世界也是两侧：
她也逛街，也试穿衣服，
也向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撒娇。
这时候阳光，打在他们身上，女人变得很美，
男人也是。
她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
轻轻地拧一下，说你坏。
罗曼蒂克的消亡
天气在加重，加湿
杉树们洗了澡又交头接耳地站在那儿
少小时正是这个样子
汗发未干就裸体地，罗曼蒂克地嬉戏去了
如今胴体落尽繁衣
和自己相处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心爱的食物
中国的肚子很大
有很多济南一样的城市
芙蓉街一样的街
只是不够幸运，它们只叫街
“今天吃什么啊”
街上络绎不绝，“今天吃什么啊”
春秋的宋人问
今天吃什么啊
穿汉服的人问
今天吃什么啊
明朝那些人问
今天吃什么啊
1942年河南人问
今天吃什么啊
一日翻阅《左传》
见宣公十五年
“敝邑易子而食
析骸以爨”
今天妇女节
中国孩子纷纷祝贺母亲
末了顺便问一下
“妈，今天吃什么啊”
渔夫医生
三月的街市朝清晚冷三月春暖花开并非如你所想
早春就是这样或乘船或挤春运这样欲拒还迎地来了
朋友亲人皆七零八落食堂餐馆一日三度地泡沫般繁华
我就只独身漫步街上偶尔抬头饮一杯星空格瓦斯
前几日雾缭霾绕胃口极好地咀嚼城里的物什
绿色公交待售楼盘新旧小区几所学校一块大海
城管制服鳏寡孤独赛马小商小贩无日不肥硕英勇
丐帮独步天下求乞者商品纪念品似的挂在旅者四周
预报员脸蛋是天气重点男市民倍加关注生存环境
红裙子玫瑰花再度渐受青睐年轻时爱情亦是攀比
海上波澜壮阔客船小岛渔夫一滴蓝泪水似的孤注海面
港口一声汽笛长长地哞叫着黄昏沉沉不知启程还是凯旋
海鸥逐食而栖闻声而去上帝的白内裤们热爱敦善的人
沙滩独行苍苍老者繁华落尽一生恩仇泯灭太平洋
看似诗情宛若画意多少内地人拖家带口一生只看一次海
小女孩對大海倾诉衷肠唯恐老师听及秘密“大海我逗你玩呢”
童年趣事常再现于斯父母相爱相老回头浪子艳羡羞愧
午后时光昙花一现恩赐于众人小市场讨价还价天地漫长起来
蟹老板皮皮虾章鱼哥派大星珍珠美蚌原班人马
花生干枣此地尤贵吃块雪糕亦穷得用以摆阔了
我的骨科医生穿一水靴操一口地道得让人听不懂的本地方言
鸟雀都歇着他正是此时挤入人群叫了声老婆
一位女商贩忙中应了一声鸟雀似懂非懂地大难临头地飞去
医室古朴逼仄一床一椅一桌一人体穴位图
闪电般狭小的缝隙空间疼痛犹如滔滔江水大海接天
他说人们整天湿漉漉汗津津地出入乌合人群厨房卧室
床板吱嘎吱嘎彻夜狂欢天下人尽知女娲造人人也造人
烟草噬肺烈酒伤肝他亦劝我爱惜青春戒掉深夜咖啡
窗外熙熙攘攘现代都市人深居简出少有往日的烟火气
跌打损伤保健足疗午夜服务小广告补丁似的贴满老旧小区
民间医生捕捞我海里的痛楚肉欲在他而言风轻云淡
独居老人在时间的冰面残喘街边小贩老鼠似的呼叫转移
真假乞丐亦不得不与时俱进精进易容术悬挂二维码
火柴盒似的楼房里豢养女人的胴体金钱的娇吟
爱情是一块甜食一座城堡难守难攻甜极即苦
他按的每一处都是我的痛处牙关紧闭我无话可说
夜色无边丝雨一针针地缝补三月春天已美人出浴了
我健步如飞地冲回每天的生活发现无人不是才华一身地活着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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