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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794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李寂荡

  海伦心想:“我又恋爱了,一种新的恋爱?这是我来这里的缘由吗?”

  她坐在黄色巴士线路的车站候车室;她心底记得这个又大又旧的候车室,脏兮兮的瓷砖地板,角落里孤零零的电话亭,以及糖果机、自动售烟机、爆米花机。她已出走四个月,但一切都还那么熟悉,甚至熟悉那位染着红头发售票的老妇人,从她记事起,这老妇人一直在柜台后售票。多年前,在海伦结婚前,她和她的女朋友们被她们中某一位的父亲驱车带到镇上,当她们在镇上逛累了时,她们便会溜达到巴士站看巴士下客。她们急切地想看见谁下了车,但是很少有乘客下了车在奥里斯卡尼停留——他们只是经过这里,停下来稍事休息喝点什么,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他们对这个小镇并不怎么感兴趣。他们似乎也对乡下来的姑娘不感兴趣,这些姑娘站在他们的周围,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对着陌生人害羞地笑着,她们只记住:她们被教导要对别人真好,无论对谁,应先微笑。现在海伦回到了奥里斯卡尼,但这次她是自己坐巴士回来的。独自坐车,从德比这个城市,整个一路上都是孤单一人,她在等她的父亲来接她,她因此将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不再有任何无谓的烦恼。

  天气很热。苍蝇懒洋洋地四处爬动;一个带着一脸病容的小婴儿的妇女不停地驱赶它们。售票的老妇人盯着海伦,仿佛她的眼睛被不可抵御地拽住,仿佛她知道每一个龌龊的传闻,并想让海伦知道她知道这些传闻。海伦的前额冒着汗,突然站住,想将老妇人的目光避开。她走到糖果机前,但并不是去看糖果条,她是去看镜中的自己。她在镜中的影像总让自己感觉良好。无论她脑子里想什么——甚至她此刻对某些事情感到紧张——但都不会影响,她的外貌,她光滑温柔的皮肤,她前额和鼻子上淡淡的雀斑,那双冷峻的、天真的碧眼;她就是一个乡下女孩,即使镇上的人不了解她的个性,但谁都会知道,她是那些随和、友好的女孩之一,喜欢自个儿哼着小曲,似乎总喜欢抬眼向上一瞥,仿佛期待某种愉快的事情。她的淡褐色的头发懒懒地卷向耳后,因为现在时兴短发所以剪短了;在高中时她留的是长发。她打量着她镜子中的眼睛。眼里的确没有惊恐。大约一小时后她将回到家。当然,不是她丈夫的家,而是她父母的家。她镜子中的脸一直是她所见到的脸——她现在二十二岁了,对于她来说似乎很老了,但看起来与五年前结婚那天看起来并没有不一样。

  她想,试图把两个海伦联系起来是愚蠢的。她回到后排座位,重重地坐下。如果那个老妇人还在打量她,她也无所谓了。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制服的海员坐在旁边,抽着烟,打量着她,但没有带多大的兴趣;他有其他的女孩子可供回忆。海伦打开钱夹,瞧了瞧里面,什么也没有,又合上了。和她在那个城市一起生活了四个月的男人曾告诉她,那是愚蠢的——不,他没有使用这个词;他说到了“不成熟”这样花哨的词——将她自己与她曾经是一个孩子,和她现在所是的已婚妇女,一个母亲,一个通奸的已婚妇女混为一谈……“通奸”这个词使得她的嘴唇缓缓地流露出令人困惑的微笑,正如当某人最后被告知患上了致命的疾病时第一时间可能激起的难以置信的骄傲。疾病有很多,但离开这个世界的道路只有一条,死亡只有一种,抵达它却有多种路径。它们像门一样,海伦梦幻般地想到。就像电影中的人物一样,你走在走廊上,走在巨大的富丽堂皇的人家,有水晶吊灯和大理石地板,还有——偌大的修剪齐整的草坪——门都沿着那些走廊;如果你开错了门,你必须得穿过。她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她想到了许多——他老是缠着她,要她嫁给他,要她和丈夫离婚嫁给他,他老是这样缠她!——她感到昏昏欲睡以致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如果她头脑里对一个词不感兴趣就不会听到它,就会让它变得模糊和奇怪,就像梦中模模糊糊听到的词,或者透过像水体这样稠密的物质听到的词。如果你不想听到一个词你就听不到。

  前一天晚上她给她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是三点十五的巴士,而现在是三点三十;他在哪儿?电话那头他声音听起来缓慢而严肃,像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海伦从来不喜欢打电话,因为它让你看不见对方的微笑和姿势,那样的谈话会让她感到累。听着父亲的声音,她是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感到他们全部被抛诸身后——丈夫,女儿,家人,公婆,牧师,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显得阴郁的土地——她可能已死去,她的离家出走仅是想象而已。在那里没有谁信赖那座城市;它太大了。海伦曾想到那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所以她去了,然而又回来了;然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梦幻般朦胧,好像她是真正地死了,回来的仅是看起来像她自己的一个躯壳而已……想到这,她很心烦,赤裸着的大腿跷起了二郎腿。海员在脏兮兮的锡制烟灰缸里捻灭香烟,他们的目光相碰。海伦感到她的嘴唇微微咧笑了一下。麻烦就在这里了,她太了解男人了。她了解他们的眼神和姿势——就像现在这个海员若有所思地揉着他的下颏,好像他没有刮得太干净,但真的喜欢摩挲着他的皮肤。她对他们太了解了,从不明白为什么:比她大四岁的姐姐,就不会这样。对于海伦来说,一个男人就像一百个男人一样,或者一百个男人,不同的男人,像同一个男人。当然,这种想法是错的,因为她已受教训,并接受了这个教训;但是她并不能理解男人间是有差别的。海员看着她,但她把目光移开了,半閉着眼睛。她没有时间留给他。现在她父亲将赶来,几分钟之后就到了,所以没有时间;一个小时后她将回到家。当她想起父亲时,这座丑陋的带着烟草味和倾洒的软饮料味的巴士站似乎消失了——她记得头天晚上他的声音,她倾听时,觉得是多么的慈祥和温柔啊,她需要他的保护。还是孩提时,她得忍受他那双粗糙的手,因为她知道,这双手能保护她,能保护她一辈子。总是有麻烦,有时你会嘲笑这后来者,有时不会,那是她嫁给保罗的原因之一,在保罗之前曾有其他的男孩子——就是那种不会算数,没有工作只想着他们的车的男孩子。十五岁那年,她在路边旅馆曾叫父亲从六十里外赶来;她和她最好的女友安妮和一帮在野餐会上认识的男人裹在了一起。一直很吓人,海伦想,但如果现在她可以应付他们。她给予每个人的东西太多了,这就是她的麻烦所在。她的父亲这样说过。甚至她的母亲也这样说过。她在电话公司工作时曾将钱借给女孩子们;借给女友们衣物,当某个男人驱车前来,按喇叭,他本应该下车去敲门,但怕麻烦,这时她便会冲出来。她喜欢让别人开心,这有错吗?她是不是太不在乎?她的头开始疼了。

  她的思想总朝一条道跑,又快又天真,但是她的身体却做其他的事情。身体变得温暖、紧张,不能放松。她害怕父亲的脸色要告诉她什么事?她抛掉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是无稽之谈。如果她一定要想什么的话,那就是那个泥泞的春天,那天她的家第一次搬来这个乡下,搬进父亲按“便宜货”买的一座旧农舍。那时房屋前面的路还只是一条土路……而现在变宽了,面上覆盖着黑色的东西,闻起来难闻,在夏天的时候使你的眼睛发花,而又汗流不止。那是又大又旧的房子。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她不去想她自己的房子,她丈夫的房子,因为现在会让她头脑混乱。也许她会回去,也许不。她不想他——如果她想回去的话她是可以回去的,他会接纳她。当她竭力想着是什么让她回来时,绝不是因为她的丈夫——相比她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年轻太多,更敏捷,更幸福——也不是因为小女儿,而是与她家的房子有关,十七年前那个雾蒙蒙的、和煦的日子,她们开始搬迁进来的这栋她家的房子。因此,一天早晨,当那个男人离开去工作时,她想到了她的家,她在早餐桌前坐了大约一个小时,没有去清洗碟盘,瞧着他杯子中残留的咖啡,好像他被遗弃的提醒物——这是她已经在开始遗忘的男人。她那时已明白她不屬于那座城市。并不是她停止爱他——她绝不停止去爱任何一个需要她的人,他需要她超过其他任何人——是其他原因,她所不明白的原因。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孩子,甚至也不是那条河流的景色,它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树林,树林在冬天里枝条光秃秃的,显得肃穆和错综复杂。她所爱的那些东西,她没有停止爱他们,因为她不得不爱那个新的男人更多一些……然而另外的什么东西让她站起身,冲进隔壁房间,在桌子抽屉和壁柜中检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那天晚上,他回来后,她向他表明,她要回去。他四十多岁,她不能确定是多少岁,总是他的优柔寡断、谦卑的样子使得她爱他,他失败的气味和他饮的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饮酒停不下来,即使在她的帮助下有所“下降”。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男人害怕,为什么他们要想那么多?他做的事一定与记账有关,那是紧张的工作吗?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但海伦以前在他身上没有看到。她看到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的凝视,以及他将手伸入他稀少的头发的样子。那样的动作告诉她,他想要她,想足够年轻去如此告诉她。那已是四个月前的事情。这几个月的记忆都涌入海伦的脑海,她想起他那双敏锐、智慧又困惑的眼睛,当她出门给父亲打电话时他那眼睛里的泪水……

  现在,回到了奥里斯卡尼,她不再去想他。

  几分钟后,父亲来了。真是他吗?她想,心脏狂跳不已。好像血液从她脸上排走,她看起来满脸雀斑,病恹恹的,像得了皮疹……她多么讨厌那样!虽然父亲立马看见了她,虽然这个巴士站几乎是空荡荡的,他还是踌躇不前,直到她站起身跑向他。“爸,”她说,“见到你好高兴。”好像好几年前一样,他在镇上办完事,就要驾车回家,那时还是十四五岁的海伦,正等着和他一块回家。

  “我给你拿行李箱。”他说。海伦正在读一本杂志,她对他不再感兴趣。海伦紧张地看着父亲。哪儿出问题了?他躬下身,抓住行李箱的把手,但是他并不能很快地伸直腰。就是因为心律太慢。为什么?海伦取出纸巾,纸巾已被她的口红弄上了斑点,她拿纸巾蘸着前额。

  回家的路上,他车开得很慢,好像方向盘被太阳晒烫使得他把握起来很难受。“这车没问题吧,呃?”海伦说。

  “没问题,”他说。他们差不多已出了镇。海伦看见了几个她认识的人。“你为啥一直在四处张望?”她父亲说。他的声音是愉悦的,但他的眼睛严肃地紧盯着公路,好像他不敢看其他地方。

  “哦,只是随便瞧瞧,”海伦说,“戴维怎么样了?”

  等着父亲的回答——他总是要花一点时间——海伦紧张地摆弄着她身上的裙子。戴维是她姐的孩子,他生病了吗?前天晚上她忘了问他的情况。“他没事吧,爸?”她说。

  “没事。”

  “我以为妈可能会来,”海伦说。

  “没来。”

  “她不想来吗?还生我的气,呃?”

  过去母亲对她的不满,总是使得父亲和她站到一块;这种时候,海伦只要瞥一眼父亲就能明白。但父亲的目光不曾离开公路。他们正经过一所新的高中,这所联合高中海伦曾读过一年。没有人知道“联合”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海伦皱眉打量着黑色的墙砖,就在这儿,莫名其妙地,她大脑里钻入了“通奸”这个词,因为这是一个她许多年不曾理解的词,一个出自《圣经》的词。它就像夜间烦扰她的蚊子,或者衣服上的一块污渍——她必须隐藏起来,不经意地,她的手突然覆盖住它。由于某种原因,这部陈旧的汽车散发出特别的气味,挡风玻璃上咯咯作响的遮阳档,用旧卡其布毯子做成的座位套都让她感到不舒服,让她的脑袋昏沉沉的,并不能将那个词赶走。

  她不困,但是她说困了。

  “亲爱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躺下来试着睡一觉呢?”父亲说。

  他扫了她一眼。她立马感到释然,她觉得单纯和安全。她移动过去将脑袋斜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巴士坐得太久了,我讨厌坐巴士,”她说,“我过去喜欢坐。”

  “你可以睡到我们到家。”

  “妈讨厌我?”

  “没有。”

  他的肩膀并没感到它应感到的舒服。但是她闭上了眼睛,试图强迫自己睡着。她记得他们来到这儿的那个四月的一天——他们搬入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是新的,这是属于他们自己,不与其他人分享的房子,但结果这房子是在某方面有问题的,秘密的事情,这使得海伦的父亲很恼火。她不记得他们曾居住的城市和房子,但那时她的年龄已是足够大到让她能感觉到乡村的纯朴和父母的渴望,以及随后愤怒的困惑。这个家庭是庞大的——亚瑟十岁去世前,那时是六个孩子——在他们搬入半个小时后,房子拥挤而破旧。她记得被某个东西惊吓,父亲就在忙碌中将她抱起来,不问她为什么哭——她母亲总会那样问,好像真有一个什么原因——而是摇着她,用他粗糙的手抚慰着她。她记得屋子看起来很漂亮:窗户布面小圈的窗帘,这是母亲第一次做出来的东西。多风的春天,空气已经很温暖,弥漫着泥土和他们屋子下面不远处的爱登河的味道,还有树叶、阳光和风的味道;破落的门廊堆放着纸箱和从旧房子带来的七零八碎的家具。在那个城市又旧又黑的屋子,外祖父外祖母——母亲的父母——死在了那儿,海伦根本记不得他们,除了父亲将他们召回来,还能记起父亲对外祖父的怨恨——几年前父母会有一些小小的争吵,总是他吵赢。那老头死后,这屋子曾被抵押给一个神秘的地方的银行,父亲将他们一家全部带到了这个乡下。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里将开始崭新的生活。有一个农场。有四个男孩子当帮手,土地如此肥沃,前景可观……

  父亲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兔子横穿马路。”他说。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他都是一副歉疚的語气,即使语气温和;他憎恨杀害动物,哪怕是黄鼠狼和鹰。海伦想用自己的手去覆盖他的右手,那是一只长得很厚,沾满泥土,从未洗干净过的手。但是她却说,激灵了一下,好像是他将她弄醒了,“妈为什么不想来?”

  他们缓慢地行驶在一条很长的弯路上。海伦不用抬眼望便知道这是那条弯路,在两片麦田之间。两片麦田属于这儿其中之一的很老的老家族,这些有钱的男人开着破烂的收割拖拉机,穿得比他们的雇工还差,但他们有钱,有很多的钱,不存在一家银行,而是存在很多家银行。“是啊,他们是有钱人。”海伦记得她父亲几年前说过。他们在穿过一个牧场。那些丑陋的红色奶牛对于海伦来说毫无关系,但对于父亲却不一样。此前,她父亲说了这样一件事——他们出门驾车前往教堂——母亲变得尖刻和烦躁,那趟出行便被毁了。几年前,海伦的父亲还是一个年轻小伙,有副稚嫩的、带着期望的、不谙世故的表情,臂膀肌肉发达,但这只对劳动有用。“他们是有钱人。”他说,这句话仿佛魔咒一般毁了那趟出行。仿佛空气自身改变了,风向改变,从河流而不是绿色土地方向吹来的风让他们感到舒服,河流常常在八九月份变得枯涩。费了好大劲,海伦才记起她一直在想她母亲。为什么这些天她如此频繁沉湎于过去?她只有二十二岁(并不老,真的),而且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一旦她回到家,洗个澡,将行李箱中的东西拿出来清洗,稍作休息,她便会到河边走一走,踩着石头跨过河去,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到盖着旧油布的圆形餐桌旁聆听他们的教诲(“现在,你已长大。你已不再是十五岁了”——母亲最后一次如此说),当时她就决定做什么了。对她的丈夫和孩子作出决定外,其他也没什么可考虑的。

  “妈为什么不来?”

  “我不想让她来。”他说。

  海伦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他瘦削的肩膀硬硬地顶着她的脸庞。肩膀的肌肉还在,但已消减,被窃走了,就像每年被河流侵蚀的土地一样,父亲买的农场最后对他来说成了一个笑话?或者那是不一样的肌肉,坚硬、紧实,像钢铁一样,从多年抵御暴力中自身浓缩了?

  “怎么不来?”海伦说。

  他不回答。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已开小差,产生了恐惧的想象,星体爆炸,出现电影中的黑影——在那城市她始终在看电影,经常在早晨十一点看第一场;她并不是因为孤独或者无所事事,而是因为她就喜欢看电影。五点二十,他爬上楼梯,面部扭曲,胸中是奇怪的难以言说的痛苦:海伦去了市中心,并从那里回来,一身盛装,头发闪闪发亮,她的脸既成熟又像孩子般鲜嫩,并不是她得意于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而是因为她知道她能将他的痛苦减弱一会儿。这就是在他需要她超过其他任何人时,她离开他的原因?“爸,出什么问题啦?”她说,好像对另一个男人看不见的痛苦的回忆与父亲具有某种关联。

  他暧昧地倾下身子触摸她的手。对此她很吃惊。电影中的形象消失了——那些她想信赖的美好的人,正如她想信赖在电影世界中的天堂出现的上帝和圣人——她睁开眼睛。太阳明晃晃的。整个夏天都太明亮了。但是当海伦费劲地想起他们对她没有任何解释时,她的脑子感到紧张和尖锐的痛,仿佛被细小的针扎了似的。她很快就要到家了,她将可以休息一会。明天她将能与波尔取得联系,从他们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波尔一直很爱她,一直理解她,知道她是什么人。“妈不会是病了吧?”海伦突然说。“没有。”父亲说。他松开她的手指重掌方向盘。又是一段弯路。侧面——如果她愿意去看的话,河流蜿蜒着迎向他们——这是一年中的低水位,河流不少地方覆盖着褐绿色的浮渣。她懒得去看。

  “我们是十七年前搬到这里的,”父亲说,他清了清嗓子,一个男人不习惯于演讲的动作,“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海伦说,“我记得的。”

  “你不会记得,你只是一个小孩。”

  “爸,我记得。我记得你带回一张很大的地毯到屋子里,是你和艾迪。我开始大哭,你将我抱起来。我是个大婴儿,总爱哭……妈走出来将我赶进屋,使我不烦你。”

  “你不会记得。”父亲说。车开得很颠簸,他脚踩了一下油门然后又抬起,仿佛新的想法不断向他袭来。他出啥问题了?海伦冒出了她不喜欢的念头:他现在上年纪了,他将变成一个老头。

  在那个又大又旧的农舍,她和姐姐合住在阁楼上,如果她怕黑,她所有想要做的就是想他。他习惯性地坐在餐桌旁,如此地安静,如此地沉默,你知道没什么能使他屈服。没有什么能吓到他。所以,作为孩子的时候,甚至作为成人的现在,这习惯促使她想到父亲的脸——在光的照射下,苍白而惊讶的绿眼睛,显得单纯而又狡猾,他嘴巴四周逐年加深的皱纹,下颏坚硬的角逐渐向后延伸到耳朵,被太阳烤成黝黑,变成了皮革,然后在冬天又变成苍白。太阳并不能将黝黑的颜色灼烤进他的皮肤,海伦和他情况一样。在主日学校,海伦和其他的孩子被告知,当他们恐惧时,要想到基督,但是她在小小的圣经书签卡和日历上看到的基督并不是保护你的人。这样的男人呢,也许他是你的表兄,某个你喜欢但很少见到的表兄,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有思想,值得信赖,但帮不了什么忙;不像她的父亲。当他和男孩子们从田野里回到家时,汗水湿透了衣服,他们的脸看起来好像被热融化了,你能看见衣服里面坚实的肉体、肌肉附着的骨架,好像他绝不会老,绝不会死去一样。男孩子们——她的哥哥们,都比她大——哥哥们非常喜欢她,海伦就是小宝贝,她的姐姐大部分时间照看她,母亲也喜欢她——也许母亲对谁都喜欢,这是因为是被讲德语的母亲抚养大,他们没时间教她爱?但她最终碰到了海伦的父亲,她通过了解他开始了解男人。她通过对他的察言观色来了解其他男人脸上的表情。假如他们开始变得不耐烦时,他们思考的慢和快,或者愉快却不想喜形于色。是因为这个她才回家的吗?——这个想法使她惊讶得坐立起来,因为不明就里。她是因为这个回家的吗?“爸,”她说,“就像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的,我不知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走。没什么吧,是吗?我意思是,我为此感到抱歉,还不够吗?你和波尔说过吗?”

  “波尔?为什么和他说?”

  “什么?”

  “你直到现在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现在问起?”

  “你什么意思?他是我的丈夫,不是吗?你和他说了吗?”

  “有两个星期,他差不多每晚上来家里。是三个星期,”他说,海伦不能理解他话语阴阳怪气的饶舌的语气,“后来他来是断断续续的,一直这样。我没有告诉他你要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海伦神经质地笑着说,“你不喜欢他?”

  “你知道我喜欢他。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告诉他,他就会去接你,不是我。”

  “如果我说,不是要你去接的话……”

  “我不想他知道。你母亲也不知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没告诉他?”海伦瞧着他脸的一侧说,黝黑的背后是僵硬,没有血色,仿佛里面某种东西在消失,剩下的只是声音,“你的意思是竟然没有告诉妈?她不知道我回来?”

  “没有。”

  她的大脑突然又一下神经刺痛。海伦擦了擦前额。

  “爸,”她温柔地说,“为什么你不告诉任何人?你为我感到可耻,呃?”

  他开得很慢。他们跟着河湾行进,这条又宽又浅、蜿蜒曲折的河流,男孩们说再也不值得去钓鱼。它的一条支流突然分岔出现——叫什么泥巴溪,到处是泥巴、牛蛙、蜻蜓和野草——他们开上了横跨溪流之上、摇摇晃晃的木桥,木桥在车底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爸,”海伦小心翼翼地说,“在电话里,你说你没生气。我给你写信解释过。我想再写,但是你知道……我写得不多,甚至当安妮搬走时我也没给她写信。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忘记那些事,还有妈……我也想孩子、波尔,但波尔一直会照顾好自己的。他人聪明。他真的聪明。有一次我和他逛商场,他和销售员吵了起来,但他占了上风;他所有的本事绝不是跟他父亲学的,虽然,他家所有的人都是聪明的,不是吗?”

  “你说的是亨特雷克斯夫妇?肯定,你没脑子是挣不了钱的。”

  “是啊,他们也挣到了钱,波尔从不发愁。在一个像他父母的屋子一样的房子,房子没有什么破损。你知道吗?不像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那是一方面——当波尔的父亲为我们建房子时,我是真的高兴真的幸福,但是后来他们也带来一些事。每样东西拿出来清洗后要放回原处,但有了孩子后便感到累了……但他的母亲一直对我真的好。我不埋怨他们。我真的非常喜欢他们所有人。”

  “有钱人总是表现得好。”父亲说,“他们为什么不表现?”

  “哦,爸!”海伦说,拍着他的胳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總是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好,真是这样。真的好。很多有那些大农场的人,像波尔的父亲,或者拥有拖拉机商场——他们有很多抱怨。他们的确这样。你只是没有听到罢了。当那个孩子得了小儿麻痹,到了兰彼特斯——真正的大农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麦克居里夫妇,你认为他们感觉如何?他们就像其他人遇到麻烦一样。”

  然后她父亲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他们离家还有七到八英里的地方,没到家附近,把车停了下来。“想休息一分钟。”他说。然而他继续盯着挡风玻璃外,好像他仍在驾驶。

  “怎么啦?”

  “太阳晒在这汽车引擎盖上……”

  海伦拽了一下衣服的领子,将它从湿漉漉的颈子上扯开。父亲以前什么时候被燠热困扰过?她记得在他放弃那块农场之前,她去最远的农田带水给他。他从她手里接过水壶,举到唇边,这时对于海伦似乎是,甜蜜的孩子海伦正站在灰扑扑的玉米地,水流进她父亲魁梧的身体,让他焕发活力,仿佛她自己身上神秘的血液给了他。他的胸部鼓了起来,他的彤红的肌肉发达的胳膊渴望从他挽着的袖子中显露出来,他的眼睛现在抹去了汗水和疲惫……这情景让她感到愉快也感到惊慌,因为现在她身旁还有什么和他有关呢?她凝视着他,发现他的鼻子白得出奇,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红色血管,几乎和笔尖一样;他的头发稀疏又蓬乱,坚硬地,从他的前额往后长,好像他用手不耐烦地往后梳梳得太勤了。当艾迪,家中最大的男孩,离家出走,现在音讯杳无,狠狠地推了他们父亲胸口,他的背撞到了餐桌上,同样令人惊讶的白色从鼻子开始出现在他脸上。

  “我在想……假如……假如我现在回到家,我能够帮助妈做晚餐,”海伦说,她触摸着父亲的胳膊,好像要弄醒他,“这天真热,她希望得到帮助。”

  “她不知道你要回来。”

  “但是我……我是肯定能够帮忙的。”她试图笑一下,盯着他的脸寻找某种暗示,在过去,只要她逗他时间够长,看起来表情僵硬的他最终都会绽开一笑,“但是妈不是听到了你在电话上的通话的吗?她当时不在?”

  “她在的。”

  “对呀,但是……”

  “我告诉她,你只是说说,从没说过要回家。”

  燠热开始使海伦晕眩。父亲打开了他身旁的车门。“让我们下车走一会儿,沿着河边走走,”他说。海伦身子滑过去下了车。她感到脚下的地不稳。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念叨着什么事,她不得不跑上去赶上他。他说:“我们十七年前搬来这儿。当时我们家是六个孩子,但你是记不得了。然后那个男孩死掉了。你不会记得你外公外婆和他们的房子吧,那个讨厌的肮脏的房子,我在你外祖父的商店什么活都干。你记得屋前那个商店吗?脏兮兮的锯木面地板,那个老太太进来取香肠,多得让你想呕,还有猪蹄、牛脑、内脏,以及附近居民吃的那些鬼东西。我一辈子都会作呕,清除不掉。那时你刚出生。对于你母亲那边的人来说,我们是肮脏的,简直是肮脏的。我是肮脏的。他们死后,其他人获得了那栋房子,房子被其他人完全拥有,所以我们说,我们搬来这里,完全重新开始,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你不记得这事,对我们啥都不知道。”

  “怎么了,爸?”海伦说,当他们走下杂草丛生的河岸时,她挽住了他的手臂,“你说话这样搞笑,你去巴士站前喝酒了吧?以前你从未说这些。我想那个商店不仅卖肉,而是一个杂货店,像这个——”

  “我们到这儿来,”他打断她,大声地说,“给那个婊子养的买了一栋房子,房顶有一半朽烂,井也毁了……那些杂种从不正眼看人,从不认为我们是真正的人。亨特雷克斯夫妇也是如此。他们就像他们所有人一样。镇上的人看白了我,你知道吗?就像你看穿一扇窗户。他们没看清我。因为那个屋子的乡下人家庭,搬进搬出的了,半夜欠其他人的钱被拖了出来;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那样的。我说,我们是穷,但我们不是乡巴佬。我说,我谈吐像乡巴佬吗?我们是城市人。但是没人在乎。你走上前去,对着他们的脸喊,他们听不见,甚至在他们自己开始蚀财的时候。我向上帝祈求,他们会有背时的时候,他们全都失去他们所有的,他们每一个杂种,尤其是他们所有人中拥有最昂贵牛群的瑞士人!我祈求上帝将他们带到我跟前,让他们看看我,我的孩子和他们的一样优秀,我比他们工作更卖力——如果你工作到感觉快死时,不管你挣了多少,你便做到了你能做到最好的。我告诉过他们。我想进入他们的世界,哪怕是他们的底层,只要他们给我一个名分……”

  “爸,你喝酒了。”海伦温柔地说。

  “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说。现在他们已经下到了河边。垂钓的人清除了一小块地方,将树丫插到干掉的泥浆里,将渔竿搁在树丫上。海伦的父亲用脚戳了其中一根小树枝,随后的举动是海伦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谁那么做过的,甚至那些男孩也没那么做过——他将脚踩在树枝上将它碾烂。

  “你不应该那么做,”海伦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要继续说要继续说;十七年了,你知道,我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些。我和你母亲从来很少说话,你是知道的。她像她的父亲。——你记得那个第一天吗?那是一个春天,美好而温暖,当我们搬进东西的时候,风吹来,气息与城市是如此不同——天哪!这儿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记得。”海伦说。海伦凝望着浅浅的泥泞的河流。对面平坦的岩石,覆盖着干掉的青苔,像面纱似的,鸟儿们在上面晒太阳,啁啾地叫着。

  “你什么也不记得!”父亲愠怒地说,“一样也不记得!你是他们中我唯一爱的人,就因为你不记得。一切都为了你。我那么做首先是为我,为我自己,让她那个已死掉的杂种父亲——还有那些其他的杂种,我们身边拥有大农场的那些人看见——就是为了你,为了你。你还是个孩子,我向上帝表示,当你长大后,你将是那些拥有大房子的人之一,大房子里的一切一直都是安装好的,漆得油光锃亮的,有新的家电,开着好车四处兜风,而且不像我们现在开的这辆。我表示我愿意为了你去做,否则去死。”

  “真好,爸,”海伦紧张地说,“但我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知道这些,或者是……我过的日子已很快乐的。我喜欢在家,我和妈相处得很好,超过任何其他人。我也喜欢波尔,我嫁给他并不是因为你要我那么做。我的意思是,你从来不强迫我,我想嫁给他完全是自己的决定,因为他爱我。爸,我一直很快乐。如果波尔没有给他的商店、土地以及其他一切,我也肯定会嫁给他——你不应该为了我那么操劳。”

  尽管炎热,她突然感到了一丝寒冷。在他们两旁,从清理平整的区域退缩回来的草长得高高的,在八月的炎热中变得坚硬、枯干。这些野草在脆弱的骚动中聚集起来退回到藤蔓、树木的叶子开始生长的地方,野草死了,变得发白,而藤蔓却是亮闪闪的翠绿,仿佛是从悬垂到的水中吸取了生命的活力。沿着河岸,树木和灌木丛探出身来,显露出一两码枯死的、白褐色的印迹,那是河流曾经的水位线。这条河弯弯曲曲的,你沿着河流绝对看不远,最远只能看到一英里左右。枝叶开始生长,杂乱而又一动不动。他们来这儿干什么,她和父亲?海伦冒出这个念头,并吓了一跳——她不应该这么想——他们不应该来这儿,这是一个缓慢的,有耐心的另类世界,在这个世界,时间根本不在乎她或者是她女孩子的脸或者是她爱的慷慨,但会经过她继续去抚摸其他人的脸庞。

  “爸,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她说。

  父亲躬下身,手伸到河水里。他将河水滴滴答答地捧到脸上。“水很脏,爸。”她说。什么地方开始传来疯狂的枯燥的嗡嗡声——是虎头蜂或者大黄蜂。海伦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发现。

  “上帝倾听而不说是或不是,”父亲说,他蹲在河边,现在回头看她,他的下巴皱了起来,他衬衣的后背是湿的,“如果我对他的理解对的话,大概是这样的——我陷入自我,有钱人陷入他们自身,上帝陷入他所是,除此别无所是。后来我再也没有想到过上帝。”

  “我想到了上帝,”海伦说,“我想到了。人们应该想到上帝,既然他们不想有战争和麻烦……”

  “不,我再也不为上帝心烦了,”他缓缓地说,“不管他在不在天上,这从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冰雹砸了麦子,或者干旱——他妈的到底是咋回事?谁的错?是上帝的错,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让他走开。我是独自一人。不久之后情况就好转了,一年比一年好。我们偿还了农场和买新机器的债务。那时你已在镇上上学。当我们去教堂,他们有时也会和我们打招呼,因为我们与他们这些乡巴佬较了十年劲。现在迈克在他那地方干得不错,买了一辆好车,我和比尔在农场也挣了不少,所以也还不糟,我的意思是还不糟。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钱!”

  他盯着她。她在他脸上看到某种与黄蜂嗡嗡鸣叫声相混合的东西,她被迷惑住了,以致一动不动,甚至也不能逗他笑一笑。“我想要的绝不是钱。”他说。

  “爸,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我不知道要的是什么,什么确切的东西,”他说,仍然蹲着,他的手懒洋洋地摸着地面。“我竭力地去想,在昨晚上你打电话的时候,整个一宿,在今天开车来镇上的路上,却在想。”

  “我估计我是坐巴士太累了。我……我感到不舒服。”海伦说。

  “你为什么要出走去跟那个男人?”

  “什么?呃?”她说,抚摸着一棵草尖,“我遇见他是在波尔表兄那个地方,他们在那儿有很不错的酒馆和舞厅……”

  “你为什么要和他私奔?”

  “我不知道,爸,我在信里已经告诉你。我给你寫过信,爸。他表现得那么好,那么地喜欢我,他现在仍然如此,他很爱我……他总是那样地忧伤那样地疲惫,他使我想起——你,爸——但又不真的像,因为他没有你强壮,根本不能像你一样干活。既然他那么爱我,我就跟着他走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海伦想笑,扫了一眼河水。缓慢流淌着的、丑陋的河水,这条河让每个人失望,但她对它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一栋房子要是背后没有一条河一条溪她就会很不习惯,河流日夜流淌:也许这就是她在城市的思念所在?

  “我回来是因为——因为——”

  她用冰冷的手指将野草扯碎,却一言不发。她看着撕碎的草屑纷纷落下。她一言不发,大脑一片空白和冰冷,她来到这河岸边走得太远了,这没有错,正如河流兀自流淌没有错一样,自然而然。

  父亲慢慢迈开脚,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她以前经常见到这把刀。她的眼睛盯着这把刀,脑子里竭力去回忆: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哪儿,它是谁的,她父亲的还是哥哥的?他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好像要唤醒她似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海伦现在是如此的惊恐,以至她不再害怕,仅仅是好奇,一个孩子大理石般沉默的好奇。父亲僵硬地沉默着,一股仇恨将他的脸改变成一堆皱纹,脸上皮肤是红一块白一块。他没有举起刀,而是猛劲将它戳进她的胸口,直抵刀柄,以致他发白的拳头撞击着她的身体,她的血喷溅而出。

  随后,他在肮脏的河水里清洗了刀子,将它收起。他蹲着,凝望着河面,大腿开始感到疼痛,他坐到了地上,离她的身体有几英尺。他坐了几个小时,仿佛在等着冒出另一个主意。河水开始变暗,流淌得很缓慢,后来天色变得更暗了,仿佛属于另一个单独的时间,与往常一样,他努力将思维转向下一个他必须做的事情。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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