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只是个小手术,可从灌肠开始,旋风就感觉大事不妙。
旋风从来就不知道啥叫疼。两年前他送外卖,一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电驴子迎面撞过来,他不知往哪里躲闪,顺到了马路牙子上,人和车都朝着便道歪下去,右臂下意识地去撑,一股钻心的疼瞬间冲到了他的心窝子,异常锐利和警醒,之后反倒觉不出什么了。小臂骨折,把一截钢板打进胳膊里,刚开始总觉得胳膊不是自己的,可不出两天就适应了,等骨头长好,还要再遭二遍罪,重把那皮肉拉开,取出钢板,这样一来,胳膊里反倒又空落落轻飘飘的了。
疼,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反倒是那次的肿胀感和空落感给了他不祥的记忆。此刻,他的小腹就正经历着逆行液体的折磨,他无力控制它们,只能任凭一次次开闸泄洪……
说到底,痔疮手术真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手术。很快,旋风就被送出了手术室。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孩子气的脸,笑得微微有些紧张。
还好吧?觉着怎么样?疼吗?
挺好的。小菜一碟。完事大吉。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她频频地点着头,也不知道该干点儿啥。
旋风体会到了什么叫幸福。大夫说要做手术的时候,媳妇就说要请假陪他,他不同意。媳妇是老师,课外培训班的英语老师,上一堂课才有一堂课的钱,请假,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损失。不过是一个小手术,不用了,他说。小手术也是手术,搞不好就成了大麻烦,媳妇坚持。他总是拗不过她,她比他小三岁,她拍板的事情就算定了。
媳妇请了五天假,这五天,她将如此这般小鸟依人地守在身边。这样想来,损失那十几堂课的钱也是值的。恋爱谈了小一年,却总是各忙各的。现在,虽说病房里也塞满了人,还充斥着84消毒水和高锰酸钾溶液的混合气味,却也可以耳鬓厮磨,说些平日没说够的悄悄话。
咱俩也不小了,就算现在去领证,也够晚婚标准了,你咋想哩?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如此严肃和重大的话题。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算安定下来了,那就是旋风心中向往的正常人的生活。可哪那么容易啊!
你到底咋想哩?啊?
这话该我跟你提啊,总得像那么回事,求婚得有个求婚的样儿,我爸妈是不是也该登门下个聘礼啥的,该走的程序不能省。
我不要,我就是要你今天给个话儿,你到底是啥打算?我知道,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办的事,麻烦着哩,可总得有个方向吧?
这还用说,我当然是要娶你的,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别贫嘴,我真要你八抬大轿,你能给?说正经的,咱们总得先有个窝吧?
旋风又何尝不想有个窝呢?他刚才说什么正式求婚啦,什么登门下聘礼啦,那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就是房子。媳妇跟几个女孩合租,旋风倒是住在五星级的索菲特酒店,那是一间员工宿舍,凌乱拥挤,住着六个荷尔蒙极其旺盛的大小伙子。他在这家酒店的礼宾部工作,说白了,就是个迎来送往的行李员,每天两班倒,拴人,也磨人。小两口除去吃个饭、看场电影、逛逛公园,舍不得回回都开钟点房,只能央求着你那里或我这里的哥们姐们按时按点地回避,直奔主题一路高歌猛进,直上巅峰,就算意犹未尽,也绝不敢接着温存缠绵,赶紧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给接下来的哥们姐们腾出地方。那种滋味,总是不能畅快淋漓。
其实,他俩是邻村的,离城不算远,二十多公里,出了城就有高速,不是非得在城里買房不可。两三个月前,在媳妇的撺掇下,他刚刚买了车。当时她讲得有道理,买车,上下班是用不着的,约会也派不上用场,不就是为了回家方便吗?他以为买了车,也就躲过了买房这一劫。可虽说只有二十多公里,虽说有了车,但每天回家是不可能的,一两周回家一趟也是不现实的。媳妇周末最忙,平时的课也多安排在下午四五点到晚上九点,课外班,当然是要等到学校放了学才开课。为了一起回家,旋风只得跟别人调班,腾挪出一两个白天。说着容易,他愿意连着上好几个班,可人家未必乐意这么辛苦,还要躲避目光如炬的经理,总这么连着上班,难免精力不济,影响工作。所以,新车自打买来,大多数时候就停在酒店停车场里,好在不用交停车费。
你咋不吭一声哩?媳妇仍是笑脸相迎,可那笑容明显是强装出来的。
旋风生恐媳妇的脸说变就变,连忙挤出一点儿笑意,故作轻松地说,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还愁房吗?窝,那不是现成的?家里的房虽然比不上城里的高楼大厦,可接着地气,晒着阳光。
果然,媳妇的脸顿时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她把嘴一噘,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俩都在城里上班,当然要在城里安个家啦!别说回一趟家不容易,就算间天能回家,办事之前,咱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住一起不是?就算结了婚,咱们也不可能再回村里扛锄头种地吧?不还得在城里打工?没有个落脚的地方能行?难不成拉扯着娃打游击?
可是钱哩?这话在旋风的嘴边打了好几转,最终没说出口。媳妇闹着买车的时候,他硬着头皮跟爸妈张口要了钱,估摸着那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了,就算现在真的厚着脸皮再张口,他们最多也只能拿个仨瓜俩枣,要是再背着自己向亲戚朋友借钱,更要把脸都丢尽了。
哎哟,我的伤口……
媳妇马上不再唠叨,问,咋的啦?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没大事,只是有点儿疼,我想歇会儿。旋风轻轻地闭上了眼。
这一招倒也管用,媳妇掏出手机,打开抖音,一会儿就咯咯咯地乐起来,又忍不住把手机伸到他面前,让他一起看,旋风也咯咯咯地乐起来。
媳妇削了个苹果,用勺子轻轻地刮成末,送到他嘴里,说,多含会儿,这样不会有渣子。苹果好甜!旋风觉得,这一刀挨得也值了。
哥,我知道,你是装疼哩,我也知道,你是发愁买不起房,凭咱们挣的这点儿钱,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未见得在城里买一套房。但是,买不起,咱可以租啊!
这一次,旋风真的觉得伤口尖锐地疼了起来。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看来今天躲是躲不过去了。
哥,你别发愁,也别为难。我知道,就算租房,也不是个小数目,既然是咱俩共同的事,就得咱俩共同想办法。我挣的怎么说也比你多,我算过了,刨去吃喝用度,我来付房租不成问题。我跟你商量,就是想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现在就跟我住一块儿?
这就是媳妇,旋风心里想,她读的书到底比自己多,说不过她也是理所应当。可自己毕竟是男人,是男人就该养着女人,怎么能反过来,让女人出钱租房,那他不成小白脸子了吗?
媳妇,你真好!我累了,我想歇会儿。
媳妇的大眼睛一眨巴,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落下来,一说到正经事,你就要歇会儿,我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我!
媳妇,你咋说哭就哭哩!我也没说不租啊!我只是想静静,这么大的事,总得让我合计合计吧?别掉泪了啊!
哼,这还用想啊!你们男人都一样,根本没把人放心里去!
电话响了,来得真是时候。
旋风摸起手机一看,是老妈邀请视频通话,犹豫一下,挂断了,回了条语音,说,妈,正上班哩,不方便接。有啥事儿吗?
儿,忙啥哩?
正在库房里找东西哩。
最近咋样啊?这两天也不知咋啦,心里总空落落的,老惦记着你。
妈,儿子好着哩,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你爸笑话我,说是我想儿子了,让我上去看看你哩。
妈,你可别瞎折腾啦,这大老远的。最近我也忙,酒店接了好几个大型会议,等忙过这阵子,我再回家,你要是想上来住几天,我接上你,坐着咱的车,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多快有多快。
别自个儿回来,带上人家闺女,我和你爸就稀罕这闺女,你脾气不好,可不兴欺负人家。
妈,说啥哩?我欺负她?她不欺负你儿子就是好的啦!
媳妇白眼珠一瞪,把手举过头顶,朝着他的屁股就要打。他极其笨拙地向边上挪动屁股,平时他是用不着躲的,挨两下就当是打情骂俏,可今天就大不同了,万一她没轻没重,后果不堪设想。媳妇的手却只是非常轻地落在他刚刚挨了刀的屁股上,然后再一次高高举起,说,我欺负你了吗?啥时候欺负你了?咋欺负你了?
儿啊,你们俩好好的,我和你爸也就放心啦,两个人都在外边,互相有个照应,有个依靠。我和你爸也盼着,要是你俩觉得差不多,也别总拖着啦,你拖得起,人家闺女可拖不起。你要好好珍惜哩,失了这个闺女,你到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去?
妈,我俩好着哩,最近正商量着在城里租套房,就算安定下來了。婚事,可以慢慢操办。
这事靠谱。城里租房得不少钱吧?租吧,我和你爸再给贴补点儿。
不用,我在中法合资的大酒店打工,钱够着哩。
旋风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媳妇一定笑逐颜开,偷眼一瞧,她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忙问,你又咋啦?我这不是答应租房了吗?
你是答应我租房了吗?明明你是答应你妈租房啦!
旋风无语,真搞不懂女人,这不是一回事吗!
走向厕所的时候,旋风像往常一样轻松,站到小便池前,抖落出再熟悉不过的弟兄,他突然傻了眼——明明有尿,却怎么也尿不出来。膀胱愈发地憋胀,所有水流都拥挤到水库大闸前,只等着开闸放水,便要争抢着欢腾而下,可大闸却纹丝不动。明明是后边受了罪,咋前边也跟着遭殃!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旋风却呆呆地站了好半天。无论如何,也要打开那道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把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到大闸附近,却怎么也找不到拉动大闸的机关,反倒惊动了伤口,撕扯着,抗拒着,好不容易露出一道缝隙,千军万马好似要一拥而出,大闸又生生地关得更紧,只挤出几滴残兵败将……如此反复几次,旋风早已是满头大汗,水库的水位稍稍降了降,便无力再战,赶紧鸣锣收兵了。
你咋去了这么久?媳妇躺在病床上摆弄手机。
没事,尿不出来。
我这正看房呢。市中心房子太贵,咱们就找地铁附近的,远点儿不要紧,上下班方便。我相中好几套,你也参谋参谋。
旋风接过手机,说,APP上靠谱吗?我觉得还是去中介登记一下。咱村里人要换宅基地、分家析产、承包土地什么的,不都要找个中人吗?
你个呆子,这能一样吗?村里人知根知底,找的中人,当然都是德高望重,最起码也是公道正派,自然对得起个“中”字,不偏不倚,中规中矩。这城里满大街的中介就不好说了,就算他是正经生意,可总还是要从咱们身上挣钱吧?要不他们喝西北风啊?
旋风没有租过房,但他找工作时接触过中介,确实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可他还是说,你说的是,可咱又咋能知道,房东就不会骗人哩?我就听说过,有的人明明已经把房屋拿去抵押还债,却又把房卖了出去……
你说得对,咱们得多长个心眼,比如,要看好各种材料,房本、身份证什么的,还得看面相,相由心生,所以更要直接面对房东。来,喝点儿水吧,看你的嘴唇,都起皮了。
旋风哪里还敢喝水?他抿了抿嘴唇,又用舌头偷偷舔了舔,说,不渴,不喝了,我这又想上厕所了。
你不是刚回来吗?我看你,就是不想跟我聊房子,真叫懒驴上磨屎尿多!
第二天上午,大夫查房的时候,问了旋风一下情况,说,到底年轻,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一天,没问题,明天上午就办出院手续吧。
媳妇跟旋风一样高兴。早些出院,不仅少受些罪,少花些钱,正好还可以余出两天时间去看房。网上固然可以看图片、看视频,但房子是要住的,住进去舒服不舒服,仅凭图片和视频是远远不够的。媳妇已经请下了五天假,该调的课已经调了,不可能再重新调回来。
媳妇说,明天你出了院,我去看房,你回家歇着去。
旋风说,你一人能行吗?咱俩一起去吧,医生都说恢复得不错,那就是不错。旋风想过了,难不成自己回到酒店的集体宿舍里,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吗?哪个哥们儿要是带着女朋友回来,他不还得知趣地流落街头?就算没人打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生生在那里挺一天尸,也是活受罪,说不定就蹦起来上班去了。这一回,礼宾部的头头已经给了他十天假,而且是带薪的假,虽说只是底薪,歇就歇吧,把租房的事情搞定,也是划算的。
媳妇说,我一人怎么不行?咱家里还不是我说了算?
旋风赔着笑脸说,咱家当然是你说了算。我只是想,这么大个城,四面八方的,再把你跑丢了,我上哪儿找啊?
媳妇心里美滋滋的,却板着脸说,方方正正一座城,我咋就找不回来了?又笑话我是路痴,不理你了!所有女孩子都分不清东西南北,有啥奇怪哩?要是女孩子都认得路,那要你们男人干什么?
旋风当媳妇真的动了气,忙说,我可不敢笑话你,你毕竟是个女子,奔波着去看房,万一碰上坏人呢?要是哪家房东是个色狼,房子没租到……
媳妇说,色狼有什么可怕?人家有房,总比你这个没房的穷小子强!
旋风嘴笨,呵呵一乐,说,要是这样,我更得跟着你啦!
于是,两人便加紧在APP上看房,这个朝向不错,可是太远,那个位置适中,价格却承受不起,这张照片一看就用了美图,那个布局不合理,这个又实在太破旧……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房子不少,物美价廉位置好适合小两口住的却少之又少。稍有中意些的,便打过电话询问,又几乎全是中介,雁过拔毛,他们便继续搜索着能称心如意的房子和房东……
他们从早晨看到晚上,旋风一遍遍地站到小便池前,一次次调动所有的精气神,放掉实在承受不住的尿,稍稍舒缓一下腹部的胀痛。媳妇叫了外卖,他只抿了几口皮蛋瘦肉粥,便不敢再喝。听病友们说,吃的时候爽,等到想屙的时候,呵呵,你就不爽了。
果然,即使没吃什么东西,但人体是一架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它照例把废物和残渣源源不断地向大肠堆过去。第三天清早,旋风被憋醒了,他感觉到大肠强烈的蠕动。他跑到厕所蹲了下来,当向下用力的时候,他感觉伤口裂开了似的,撕撕扯扯地疼,他连忙做提肛的动作,只把蚕豆大小的一块儿挤了出去。旋风想,大概是生物钟使然,已经二十多年的习惯,忍一忍就好了。他用紫红色的高锰酸钾水仔细清洗完,只等着媳妇把出院手续办好。
正趕上早高峰,公交车一进站,不等停稳,人群便一拥而上,塞住了车门。旋风有些迟疑,媳妇说,咱不急,等最后,能上再上。等人推推搡搡着上得差不多了,他俩这才移动到车门,刚要抬脚,打后边冲过一道人影,那过于宽大的胯骨,左一摇右一摆,便把两个年轻人甩在两侧。
旋风顿时龇牙咧嘴,疼出一身冷汗。媳妇冲那肥硕的背影叫道,挤什么挤!赶着……旋风一把扯住了她,不让她说出更难入耳的话来,不是他不想骂人,他看清了那是个好大一把年纪的妇女,叫声奶奶也不为过,跟她吵嚷一番,又能争出个什么你长我短呢?只怪自己身子板瘦弱,人家又不知道你某个深藏不露的部位刚刚动过刀子。
车上的人并不多,车厢中部侧着的那排座位还有一个空着。媳妇让他坐,他反把媳妇按到了空座上,说,我,还是站着好。
晃晃悠悠了两站,车厢终于被塞得满满当当,动弹不得。旋风突然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前边,他被迫侵入媳妇的“领空”,这地方也没有可抓的东西,他只得用手撑住车窗玻璃。媳妇用手托住他压下来的胸膛,朝着看不见的后面正欲发火,却听身边端坐的小伙子朝着旋风背后毕恭毕敬地叫道,李主任,是您啊!
旋风身后承受着的重压瞬间就没了,这让他可以微微回过头去,后边站着一个穿藏蓝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二八分的头发明显染过,没有光泽,却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假模假式的,旋风想。
那个李主任嗽了嗽嗓子说,是小张啊,可真巧!
主任,您坐我这儿。小张欠起整个屁股,却又不得动弹,四周都是人,还有横亘在他和李主任之间的旋风。
没几站,你坐着吧,天天坐办公室,早就坐够了。李主任发了话,小张便把屁股重新搁回到座位上,却又不那么实实在在,拿捏着一股不自然。
小张,你还没买车吗?
买了,主任,都是老婆开,主要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学,我这边工作忙,只能让她接送了。您呢?怎么没开车啊?
限行。孩子在哪儿上学啊?几年级啦?……
旋风和媳妇你挤挤眼,我撇撇嘴,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出来,笑得毫无顾忌。
媳妇把接下来的两天排得满满的,辗转在城市的边缘,终于在师大附近一个小区谈妥了一套两室一厅。说是两间卧室,其实就是一间半,说是一间客厅,其实就是稍宽些的过道。房子建了快三十年,老户型,也曾很细致地精装过,只是时间长了,疏于打理,显得有些破败。事情就是这样,不可能心满意足,只能是妥协,不断地妥协。好在家具齐全,面积紧凑,不是中介。
房东是个大婶,一见面就说,把自己的房子交给别人住,一定得是个踏实人,钱不钱的不要紧,图的就是个省心,就当请人帮着看房了,必须得找个正经人。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经人、踏实人,旋风和媳妇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大婶的盘问——几口人住、俩人的关系、各自的职业和收入情况、老家是哪里的、抽不抽烟、晚上一般几点回家几点睡觉、早晨一般几点起床几点上班、有没有不良嗜好(包括打不打麻将、弹不弹钢琴、吹不吹笙管笛箫)、爱不爱干净、生不生火做不做饭、会不会招朋引类搞派对、父母会不会跟来住、原来在别处租没租过房、打算几时要孩子……
旋风实在耐不住性子,可假期就这么几天,不可能无休止地看下去,也看累了,看烦了,怎么住不是住啊?特别是大婶那句“钱不钱的不要紧”,让他看到了最大的希望。盘问就让她盘问个够吧,等她把钥匙一交,不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他瞅了眼媳妇,媳妇也是以从未有过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小心对待这场“面试”。他又一次受不住肚子鼓胀和下坠的感觉了——这两天,他一直承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鼓胀感,虽然只吃一点儿易吸收的流食,但只进不出,着实让他难以忍受。他借机躲进卫生间,哪怕只是蹲一会儿,哪怕只排出蚕豆大小的一块儿,也会让他大大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伤口被撕扯开似的丝丝络络的疼。他就在这两种疼之间徘徊着,犹豫着,酝酿着,然后选择另外一种,也只能是浅尝辄止。
房东大婶露出狐疑的目光,说,大小伙子,刚进门就上厕所,这刚没几分钟,怎么又去?一去还就是好半天,不会是肾有什么问题吧?
媳妇说,不会的,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闹肚子哩。
大婶实在想不出什么好问,却还是说,你们这么年轻,我总觉得哪里不踏实。
媳妇说,身份证您都看过了,一个25,一个22,也不算年轻了吧?
大婶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们的结婚证呢?
旋风在卫生间正用力呢,听见这话,倒吸一口冷气,刚刚一切的努力全白费了。
只听媳妇不慌不忙地说,哎,谁还老随身带着那玩意儿?现在宾馆开房也不查这个了。
大婶说,说的也是,我就是确认一下。要是咱们这就算谈妥了,你们的身份证我先拍个照片,等回去,你们再补拍一张结婚证的,微信发给我,我就放心了。
这两天一直在外边跑,虽说双肩包里带着高锰酸钾,可总不能逮哪在哪洗吧?旋风轻轻地拭了拭,提上裤子,拉拉衣服,走出来,问,婶儿,那钱是不是可以再优惠点儿?
大婶眼珠子一瞪,说,我可没多要,你可以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这个价?
是你说的,钱不钱的不要紧,只要人好,就当帮你看房子了。旋风小声嘟囔着。他当然明白,人家那样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媳妇说,价钱也算合理,只是这房子我们还得好好打扫打扫,还有,这几扇纱窗都破了洞,得换换吧,阳台上那块玻璃裂了纹儿,不安全,万一哪天碎了,掉下去砸了人,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洗手池的下水管漏水了,也得换一根。好好修补修补,我们住着舒服,对你的房子也是个爱护。
大婶当然乐意,却绝口不提修补的花费问题。
媳妇接着说,这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需要时间,我们今天就交第一个月的房租,你就大人大量,把租房的时间给我们宽限十天,这样,我们正可以把房子收拾利索。
大婶把嘴一撇,说,十天太多了,按理说,哪天交钥匙就得算哪天,我也不跟你计较,就多给你让五天,连收拾带搬家,足够了。
旋风说,五天哪里够用?
大婶倒露出了笑容,说,小伙子,别怪婶儿说你,你个大男人,倒不如你媳妇说话办事爽气。
旋风本来下边就不通气,这一句话,把他的嗓子眼也给噎住了。他不爽气?一个月的工资,养车用去近一半,现在又拿出另一半租了房,接下来,恐怕只得吃媳妇喝媳妇的了,他爽气得了吗?
媳妇笑了笑,说,我们家老公是有点儿抠门,不过,男人不乱花钱也是件好事。
大婶嗔笑道,是,是好事,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旋风觉得,他必须得换个新工作了,吃光花净是不行的。
在关于押一付一还是押一付三的问题上,媳妇说服了大婶,每个月固定一天付钱,既确保了不会错过日子,又保持了与房东大婶经常性的联系和沟通,这么一说,大婶也就不再坚持季付了。旋风佩服媳妇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个看似背着扛着一般沉的小枝节,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一切谈妥,媳妇便要给大婶微信或支付宝转账,旋风早就打定主意,房租是必须由他来付的,连忙拦住媳妇,掏出手机。大婶却说用不习惯手机,还是转账到银行卡好,提现也不会有手续费。旋风说,这也好办,分分钟用手机银行把钱转到大婶那张银行卡上。大婶收到了银行的提示短信,却还是将信将疑地说,这就算到账了?不行,你还得容我去银行查查。
这就是咱们的家了!现在!媳妇抱住旋风,跟个孩子一样跳起来,刘海蹭着旋风的脸,痒痒酥酥的。
对啊,咱们的家了!用新闻里的话说,这件事具有重大的里程碑意义,是一次跨时代的转折,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突然不再为钱愁眉苦脸了,跟着媳妇的节奏欢蹦乱跳着。
媳妇把嘴凑到他的耳边,说,明天,咱们就搬过来。旋风的耳朵实在敏感,被一股温热的气息一熏,全身都僵硬了,只是最该硬起来的地方却没有太大反应,即使是微微的湿润,也让旋风心旷神怡。媳妇的身体已经感到了它的无动于衷,更加在意地贴近它,说,你快快休息好吧,现在有了自己的家,你可有用武之地了……旋风的嘴着急忙慌地封住了媳妇的嘴,他的身体更加僵硬了,浑身的血液胡乱地撞着,他恨不得立刻就把她裹入身下,只可惜,括约肌的一番有规律的收缩让他冒了汗,他的全身不得不瘫软下来。
现在,既然在自己家里,旋風忙找了个小塑料盆,反复洗干净,从包里掏出高锰酸钾,稀释了,好好地把屁屁洗了又洗。刚把那紫红色的液体倒掉,又觉得小腹向下坠,赶紧坐到坐便器上,静静地用力一番,直坐得两腿发麻,眼冒金星……
旋风和媳妇锁上门出来,邻居家的门正好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他瞅了他们一眼,问,新来的吗?旋风答了句是,便不再说话。
年轻人穿得挺正式,黑西装白衬衣,还打着条天蓝色的领带。这让旋风感觉不太舒服,怎么看怎么像是房屋中介。
年轻人却挺热情,又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门挨门住着,又都是年轻人,以后多走动走动,相互也有个照应啊!
原来也是租户。旋风便也微笑着回应,我们是今天刚刚租下的,你的房子也是租的吗?
租的,公司给租的。
你们公司可真好!旋风羡慕地说。
哎,其实就是集体宿舍,挤得跟什么似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是做什么的?等电梯的工夫,年轻人继续问。
我在索菲特酒店……旋风没有接着往下说,礼宾部的行李员。
牛啊!哥,今后有朋友来了,找你能优惠吗?
旋风硬着头皮说,能,能打折。
媳妇在旁边也不插嘴,看着从不说谎的旋风直乐。
旋风更窘了,忙反问道,你哩?你是做什么的?
年轻人乐了乐,说,我是做销售的,一家挺大的公司,离得不远。
旋风没话找话地说,销售,那不是得满大街跑啊?
年轻人又是一乐,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电子商务,哪里还用得着腿,我们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旋风更加羡慕,说,真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挣得肯定也不少吧?
电梯来了,年轻人礼貌地示意旋风和媳妇先进了电梯,接着说,挣得还行吧,搞销售的,工资奖金肯定得和业绩挂钩,卖出的东西多,挣得自然就多。我刚入职不长时间,我相信,只要够努力,一定会有更好的业绩。
这话说得不仅在理,还很励志。旋风说,努力是必须的,那,干你們这行,学历有什么要求吗?既然已经打算换工作,就要多多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是大学毕业,公司里好些同事也是大学毕业,不过也有大专的,也有连大专都没上过的。现在在社会上混,学历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好了,哥,我得上班去了,改天再聊。对了,我叫阿立,你们刚搬来,有什么需要尽管敲门。我晚上回来得晚,不过,上午出门也晚。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旋风心想,干什么都不容易哩,只要肯下功夫。
媳妇说,想吃啥,我请客,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旋风小腹鼓鼓的,哪里有胃口?可他又不好扫媳妇的兴,便说,我啥都行,你想吃啥哩?
这时,那个走远了的阿立又折回来,冲着他喊道,哥,刚才忘了叮嘱一句,租房第一件事,先把锁芯换了,那房子不知都住过些啥人!就这事,我走了啊!说着又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公司占据了整整一层的写字楼,出了电梯就是一道厚厚的防盗门,刷了门禁卡才能进出,当然这也就记下了你有没有迟到早退,有没有中途离开,这些都将与你的收入挂起钩来。进了那道壁垒森严的门,是一个不太长的过道,墙上是个宣传栏,上面贴了一张新的通知:春天已来,决定于本周六组织员工春游踏青,为便于组织实施,分东西南北四组,分别去蟒山、幽谷、锦园、秀湖,每组50人左右,各乘坐一辆大巴,将按报名先后顺序安排,报名晚的只能服从调剂。这是集体活动,无特殊原因不得请假。落款是群工部。阿立心想,除了自己所在的公关部,只知道有人力资源部、培训部、绩效考核部、纪律检查部、财务部、话务部、技术部、销售部、售后服务部,啥时候又冒出个群工部?让别人先报名吧,山、谷、园、湖,对自己来说都无所谓,春天来了,哪里都是人头攒动,不管去哪儿,都是看人去了。他突然明白了,公司组织春游,还专挑人多的地方,自然就是冲着人去的。
阿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掏出那个神秘的高科技小匣子——Wi-Fi探针,刚刚走了一圈,它已经自动搜索到二十多部手机的MAC地址,通过这些地址,他得到对应的微信号,略去其中明显是女性的,向其他人发出加好友的请求。他用了“丽娜”这个微信名。
刚进公司,他就面临着这样的窘境,他必须以女性的身份去发展客户。培训部发给一个话术册子,一句一句怎么说,都给安排好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也都有详尽的预案,你只管照此办理。公关部的一大屋子人,全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却都是凭着这个话术册子,在微信和QQ上以女性身份与男人聊天。
第一天,阿立如坐针毡。他想撂挑子走人,可想想这工作一路找下来着实不易。大学毕业前,他就开始满世界找工作实习。刚开始,就跟找对象一样,心气儿高着呢,虽然不是“985”和“211”,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学的是国际贸易,多么高大上的专业啊!他一心只想着找大公司,最好是全球五百强企业,国内五百强也行,实在不行,那就找中字头的国企。一轮轮的碰壁之后,就成了有奶便是娘,先后进了两家小公司,干了几个月,越干越没有指望,不但没有纵横捭阖的国际视野,倒更像是一群躲着城管练摊儿的倒爷,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猎人,没有固定的业务,没有像样的管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绝不是自己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
而现在这家公司,规模不算小,看上去挺正规,招工考试像模像样,入职培训也不是走过场,员工们都忙忙碌碌,精神状态算不上饱满,但也不算懈怠。
正拿不定主意呢,下楼抽烟时就碰上了老闵。老闵说,小伙子,过几天就适应了,女人干销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发发嗲撒撒娇,再天花乱坠地那么一说,先把男人忽悠晕,那时候智商就归零了,你卖什么都能卖出去。
装女人拉客户就装女人吧。网络世界不就是这样吗?谁也说不好网络那头是个啥。上学的时候,他不是也图好玩,扮演成女孩子和好朋友调侃过吗?就算不扮演女孩子,和网上陌生人聊天的时候,不也把自己说成是高富帅吗?只是后来觉出了谎言的无趣,闲得蛋疼去逗贫,还不如去吃鸡呢。
既来之,则安之,试一试再说吧。技术部很给力,一下子就给了阿立好几个微信和QQ号。等任务分配下来,阿立才觉得这活儿一点儿也不轻省。公关部总监说,每天至少要加300个有效的好友。阿立问,那啥叫有效啊?总监说,起码,他得通过你的好友申请吧。阿立倒吸一口冷气,十比一,几十比一,还是一百比一啊?老闵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担心,这就是个熟练工,再说,还有技术部呢!
果然,技术部发给他一份EXCEL表格,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个人信息,阿立根本不用动脑子,甚至连看也不用看清楚,只须一次次按Ctrl+C和Ctrl+V,手指关节变得僵硬,比打游戏都累。他愤愤地想,干什么都有自己的道道,这些个人信息,也不知他们怎么搞到的,怪不得骚扰电话大行其道,又想,自己这算不算是骚扰呢?听说已经有不少智能机器人进入了拨打骚扰电话的行列,机器比人更具优势,它不吃不喝不嚷累,就算关了机,切断电源,只要已经输入指令,它可以白加黑五加二地骚扰你没商量。那就不是300个有效好友,可能会是3000个,30000个!这么一想,他又有点儿庆幸,他还可以坐在这里冒充女人聊天,要是老板知道这个信息,说不定大家都得散伙。
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肆不闻其臭。在复制粘贴的过程中,在一遍遍按着话术册子勾引各色男人的过程中,在耳濡目染上百名清一色大小伙子扭捏作态地用文字打情骂俏之后,阿立麻木了,好像工作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在吧?来来来,都过来集中一下!绩效考核部总监和财务部总监一起出现在公关部的办公区。
人群呼啦就围上来。老闵告诉阿立,这是要发工资了,一般情况下,本月前三名也要新鲜出炉啦。
果然,两大“财神”郑重其事地宣布,业绩季军“佳佳”,奖金一万元,亚军“夜来香”,奖金一万五千元,冠军“寂寞独上西楼”,奖金两万元。叫的都是网名,上前领钱的碰巧都是五大三粗,三人往那儿一站,跟黑社会似的。那个冠军“寂寞独上西楼”,不仅有个大肚腩,还是个秃头,两边稀稀疏疏的留着几根头发,证明这绝不是剃头师傅的杰作。阿立暗想,自己的奋斗方向不会就是这样子吧?
绩效考核部总监把奖金递到他们手里,刻意提高了嗓门,说几句祝贺和鼓励的话,又扯着嗓子对大家说,他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只要你们够努力,够加油!我始终说,年轻不是用来挥霍的,要吃苦,要奋斗,要忠于我们的事业!要有理想,有目标!他们就是你们的目标!下面,我带着大家喊几句。
什么努力啦,吃苦啦,斗志啦之类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阿立的血液也被鼓荡得沸腾,跟着呼喊起来。近一个月来,这样的场面经历了不止一次,过去阿立还觉得有点儿滑稽,可是今天,他有了一种真正融入集体的感觉。
在财务部总监主持下,开始发工资了。财务部总监叫到一个人的名字(当然都是网名),再报出这个月的工资数,那人便上前领奖一样,等着财务部总监把一沓子或厚或薄的人民币交到他的手上,说几句感恩戴德的话。
阿立问身旁的老闵,这都啥年代了,咋还这么老土,直接打卡里多方便啊?
老闵神秘地笑了笑,说,仪式感,仪式感很重要。
当叫到“半夜鸡叫”的时候,没人应声,财务部总监再叫一遍,抬头看了看人群,老闵捅了捅阿立,问,你好像用过这个网名吧?
阿立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一批网名里的一个,忙说,在这儿呢!引起一阵哄堂大笑,阿立也红了脸。这个网名是技术部给他的,他特别反感,压根儿就没用过,此刻却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叫,脸上实在挂不住,可那也得上前去领钱啊。
财务部总监说,不错,小伙子,新来的吧?不到一个月就破了六千,特别是后半个月,势头挺猛啊!再接再厉,下个月争取也进前三名!
人们领了钱,就一个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气氛似乎有些冷落。
人力资源部的总监又进来了,朝大家招招手说,咱们都别散,趁热打铁,我再宣布一件事,根据大家的业绩和表现,经过我们开会研究,综合衡量,并报金总批准……
老闵对着阿立的耳朵说,又有人要进销售部了,工作轻省不少,更重要的是工资高,除了底薪,还有业绩提成。妈的,可惜没老子的份。
阿立奇怪地低声问,名单还没公布,你咋就说没你哩?
老閔说,没听见吗?不光看业绩、表现,还要综合衡量,肥缺当然得留着给自己人啦。
阿立说,想不到哪里都是这样。
不等说完,老闵的网名“慧敏”却被点到了。
老闵欣喜若狂,问阿立,是我吗?没听错吧?
阿立一乐,说,没错,你啥时候也成“自己人”啦?
老闵的嘴都咧到耳朵根子了,这回,我可是咸鱼翻身喽!百年的媳妇熬成婆!
阿立心想,销售部真的有那么好吗?就问,咱销售部到底是卖啥的啊?
老闵还是合不拢嘴地说,卖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咋卖。
那是咋卖哩?
咋卖?你再熬一熬,你是大学生,有灵气,有悟性,用不了三两月,你一准儿也能进。
隔天清早,旋风又是被憋醒的。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憋胀,也逐渐摸索出蹲在马桶上的力道,悠悠然,小心翼翼,不紧不慢。可这是员工宿舍,一哥们儿在门外等不及,把卫生间的门敲得山响,你要撸尽管出来撸,大家一起,比比谁撸得过谁!
旋风撅着屁股挪到门口打开门,说,你要屙要尿你先来,你屙完尿完我继续。
那哥们儿的晨尿早就把马桶里的水打出腥臊混浊的泡沫,那叫一个畅快啊!
旋风依旧半蹲着,正正地瞅着哥们儿的神器,一脸羡慕——他多想也这么淋漓尽致地撒泡尿啊!
那哥们儿已经进入尾声,突然发现旋风奇怪的眼神,“哎呀妈呀”一声,赶紧收起没来得及抖落净的宝贝,叫道,旋风,你这屁眼儿做个手术,不会顺便给你变了性吧?
旋风骂道,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等我好了,爆掉你的菊花,让它也遭一回罪!
这样一来二去,旋风就耽搁了,他胡乱地把几乎所有衣服被褥都塞进一个大纸箱,压了压,拉扯到停车场,抱进后备厢。再返身回去,取了床头挂着的那套湖蓝色西装,连衣服撑子一起,平平整整地放在汽车后座上。
天阴沉着,时不常有几个雨点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已经开始堵车。旋风怕媳妇着急,给她发微信,没回,打电话也不接。他心想,媳妇怕是又耍小性子了。昨天商量好,今天事情多,她下午还有课,要赶早把紧要的东西先搬过去,收拾打扫干净,把锁芯换了,晚上就可以住下。好不容易省了几天房钱,别白白浪费掉。
赶到媳妇住的地方,她却不在,同住的姐妹把两大箱子东西交给他,说,她让你把这带过去就好。
旋风问,那她说没说去哪儿啦?
姐妹取笑说,瞧你猴急的样儿,她一个大活人,还怕丢了不成?
旋风说,我真是怕她丢了,她是个标准路痴。
姐妹又笑道,路痴?还标准?这话,用不用我们转告给她呀?
旋风忙又说,别别别,求求你们嘴下留情吧,我说错了还不成?她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我也是给急的。
姐妹扑哧笑了,别急,她一定是没听见。早上走的时候,我们看她挺高兴的,有了新房子,她是一刻也不想跟我们这帮亲姐妹呆了,肯定是提前过去等心上人啦!
旋风开车赶过去,可房子昨天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旋风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她出去买东西了,比如说窗帘,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提到这个,这是必须的,有了窗帘,在屋里想咋的就可以咋的哩。还有可能是锁芯,这也是必须的,那个邻居哥们儿特意提醒,要不还真没想到。旋风把几个纸箱安顿好,把屋子扫过两遍,确保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干净了,又把桌面台面这些平的地方都擦过,先用湿布,再用干布,最后用白手套,像酒店客房部经理检查卫生那样抹过一遍,这才放了心。
再给媳妇拨电话,却关了机,人也不见回来,旋风心里干着急也使不上劲,好多事还等着他干哩。得去买个新拖把,再找个换纱窗的,还有下水道的管子,对,必须得买管密封胶,有两块地脚线掉了,需要粘一粘,卫生间瓷砖有裂了的,也需要打点儿胶,灶台边上的胶也都掉了,需要补一补。
买齐这些,旋风又转悠了附近几个小区,好不容易逮着个换纱窗的师傅,一打听价钱又闭了口,就算最普通的塑料纱窗,一延米也要六十块,几扇换下来,最起码也得两三百,省下来的那点儿房钱全搭进去还不定够。可媳妇昨天跟大婶说了,既然说了,那就得换,要不破着洞,等到入了夏,蚊子苍蝇那还了得?旋风折回建材商店,连纱窗带压条一起买了,没量尺寸,那就富余着买,总共还没花到六十块。
想着容易,可真把窗框卸下来,旋风就傻了眼。先别说换新的,那旧的压条已经一小截一小截地烂在里面,又硬又腻,手边的一把裁纸刀哪里斗得过?稍一用力便绷断了一角,差点儿打到他的脸上。
旋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一下子弹起来,他忘记了伤口的存在,伤口便尖锐地反抗。他面对那些腐烂的橡胶压条无可奈何,就好像面对他无论如何也排泄不出去的废物残渣。他绕着那扇窗框转了一圈两圈,就想起了那个邻居,想起了他叫阿立,想起了他说他上午一般都在家,便起身敲响了邻居的门。
开门的家伙只穿着条松松垮垮的内裤,身上没有一点儿肉,好似白花花的一层皮包着一堆柴火,睡眼惺忪地问,你谁呀?
我是新搬来的,想找一下阿立。旋风说话也没有底气,昨天匆匆一面,就算阿立站在跟前,他也未必認得出来。
阿立?阿立!咱们有个叫阿立的吗?
有,有,我,是我。阿立一边往外迎,一边往身上套着衬衫。
哎哟,我当是谁呢?半夜鸡叫啊!怎么搞的,都堵上门来啦?是不是动了真格的,小心别玩出火!
阿立朝着他那扁平的屁股就是一脚,骂道,去你妈的!闭上你那臭嘴!没看到这是男的吗?
那精瘦的家伙一边往屋里躲,一边朝门口喊,我当然看清是个男的啦,咱们不就是勾引男的吗?
阿立无奈地对旋风说,甭搭理他,满嘴没句正经话。
旋风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借个起子,一字的,不知道你有没有?
阿立说,我问问看啊。
没有就算了,我去买一把。旋风转身要走,刚刚的对话,他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出了其中的诡异,咱惹不起躲得起。
阿立一把拉住他,说,哥,你进来坐,他们也吃不了你,都是嘴上的把式。
旋风只得蹭进屋里,可也没有地儿可坐,屋子里都是“榻榻米”——一张张床垫横七竖八地直接摆放在地上,尽可能利用好每一寸空间,被褥都胡乱地堆在床垫上,也看不出里面睡没睡人,除非露出了白白的长腿或胳膊。
阿立推推这个问问那个,招致一片抱怨,终于问到了一把起子,不过是十字的。
旋风长出口气,接过起子逃出来,说,我一会儿就还你。
阿立也跟着出来,问旋风借起子做什么,如果十字的不好使,他再想办法找到一字的。
旋风只得把阿立让进了屋。
阿立一看这阵势,说,费这事干吗,咋不找个人换呢,哥?
旋风说,我给想简单了,其实他们有个工具,像个小滚轮,顺着滚过去就好了,不过难度倒不在装新的,就是这旧的抠不出来。顿了顿又说,本来是想找个换纱窗的,可惜哪那么好找啊?
阿立撸了撸袖子,说,哥,让我试试。
旋风拦住阿立,哪能让你干这粗活?说着,便用起子接着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到底是比裁纸刀得劲多了。
阿立也没有走的意思,帮旋风扶住窗框,说,哥,你挺能干的,我从小到大,还真没干过这样的活。
旋风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说,城里娃都幸福着哩,不像我们村里娃。
阿立说,村里娃咋啦,倒更自由更快活,放了学,不是下河捉泥鳅,就是上树掏鸟蛋,听着就羡慕。
旋风乐了,下河捉泥鳅,上树掏鸟蛋?这些我都没干过,你是咋想出来的?
阿立倒不是凭空想象,前些天,他的一个客户提到小时候在村里耍,就是这么说的。他不能对旋风这么解释,只说是自己胡猜瞎想。
旋风说,要说,也不算胡猜瞎想,村里娃到底自由些,有的娃灵光得很,不光会干活,还会玩,我是只知道疯跑,没玩出什么名堂,好在干活不知道偷奸耍滑,舍得下力气。
玩能玩出啥名堂?就得拼谁实打实地干。你看你,在索菲特那么大的酒店工作,又体面又风光。
旋风脸上一热,说,什么又体面又风光,我在索菲特没错,不过……我只是……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阿立见他吞吞吐吐,笑道,我猜你……总不会是行李员吧?
旋风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他没打算对谁隐瞒什么,当个行李员没什么丢人的,他说不出口,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只是觉得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李员租下这么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有点儿奢侈和不搭。他知道眼前的阿立只是说笑,他要是想继续隐瞒,只须轻轻地摇摇头,可他却说,你猜对了。
阿立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行李员。
旋风这才意识自己肯定的回答引起了歧义,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个行李员。
阿立笑得更欢实了,哥,你可别逗啦!
旋风放下手中的起子,掏出手机,看见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陌生号码——自打找房时在网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这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便接踵而至——旋风也不理会,打开相册,翻出几张工作时的照片,递给阿立,说,你看!我不就是个行李员吗?
眼见为实,阿立信了,却又说,五星级酒店就是好,一定挣得挺多吧?
多什么呀多?现在五星的工资还比不上四星,更比不上外边,我送过快递,跑过外卖,当过厨子,卖过烤串,都比现在挣得多。
不管怎么说,这是份正经工作,对吧,哥?
工作就是工作,有什么正经不正经?我只是想多学些大酒店的管理经验、管理方法。人家毕竟是中法合资的酒店,管理上和国际接着轨。别的不说,迎来送往的外国客人多,我就先把英语口语给练出来了,拼写也许不会,可我敢说啊,虽说只是些常用语,可也足够了。旋风没说,这些常用语,足够把当英语老师的媳妇泡到手。
阿立赞同地点点头,说,真是个有心人啊!
旋风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天不知咋的,跟这个阿立说话总是很熨贴,就接着说下去,咱虽然不是管理人员,可这也不妨碍咱从被管理的角度学习。最简单的一个,把行李送到客人房间,按照规定,除了帮客人安顿好,还要介绍一下房间的各项设施,灯的开关,空调的温度,不间断电源,热水冷水直饮水,吧台里哪些免费哪些收费,等等。如果客人有耐心,还要介绍一下凭房卡可以免费桑拿洗浴、免费游泳健身,有哪些餐饮服务,怎么叫SPA或者Massage。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把这一套说完,客人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才怪。一般住酒店的客人,都是旅途劳顿,哪有闲工夫听你胡嘞嘞,再说,全世界的酒店都大同小异,说多了岂不是把人家当成土鳖?这就需要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适可而止。从客人进门刷卡、开灯这些细微的动作就要留意,就要看出他是否经常住店,是商人还是官员,是公差还是旅游,这样,你才好决定跟他讲什么,讲多少。
没想到,送个行李就有这么大的学问。阿立并没有调侃的意思。
这算什么学问?上学的时候我没好好学,现在再不学点儿是真的不行啦。
“你就没想过,等以后有了钱,也开一家五星级酒店?”阿立问。
五星级不敢想,我是想自己开个小旅店,价格便宜,干净又实惠的,毕竟,住不起大酒店的人更多。等攒下钱,可以先开一家,普通旅店的价格,五星级的管理和服务,等慢慢钱多了,就扩大规模,开第二家第三家,做连锁,全市全省,再到全国。
旋风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雄心壮志,他相信,只要脚踏实地,只要坚持不懈,一切皆有可能。
十字起子并不好使,可到底多了个搭把手的人,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换完四扇窗纱,只剩下最后一扇,窗纱却不够了,横着摆竖着摆都差那么一截。旋风说,就这样吧,反正在阳台,不大碍事。你快去洗洗手,我去买菜,中午尝尝我的手艺。
阿立这才发现手上划了好几道口子,他也不声张,说,改天吧,我也该去上班了,公司有午饭,不吃白不吃。
也好,改天我好好做上一桌菜,咱哥俩儿喝上一杯。旋风这话绝不是客套,他还有好多话想跟阿立说哩!
快到午饭点儿了,还不见媳妇人影,手机也一直关机。
起初,旋风除了担心还是担心,可渐渐地,他就有些恼了,今天事情这么多,你下午还要去上课,哪是闹别扭的时候啊!也难怪他恼,过去就常常是这样,不接电话不回微信,甚至关机玩失踪,旋风拿她没办法,嘴上说不过她,更是打不得骂不得,闹到最后,反倒是旋风忍气吞声地哄她劝她。旋风是既盼着媳妇赶紧回来,又生怕她回来,他不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幺蛾子,他又该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她。男人让着女人,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那并不是因为男人弱,恰恰是因为男人强,而此时,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正折磨着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强大,而是弱小,是无能为力。
他耐着性子去超市买了必备的油盐酱醋和一袋大米,正碰上有鲜虾促销,便装了二三十只,拿去称了重,又去拿了一袋龙口粉丝,大蒜却贵得离谱,他狠了狠心,还是买了五六头,再买了把青蒜、几根芹菜。路过大门的时候,顺便向保安打听怎么办停车位。保安说要凭房本复印件、房东身份证和租房合同去物业办理,每个月要交八十元。旋风盘算了一下,问,是固定车位吗?保安讪笑道,哪里有固定车位?谁回來得早谁就先停呗。旋风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问些啥了,这不等于白白往里扔钱吗?他和媳妇都不可能那么早回家。
旋风看了看时间,就算媳妇现在回来,吃完饭,再开车送她去上课,还来得及。这样看,媳妇就还有回来的可能,那就赶快吧。蒸上米饭,泡上粉丝,把虾一只只洗净,剪去下枪和下须,剖开虾背,用牙签一拨一拧挑出虾线,一只只整齐地码到粉丝盘子里,然后麻利地剥蒜,剁成蒜蓉,接着调汁、炒锅、浇汁、上蒸锅,如行云流水一般。这道蒜蓉粉丝蒸虾是媳妇的最爱,再炒上一盘绿油油的青蒜,和红红白白的蒸虾摆在一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可惜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看来媳妇是回不来了,他盛了小半铲米饭,加了半碗开水,用勺子碾碎搅匀,再舀了两勺菜汤,将就着喝了,也懒得收拾,侧歪在沙发上看视频刷微信。
微信里有人申请加好友。头像是一个风情万种却又不失矜持和含蓄的年轻女子,长着一瀑褐色的卷发,那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旋风顺手就要删掉,可突然又收了手。这个还不熟悉的房间太静了,虽然临着街,可是街的嘈杂更让他觉着房间空得很、静得很。
你谁啊?咱们见过吗?怎么有我的微信号?
很快,那边就回复了: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正烦着呢,就想找个人聊聊天。
我也有点儿烦呢。你烦什么呀?
唉,一个人在城里打拼,每天要面对这样那样的人,这样那样的事,能不烦吗?
生活就是挺累人的,可再累,也得挺着啊。
嗯嗯,你说得对。只是女孩子家会更累,更难挺,而且,越漂亮的女孩子家就越难挺。
嘿嘿,你一定很漂亮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看头像啊。
头像是美颜过的。
你刚刚还说,越漂亮的女孩子家就越难挺。那你肯定就是越漂亮的啦!
你真聪明!
紧接着,那边发过来一个大大的大拇指,又发来一个手舞足蹈的女孩子。
谢谢夸奖!我能叫你哥吗?我想你比我大吧?
我25,你呢?
坏,不许问女孩子家的年龄啦!我就叫你哥吧!不过,希望你不要只看重我的长相,我最憎恨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啦!
那我只好叫你妹子啦,其实你可以换个头像啊!
哥,你猪脑子啊?我是职业女性,有的客户见面不多,只能靠头像让他们记得我呢!
这个我真没想到,我女朋友也说我是猪脑子,别见怪啊。
你有女朋友啦?
嗯嗯。
你真坏,有女朋友了,还跟人家聊天,男人都一样!
不至于吧?不就聊个天吗?
什么叫不就聊个天吗?一点儿诚心都没有!
我又说错了吗?
你背着女朋友跟美女聊得火热,你敢说你歪心思一点儿没有?你说你错没错?
是不太好,哈哈。
既然聊天,那就得实话实说,真心相待,现在越是没见过面的,越是没有利害关系的,就越应该说心里话,说实在话,可你却说,不就聊个天吗?你把聊天当什么啦?你把妹子我当什么啦?消遣吗?娱乐吗?你说你错没错?
天啊!旋风心想,这位比媳妇的嘴还厉害。可不敢再跟她聊下去啦。
咋不说话啦?
理亏了吧?
在吗?
什么人啊?气性怎么那小!错了还不肯承认,不理你了!
阿立已经不需要完全按照话术册子聊天啦,毕竟客户千变万化。他每天刻苦努力地在线上不停地与各种各样的人聊,加上那么一点儿悟性,他早就领悟了话术册子的精髓。聊天的目的,不管怎么臊性,也绝不是奔着上床去的,不管怎么纯情,也绝不是奔着结婚去的。你必须得若即若离,把对方的胃口吊得高高,撩拨得情难自禁,让需要一夜情的天天看着你的文字就能自嗨,让想着立业成家的把你当成最佳配偶,让有家有口的感觉你就是那个红颜知己,你每天都是所有人的情感寄托、情感归宿,为了你,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感情,当然,更重要的是——金钱。但你必须收放自如,你毕竟不是那个红颜,你让他们为你付出一切,却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能给他们,甚至,你每天最多跟他们聊十分钟——工作指标在那儿摆着,一人十分钟,每天按十四个小时算,也只能聊八十四个人——当然,实际情况不可能用这样一道简单的算术题计算,你完全可以同时打开好几个窗口,复制粘贴一样的话,但那也只能是蜻蜓点水,仅凭着寥寥数语,你却要让他们对你魂牵梦绕、牵肠挂肚。绝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一两个人身上,也绝不能把一个人的十分钟一次性用完,一会儿捅你一下,等会儿再捅你一下,每日至少三捅,阿立对于聊天的节奏和频次越来越驾轻就熟,这不能不算是“本事”!
只是阿立开始有了些困惑,在高强度的工作中,他已经习惯了女性的身份,或放荡,或妩媚,或贤淑,或体贴,或娇气,或活泼……有时候是女学生,有时候是女强人,有时候是女博士,有时候是富婆,有时候是小三,有时候离异带孩子,有时候被男友拋弃,有时候遭老板猥亵,有时候父亲早亡母亲卧床,有时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时候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除此之外,也就剩下睡觉了。甚至好几次醒来,他都隐约感觉梦到自己还在勾搭男人!
他使劲地摇摇昏昏沉沉的头,像是要把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稀奇古怪的念头撵出去,然后好和下一个勾肩搭背起来。
旋风躺在沙发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屁股底下振动起来,他猛地惊醒,心怦怦跳得厉害,屏幕上媳妇的头像上下跳跃着,催促他快点儿接。
喂,媳妇!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咋啦?在哪儿啊?要不要我去接你?
是我给你打的电话,好不好!媳妇的声音里果然藏着些愠怒,上午给你打电话,你咋不接?
没有啊?我哪敢不接媳妇的电话?
手机丢了!我借别人的打的,身上连一块钱也没有,厚着脸皮、硬着头皮、鼓足勇气朝陌生人借了手机,你却不接,你说,你死哪儿去了?
手机咋丢了?丢哪儿了?
哎哎哎,手机丢了,你那么着急干吗?我丢了都没见你着急。
我咋没着急?发微信打电话,你都不回啊!
这还怪我啦?没告你手机丢了吗?
手机丢哪……唉,不管手机的事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吧?
等你接我,黄花菜都凉了!不跟你聊啦,我得上课去啦。
还是九点下课吧?我去接你。咱们晚上住哪边?
要不说你猪脑子呢?有房子不住,你还打算去哪儿睡?
谢天谢地!虽说媳妇话里不爽,不过只是因为丢了手机,不是真生气就好。唉,可一个新手机,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知道她买的是啥?
天从早阴沉到晚,雨到底还是没下来,反倒起了风。
旋风早早就到了课后班的楼下,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抽了根烟。这是他术后第一根,医生说要戒烟戒酒忌辛辣忌油腻,他已经打算这么做了,不但有利于健康,还有利于省钱。可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走进去买了包烟,还买了个火机。小风飕飕的,直往脖领子里灌,他只得坐进车里,可肚子更胀得难受,他干脆又站到风里,使劲缩起脖子。
旋风就有些抱怨,这里守着地铁口,虽说远,三块钱也就到了,比开车还快……他不允许自己再这么想下去,冲着空中傻傻地乐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要来接她的!可脑子却并不那么听话,依旧沿着一个轨迹转着:那还不是为了图个安生,为了让她有个好心情,她快乐所以我快乐?旋风又大声对自己说,唉,她丢了手机,折腾一天,心里也不好过,哄哄就哄哄吧,买车不就是开的吗?脑子里却又另样想:当时答应她买车,还不是听了她的话,想着休息的时候可以跑滴滴挣点儿钱,起码可以把养车的费用省下来。可等车买下来,一了解政策,要当滴滴司机,还得满三年驾龄,三年,可怎么熬啊!
旋风又点着根烟,媳妇一溜小跑着过来,咋又抽上了你?快上车,冻死了!这鬼天气!
旋风又猛吸了两大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再用手驱散开,坐上驾驶位,正要关车门,媳妇却捂着鼻子说,等等,等等,熏死人了,真讨厌。你可是说要戒的,这好几天没抽,不也挺好的,我就这么一天不看着你,咋……
想跟你聊天,听着声音才像聊天。
哥,不怕你女朋友听见?
瞧你说的,成功的男人谁没有几个女朋友?
旋风就不想提女朋友,下午的时候他就不该提,反正只是聊个天,怎么爽就怎么聊呗,那头的“丽娜”也未必有那么漂亮。
笑死人啦!哪有自己说自己成功的?还有,哪个成功男人在晚上黄金时间闲得在网上跟美女聊天?
旋风佩服丽娜的机智,一种谎言被戳穿后的无地自容,反倒让他横下一条心,把谎话继续说下去,就算是彻底穿帮,又能怎样?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聊完了,一拉黑,我还是我。这样想着,他也不再细细琢磨编排,径直说道:
你是不是以为男人有钱就非得过着那种奢侈糜烂的生活?你大错特错了,这只能说明你没有接触过成功男人。你懂什么叫上流社会吗?之所以叫上流社会,就是因为不下流,反倒是高雅的,有品位的,不胡来的。我们不像一些暴发户,有几个破钱烧得不知咋好,变着法子去嫖去赌,甚至吸毒,花天酒地,胡吃海塞。我们该工作工作,该休息休息,不会天天吃山珍海味、鲍鱼鱼翅,那样身体也受不了,晚上回家最想喝的,就一碗小米粥,放几颗红枣,最想做的,就是和老婆追会儿网剧,亲亲热热地腻乎腻乎。
旋风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这么一满屏的话,这些话好像都是实话,都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话。他也不等回复,仍用语音输入法一口气地接着说下去,说得越来越溜:
虽说我是富二代,是沾家族的光,但实际上,我也受过苦,小时候,我也算是留守儿童,爸妈在外挣大钱,我只能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吃苦。这种苦头是精神上的,吃喝虽然不愁,但是亲人不在身边,那种滋味更不好受,你能懂吗?等长大了,进了城,也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过着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爸妈让我们从最底层做起,懂吗?最底层!我从他们那里不会拿到一分钱,所有的吃喝穿戴都得我一分钱一分钱地打拼出来,房子也不是现成的,必须得靠我自己。所以我今天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奋斗。我不奢华、不胡来,因为我知道钱来之不易,甚至,我平时都会穿很普通的衣服,只有进出上流社会的酒会舞会的时候,才会西装革履,才会穿我那套酷炫的湖蓝色西装,震翻全场。
阿立也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一满屏又一满屏的话,哪里有时间容他细读?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地看过,看得他脸红心热,手心发潮。这些不可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假话,如果没有剧本,谁说假话也不可能这么流利。这些话是没有逻辑的,正因为没有逻辑,才是带着感情和温度的。天啊,遇见这个叫“打着旋地爱你”的人是多么幸运啊!只可恨自己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丽娜。
阿立稳了稳心神,查了一下这个微信号的来源,不在技术部提供的个人信息里,那就是他用W-Fi探针匣子在街上收集到手机MAC地址后添加的好友,只可惜那个匣子每次用完后都要还给技术部,他也不懂怎么进一步获取更多信息。
阿立在手头的即时贴上记下这个微信号,又写了个“5+”,贴到电脑边上。想了想,又去翻看他的朋友圈,里面多是一些分享的短视频,偶尔会晒几个精致的小菜,但都没有露脸,可见此人的品位也不咋的,并不像那些外国小说中描写的上流社会中的人,便在“5+”的后面补了个问号。
根据工作流程,公关部根据初步聊天了解到的情况,给客户打出0到5分,基本说明客户的消费能力和水平,对于3分以上的客户,要继续摸清消费习惯、性格爱好、行为特征等信息,再将这些“情报”提供给销售部,由他们进行精准营销。这是一个生产线,但显然,公关部的工作要更繁重些。而没有关系没有后台的老闵刚刚调进梦寐以求的销售部,这让阿立看到了自己“升迁”的希望。
刚想到老闵,老闵就走过来,招呼道,走,下楼透口气。
阿立抱歉地笑了笑,说,有一条大鱼,正在兴头上。
老闵把眼睛凑近屏幕,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轻蔑地吐了口气,说,吹牛逼的。
阿立说,我看不像吹牛。
老闵把阿立拉起来,管他是不是吹牛逼,走,冒烟儿去。顺手把那张即时贴扯到了手心里。
旋风说了那么一大段话,没有等来任何回复。是她不信吗?如果不信,她一定不会什么都不说,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还有点儿刻薄。凭什么这么说她呢?旋风想,我对她并不了解,她只不过是一个听众,说不定她又忙别的什么去了,连个称职的听众都不是。这却恰恰鼓励了旋风,让他有勇气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说那些平时想也不敢想的话:
可是,成功的男人也有苦恼,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她们就像是苍蝇围着臭狗屎一样,成天在你耳边嗡嗡嗡地飞,那个比方不恰当,应该说是蜜蜂围著香花一样。别以为是啥好事,我根本弄不清哪个是真心的,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有一个真心的。她们看上的都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房子、车子、钱,如果有一天,我没房没车没钱了,说不定倒能看清楚她们的真实嘴脸。
说着解气,可旋风明白,媳妇并不是那种势利的女人,自己明明就是没房没车没钱的穷小子,可又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变,假设有一天,她碰到了有房有车又有钱的男人呢?她想过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别这么想女人,谁都想过上更好的日子,她们有追求你的权利。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终于等到了丽娜的回复。旋风感觉到,这一次,她是认真的。可是,怎么回答她呢?这个问题,连旋风自己也不清楚。
和女人闹僵了?
到底是女人,总说女人的心思难琢磨,但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准,女人也最能安慰住男人。不过,旋风并不想对她说媳妇的事,就算想说也不能说,因为前边说的都是假话,现在也只能说假话了。
怎么会呢?女人嘛,绝不能太惯着。跟你一样,总觉得成功男人就非得怎么着怎么着,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哈哈,还是闹别扭了,我没说错。
让我给甩了!旋风恶狠狠地把这五个字发送了出去。
片刻,对方回了一条语音:哥,我终于下班了。那声音透着疲惫,却还是很甜美。
接着又一条:安慰哥一下,不管是闹别扭,还是你把她给甩了,都不是一件好事,肯定会影响心情,所以必须安慰安慰。
声音不仅甜甜的,还很知性,是普通话,却又能听得出一丝丝的口音。旋风又听了一遍,想问问她,准备怎么安慰安慰呢?可又不敢问。
又来了一条:不过今儿太晚了,我也累了,妆都花了,要不我就去找你。
旋风心里一惊,她要真来,可就穿帮了。
接着又是一条:哈哈,放心吧,就算状态好,我也不会找你的,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更不能让你认为我贪图你的钱你的房,听你吹几句牛,就上杆子往你身上贴,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哈哈哈哈。
不等听完,又来了:好了,哥,我到地库了,准备开着我的车回我的房,我也是成功人士,不定比你差。今后,互相幫助吧。哥,我要开车了,先不聊啦!
阿立谢过话务部的妹子,立刻撤出来。今天的“十分钟”已经全部用完,再想请话务部的妹子多说几句是不可能了。
绝大多数客户都会提出视频或语音,这也是必须的,要不客户肯定会起疑心。公司便把女孩子们集中到话务部,专门提供语音支持,只是语音,绝不视频,这些女孩子也不敢一露真容。曾经有人头脑一热,提出用变声器,立刻遭到所有人一致反对——人人都可以用变声器,那公司里可能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了。那个提出建议的人也悔得肠子青,自己骂自己孙子。
毕竟是僧多妹子少,话务部的女孩子奇货可居,众人都争着往话务部跑,动不动就说客人要语音啦,让妹子们跟客户聊天,自顾自地站在一旁盯着妹子流口水。公司在制度上作出明确规定:每天每人提请话务部配合的通话总量不得超过十分钟,如果确实需要超长时间通话,那必须经过层层审批。同时,公司纪律检查部还作出严格规定,内部人员不得谈恋爱,据说是因为发生过争风吃醋打到头破血流的故事,阿立不喜欢八卦,人家说过去,只当是耳旁风,也不深究。
好在话务部的妹子个个敬业,对于提交过来的配合任务,她们总是一句接着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极其熟练,衔接得天衣无缝,不露一丝马脚,又能干净利落地刹住车,稳稳当当的。
做到这步,阿立本可以把这个微信提交给销售部,他确信这是一个优质客户,销售部越早上手,他也会越早得到收益。可他又舍不得,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满脑子都是独占他的念头,不肯轻易转手。
旋风依旧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一句接一句地听,大肠就是这时候极其自然地蠕动起来,几天来在他腹部乃至全身堆积的所有不爽,毫不费力地冲破一夫当关的隘口,他整个人便一身轻松了,甚至连那伤口被撕扯的疼也变得清爽和无畏。
他按部就班地准备清洗伤口,却再一次瞅瞅微信,那个被他唯一置顶的人,仍旧沉默着,他明明知道,她肯定是一言不发,每回闹别扭都是这样。他又想,说不定她会在朋友圈里说些什么,婉转地告诉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把兑好的高锰酸钾溶液直接倒进马桶,连冲也没冲,溅得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紫红色小水珠。
他从纸箱里翻出一件她的外套。气温还在继续下降,风穿过窗户细小的缝隙往屋里灌,发出尖锐的啸声。
他的脑门和手上都沁着汗,他摸了一把裤兜,车钥匙硬硬的,他又看了一遍手机,没有新的信息。
他吃力地推开防盗门,顶着风闪身出去,门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砰”地关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把钥匙插到锁眼里左转再右转,终于确定把门锁好。
楼道里昏昏暗暗的,只有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亮着,有些刺眼。
两部电梯已经有一部停运,另一部正慢吞吞地向下,他感觉站了足足有两分钟,那电梯依旧不慌不忙地向下走着。他一头扎进消防通道,使劲地跺着脚,可有的灯还是不亮,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楼梯间被照得凄凄惨惨、摇摇晃晃,在他身后腾起一溜烟尘。
等他冲到一楼,看一眼那电梯,已经开始慢悠悠地爬升。
咦?哥?你这急急火火的,出什么事了吗?都这个点儿了。
阿立?没,没什么……
旋风一边继续往外跑,一边应付道。
阿立瞅了眼继续上行的电梯,跟着跑出来。
风一下子把旋风身上的汗吹得无影无踪,他的脑子也立刻清醒了。都过去多久了,哪里还有媳妇的人影?
还必须得拨电话。旋风知道这是徒劳,可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哥!这大冷天的,你穿得太少了。到底是怎么了?
旋风颓然地让无人接听的手机一直响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想,还好,她没有关机,这至少说明,她还期待着他给她打电话,只要一直响下去,她早晚会接的。
哥!是女朋友吧?闹僵了?阿立试探着问。他不知道该不该插手,他刚刚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到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已经累了整整一天。
阿立摸出烟来,递给旋风,说,要不,先抽根烟,冷静冷静?他甚至搂住旋风的肩头,他诧异自己的这个举动,过去他并不常这样,特别是对刚刚认识还不熟悉的人。
旋风两只手搂住阿立拿着火机的双手,四只手仍然挡不住八面来风,无论如何,烟都点不着。他们终于放弃了。
旋风说,你回吧,我去找找看。
这么晚了,你到哪儿找?
先去她的宿舍看看吧,她也只有回那儿了。
远吗?你怎么去啊?
我有车。
要不,我开车吧?阿立看着旋风焦急的样子,他是真的不放心。
旋风拍了拍搭在他肩上的温暖的手,说,你是我的福星吗?我这么落魄,就有了司机,还是公司的白领,大学生!说着,就有些呜咽了。
阿立也有些不好受,他哪里是什么白领?
坐在车上,旋风不再拨电话,他控制不住絮絮叨叨的嘴,把对媳妇的抱怨一股脑地倒给阿立。
奇怪,他再一次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并不是因为阿立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说了些分析的话,那些安慰和分析他都没有听进去,外人是无法真正了解自己的立场的。媳妇没有他讲的那么刻薄和恶毒,也没有他讲的那么讲究和奢侈,她用的化妆品都是些便宜货,衣服、鞋子、包包都是双十一或双十二折扣最大时淘的,更没有他讲的那么对他漠不关心,为了他做手术她请了整整五天的假,今天早上她没等他来接就要去忙活,不也是心疼他,想让他多睡会儿吗?
都是些鸡毛蒜皮,都是为了这个家,不是吗?就算跪键盘,也要跪。最不该,就是不该这么晚放她一人离开家。无论如何,都该拦住她的。
阿立,我想换个工作。
你在索菲特,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挣得太少了,我得换个挣得多些的工作。
你不是想今后开自己的酒店吗?那不是你的理想吗?你现在不是为了学习吗?
理想?还是现实更重要。再说,换份工作,也能学到新的东西。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招。不过我说不上话,你知道的,我也刚去不久……
这我知道,我还有几天假期,想多去几家试试。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考试,难不难?还有,做什么?你说过是销售,卖什么?我能做得了吗?
賣什么?这个问题也一度困扰过阿立。过去问老闵,他总是说,卖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卖。也不知他是藏着掖着,还是不懂装懂。今天,趁下楼抽烟的工夫,他又问老闵,他已经进了销售部,不会再一问三不知了吧?
老闵却答非所问地说,动心了吧?老弟,我告诉你一条法宝,这可是我走了多少弯路才整明白的,我是真的希望你别绕路。
洗耳恭听。阿立说。
就俩字,老闵神秘兮兮地凑近阿立的耳朵,低声道,忠诚。
忠诚?阿立有点儿意外地重复。无非就是一个工作嘛,至于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
对,忠诚。要让公司信得过你,不忠诚行吗?
嗯,忠诚。阿立若有所思,这个词很简单,却又很陌生。
明白没?老闵看着阿立一脸茫然的样子。
阿立轻轻点点头,又连忙摇了摇,说,我是真的愚钝,还请闵哥点拨。
老闵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那我明说吧。你看,咱中国有句古话,受人俸禄,忠人之事,所以,忠诚就是人家让干啥就干啥,绝不说二话。我过去就是吃这个亏,总爱问这问那,结果在公关部一熬就是大半年!
阿立越听越糊涂,那到底是卖啥呢?
嗨,我那一大堆话是白说啦?不该问的不问,老板叫卖啥就卖啥!不是我嘴严不告诉你,要明白一个理儿,现在不管做哪行,都有潜规则,都打擦边球,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做人做事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立证实了心中的一个猜测,销售部里有猫腻,但确如老闵所说,不是所有的经营行为都能拿到阳光下晒。
我觉得,阿立沉吟了一下,对旋风说,干我们这行,确实需要伶牙俐齿,你……
旋风憨憨地笑了,你也说我嘴笨?所以才更需要练啊。他心里想,等他有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不愁不能哄媳妇开心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媳妇住的那幢楼下,旋风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去。
阿立坐在车里没动窝,外边的风越来越大。他不想让他变成他的同事,因为他喜欢他那种无辜的眼神,还有简单的傻笑,那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从心底溢出来的。真不敢想象这么一个纯粹的男生,坐进那间嘈杂的写字楼,扮成个粉嫰的女生……阿立骂了自己一句,口是心非的家伙!他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无非就是不想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想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知道你每天扮演女生躲在电脑后面,你不想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知道你的公司从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意”!窥见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想法,阿立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旋风又是一阵风地跑回来,他迅速地拉开车门,闪进身来。
在吗?阿立问。
旋风长吁了口气,说,在,没开门,说是睡了。
在就好。阿立发动了车子。
嗯嗯,在就好,剩下的,只能慢慢来吧。旋风搓了搓手心,说,出发!
睡了吗?
旋风看到了丽娜的微信,十几分钟前的,回不回呢?会不会只为说句晚安?
怎么了?还有啥可纠结的?阿立问。
一条微信。旋风抬起头,看了看正专心开车的阿立,说,太晚了,不知道该不该回。除去这个原因,旋风不打算再和她聊天,等过几天把她删除了事。
也不算晚,就算真睡了,也不影响。阿立随口说道。
还没。你刚回家吧?累了一天,洗洗早点儿睡吧。晚安!旋风听话地回复道。
几乎就在同时,丽娜的微信回过来:就知道你没睡。
阿立说,你看,我说应该回吧。
旋风尴尬地瞅瞅阿立,只能继续回道,那就赶紧睡吧,晚安!
睡不着,陪我聊会儿呗!
我困得睁不开眼啦!
不会是刚和女人嘿咻完吧?
旋风望望车窗外,城市的夜,比白天更妖艳。人也是这样吗?
他得谢谢这个女人,不是因为她真正做了什么,而是她恰好出现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要不是她,他可能还被好几天攒下的屎尿憋得浑身胀疼;要不是她,他可能还孤家寡人地枯坐在马桶上对着那些弱智的短视频消愁解闷;要不是她,他也不可能在凭空杜撰的故事中自我膨胀一回。可也正因为此,他已经跌回到无比真实的现实中,坐在真实的车里,行驶在真实的街道,旁边是真实的阿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再塞回到那个“上流社会”,继续杜撰那个“富二代”的故事了。
丽娜的微信依旧一条接着一条:
怎么不说话?
不会真睡了吧?
总该说声晚安吧?
好了,好了,我要去看走势了。
……
旋风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紧紧攥在手里,不去看它。
阿立瞥了旋风一眼,笑道,哥,这是谁呀?
旋风不知怎么回答。
阿立又说,马上到家了,一会儿加个微信?
来,我扫你。阿立掏出手机,当然是自己的手机。
就是这一扫,阿立却呆愣住了——旋风的微信名竟然是“打着旋地爱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不管昵称还是头像,都是那个自称身处上流社会的富二代。他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旋风,这个憨厚的、笨嘴拙舌的男孩子,同那个口若悬河的形象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啊!
扫好了吗?旋风问。
还没,光线太暗。阿立不留余地,又很自然地拿过旋风的手机,装作继续扫码,却避开旋风的视线,飞快地返回微信界面,自己的头像,不,是丽娜的头像位列第二,而且,居然显示有十几条的未读信息!这更让他瞠目结舌!
他直接点开未读信息:
太激动啦!今天又赚了二十万!分享一下好心情!
不替我高兴吗?
你平常都做什么投资啊?
要不要也跟着我投点儿?我这边有专家,理论天花乱坠,我一个女人也听不懂,我只要结果,专家说买啥就买啥,保管都赚钱,真是神了!
……
还没扫上吗?旋风问。
阿立不能再细看了,忙把手机递还给旋风,说,扫上了,扫上了。
旋风看了看阿立发过来的申请,问,己欲立而立人,这个是你吗?好拗口,啥意思啊?
阿立不知怎么解释,也没心思解释,他现在完全蒙了:现实世界的“旋风”和网络世界的“打着旋地爱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个“丽娜”,完全莫须有的“投资专家“!这个世界真是分裂啊!
按照公司的“生产线”,公关部会将发展的客户分成等级,并对其进行精准的营销分析,然后定期不定期地移交给销售部,绝大多数情况是连同微信账户一起移交。公关部的业绩,看的就是整体移交客户的数量和质量。
就在今天晚上,阿立确实给“打着旋地爱你”打出了“5+”的高分,也一度打算把他交给销售部。可同老闵抽烟回来,他又改了主意,他想再看一看,再多了解他一些,毕竟这样的“金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不想马上就拱手相送,如果可以的话,他将成为他进入销售部的资本。他相信,如果他进了销售部,他会从他的身上挣到更多的钱。因为早就听说,销售部是直接按照销售额的百分比赚取提成的。
好在,“打着旋地爱你”并不是什么“富二代”,而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五星级酒店的行李员,一个正打算换个工作能多挣点儿钱的屌丝。销售部从他身上也揩不到什么油水。但事情不是这样说的,谁,有什么权力绕过自己半路截和呢?
和老闵抽烟回去,那个贴在电脑边上的字条没有了,他只当是掉了,也没往心里去。看来,问题就出在那张字条上。
还不只这些,市场销售,什么时候又开始成了“看走势”“做投资”了呢?老闵常挂在嘴上的“老板让卖啥就卖啥”,“老板让干啥就干啥”,说的就是骗人呗?没错,从第一步就是骗人,公关部里坐着的,就是一群骗子,阿立自己也是这群骗子中的一员!
阿立脑子乱纷纷地和旋风告别,回到宿舍,也没开灯,把鞋袜脱在门口,摸着黑直奔自己的“榻榻米”,胡乱地脱了衣服,扯过被子蒙头就睡。
更有晚归人,将睡未睡之时,门开了,灌进一阵风来,那人也没开灯,把手机屏幕按亮了。是一个欧洲哥特式的建筑,阿立知道是老闵回来了。
往常,老闵总是和他一起上班下班,今天他却说事情多,要加班。阿立就说,那我也加会儿班,等你一起。老闵又非说不要等他,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云云。阿立也没多想,毕竟不是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有一个部门的辛苦。
阿立想跟老闵打声招呼,却突然噤了声,会不会是老闵?当时只有他知道我给了一个“5+”!阿立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把那个时间点前后回放了几遍,就觉得有点儿心凉,亏他还说什么“忠诚”!想到“忠诚”,阿立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如明天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明白?
旋风又来敲门,而且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西装,没系领带,皮鞋擦得挺亮,不过鞋底明显磨损了。阿立从头看到脚,要不是突然想起“打着旋地爱你”说过什么出入酒会舞会时才会穿那套湖蓝色西装的话,他还真就认不出他来。
你真的要去应聘?阿立吃惊地问。
是啊!上午我已经换过锁芯,买好窗帘,装上了,我估摸着你也该起床了。
你真的要去我们公司?阿立差一点就要说,他已经对公司产生了怀疑。
还不知道你们要不要我呢?先从你们公司开始吧。放心,我只要你带个路,指个门,接下来,就看我的造化了。
阿立没有再说什么,他实在看不透眼前这身湖蓝色西装,他告诫自己,别再被他那憨憨的外表迷惑了。他要去,那就去吧,要是录取不了,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装女人骗男人,勾引他的三个“丽娜”中,有一个就是自己!想到这里,阿立脸腾地红了。他又想,就算真录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到那时他也是公关部的人,也要扮女人,大家彼此彼此吧!他编假话的能力可一点儿也不比话术册子差!呵呵,“富二代”!
走到公司门口,阿立说,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祝你好运吧!
阿立先去了技术部,问怎么“丽娜”的微信号登录不上去。技术部的人翻了一下登记,说,例行的,这个号已经交给销售部了。接着又大方地给了他两个新号。
阿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能问一下具体给了谁吗?里面有个客户的细节,我得提醒他一下。
我看看,噢,是——慧敏。
阿立脑袋“嗡”的一下,果然是老闵,别说,一定是老闵向技术部提出的——背着自己,在自己下班走后……
他又庆幸,用一个自吹自擂的假“5+”,认清了一个人,真是值得的,甚至还认清了自己的公司。
他环顾满满一大厅的人头,有些感慨,还想在这些骗子里交到朋友吗?公司规定不准谈恋爱,就是规定必须谈恋爱,自己也不会和话务部那些“人尽可夫”的妹子搞到一起去吧!呵呵,你有多高尚吗?你还不如那些妹子呢!她们起码还是自己,而你呢?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了!怎么能说她们是自己呢?虽说她们不扮演异性,可每天却要扮演无数个不是自己的人,她们的精神难道不会错乱吗?
阿立突然看到了那身扎眼的湖藍色西装!
旋风被领到一个空着的座位坐下,那个座位,是老闵昨天刚刚腾出来的。
阿立心里琢磨,此人果然不简单,轻轻松松就过了面试考核和层层审查!
阿立看到,旋风只在那个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就被叫到了培训部。他知道,旋风已经开始接受培训,开始领受任务,开始明白他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不适应,会不会抵触,会不会有撂挑子走人的冲动,不管怎样,犹豫一阵子就好了,同原来那个工资可怜的行李员比较,这里的工资还是很诱人的。他会不会已经开始鄙视自己?可他不也出口成章地骗人吗?有什么资格鄙视自己?
一位管事儿的走到阿立面前,黑着脸问,咋啦你?老走神儿,不干活?
阿立立刻低下头去,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其实也是装模作样。
等旋风出来,手里多了本话术册子,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发蔫。
旋风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找阿立。
阿立埋下头去,他只不过是他的新同事罢了。甚至,再过几天,他和他连同事也不是了。阿立已经打算着何时离开了。
旋风坐在那里开始摆弄那本话术册子……
过了个把小时,阿立的手机——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翻出来一看,是“打着旋地爱你”:谢谢你,阿立。没看到你,我已经离开了,再找份别的工作吧。我嘴笨,这活,我干不来。
你嘴笨?谁信啊?阿立心想,可又对旋风的离开暗暗吃惊。
片刻,又是一条:阿立,我觉得你也应该离开。
又过了一大会儿,还是他的:阿立,我觉得你必须马上离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直觉告诉我,在里面多待一分钟就会多一份危险,离开!马上离开!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刚刚百度了你的微信名,原来是孔子说的,所以,你一定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阿立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把自己的手机、充电器揣到兜里,站起身。
等阿立走到楼下,这才想起给旋风回信息:我离开了。外面阳光明媚!
刚刚发出信息,一抬头,却见旋风正迎着他走过来,远远地叫道,阿立,你也不回信息,我越想越不对劲,正赶着回去,拽也要把你拽走。
大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没有一丝遮拦,亮就亮得刺眼,暗就暗得漆黑,明暗的边界清晰得成了一条线,人人都成了个阴阳脸。
旋风已经把湖蓝色西装脱了,搭在右手臂上,就这样,脑门上还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立把领带扯掉了,解了领口的扣子,说,谢谢你!我正不想干了,不过不至于这么急吧?
旋风说,怎么能不急?既然不想干,那就一分钟也不要多呆。
阿立故作紧张地四下张望,再轻松地笑笑,说,哥,你言重了吧?
旋风说,这么大规模的骗子窝,说不定,警察早就盯上了!警察可不是吃白饭的。
我承认,我们的手段是不怎么光彩,但也没什么大不了,水至清则……阿立想起老闵的一套理论,当然,现在他并不信老闵的这套理论。
你真是中毒不浅啊!怎么跟你说呢?对,你说你是做销售的,可是你见过公司卖什么吗?事实是,你们公司什么都不卖!你见过有快递员来这儿收过货吗?我问了过去一起跑快递的弟兄,他们压根儿就没来这里接过单!这还不算,你工作时间不短了,可你进过销售部的门吗?销售部该是门庭若市才对啊,咋搞成了戒备森严?还有那个售后服务部问题就更大了,明明没人来——没货卖出去,当然没人来,可员工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出去进来还捂得严严实实,我猜他们一定是去ATM机提款的马仔……
阿立回望一眼这幢写字楼,早已是一身冷汗。漏洞就明摆着,他不是没发现,也并非没起疑,可为什么……
晚上,旋风开车去接媳妇下课,他给她发了微信,还发了家里的视频。她没回,但他知道,她一定会看见,也一定会闹脾气,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把慧敏的微信删掉了,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好几次发来微信,说这说那的,绝不能让媳妇发现,那会雪上加霜的。
来了条微信,是“己欲立而立人”的: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就在刚才,公司已经被连锅端了,来了十几辆警车,警察一个个都荷枪实弹,抓走了好多人。有件事实在张不了口。原来的宿舍我不敢回了,就算不被警察抄,我也已经不是公司的人,怎么能回那里呢?我能去你那兒借住一宿吗?
旋风抬头一看,媳妇正朝他的车走过来……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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