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作用就是让可怜又疲惫的词语焕然一新。
——里尔克
认识杨克先生比其他作家都早,是在二十世纪末。那时他正在主编新诗年鉴,我们中山大学几个研究生在同门青果兄的带领下慕名前去拜访他,他住在客村,算是近邻。可惜由于我对当代诗歌所知甚少,所以就辜负了这近。后来我到《花城》杂志当编辑,跟他以及作协的交往慢慢多起来。有次跟他出差一起坐车回来,路程总有两个多钟头,一路上他就给我这个外行讲起当代诗来。那水漫金山的情境至今仍在眼前。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谈起诗来,杨克就兴高采烈。生活中的他也有一股高兴的劲头,这股劲头来自他的诗心,也可以说是赤子之心。这诗心、赤子之心成就了他,当“油腻中年”这个词来到世间笼罩当代之际,杨克卓然独立于外,他身上有着罕见的天真和自得,这是诗意对他人生的滋养,对他个人的回馈。这决不是说他不入世,相反,他几乎是拥抱时代,拥抱生活。写作之余他勉力做了相当多的诗歌活动、文学活动。杨克担任过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杂志主编,主编过很多诗歌年鉴及各种选本,参与过无数种诗歌朗诵、文学研讨活动……他内心最为认同的身份依然是诗人,其他的身份都是因诗而来。他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如《我说出了风的形状》《我在一颗石榴中看见了我的祖国》《我的中国》《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人民》《天河城广场》《又见康桥》《夏时制》等。
杨克有历史意识。他明确自己是站在伟人的肩上,这片沃土诞生过伟大诗人:屈原、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等,一长串闪闪发光的名字。正如别林斯基所说:“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伟大的诗人们留下了妇孺皆知的诗歌,写出了这个民族最为根本的感情。如果没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样千古流传的名句,屈原就会在诗歌的长河中淹没。要是没有屈原,楚文化的绚烂瑰丽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楚文化是否成立都不好说,“寻根文学”的宣言——《文学的根》,韩少功会将“文学的根”立于何处几成悬疑。千百年来的传唱,影响了多少人的精神世界?给这个民族文化打上了什么样的印记?没有人能称出名句在人类情感中的分量,没有人能算出一个大诗人对民族精神结构的深层影响。杨克受这个伟大传统的感召写诗,随时准备与这些崇高的心灵推杯换盏。他在黄鹤楼边寄情李白,在大堰河边追忆艾青……历史并没有凝固,无穷的时间在字里行间蔓延开来,诗将我们深情链接。
二十世纪,文学的河流出现分岔,现代派像旋风、像激流,以惊人的强悍刺激着读者,小众约等于高级,大众意识几乎就是媚俗。诗歌以追求难度为荣,在高精尖的小众乃至无众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杨克不以为然,他从不轻视大众,他认为诗歌固然有诗艺的部分,但还有更为本真的部分,即情感的力量。他谈到徐志摩的“康桥”、余光中的“邮票”以及艾青被引最多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为什么这些高频诗深入人心,流传广泛?并不是因為诗歌技艺高超,而是因为感情的深挚、亲切和普遍,这就是大家“心中有,笔下无”的诗歌,是时代意识的结晶。一切能够引人共鸣的文艺,都与人类的根本难题发生最为深切的关联。
杨克的诗有时代感、当下感,你能从中感受到此时、此地、此人。由于微信,我们得以更清楚地知道诗人杨克的当下行程,他的步履遍及五湖四海,不,是五洲四海,他继承古代行吟诗人的传统,行走为他打开世界性的视野,人间奇景与天庭消息翩然而至,古老东方与广大的西方相遇,一切都那么新颖。杨克能随时发现美,在万千事物中看到诗,这得益于改革开放的大时代。行走既让他亲身遭遇全球化,也让他与深邃的历史相逢。在德国,杨克参观歌德故居,满怀诗人的激情写下:炸弹摧毁过你的故居 /却消亡不了你的诗歌。歌德曾经说:“在古日耳曼的建筑作品中,人们看到一种繁荣的、异乎寻常的状态。任何直接面对这种繁荣的人都不能不为之惊奇;但只有那能够洞察植物隐秘的内在生命及其力量的人,以及那能够观察到花蕊如何开放的人,才能逐渐地看到以完全不同的眼睛才可看到的东西,才能认识他所看到的一切。”诗人就是那些能够洞察植物隐秘的人,是能够与动物同呼吸,与花草共命运的人,因此杨克眼中的歌德故居,正如歌德眼中的古日耳曼建筑,都在寂静之下蕴藏着生机无限的春天。在康桥,杨克写下了《又见康桥》,这个遥远的异域地名因为一首《再别康桥》而被广为传唱,尤为青春的少男少女们所钟爱。将近一个世纪后,杨克以诗纪念这位“风流天下闻”的诗人徐志摩120周年诞辰,从“再别”到“又见”,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静静地流逝了,诗人心中却流淌着同样的情感。这首诗既是与徐志摩对话,也是与这静静流逝的一个世纪对话,还是与你、与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对话。“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这是恒久的荣耀。康桥,这两个普通的字眼熔铸了万里之外诗人的深情:柔波中的变化和永恒,彩虹的稍纵即逝和形而上的超越,垂柳携带着古老东方的依依别离……寄情山水是我国古代诗文留下的伟大传统。这广阔而有情的世界,正是新诗可以撷取的源源不绝的资源。
历史意象在杨克笔下翻新。苹果,这古老的吉祥的意象!牛顿曾在普林斯顿校园的苹果落地中获得神启,乔布斯创立了苹果手机,杨克却将整个地球看成苹果,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想象方式异曲同工。他在东半球和西半球巨大的文化差异中看到不可抗拒的“地球村”:
地球是一个苹果
字母O 是上帝挥起球棍
击中的棒球 在宇宙不停翻滚
我得意这很美利坚的隐喻
却醉心于祖先的太极哲学 东西两仪
犹如首尾相衔的阴阳鱼
这个概念因你而异常清晰
……
在手掌里 东半球和西半球
那么近 如同邻家女孩
全球化是现代性的必然结果,而现代和传统的搏斗也不会止息。《在东莞我遇见一小块稻田》:在东莞/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小诗中蕴含着诗人对于时代的感知,他打开的不只是大脑的思维,还有细微的触觉。这块小小的稻田就是见证时代步履的沧海桑田,稻田承载着农业文明伦理来到消费社会,不同的文明伦理在此交锋融汇。传统不仅有过去性,还有它的现存性,活着的被感知的部分才是真正的产生意义的传统。
作品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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