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远的《老贾》描述了太平街的书生老贾生命最后一程的故事。文中讨论了一个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为之困惑的问题——书生何处安身。杜甫流亡、李白流放和屈原投江,中国的文人自古就与悲剧命运相依。时空模糊的太平街可以是任何时代,老贾亦是在任何时间中都存在着的书生,不似李杜的名垂青史,老贾似的文人才是真正组成中国文学肌理的基本元素。老贾因书而成异类,而太平街众人因心中、手中均无书反而结成一队,不无讽刺。从此角度而言,老贾的人物设定颇见作者功底,亦可见到作者更为深远的思考。
罗志远的小说长于对生活平淡处的细致描写,这种细致的文笔看似简单,实则不易,需要作者长期的阅读积累和笔头练习。不同于当下网文中的碎片化、口语化的语言处理方式,罗志远的语言坚持了言简意赅和言之有物的语言标准。文中对话并不多,但每一次对话都形成老贾与太平街的交锋,将老贾的坚持与社会的冰冷之间形成对比。老贾和“我”的对话,看似毫无波澜,却句句似剑直刺书生心脏。因“我”是学生,老贾自作多情地视“我”为知己,但“不就是前阵子被辞退的那个嘛”“读书没啥用”“书干脆撕了算了”,这些语言对老贾而言是致命的,对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而言同样是一记闷棍。
结构安排方面,罗志远选择了聚焦于老贾生命的最后一程,使得作者的笔墨可以更为集中。作者以老贾为中心,以太平街为场景,促使老贾去遭遇生活。母亲去世、房屋被骗、邻居冷漠、社会遗弃,甚至意外死亡,作者将情节高度凝练与整合,却又合乎情理,阅读中未觉突兀,这是较为不易的,尤其是对于青年作者而言。
拙见认为这篇小说最为精妙之处是结局部分。老贾死于“偷把小白菜”不成,慌不择路跌入茅坑,不由让人心生怜悯。进而,老郑和“我”均无意留下老贾的唯一遗物——书,书都烧了,装书的麻袋因实用反而保留下来,要发挥更大的作用去装废品,更显悲凉。然而,太平街需要维持“太平”的一切,于是“太平街上家家户户都兴起了烧书”,甚至“烧了一个多月”,书已然成为太平街的公敌,荒诞与讽刺恰到好处。读至此处,不由对作者处理结尾段落与使用隐喻手法的能力称赞。
诚然,作为一名青年作者,罗志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在处理一些细节时还不尽完美,对周围情景的设置还有可待精进之处。然而,罗志远是较为勤奋的,新概念作文比赛之后,他的创作意志更为坚定,长期坚持写作练习,亦能多向师友请教,谦虚的态度颇为可贵。自然,如得贵刊编辑教导,相信假以时日,罗志远定能取长补短得以进步。
太平街是条老街,内大外小,形状像个葫芦,也不长,人从“葫芦口”到最里边,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就是急着赶事儿,顶多不过三分钟。不过太平街人闲,扳着指头数,买米买菜买盐买味精,紧赶慢赶,左挑右挑,也要花上十几分钟,挑完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了。
太平街的人通常没出过街,整条街的人满打满算下来,就两个人例外,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住在“葫芦中间”的老贾。
说起来“中间”这个词儿太模糊,要把葫芦比作两个连起来的西瓜,老贾就住在俩西瓜交接的缝隙那,是个窄地。和老贾一块住的还有个人,是收废品的老郑。老郑是出街的另一个,他早年念过不少书,是太平街正儿八经为数不多的“秀才郎”之一,后来不听爹娘劝出门闯荡,回来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好端端的白净书生整成了个张飞样,胡子一抓一大把。
街上有几个五六岁的娃娃去找他问问题,一大群娃娃围着他,问他《诗经》。他说自己只有抹布,要洗碗,没法借,然后就把娃娃全都赶出门了。
再后来,老郑靠他爹娘生前留下的钱在太平街做买卖。这话在外边叫生意,在太平街叫买卖。老郑当买卖人,摆豆腐摊、做烧饼、打酱油,啥都做过,做得最好的一次是卖凉粉,摆个摊,放张凳,一个人躲树荫底下,人来就吆喝,没人就睡觉。摊在太平街没人会偷。
本来夏天生意挺好,买的人排队,可刚过一个月,知了还来得及叫的日子,老郑的凉粉摊被查出凉粉原料有问题,老郑稀里糊涂因为这事被关了局子,还赔了钱,一个星期后才出来。
至此之后,老郑学老实了,思来想去,踏实下来,专心卖起了废品。钱挣得不多不打紧,他专门去找街上最孤僻的老贾和他一块合着住。
说到老贾,老贾出街也不是因为别的,前些年太平街边上的县城一个小学请他过去教书。教了两个月,老贾回来了,人家问他:
“好?”
老贾说:“好!”
“教了啥?”
老贾说:“教了书!”
人家再问:“娃娃听话不?”
老贾就矜持起来,颇为认可似的点了点头,说:“学生礼德俱佳,均为可塑之才!”
那人就疑惑起来,问:“那你咋回来了?”
这下老贾不说话了。
后来人一打听,原来老贾在校内窝着看书,忘记了上课,几次下来,被人家小学给辞退了,连带着教书费都没发。
老贾吃了亏,心里添堵,大晚上的想找他八十岁的老娘谈心。
他娘:“贾娃,听娘一句劝,甭想那些没用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改了那些臭毛病!”
老贾不吭声。
他娘:“人活靠争一口气,踏实找份事做。”
老贾不吭声。
他娘:“你爹死前留下一笔钱,藏在地窖第三块砖头下面的水泥缝,你读书多,脑子活泛,拿上出去闯荡闯荡,借着钱在外做笔大买卖,太平街现就缺个大的买卖人。”
老贾抬头看了他娘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起身出了门。
第二天老贾他老娘哆哆嗦嗦下床,摔了三次,真将钱交给了老贾。老贾换了身新衣,又出了太平街。
这回没有意外,老贾三个月后才回太平街,回来时风尘仆仆,衣服裤子啥也没变,还是出门前那套,只是黑了。两只手上,一手提了样东西。
多了两麻袋的书。
这事将他八十岁的老娘活活氣死。这事传到街上,人们纷纷骂了老贾一通,骂完后又同情起来,都知道老贾穷,没钱埋,一齐劝他赶紧借点钱给老娘处理后事儿。哪知老贾摇头不肯,人家问他为啥,他想了一会儿,义正词言地说:“借,即为窃,不为自身所有,用之均为不耻!”
人家听不懂老贾的话,但又劝他,说窃总比不孝好,娘死不葬,是为不孝,总要叫你娘死后有个地方去吧,不然魂都不安息哩!
老贾听了脸色一下子青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纯粹是同情,周围有些人从口袋里掏钱要塞到他手上,可老贾说啥也不接。到了最后,老贾抱头坐在地上像是要打起滚来,人们又气又笑,说老贾急得耍起泼来像个娃娃。
街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人死后三天内要下葬,不然魂安生不下,赶人胎太慢赶不上,下辈子只能投成猪狗。到了第三天,老贾他娘尸体还在屋里放着,臭了,散出一股味儿,经过老贾屋子的人都捂着鼻子走,闲的人步子都快了些。有人又找到老贾,是个书商,他知道老贾穷,但书多,整个屋子堆着有上千本。他和老贾商量,说:“老贾,你看你娘就这样放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干脆就书卖给我,我给你钱,你找棺材铺买个棺材给你娘埋了。”
书商以为老贾会答应,哪知老贾听了一声不吭进屋去了,出来时拿了个扫把,举起来要打书商,嘴里说:
“我就是卖身也不卖书,你出去,你出去!”
一百五十斤的书商给一百斤不到的老贾打得抱头鼠窜,出门留下了一只鞋子。书商在老贾屋子门口站住了,冲老贾恶狠狠喊:
“书能当饭吃?活该你娘受罪,前世造了孽,生了你个龟儿!”
说完一脚长一脚短往外走了。
好在晚上老贾终究葬了娘,不是把书卖了,而是卖了屋子,上百年的老屋子卖给了谁不知道,只知道得的钱换来街上王二麻棺材铺里最便宜的一副棺材。那棺材做得不好,搁着几个月没人要,最后卖给了老贾。
知道的人都说老贾傻,那屋子换最好的棺材都能几十副,就这样不明不白给骗了。老贾起先脸色很茫然,后来听懂了,脸上憋得通红,想来想去想憋出一句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气瘪下去,背驼了三分,低着头走了。
老贾没地儿住了,又没亲戚,街上的人可怜他,将他安置在一栋一楼角落弯那的一间老屋子里,替他交了三个月房租,凑合着和卖废品的老郑一块住。也就是先前说的“葫芦中间”,“西瓜缝隙”那。
老郑开始挺高兴,以为找着了个伴儿,合住省钱,虽说他比老贾大个十五六岁,至少多了个说话的人儿。
老贾搬来住那天老郑废品收到一半就急匆匆赶回去,一开门,傻眼了,只见整个小屋子都给书堆满了,仅留出个睡觉的地儿。老郑开口喊:
“老贾!”
老贾回头看了老郑一眼,不说话。
老郑又喊:
“书咋这么多,不要的丢了些!”
老贾这次头都没回,不应,埋头整理书。
老郑又叽里呱啦说,见老贾理都不理,就不说话了。
待在同一个屋里,老郑老想找老贾说话,但老贾只顾得上看书,要不就是清书,对老郑的话只是哼哼两声,像是应付。两个星期后,老郑突然清醒了,老贾不愿搭理他。
老郑问:
“老贾,你看不起我?”
老贾的脸又憋红了,赶忙要摇头。
老郑又问:
“老贾,你是嫌我没文化,嫌我卖废品的比不上你教过书的?”
老贾这下就慌了,摆起手,说出和老郑住一块以来正儿八经的第一句话:
“非也!非也!”
老郑有些熟悉,似懂非懂,一脸茫然,想了想张开了嘴,顷刻,没憋出话,一个人走到角落整理废品去了。
从此老郑就不再主动找老贾搭话了。
老贾极少出去,通常是窝在那堆满废品和书的屋子里看书。他时常怀念起那两个月教书的日子,迫不得已要出去了,逢见熟人就会打声招呼,停下来唠嗑两句。好在太平街的人都闲,乐得听老贾念叨,老贾就理一理长袍上的纽扣,弯腰拍拍裤子,慢吞吞说起来。要是有人插嘴,老贾就不高兴了,背地里说这群人不听讲,还真比不上念过书的学生。
老贾经常要说在学校时那群学生咋样咋样乖,一看见他就会停下步子,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师好,老贾会理一理纽扣,拍拍裤子上的本没有的灰,微笑地向学生们点一点头,表现出老师该有的和蔼与风范,耐心地说一番话。以至于后来老贾和人说话,一旦理起胸前的纽扣,拍起裤子的灰,人们就会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在学校的事儿。
人们听来听去老是这些,就烦了,朝老贾摆摆手,说老贾你讲讲咋被辞退的事儿,我想听哩。这下老贾就会显出异常慌乱的样子,手足无措,呆了半晌,招呼也不打,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渐渐地,街上人大多都不愿听老贾念叨了,一看见老贾就主动绕着走。老贾开始没意识到,还想主动扯别人的衣服,停下来说上两句,谁知对方身子一闪躲开了,他脸皮一抖,这才知道别人的不情愿。一阵子下来,他的脸色又苍白了些,身子骨更瘦了,老远看像折了半截的竹子。
老贾不出门了。
不出门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像老贾太瘦,提一袋米提不动,提半袋要歇十几次,等人家中晚饭做完吃完他还没回屋;又像老贾要看书,以前没做过这些粗活累活,干起来不适应;还有是街上没人搭理他了,他往左边走,人家偏偏要扭头往右边看,他低头站在人家面前,人家偏要抬头看鸟,没鸟也要看云。
不管哪样,总之老贾不出门了。人们开始还不习惯,觉得没了老贾的唠叨少了些什么,后来慢慢地就不在意了,该买油的买油,该逗狗的逗狗,该闲着唠嗑的唠嗑,该打自家娃娃屁股的打自家娃娃的屁股。
老贾待在屋里,老郑出去收废品了,整个屋就老贾一个人,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细微的呼吸与咳嗽声,还有时不时翻书的声音。我住楼上,有时一睡睡到中午起来,看见老贾出来透气。一楼阴暗,阳光照不着,老贾就喜欢往二楼跑,看见我先是吃了一惊,缩了缩头,后来打量出我是一個未成年的学生,就打起了精神,肩膀也挺直了,朝我微微地颔首,笑上一笑,目光温和,与我说上几句。
他问:“你是学生?”
我点头。
他又问:“这个时候了,还不去学校?”
我说:“今儿放假,学校没人。”
于是他露出尴尬的模样,半天没说话。
后来他又主动开口,说:“我是教师,之前在县城一所小学教书,搬到这儿有段日子了。”
他说话慢下来抑扬顿挫,说话时还特地在教师和教书两个词那停了一下,加了重音,然后看上我一眼,好像生怕我不知道似的。
我懒懒地告诉他说我知道,他就像之前一样露出惊讶的目光,他颇有迟疑看向我,等我开口。我低低地打了个哈欠,身子往墙上靠,嘟哝说:
“不就是前阵子被辞退的那个嘛!”
他的脸色一下子又白了。
那天之后,他好几天都没再上楼,我也没下樓去看。有时临近晚上往楼下探出头,倒是看见老郑拖着鼓鼓的麻袋一步一步回来,路上没灯,老郑把头都要埋向地面了。以前我经常请他来我这收废品,和他熟。我叫他一声,他就抬起头,眯着眼睛看高处的我,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
想来想去,我也不知道他在羡慕什么。我问他:
“回来了?”
他停下来,规规矩矩站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急吗?啥时来我这收废品?我这有一阵子没处理了。”
他低下头,小声说:“明儿,明儿一早就来,不会等太久。”
我不说话,他又站了一会儿,见我进屋去了,才迈开步子走回屋。
我再一次见到老贾是个大晴天。当时我在过道边上做蛋炒饭,旁边堆着煤,油烟一个劲地往天上冒。有人上来收衣服,收完马上就下去了,又有人上来,没下去,我抬眼一看,是老贾。
老贾还是穿着那件久经不变的长衫,听人说那件长衫是他早些年念书时穿的,穿了这么久也没坏个窟窿掉个纽扣啥的,倒是稀奇。太阳大,他额头上的汗冒出来,也不见他擦。他把长衫穿得工工整整,好像从没想过脱掉似的。
我早饭没吃,做蛋炒饭特地加了两个蛋,多放了些油,油一碰见锅,立马发出滋滋的响声。老贾在旁边听见了,忍不住往我这看了一眼,我埋头炒饭,没有理他。慢慢地,锅里的香气冒出来,我进屋去拿碗。再出来时看见老贾已经走过来,正站在锅前望着饭发呆。我走过去后他立马又退了几步。我一手拿铲子,一手捧碗,熟练地把饭盛进碗里。
他又盯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这么小会做饭了?”
我头也没抬,没搭他的话,继续盛饭。
他又说:“这么小就学做饭,咋会有时间读书!”
我心血来潮,忍不住骗了他一句,说:“我不读书哩,上学不好玩儿,读书没啥用!”
我的话刚一说出口,他的脸上就慌了,就像第一次见到我时走的那样。他摆手拼命地摇头,嘴里不断说:“不对!不对!”
我突然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忍不住又说:“我老早就想着退学哩,把没用的书干脆撕了算了,反正也用不着!”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更慌了不说,连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眼皮子上下抖动,好像随时都要闭上眼昏厥过去。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哀求似的看向我,对我说:“你不要退学,书很有用的,不然以后你会后悔的。”随后他又说了一大堆话,还有“非也,非也”啥的,最后说得我都烦了。后来我大手一挥,说:“成,我暂且就不扔了!”
这下他总算松了口气,好像还不放心,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锅里的饭都有些煳了,我撒上一把葱花,盛了满满一碗,锅里还有不少。我问他要不要,他嘴里说不要,于是我就没盛给他。
我进屋拿了个小板凳坐,随手还拿了昨晚剩下的红薯给他。当我递过去的时候他好似呆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双手接住。之后我就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扒起饭来。
做蛋炒饭简单,还好吃。屋里就我一个人住着,不讲究,我经常做蛋炒饭,要么跑去外面吃,保证自个儿先不饿着。不一会儿,我感到我空虚的肚子慢慢饱了起来。我吃完了一碗,打了个嗝,又盛上一碗,一看老贾,红薯一半还没动。
倒不是老贾吃得慢,只是他袖子长,每吃一口就要抬抬袖子看一下,好像生怕红薯沾上去。其次他咬一口总要咀嚼上半天,直到前一口全部吃完才肯动下一口。他的吃法很有趣,使我想起楼上金二家养的乌龟,遇见食物半缩头,想碰不敢碰的样子,顷刻又伸出头,咬一口,然后缩回去,反复几次,极为有趣。
吃完后我要洗碗,把水倒进锅里。周围静极了,一时间只听见哗哗的水声。老贾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好似犹豫了一下,可能是那一半红薯的原因,他又主动和我搭起话来。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戴上塑胶手套。他说得兴致正浓,丝毫没察觉到我的冷淡。说了一会儿,老贾停顿了一下,突然问我知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就一点一点给我比画起来。
“书笙”,他慢慢念出这两个字,还怕我不明白,又把放一边的筷子拿在手上,点了点锅里的水,在白色墙壁上一笔一画写起来。写到最后一笔,他投下筷子,禁不住小声轻吟起来: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念完后回头看我,见我也在看他,他颇为诚恳地对我说:“不知道吧?这是古时代一个伟人说的,叫曹孟德,很了不起的。”
告诉了我他的全名后,老贾好似觉得我和他亲近了,连着几个星期时不时地往二楼跑,每每见到我就笑容满面,手里经常捧着从小屋子里带来的一本或两本书,说是要给我讲讲。起先我还勉为其难接受,到后来我烦了,干脆把自个儿锁在屋里,把门关了。而他每次来都不见我,就站在我门前停留一会儿,怅然叹口气,徘徊几步,等到太阳落下去才下楼。
住我隔壁的邻居老汉出来收衣服,见到老贾就会嘿嘿地笑一下,说:“老贾,又来找李家的娃娃啊。”最初几次老贾会挺一下胸,脸红润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微笑地朝对方点头,一副仿若仍在学校的模样。老汉看到老贾手里的书,眯眼笑着问:“老贾,今儿是‘食经还是‘伦鱼?和我说说。”老贾有点耳背,听不清,于是就礼貌地颔首,对老汉说:“都不是,这是‘中庸。”老贾还担心老汉看不清,要把书举起来给老汉瞧,这下老汉就又会发出嘿嘿地笑声。
老汉着实不是一个好的伴儿,说一句话要笑三声,和老贾说起话来像似打嗝。次数多了,老贾好似也听出了对方的讥笑,等老汉再问起,老贾就红了脸,不再说话,急匆匆跑下楼去。
我再也没看见老贾上过楼来了。
待在二楼是舒服的,楼前种了棵树,下边叶子稀,上边叶子密,有时我觉得我像是上边的叶子,吸收阳光,安安静静地生长。
天像个说变就变的娃娃脸,敲锣打鼓拉屎撒尿全靠心情,昨晚还好好的,啥动静也没有,今儿一早,雨就哗啦哗啦下在了太平街。要说这场雨,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太平街的人怕水,一时半会儿街上都没人。我待在二楼不出门,看雨噼里啪啦落下来,这不是在下,整个像是在倒水。雨打在叶子上,一些稀疏的叶子纷纷掉下去了,埋入楼下的泥土中。
这雨接二连三地下,下了几天几夜没停,学校停课,我躲在屋里成天睡大觉,反而祈愿雨下久一点,反正下不到我屋内。可这雨不随心,来得怪,去得也怪,它不是渐渐变小的,是哗地一下子全部停下来,像是前一秒老天爷还在往太平街这个“葫芦”里灌水,下一秒就嫌葫芦满了,不倒了。雨说停就停,而这已经是四天后的事了。
在“葫芦”灌满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撑开懒腰,走出了门。我往楼下看,于是就看到了处在“葫芦间缝”的老贾。旁边一大块空地,没人,老贾跪在门外,双手扒着地,赤裸身子,衣服早不知丢哪儿去了。他抬头直愣愣地看天,头发亮晶晶的白,湿哒哒的,耷拉在肩头,像个软下来的刺猬,一丁点雨打在他眼里,他眼睛一眨不眨,仔细看,眼窝子里早已蓄满了水。突然,他疯了似的捶起地上的泥水,在地上抓了把泥巴,狠狠地扔在嘴里嚼起来,眼窝子里的水也啪嗒下来,掉在地上,水落在水中。
他的眼睛像是死鱼眼,不会打转,透过水雾像是蒙了层白色的阴翳。吃完手中的泥,老贾晃了晃脑袋,咂吧咂吧嘴,好像还不够,他又扒了一块放嘴里嚼。这泥被水泡了几天,泡成了糨糊,糊在老贾嘴边,满嘴都是。老贾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周边,突然猛地一扎头,将整个脑袋埋在水里,整个屁股也没几两肉,撅起来朝天,身子疯狂地拱动起来。他大口大口吞咽,发出呜呜的声音,地上的泥巴给他一点点吃进肚子里。老郑站在一边屋檐下呆呆盯着老贾,不敢过来,他惊恐地喊:
“来人啊,老贾疯了哩!来人啊!”
这一场雨近乎将一楼淹了个底朝天,水浸入屋里,将老贾一屋子辛辛苦苦堆的书给打湿了大半。书散开,掉下页来,在大雨里也不知冲到了哪儿,有些混在水里,大多是古书,有些年头,泡发了,等老贾再一捞出来,墨色字迹糊在一块的成了一团黑。
当晚老贾被几个人合伙拉起来,脸上雨水泥巴混在一块,只露出两个鼻孔还有微弱的气息。他身子一动也不动,旁边有人出来,试探地叫他一声,老贾!他茫然地抬起头,不知往哪看,随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老贾生了场大病,元气大伤,迷迷糊糊躺床上,吃下去的泥巴咽进去了,弄不出来,他自个儿又拿手去抠,放个盆子,一阵干呕,最后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人们愈发地难见到他了。
月底,楼上金二来催近两个月的账,这已经到了第五个月。老郑率先交了自个儿那部分,老贾没钱,老郑犹豫着数手里剩余的钱,叹了口气,抽出一半替老贾交了一个月。最后一个月的没人帮,金二来赶人,没法子,老贾挣扎着起身,只得借了个小推车,昏昏沉沉卷上几百本掉了页儿的书,不知跑哪儿去了。
其实我知道老郑还有不少余钱,他不肯拿出来了,他需要钱换屋子。
听说老贾辗转了几个地儿,最后住在街口菜市场茅厕旁边了,只是不经常出来走动。一次有人晚上在街上走,看见街口一个人坐在垃圾堆里低头刨垃圾,他走过去一看,看见那人穿了件破旧的长衫,形销骨立,像极了老贾。
说这话的人是卖棺材的王二麻,他说完旁边立马有人打断王二麻,说不对,老贾这样的人咋会刨垃圾,怕不是看错了。王二麻一想也对,就不说话了。
街上时不时传来老贾的消息,真真假假,也不知哪个该相信。一段时间里,老贾又重新回到街道的视野,成了街上话题的谈资。一直到腊月,人们才被过年的气氛感染,家家户户匆忙准备起年货来,老贾被搁置到了一边。
我最后知道老贾的消息是在年后的一个上午,冬雪还未融化,楼上楼下覆盖了一层雪。我突发奇想,想到外边去走走,谁知刚到一楼就给老郑拦住了。
老郑还是老样子,弓着腰,背个麻袋,脸给冻得通红。
老郑说:“老贾死了。”
说起来,“死”是个奇妙的词儿,谁听到心头都不免一动。我愣住了。我问老郑,老贾咋死的?
老郑嘴巴动了动,没出声儿,于是我就不问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贾是过年前一次出门,捂着脸,跑去菜市场偷把小白菜,没偷成,给人认出来了。人家喊一声,老贾。于是老贾连小白菜也顾不上拿,慌慌忙忙要跑,人就追他。老贾一路乱跑,没看路,最后掉到离菜市场不远的一处茅坑里,头被埋住,没上来,人一下给憋死了。
老贾死后啥也没有,仅留了一大堆的书,我和老郑一块替老贾收拾。去他住的地儿,惊讶地看见书都大大小小给码好了,被一个个大麻袋装着。随手翻开一本,之前被雨泡发过的,缺掉了页,老贾都给工工整整补了页,看上去和原样子没啥两样。
老郑问我:“书还要?”
我说:“我不要,对我没啥用。”
老郑想了一会儿,然后把书都给烧了,留下了几个麻袋,用来装废品用。
书在火堆里渐渐消失了,我回头问老郑:
“你知道老贾全名叫啥不?”
老鄭一愣,然后看着我,摇头。
他问我:
“你知道?”
我想了想,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雪渐渐停了,天上地下都是白的,街上没人。我慢慢地走,突然就想起老贾的全名,只是老贾不在了,贾书笙也不在了。
老贾死后一段日子被街上说来说去,反正街上人闲,嘴巴不停,总有要说的东西。你一说,我一说,只是一说到老贾的书时嘴巴一闭,就不说了。
过了两天,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先开始的,闷不作声把自家屋子藏的书都拿出来,堆在一块,放雪地里,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旁边其他人家知道了,也纷纷效仿,把自家的书也都给烧了,一时间太平街上家家户户都兴起了烧书。
大火在太平街烧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把能烧的书都烧完了。有些人还不过瘾,去书摊把要卖的纸书也抢出来烧,老板哭着嚎,爬过来抱腿,给人一脚踢了回去。书摊在太平街一下消失了个干净,一群娃娃看着自个儿的爹娘烧书,又是拍手又是唱歌,嘿嘿嘿地笑。一些男娃娃不怕羞,脱下裤子扶着小牛牛撒尿,瞄准了,对着书堆滋,火光一闪一闪,爹娘看了爹倒没说啥,娘要管,举起巴掌喊:
“皮娃娃!皮娃娃!”
吓得娃娃赶紧提上裤子,哗地一下全跑了。
现在太平街家家户户都没书可烧了,该买米的买米,该带娃的带娃,该胡扯的胡扯。
楼下的老郑如今搬到二楼住了,他卖废品卖得多了,有些钱,经常在屋里躺着睡懒觉。老郑第一天就跑来和我说:
“狗日的,二楼果然比一楼舒服!”
看样子他好像忘记老贾了。
也忘记自己了。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5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