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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683
  李君威

  推荐语:葛红兵(上海大学)

  “假如你有一把枪,你会把子弹射向谁?”也许这是每一个男人成长过程中都会有的问题。也许每个男人成长的过程中都曾经有过这样一把心枪,只是有的在心里无数次地用过,有的可能从来没有用过。

  那把日本人战败后遗落在山洞里的手枪贯穿了整篇小说,从少年的屈辱到青年的愤懑再到成年的怨怼,手枪勾连起个体的心灵伤痛,也是疗愈的象征物。整个故事因为这把“历史的枪”而起,也因这把历史的枪转换成一把玩具水枪而结束,有形的枪已经被收缴,但无形的枪却在代际间传替。

  “文革”时土匪金三儿被一群小朋友逼上绝路,多年后,还是在那个山洞里,同样的故事还在上演着,孙连城成为另一个版本的土匪金三儿。少年时任人宰割的恐惧作为一种心理创伤使孙连城迷恋上那把“历史的枪”,那把“历史的枪”仿佛给了他勇气,但是同时又在伤害着他——照见着他的怯懦,他不知道何时会向这个世界放上一枪,或许又永远不会,愤懑其实是无名的,他不知向谁开枪。这段少年经历一直纠缠着孙连城,许多年后,他已离开故乡,和那把枪的空间距离越来越远,可是,“心枪”却一直伴随在他的左右,他时不时地用这把心枪伤害着自己爱的人和身边的人,把这些年的压力、屈辱、不安、惊惧用“心枪”的子弹一颗颗打出去——他就是这样从一个受伤者变成一个施害者,这种转变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一种创伤后遗症的表现——直到因为他的语言暴力造成小张坠楼他才在真正意义上与自我和解、与过去告别。可是,一切都晚了。在小张的葬礼上,失去父亲的孩子掏出一把玩具水枪,就像孙连城当年想开枪射出子弹那样,小孩拔枪向他的脸上射去。

  从这个意义上说,《走火》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是一个悲剧,我们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把受过的创伤,用那颗恶的子弹打向世界,抑或将恶的种子散播到别处,以至生根发芽。

  1

  时间太过久远,远到孙连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在故乡的山洞里还藏着一把手枪。没人知道他有那么一把枪,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把手枪究竟会把他带向何方。他只是隐约地感到,在他不长的生命里,他一切的故事,都是从他在山洞里捡到的那把枪开始的。

  孙连城和一帮大孩子进入山洞的那个冬天,东欧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动荡,没多久他就听父亲说,也可能是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涌上街头的东德人民拆毁了柏林墙。那天,他无数次哀求几个大孩子领他进山洞看看,为此,他付出了六袋三鲜方便面的代價,才得偿所愿。

  山洞的入口隐匿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后面,三个大孩子吃力地拉开一道石门后,从洞口里扑棱棱地飞出几只山雀。他们点起火把,走入黑暗。那洞穴很窄,只能容下一人的身位,孙连城走在最后,紧跟他们的步伐。片刻以后,整个空间一下打开了,小径的尽头前,是几十条幽深的通道。他们听到一阵窸窣声,那声音似乎循着火光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几十只蝙蝠忽然涌出,一齐朝他们的头顶跃去,然后附着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蝙蝠飞过后,有人提议走一条之前从未走过的通道。他们在那条通道的岔口发现了一个澡堂,那个澡堂早已经干涸,四壁的水泥大面积开裂。澡堂的边上,有一个很小的窗口,像是防御用的机枪口,从里面望出去,视野相当开阔,架起机枪,就可以扫荡。通道的尽头,有一处开阔的空间,许多石桌椅凌乱地摆在那里,像一堆历史的陈列物。后来,孙连城从太姥姥的口中得知,这个山洞是当年日本人挖的地下防御工事,抗战胜利以后就废弃了。往后的一个中午,那帮大孩子把带着的盒饭摊到石桌上,只有孙连城一个人站在边上,他们叫他举着火把,看他们吃饭。那帮大孩子总是很嫌弃他,甚至有人故意将火把举过他的头顶,油毡纸滴下的焦油把他的棉袄烧起一个很大的窟窿,他在地上死命地滚过十几圈后,背上落下一个酱紫的烫疤,这个疤至今留在他的背上,如同一块胎记。孙连城最后一次和那帮大孩子去山洞时,在洞口,他被一脚踹进洞里,然后他们合力拉上石门。柴草烧起的烟雾透过石门缝钻进洞中,在呛人的烟雾里,他隐隐地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他第一次被他们给吓哭了。恐惧像虫子一样从他嗓子眼里爬进去,它们一直往里爬,钻到他的肉里、血里、脑子里。他叫不出来,也喊不出来。慢慢平静以后,他发现手里原来还握着一支火把。他把它点着,想起有一个大孩子曾经信誓旦旦地讲过,洞里还有一个出口,他爸爸以前走过。孙连城只好往前走,去寻找那个未曾证实的出口。

  无边的黑洞静得恐怖,他的耳朵一次次捕捉到蝙蝠振动翅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嗡嗡”的响动,头皮发麻的恐惧使他无数次想到了死——他走进了一条陌生的通道,在通道的拐角处,他看到一个握着一把长刀的人倚在墙上,准确地说,他看到的是一具骸骨。他把气沉下去,朝那具骸骨多看了两眼,那个人微仰着头,头盖骨好像被什么东西掀掉了一块。他上前挪动一小步,脚仿佛踩到圆滚的铁器一样,一个什么东西从脚底飞出去。他低下头,看到地上还有几个弹壳,弹壳边上是一把黝黑锃亮的手枪。火把将他的周围照得更亮,他发现对面的石壁上有几个旋涡一样的坑,几只蝙蝠匍匐在坑心,经他一照,那蝙蝠扇起长翅,越过火光飞走了。孙连城仔细地观察那把手枪,坚硬的枪身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幽暗的光,他仿佛没那么恐惧了,甚至有些兴奋。他试着扣动了一下扳机,“嘭”的一声,那动静在空旷的山洞里格外吓人。枪声过后,紧接着又是“哗”的一声,他眼前的骸骨散架了,但是他的手指骨还攥在刀把上,片刻以后,那手骨一节一节地脱落,可是,那把插在地上的钢刀却没有倒下去。孙连城回过神来,心头震颤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悲凉所笼罩,他意识到这人死时的绝望,这也表明,此时的孙连城已经恢复了理性。他琢磨半天才把弹夹卸下来,发现里面还有三颗子弹。枪可以杀人,亦可以壮胆,那三颗子弹使他确信,他一定能活着走出山洞。那天不知走岔了多少条路,他到底也没有找到那个大孩子说的另外一个出口。他把身上的棉袄和棉裤脱下来,挑在棍子上,在它们快要烧干净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束光亮。山洞的门半开着,门口是一堆草木的残灰,那帮大孩子已经不见了。他把捡到的枪藏好,然后下山往家走。那个下午,没有一个人来寻他。他也不敢对爸妈讲,他只是告诉他们,他掉到冰窟里了,棉裤和棉袄结了冰坨子,被水冲走了。那天,孙连城被他妈拿着笤帚撵得满院子跑。

  孙连城把在山洞里发现死人的事告诉了太姥姥。从记事起,太姥姥就背着他,上学,放学,四处走,那帮大孩子欺负他,太姥姥就到处打。后来他渐渐大了,太姥姥背不动他了。他在太姥姥的背上听到过许多以前的事儿。太姥姥是军烈属,太姥爷当年是被日本人给炸死的,这些都是太姥姥反复跟他念叨过的。

  太姥姥沉思片刻,对他说:“八成是土匪金三儿,八成是他……”太姥姥的语气使他确信,那就是土匪金三儿。太姥姥继续往下说,“金三儿解放前是松林的土匪头子,人称金阎王。他后头打小日本,小日本都怕他,他是杀一个小鬼砍一个头。解放后政府让他缴枪他不缴,政府也没管他,他就在山上打猎,老虎都给他杀光了。再后来,‘文化大革命了,让他缴枪他还是不缴,狗剩、石头的爹,那时候他们还小,比你大不了几岁,和一帮孩子上山围他,把金三儿堵山洞里了,喊着‘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们在山洞口烧了一下午的荒草和树枝,想把金三儿给逼出来,可是金三儿再也没有出来……”

  “那金三儿手里不是有枪吗?他咋不开枪呢?”孙连城问。

  “我的孩啊,金三儿要是开了枪,就没有狗剩和石头啦……”

  听到太姥姥这样说,孙连城有些失望,他气愤地说:“我要是金三儿,我就开枪,全给他们突突了!”

  太姥姥看着他,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种陌生神色,她不相信自己的重外孙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牵过重外孙的手,仔细地看着他手心的掌纹。孙连城蹙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太姥姥,以为她又有什么不祥的发现。末了,太姥姥对他说:“婷婷啊,以后谁欺负你了你对太姥姥说,太姥姥帮你打回去,你这手黑,遇事要三思,要不能闹出人命……”

  孙连城听说过他小名的来历,当年家里人之所以给他起了个“婷婷”的乳名,就是希望把他当姑娘养,好养活,怕他以后跟人生事端,再伤了谁。可是,他从没有伤过谁,倒是处处受那帮大孩子的欺负。得枪以后,孙连城觉得时机到了,他找到那个一脚把他踹进山洞里的大孩子,对他说:“请你以后放尊重点,我有把真枪,能打爆你的头。”

  那个大孩子斜视了他一眼,然后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

  “这回够尊重吧?你不是要打爆我的头吗?我给你机会,晚上来供销社,把你的枪带来,记着,你要拿枪打爆我的头,要不你就给爷爷磕三响头。”

  晚上,孙连城如约来到供销社。那帮大孩子一齐喊:“婷婷——孙子——婷婷——孙子……”

  “快用你的槍射死你爷爷啊……”

  有那么一刻,孙连城在脑袋里已经完成了拔枪射击的动作,“嘭”,那个大孩子的头盖骨飞了出去,地上洒了一摊狗血。但是,孙连城并没有随身携带那把枪。枪和子弹的力量已经让他战胜了黑夜的恐惧。他相信,凭他的身手,只要打服他,他们就没人再敢欺负他了。如果打不服,再拿枪顶到他们的脑袋上。

  在黑夜里,那帮大孩子有恃无恐,下手比平日黑多了,也更加卑鄙。没有人真的想当孙连城的爷爷,他们用事先从供销社后院拿的煤块朝他一齐扔过去。有一块煤打在了孙连城的后脑上,他感到脑袋里有一股热流涌出,后脑勺像是浇了一瓢水一样,淅沥沥地往下落着水,只是这水滴更加湿漉也更加黏稠。

  那帮大孩子又长大一点儿以后,看着倒是比以前文明了不少,没再主动找过孙连城的麻烦,但是也没再怎么说过话,他们对他好像有些抹不开面,当然也可能是有所忌惮。在孙连城的流血事件中,几个大孩子被派出所处理后,一个个儿地被学校劝退了。退学以后,他们早早进入社会,在一个有黑道背景的林蛙场谋得一份差事,做着类似打手的营生。他们常年沿着十几里地的河套巡逻,各人拿着一个哨子,发现有人偷盗林蛙,他们就吹响哨子,集结起来,对盗蛙者施以私刑。可是,仍拦不住有人盗捕林蛙。当时有很多商贩前来收购蛤蟆油、蛤蟆籽,出口日本创汇。蛤蟆油、蛤蟆籽只在母蛙的腹中才有,当地人把母蛙称作“母豹子”。母豹子腹中的油、籽营养丰富,既能美容养颜,又可延缓衰老,放在古代,那也是上等的宫廷贡品。公蛙的名字就比母蛙下贱多了,公蛙叫“公狗子”。“狗子”哪能比得上“豹子”呢,它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所以公蛙就成了当地人餐盘上的“常客”。少数人家靠卖蛤蟆油、蛤蟆籽买下第一台彩电、第一台VCD,看起了港片,也唱起了卡拉OK。然而,并不是所有盗蛙者都是那么幸运的,孙连城就曾见过有盗蛙者被他们斩断过一根手指。那天,孙连城也是众多盗蛙者中的一员,他第一次随身携带了那把枪。他在河里摸到数十只“母豹子”的时候被发现了,有人吹响哨子。几分钟后,附近巡逻的几个大孩子拎着铁棍赶了过来。他们认出是孙连城,各自虎起脸来瞪着他,然后又瞅瞅他腰上别的鼓囊囊的袋子。

  那个曾经一脚把他踹进山洞的大孩子点起根烟,他叼着烟问孙连城:“连城,你说怎么办?是留下袋子呢,还是切你根指头?”

  孙连城看着他们几个手里耍的铁棍,恐惧还是剧烈地从胸口袭来。他从没有克服对他们的恐惧,即便他真的拥有了一把枪。他意识到自己的懦弱后,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有一把枪,我有一把枪,我今天可以报仇了……”然后他咧嘴笑了,故作镇定地对他们说:

  “我什么也不留。”

  “别他妈废话了,快弄他吧!”

  一个小子抡起棍子就要开干,但是,他被那个大孩子拦下了。

  “你走吧,”那个大孩子说,“下回再碰见,自己切根指头!”

  扬言要弄孙连城的小子在众人面前耍了一把铁棍,然后用那根铁棍顶到孙连城的鼻子上。孙连城紧紧地握住兜里的枪,望向那个大孩子。大孩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喝一声:“叫他走!”

  孙连城默默地从河里蹚上岸。他忽然听到不远处几声哨响,那个大孩子领着人急赶过去。孙连城悄声地跟着他们,然后躲在一棵巨大的枯树后面。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被摁在滩头,他的身子还在挣扎,袋子里还不时地蹦出一两只“母豹子”。大孩子率领众人赶到跟前,他们几乎没有废话,过去一个人踩住盗蛙者的手,只见大孩子从后腰摸出一把短刀,插在那人的指缝间。孙连城掏出抢来,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大孩子手里的短刀像闸刀一样闸下去,然后是连续几声惨叫。

  枯树后面的土被孙连城蹬起老高,他的手心在出汗,他的大脑在挣扎,扣住扳机的指头发出痛感。他听到那帮人吆吆喝喝地走了,扣着扳机的指头才慢慢松弛下来,然后他陷入了虚无,脑海里一次次掠过那个大孩子轻蔑的眼神。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无力,在没捡到那把枪之前,他也没有这般胆怯过。那天不知在枯树下坐了多久,他起身的时候,天已经暗下去了。孙连城朝那片滩头望去,发现那人已经走了。他走过去,看到装林蛙的袋子还在那里,他提起袋子抖了抖,有一只“母豹子”从袋中蹦出,跳入黑色的河中。他仔细寻着,想要证实今日的惨剧确实发生过。他看到一摊黑乎乎的东西,那截断指躺在上面,晶莹透亮。他取下弹夹,抠出一颗子弹,放在那截断指旁,然后沿着河道,消失在黑夜里。

  那把枪,总是在暗夜里发出幽暗的光,那暗光使孙连城感到窒息,想要开枪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他每天活得都很痛苦,再这样下去,他不是杀人就是杀了自己。他要走,他要离开那把枪,越远越好。他把枪用油纸包了以后,藏进山洞,在临走时,他又折回去,取出一颗子弹。回到家他对爸妈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出过远门。我想出去看看,闯荡两年再回来。”

  爸妈没有执意拦他,他们也看出了儿子的苦闷。他们只是问道:

  “你想好去哪了吗?”

  孙连城随口说了一句:“去南方。”

  “南方那么大!”

  “去重庆。”他又随口说了一句。

  “去干什么呢?”

  “干什么不行?”他有些急了,“反正饿不死,你们放心,我要是挨饿了,我就回来了。”

  2

  孙连城的第一程并没有走那么远,他在县城停下来,他觉得离那把枪已经够远了。看着街上那一张张热气腾腾的面孔,奔驰的小汽车,热闹、忙碌的商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他在街上闲晃了半天,喝了汽水,吃了冷面,理了平头,一切都很自在。傍晚的时候,街上的人渐少,他走到一家录像厅,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的观影预告:港产枪战片《英雄本色》系列+功夫片《鼠胆龙威》。孙连城看着小黑板一直没有抬头,其实他早就看见靠在门口的那个红裙女人,她正嗑着瓜子,显得有些无聊,此刻,她正望向他。孙连城感到她在一点点向他靠近,随即他嗅到空气里的香水味,然后他看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女人的小腿。他抬起头,女人嚅动的红嘴唇上还残留着瓜子仁的残渣。那女人正盯着他。他们离得如此之近,除了他妈以外,孙连城从没有如此近地看过另外一个女人。他的两只眼睛在躲藏,脸也在发烧,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复杂的局面,他好像木在那里,怂到忘记自己原本还有一张嘴。那个女人先说话了,她在说话的时候扔掉了手里没嗑完的瓜子,她说:

  “陪我看场电影好吗?”

  孙连城僵在那里。女人捋了一把滑落在前额的头发,然后尴尬地冲他笑笑。在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孙连城说:“好。”

  他们上了楼。狭窄的楼梯无法并排两个人,女人走在前面,孙连城在后面跟着,他们步调一致,攀向二楼。二楼的进门口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倚在一个破沙发上。男人嘴里叼着烟,在翻阅一本封皮已经发黄的旧杂志,女的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无聊地嚼着泡泡糖。她看到跟前上来的人,很嫌弃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用肩膀耸耸看杂志的男人。男人懒散地抬起头。红裙女人随便把两张电影票递到男人眼前,男人看了一眼她,又斜眼瞅瞅孙连城,然后流里流气地在红裙女人的小腿上摸了一把。女人抬腿给了他一脚,然后说了一句“烦人”。

  “周斌呢?”男人问道。

  “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红裙女人把目光投向那个嚼泡泡糖的女人脸上,那女人便歪过脸去,嘴里吐出一个泡泡。她吐出的泡泡太大,沒有收好,裹住了她一整个鼻子。

  “死了?”

  “就是死了,刚死的!”

  红裙女人拉着孙连城就要进去,男人腾地起身,他的一只胳膊拦在门框上。“那你就换了个这?”男人问道。

  孙连城知道“这”是在说他,但是他没有生气,他看向那个被泡泡裹住鼻子的女人,她还在慌乱地用手抠着鼻子,她已经把鼻头揩红了。

  “你管呢!”红裙女人有些生气了,抓着孙连城的胳膊就要走。男人赶紧拽住她。

  “行行行,我给你赔礼还不行,”男人有些急了,“我给你清场,今晚这里属于你,”他又看了一眼孙连城,然后嬉皮笑脸地补充了一句,“你俩在这洞房都行。”

  “烦人!”红裙女人十分不耐烦地说道。

  男人讪笑着,领他们穿过楼道,在楼道里他们听见一段电影对白:

  “豪哥,要不是你的照顾,我也不会有今天呀!”

  “哪里,你有今天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嘛。”

  “我有什么本事?是小马哥把位子让给我而已。小马哥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们不谈这个,来,喝酒……”

  当他们突然闯入录像厅的时候,孙连城看见小马哥把一条残腿摆在酒桌上。灯忽然亮了,角落里紧挨着的两对年轻男女正搂着热吻。

  “行了,行了,别啃了,都回你们家啃去,今晚我妹妹包场……”

  那两对男女极不情愿地整整衣服,然后朝门口走来,其中一男的开腔说:“钢哥,你这不对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钢哥许是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便拍拍他的肩膀,想再客套两句,但是看到那人吃的一嘴的口红,他便只说了一句:“明天再来吧!”

  钢哥走后,房间又黑下来。红裙女人主动把头靠过来,然后他听到女人的哭泣。她哭得很伤心。孙连城就那么让她靠着,一句话也没说。哭了一会儿,女人没声了,好像睡着了似的。孙连城也不敢动,他看着小马哥叼着火柴,在镜头里用机枪来回扫射,射出去的子弹好像是从他的枪里射出去的一样。电影放完后,有个蓝色的大球在投影墙上没完没了地跳来跳去,也没人来换光盘。许多年后,孙连城还能回想起那个缺乏真实感的夜晚,那晚,一个陌生的女人靠在他的肩头,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在清晨一同醒来,女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前夜的事情,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孙连城看到女人脸上错愕的表情,她迅速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离他远远的,好像一刻都不想再同他待在一起。孙连城诧异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昨晚女人靠在他肩头酣睡的时候,他还在幻想着,等她醒来跟她说第一句话的场景,她可能会害羞地向他微笑,然后握着他的手,把脸蛋凑上去,让他亲吻一下,也许,后面还会有一通热吻,甚至两人一头扎进小旅馆。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女人像躲一个占了她便宜的流氓一样,迅速从现场逃离。

  孙连城不知该去哪,他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一辆辆汽车奔他而来,又从他身旁经过。手里攥着的子弹开始发烫,他想冲上前,把自己当成一颗子弹撞出去,然后被疾驰的汽车弹飞。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被一个交通警察驱赶到路边,然后沿着马路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走到一处工地停下来,想让工地里正掘着土的推土机决定他的命运。他下到坑底,站到推土机跟前,推土机的大铲子悬在他头顶上空。他像是非要跟这台推土机过不去似的,它往哪里走,他就堵在哪里。

  司机探出头来,冲他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不要命了!赶紧滚开!”

  可是,孙连城依旧没有挪开的意思,他的一只手做出举枪的姿势对准他。司机骂了一句:“肏他妈的,遇到一个大傻逼。”然后,铲斗里的土倾泻而下,瞬间将他扑倒。司机估计是吓坏了,赶紧停下机器,从车斗里跳下去。他把孙连城从土堆里拽出来,可是,灰头土脸的孙连城却笑呵呵地看着他,他一本正经地端起用手指做出的手枪,“啪——啪——啪”,连着向他开了三枪。

  “你是神经病吧?”

  “嘘!”孙连城煞有介事地比量着,然后他说,“我有一把枪,你等一下,我拿给你看!”

  司机愣在那里,他不知道孙连城下一步还能耍出什么花招。他见孙连城一只手掏着兜,他掏兜的动作很仔细,就像真能掏出一把枪来似的,结果他从兜里掏出一颗子弹。他把子弹立在手心,展示给他看。

  “你要槍吗?我在山洞里藏了一把枪,”孙连城出神地看向远方,然后转过头继续对他说,“你想要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神经病!”司机骂道,他现在已经确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神经病了。他钻进车斗,点起一根烟,用一种茫然无措的眼神看向他。孙连城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无聊,他把子弹抛向空中,然后嘴里发出很长的一声“嗖”。

  3

  往后的许多岁月,红裙女人仍不时地盘旋在他的脑袋里。他不知道他的几场短暂的婚姻是不是和她有关,他总是不能专心地只和一个女人维持关系。他在心里想过,也许他是憎恶去维系一种关系的,所以他常常通过挑衅来结束它。在结束掉最后一段婚姻的时候,他遇到了赵可。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桥心,正酝酿着往下跳。这是一处荒废的景区,周围没什么人,很僻静,是一个结束自己的好地方。那天,孙连城站在离桥心不远的地方,他不断地望向她,看得她心烦意乱。他们长时间对峙着,最终,她被孙连城的目光灼伤了。她走过去,质问他:

  “你在看什么?”

  “看风景啊!”

  “你能离我远点吗?”

  孙连城向远离她的地方挪了几步,她走过去,问他:“还能再远点吗?”孙连城又挪了几步,然后看向她。她摆摆手,让他离得再远点,于是孙连城又挪了几步。他的步调和表情看上去相当滑稽,很可能使她想起了卓别林或者其他什么有意思的人。她被孙连城逗笑了,双手叉着腰向他走去。在那一刻,她决定不死了,为一个抛弃自己的男人死,实在不值得。其实,孙连城也是在那一刻决定好好活下去的,他深深地被眼前的这个女人吸引了,好像迎面走来的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红裙女人。当他们结伴走出那个破落的景区时,已经彼此熟悉了,像是一对遗忘在过去的情人。在上各自的车前,孙连城显得有些惆怅,也许是意犹未尽。

  “能加下你微信吗?”孙连城问道。

  她笑了,然后十分大方地取出手机,让他扫了自己的名片。

  “赵可?你叫赵可?”孙连城问道。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想见的时候。”

  分别时的这场对话,演化成了一场调情。孙连城回到家后,给她发了第一条微信:“下回再见,你可以再穿那件裙子吗?”见她很久没有回复,他又发了一段语音给她:“你今天的裙子很好看,你很适合红色。”

  赵可后来每次去见他,都穿上红裙子,她明白这是一种讨好,她也在享受这样一种讨好。只是,这样的游戏,终归会有厌倦的时候。她决定不再讨好他,那天她穿了一件牛仔裤去见他。当孙连城褪下她的裤子时,她明显感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做爱时的浮皮潦草,更让她无法忍受。她痛恨地看着孙连城,孙连城就是在那次以后,开始没完没了地向她讲述起他和红裙女人的故事。他最后终于说出了那句逼她走的话:“你不过是她的替代品,是她的影子。”这样说过以后,孙连城有些懊悔,他不想伤害她,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挑衅,要去故意伤害她。他们最后在结束这场游戏的时候,赵可平静地对他说:

  “我要是有把枪,一定杀了你!”

  孙连城心头“咯噔”一下。是啊,他还有一把枪,这些年他已经快忘记那把枪的存在了。赵可走后,他一直回想着,他慢慢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忘了那把枪,而是他拒绝想起它。他隐隐地感觉到,那把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很可能是留给他自己的,只是他拒绝承认。

  母亲还在衰老着,这几年他目睹母亲迅速老下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亲死后,他把母亲接到重庆,他感谢母亲陪伴他的这些年,只是,她终究也要离他而去。深夜无法入眠的时候,他总是想到母亲弥留之时的场景,想她最后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而他又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甚至继续往下想过,母亲死的情景和葬礼的安排,只是理智一次次干扰他,打断他的这种妄念,告诉他,这样想是不对的。他试着问过母亲,问她身后想不想和父亲一起回老家。母亲对他总是慈祥的,她告诉孙连城:“你在哪里,我和你爸爸就在哪里。”他看着母亲那张衰败的脸,想着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不知道母亲死后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焦虑开始四处泛滥,无论是对他熟悉的业务,还是对老板抑或是对下属,他总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那种青年时代漫无边际的无力感又开始笼罩他,使他感到慌张和恐惧。

  他烦透了公司没完没了的会议,也看够了那一张张丧气的脸,从上到下,每个人都煎熬着,硬挺着。他一拿到大老板给他下达的年度销售任务指标,血就从脖子根涌到脸上。大老板倒是用不着教训他,他是公司的经理,知晓其中利害,再冲不到年度业绩,他就得走人。他回到办公室,背对着门站着。小张拿着下季度销售文案请他过目,他转过身,看着这个平时在公司连屁都不敢放的怂包,然后接过那份文案,随即重重地摔到他的脸上。他的这通脾气发得没有半点征兆,所有人都听到了骂声。他骂小张文案做得狗屁不通,在他这里混吃等死。当然,也许比这个骂得更加难听,也更加刺耳。他窝在床上试着回想起那一刻,他一定是骂出了“肏你妈”“大傻逼”这类粗俗不堪的字眼。他看到那个平日温和甚至是与世无争的小张突然间崩溃了。办公室外面的人听到小张爆裂的哭声,而后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他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平和甚至是懦弱的人,如何能发出这样惨烈的声音。他们更无法想象,小张那张近乎自卑的面孔,在那样急骤的惨叫声中,会扭曲到何种地步。他们只看到小张失神地从办公室里出来,连办公桌上的大衣都没有拿走,低着头跑出了公司。

  小张也消失了,像他的情人赵可一样,再无音信。孙连城想起之前抛弃赵可的那个男人,觉得自己可能比他更坏。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段语音,就是没有她的音信。孙连城开始担心,赵可会像上次那样,找个地方死去。然而,他没有去找她。

  这些天孙连城玩命似的开会、加班,想要把年底的销售业绩弄得好看点儿。他的人生没了方向,仿佛只有没命地工作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儿。可是,一回到家,看到孱弱的老母亲,所有的不安,还是像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塞满了声音,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越来越想念那把枪,他不知道那把枪是否还在故乡的山洞里,是否早已锈蚀不堪。他默默地念叨着:“是应该回去看看了。”

  早上,吃过李嫂做的早饭,孙连城刚准备离家,李嫂叫住他,对他说:“孙先生,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一下。这些天你妈妈一直看向窗外,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问她看什么呢,她说在等我们家婷婷回来……”李嫂意识到自己不该叫孙连城的乳名,她见孙连城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便接着对他说,“看你工作那么忙,老人家不让我说,其实她一直希望你早点回来,陪她说说话。”

  孙连城看着李嫂不知道说什么,他眼圈有点泛红,然后说了一声“知道了”。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在她的床前坐了一会儿。母亲已经瘦成皮包骨了,双眼和牙床整个塌陷进去,他真不忍心看她。其实,他也想多陪陪母亲,陪她走完最后的這段日子。只是在家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经历一种审判,这种审判无休无止,可能只有送走母亲他才能安下心来。

  下午早早地开完会后,孙连城看了一眼手机。在他开会的这几个小时里,手机被一个陌生号码打爆了,两三页都是这个号码。他以为是赵可打来的,这些天他在心底一直渴盼她的消息。他拨过去,结果电话占线。他看到短信里那个陌生号码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我是张卫国的妻子,不要回家,张卫国在你家门口,他手里有把匕首。求你,先不要回家,他会杀了你的,也求你不要报警,他见不到你,就回去了……”

  孙连城赶紧给李嫂打电话,叫李嫂反锁好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也不要开门。他一直坐在小区附近的一个餐馆里,足足喝了三瓶矿泉水。一个小时后,李嫂突然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门外的人已经走了。他松下一口气,刚走进小区,就听到熙攘的人声。好像不断有人喊着“不要跳,不要跳”之类的话,随后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紧接着是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然后是一通沉重的闷响,好像大地在波动。他不敢想,也不敢进去看。隔了几分钟,一辆警车鸣着警笛远远地开过来,从他身旁经过,他跟随警车向自家的单元楼走去。楼前围着一群人,见警车驶到跟前,他们让开一条道,这个时候,孙连城才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她的脸紧紧贴在那个从高处坠下的男人的胸脯上,他的身体还在缓慢渗出深红的鲜血。女人干号着,可是她叫不出声。那温热的血冒着血泡流过她的鞋底,在不远处停下来,已经聚成一摊,淤积在那里。警察把女人拉开时,他才完整地看到那个男人。他已经辨认不出男人的样貌了,他的脸全是血,模糊成一片。聚拢在他头下的几个血泡被风吹破了,一颗眼珠立在旁边,眼球上蒙着血,像一颗红心的白色弹子球。

  被警察拉起的女人再一次扑到地上,她伸出手,捧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眼泪簌簌地落着。警察再一次拉起她,她从地上起身时,差一点跌倒,身旁的警察赶紧扶住她。女人看向人群,她看到孙连城默默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做完笔录已经是深夜了,警察什么也没问出来。小张的妻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将矛头指向孙连城,她只是说,是小张失业后一时想不开,跑到领导家跳了楼,无论警察怎么问,都是这句。孙连城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不知道失业对小张有这么大的影响,这件事他有责任。他们谁都没提小张今天拿刀要杀人的事。

  也许是晚饭前的这场跳楼事件闹得太凶了,母亲迟迟没有睡去。孙连城坐在母亲的床头,握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那样吟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母亲的手越来越沉,从他的手里坠落下去,他的视线模糊了。他捡起母亲的手,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棉花,又唱了两句:“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按照老家的风俗,孙连城在小区外面的一块空地上,为母亲搭起一座灵棚。他没有像当地人办丧事那样请来丧歌手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一类的歌,他也凑不齐一桌麻将,请亲朋与逝者的灵魂最后再搓上一场,作为送行。他只是跪在灵棚里,为母亲守上三天灵。跪累了,他就陪母亲打一会儿桥牌,然后再睡一会儿。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驱车载着赵可向故乡疾行,他们在车上有说有笑,赵可还掀起她的红裙,让他看腹上的赘肉。他捏了一把,说:“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胖多了。”说完这话,路面忽然开始结冰,车子打起转来,在旋转的车厢内,孙连城看到几个孩子把渔网摊到冰面上,然后拿起冰镐凿冰,每一镐下去都溅起明亮的冰花。车子越转越快,恍惚中,几个小孩的脸变成了少年时代大孩子们的脸。只见那个一脚把他踹进山洞里的大孩子,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来。孙连城认出,正是他藏在山洞里的那把枪。大孩子对准冰面,射出一颗子弹,冰面忽然大面积开裂,他们掉到了冰窟里。旋转的车子停下来,孙连城飞奔出去,看到他们在水里挣扎着,怎么也上不来。孙连城伸出胳膊,想要把他们拽上来,结果他一下子被拖进冰窟里,和他们一起被水冲走了。赵可在冰面上飞奔,冰层之下的孙连城清楚地看见她的红色裙摆在随风舞动……

  孙连城在一阵窒息中艰难醒来,醒来后他感到极度的不安,他赶紧给老家的一个朋友打电话,问他这两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那个朋友告诉他,就在刚才,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开枪打死了一头牛。

  朋友说:“多亏那颗子弹打在牛身上,要是那小孩拿人练手,可就真出人命了!”

  孙连城悬着的心落下来,问道:“那孩子在哪弄的那把枪?”

  “山洞里啊,以前你还去过呢!”

  “那小孩现在怎么样了?”孙连城又问了一句。

  “枪没收了,警察说是日本鬼子留下的,罚了点钱,把那孩子教育了一顿,放了……”

  守完灵,孙连城把母亲的骨灰接到父亲的墓中,他们二老终于可以团聚了。简单的入土仪式后,孙连城在墓地见到了小张的妻子,她从送别小张的人群中走来,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他们走到孙连城的跟前站定。女人的脸很苍白,他能够在女人的眼神里看到愤怒,他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感觉有许多颗子弹向他射来。他的目光逃向小张的孩子,小孩的胸前印着一只小白熊,他衣袖上别着的黑色孝布显得格外扎眼。那孩子一直仰脸看他,一只手紧紧地藏在身后。孙连城用手轻轻地摸摸小孩的头,使出全身的力量冲他笑着。小孩把藏在后面的手亮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粉红色的水枪,忽然,他举起那把枪,朝孙连城的笑脸射去。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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