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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最后的夜晚(专栏:左迁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162
  宗城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十一月的一个夜晚,广西柳州的官舍里,刺史柳宗元重病而死,年仅47岁。敕召他回京的文书还在路上。

  那一年,韩愈谏迎佛骨,被贬潮州,他在潮州孤绝的土地上得知了柳宗元的死讯,悲怆道:“呜呼!士穷乃见节义。”此时,长安刚刚传来朔方军大破吐蕃的消息,盐州之围解除,河朔三镇亦日归平静,在宪宗皇帝的治理下,大唐眼看就要走向中兴,重现昔日抚平四方的伟业,第二年(公元820年),宪宗李纯暴毙于大明宫中和殿,疑为宦官陈弘志受人指使,史官“讳而不书”。

  没有人能具体描述那一晚大明宫发生了什么。一代天子不明不白地死去,整个长安城陷入令人恐怖的死寂,皇帝的真正死因一度秘而不宣,竟未追究杀死皇帝的人,而是直到十五年后,才被唐宪宗的孙子诛杀。人们传言皇帝是服食丹药过多而死的,也有流言说此事与郭子仪家族的孙女懿安皇后郭氏有关,但无人细问,宦官、文官、后宫、藩镇头领表现出惊人的默契。自此,唐王朝重返盛世的努力宣告失败。李唐王室在宦官和藩镇的裹挟中,一步步走向深渊。

  终其一生,柳宗元都在为光复大唐而努力。他参加永贞革新,撰写《封建论》,为的都是裁撤宦官和藩镇,重塑李唐王朝的光荣和权威。但历史给柳宗元开的玩笑是——他的毕生心愿,是在政敌的手下险些完成的。这个人就是唐宪宗李纯,曾经的广陵郡王、皇太子殿下,也是——王叔文集团的死对头。

  那是十五年前的旧事。永贞元年(公元805年),王叔文与李纯势若水火,柳宗元站在前者这一边。王叔文飞扬跋扈,自以为能左右太子的任命,岂料天心难测,王叔文一觉醒来,李纯已被宦官们扶上太子位。同年,永贞革新失败,王叔文集团尽数被贬,李纯为了报复政敌,一纸诏令,把革新派核心成员全部贬为司马,柳宗元去到了遥远的永州,他的好友刘禹锡则去了湖南。

  但柳宗元没有想到,就是这个被宦官、节度使扶上位的皇太子殿下,这个摧毁他们改革的敌人,却成了削减藩镇、打击宦官最决绝的人,没有人知道他隐忍了多久,洞察他表面软弱下积聚已久的内心火焰,但他做到了柳宗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践行了柳宗元寤寐思之的光复理想。他一手缔造了元和中兴,让士人们看到重返盛世的可能,柳宗元一生中最大的悖论就是——那个打压他的人,是实现他理想的人。然后,在理想就要达成的最后一步,他们在不到一年时间内先后死去。

  审判的声音在修罗场上回荡,漆黑的棺木为大唐渐渐合上。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刘禹锡写下献给好友的悼文,恍惚间,听到有人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寒夜,他回忆起柳宗元的往事。

  时间回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那一年,柳宗元收到朝廷召他回京的诏令。本以为在永州隐忍十年,终于可以得到重用,结果,一首桃花诗打乱局面。这首诗的作者,正是好友刘禹锡。诗曰: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如今满朝新贵,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都是我刘郎被赶出长安以后爬上来的!”

  宰相武元衡本就厌恶刘柳二人,看到这首诗,便有了弹劾他们的理由。桃花诗写作后不久,刘禹锡转任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柳宗元则成了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明为升官,实为放逐。

  柳宗元闻讯后叹了口气。他劝刘禹锡不要口无遮拦,但自己这位好友就是不听。柳宗元警惕冒进,因为冒进正是永贞革新失败的重要原因,那次如野火般熊熊燃烧又一夜之间倾覆的改革,寄托了柳宗元的理想,也是他后半生一次次梦魇的回响。

  中兴大唐!中兴大唐。中兴大唐……十年前,为了这个共同的心愿,他、刘禹锡、王叔文,还有一批年轻气盛的读书人,汇聚于大明宫下,拥戴疾病缠身的天子唐顺宗,对即将到来的改革踌躇满志。

  王叔文是这批人中最出风头的。他不是贵族,也非科举出来的考试奇才,而是凭借自己一流的围棋技术,在翰林院以棋待诏,侍读于太子身边。他虽然出身平平,但口才出众,极其擅于笼络人心,以至于他陪太子下棋,陪着陪着,竟让太子对他言听计从。

  在太子身边,他说起民间疾苦,鼓励太子励精图治。为了掌握大权,赢得舆论,他积极结交长安城的世家子弟,借此收获世族的支持。

  那一年,他的头号招揽对象就是柳宗元。

  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祖上世代为官。他的七世祖柳庆为北魏侍中,封济阴公。堂高伯祖柳奭曾为宰相,曾祖父官至中书令,因得罪武则天而死,父亲柳镇,曾任侍御史,母亲卢氏,出身范阳豪族。在唐代,这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之家,每一个出身于河东柳氏的人,都被寄予厚望。

  柳宗元是当时公认的神童。他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五岁考过博学宏词科,二十八岁当上了蓝田尉(正六品)。他年轻时被人称奇的,是一篇十三岁时写的文章,名叫《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全文如下:

  臣某言:伏奉某月日敕,逆贼李怀光,舆台末入,奚虏遗丑,备闻凶险之行,颇有残暴之名。陛下略其细微,假以符节,尽委朔方之地,犹分禁卫之兵,不感殊私,乃怀异望。间者馈贡不入,王师问罪。寻令举军赴敌,而乃终岁无功。洎驾幸近郊,敕还旧镇,将扫猾夏之盗,因解奉天之围,岂伊人谋,盖是天意。陛下但嘉其排难,不省其由,列为上公,命作元帅。及蹑寇滑汭,顿军咸阳,(阙)

  全文虽不过数百字,却尽显一个文人的笔力和修养。作者的文词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犹如一个在朝堂上沉淀多年的士大夫,丝毫不像十三岁小孩的文笔。所以,皇帝和群臣在知道作者年纪后都瞠目结舌,柳宗元的名声自此传开,士人们走过路过都在议论——河东出了个十三岁的神童!

  据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记载,此时“众谓:柳氏有子也。”即大家都这么说:“柳家现在真是有一个好的后代了。”韓愈说柳宗元非常有才气,每当他跟人谈论起他的政治理想时总是“踔厉风发”,“踔”是脚步跑得很快、踏得很高的样子,“厉”是很强,很有力量,“风发”就是说很能感动人、很有风采的样子。于是,“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当时当权的要人,都想把这个年轻人搜罗到自己的门下(转述自叶嘉莹)。

  青年柳宗元肩负了众多期许,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不畏权贵,憎恨腐败,所以,他接受了王叔文的邀请,加入到革新派的行列。

  他们改革的核心是四个字:中央集权。因为在安史之乱后,唐朝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藩镇割据、宦官乱政,以君主为核心的中央颜面扫地。唐德宗后,唐朝有十位皇帝由宦官废立、残杀,其中有四位皇帝直接死于宦官之手。宦官掌握禁军,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在地方,则是藩镇的尾大不掉,几成国中之国,北方河朔三镇(范阳、成德、魏博)更是屡次反叛朝廷。加上边境虎视眈眈的吐蕃、回鹘、契丹等势力,唐朝疲于应付,甚至几次闹出皇帝逃离长安的笑话。

  唐朝复兴需要中央集权。王叔文集团改革,不可避免会触怒宦官和藩镇的利益。他谋划夺取神策军指挥权,安插亲信任盐铁转运使等职务。但他行事操切,树敌太多,这是一次政治幼稚者发动的短促改革,它逐渐演变为东宫旧臣和外廷势力间的权力之争。

  那时候,李纯还只是一个温温顺顺的王爷,在宦官和节度使眼里,他软弱、听话,是合适的太子人选。

  但李纯和柳宗元都记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的那次皇家丑闻。那是在唐德宗时期,因为削藩战争,泾原兵变,藩镇叛军杀入长安城,李纯的爷爷唐德宗李适出逃长安,躲藏于奉天、梁州。可怜长安经过安史之乱后,好不容易得到喘息,转眼间又成为人间地狱,叛军所到之处,掠夺财物,奸淫妇女,把一座繁华的首都变成了暴虐的失乐园。后来,李适向藩镇妥协了,但他没有一天忘记泾原兵变的耻辱。执政晚期,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能天子,实际上,他外和回鹘、南诏,对内加强神策军,同时,他疯狂敛财,却没有供自己挥霍,而是小心积攒,为的是有朝一日,一雪长安城下的耻辱。

  李纯没有忘记爷爷李适的遗志,他在等待时机。假如历史可重来,柳宗元在李纯这边,他也许就不会有后半生的放逐岁月,他和李纯可能也不会是政敌,而是亲密的盟友。但历史不能假设,柳宗元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刚好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当他衡量世事的标准还是正义与否时,残酷的修罗场已给他上了冷峻一课——权力斗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清白的人不会走到最后,能走到最后的人,都无法清白。

  其实,王叔文想改革,他反对的皇子李纯也想改革,改革并不是他失败的关键,改革的手段才是。他刚刚主政,就大张旗鼓地罗织朋党,削夺宦官兵权,不仅如此,他扶植党羽的行为还触动了藩镇、权臣、宗亲的利益,这些本来互有矛盾的群体,在对待王叔文上却是十分一致,那就是彻底击败王叔文,让他的改革付之东流。

  永贞革新一百多天后就失败了。王叔文集团尽数被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王伾病死,王叔文第二年被杀,《旧唐书》干脆把革新派定义为奸佞小人,直到明代之前,史书对永贞革新的评价都贬大于褒。它成了柳宗元一生的伤痕。

  离开长安后,柳宗元来到距离长安三千五百多里的永州。那是湘江和潇水汇合之处,位于今天湖南、广东和广西三省交界的地方,辖零陵、祁阳、湘原、灌阳四县,郡治在零陵。

  学者郭新庆在《柳宗元之死》里介绍道:

  “当时永州却很荒僻,人烟稀少,疾病流行,虫蛇出没,令人生畏。柳宗元住处的四周,毒蛇、毒蜂遍地,仰空视地,让人寸步劳倦。水边还有一种叫射工的毒物,也称射影,传说从水中射人,中者生疮,连中人影子也会得病,由此得名。还有是一种虫怪沙虱,传说会害人。安史之乱后,永州人口锐减至六千三百四十八户,人口二万七千五百八十三人。到元和初年,永州仅有八百九十四户。柳宗元说它是‘小州。”

  在永州,柳宗元体会到刻骨的孤独。阿谀奉承者,都作鸟兽散。亲朋好友辈,也“羞与为戚”,他像是一条臭了的落水狗,没有多少权贵愿意靠近,守在寂寞古寺,坐看月亮升起,林中传出豺狼虎豹声,老鼠在缝隙中爬出。母亲去世,让他更加悲痛,他独自目送滚滚东流的湘江水,想到自己,尚且不如流水自由,枉读十年圣贤书,如今却毫无用武之地,他在《与顾十郎书》中悲凉道:“长为孤囚,不能自明。”

  在离开永州时,柳宗元曾对饯行的亲友说:“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荆州不遇高阳侣,一夜春寒满下庭。”诗中“无限居人送独醒”,引自屈原《楚辞·渔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高阳侣,说的是晋代的征南将军山简,此人是个酒徒,为了喝酒能耽误政事。在遥远的异乡,柳宗元俯瞰湘江,想到了楚国悲歌的屈原,他和屈原一样,都被放逐,被孤独缠绕,都苦苦寻觅、求而不得一个携手相行的知音。

  即便境况不佳,柳宗元仍安慰自己。他说:“贫者士之常。”贫穷是读书人的常态,我现在虽瘦弱而气力不足,但能坚守此道,也感到像吃糖一样甜。

  可是,他和灑脱的刘禹锡不一样,在永州越久,他越感到苦闷。他写的诗歌、文章,哪怕是幽默的寓言体,轻松中也透着一丝悲凉。别人看雪,欣喜于雪的美好,他看江雪,感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别人看天,只道天色平常,他看天空,写下“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表面上,他在说自己悠然自得,其实他在惶恐,惶恐自己等不到回长安的那一天。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人,却落入孤独寥廓的荒地,这种盼不到归期的绝望,才是柳宗元每天的心结。

  “今不得志,著书传后。”为了克服人生的绝望,柳宗元把热情托付给了文字,所谓“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他写了一系列文章、诗歌。比如清新隽永的《小石潭记》、针砭时弊的《捕蛇者说》、苍凉孤绝的《江雪》、自嘲的《愚溪》《种柳戏题》,还有志怪风格的《谪龙说》、寓言小说般的《黔之驴》。

  柳宗元写的文章往往影射时事,加上他敏感的身份,在朝廷,就有人给宰相打小报告,说柳宗元这人不老实,要严惩他。于是,宰相武元衡和宦官俱文珍、刘光琦商议,派人写信给永州刺史韦宙,要求他密切监视柳宗元,搜集柳宗元的大胆言论。

  但韦宙是个忠厚的人,对柳宗元格外照顾。中秋之夜,韦宙把柳宗元单独叫来,借赏月的名义,跟他说正事。

  那天夜晚,韦宙问柳宗元:“敢问柳司马有几个脑袋?”

  柳宗元感到气氛不对,于是诚惶诚恐问:“刺史大人难道要取在下首级祭月?”

  韦宙摆手道:“如此明月,说以首级相祭,实在是玷污啊!”

  柳宗元迷惑了:“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韦宙说:“子厚兄,你很有才,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别那么张扬,一篇《捕蛇者说》已经闹得京中沸沸扬扬了,他们来函要我加强监视你!”

  柳宗元说:“大人,是下官给您添麻烦了。”

  韦宙笑道:“他们来函是真,但是你尽管凭良知去写,不要怕,只是安全起见,还是不要把那些文字大幅扩散出去。”

  在文学上,柳宗元是个全才,但他被人低估的,其实是他的政治眼光。柳宗元蛰伏永州十年,这十年里,他写得最深刻,也是他洞察大唐命运的一篇文章,是解读封建与郡县制优劣的《封建论》。

  很多人初读《封建论》时不明白,柳宗元一个唐朝的人,为什么突然对封建制感兴趣?这篇文章又为什么能在当时引起巨大轰动?其实,柳宗元这篇文章恰恰是针砭时弊,借春秋战国封建局面的得失,点明藩镇盘踞的潜在危机。

  过去,我们受“大一统”史观等传统历史叙事的影响,认为唐在安史之乱以后就陷入了衰败、颓废的时期,尽管实际上唐在此之后还延续了一百多年,几乎是大半段北宋的时间,这一百多年却被史家简略、折叠了。或者,他们受日本学者提出的“唐宋变革论”的影响,把唐中后期作为中古时期转折的一个过渡阶段,把这一百多年,视为中国历史进入宋的准备时期,却因此遮蔽了唐中后期本身的独立性和丰富程度。“安史之后衰败论”“藩镇、宦官乱唐论”等虽然有理,却在解释唐中后期政治时显得笼统、武断。

  仇鹿鸣、陆扬等唐史学者指出:安史之乱后,各大藩镇虽拥兵自重,却还没有能力动摇整个唐王朝,也不足以吞并其他藩镇,这时候,藩镇之间互相对抗、制衡,为了巩固它们在地方的地位,反而希望得到唐中央的认可,许多藩镇仍沿用唐制,每年也会向中央缴纳赋税。唐中央和藩镇的关系,略像东周时的周朝和诸侯国,而当时唐代地方的百姓,尤其是河朔三镇等强藩里的百姓,对唐中央其实没有多少忠心,而是把这种封建制(分封建国)的中央与地方关系视作常态。封建制观念这个东周时的幽灵,在唐朝盘踞于上空。唐廷以藩镇制藩镇,借鉴封建制来维持政治稳定,是安史之乱后的无奈之举,也是较为合理的选择。再加上讨伐藩镇耗资巨大,降服一个藩镇,过一段时间又会有藩镇反叛,所以当时朝廷的主流意见是:默许藩镇的地方自治,通过赏金、安抚、加官进爵等手段,维持朝廷与藩镇的关系,而不去动摇藩镇的根基。

  但柳宗元意识到:藩镇盘踞,封建日久,总有一天会打破这种暂时的平衡。譬如春秋末、战国初,三晋分家,田齐代姜,诸侯国内部出现弑主、权力关系重塑后,对周王室的权威认可度会进一步降低。同样,唐朝的藩镇内部洗牌,演变出更具军阀气质的新藩镇(唐末的朱温就是代表)后,对唐中央,会是潜在的巨大威胁。况且,藩镇在地方经营越久,地方与中央之间越疏远,中央出事后,地方精英阶层救助中央的意愿也就会越小。这也是为什么,朱温篡权后,各大藩镇想的不是集体复唐,而是自立门户。

  这时候,藩镇内的百姓也没有多大的抵触情绪,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潮水般的复唐热情,可见唐朝这种仿封建策略对于地方民心的损伤。所以,柳宗元在《封建论》中旗帜鲜明地批判封建,主张郡县制,他表面上在赞扬秦代,实际上是在向自己热爱却遥远的长安发出呼吁,希望朝廷意识到封建的巨大不足,从而将唐朝治理地方的策略慢慢向“削减藩镇、完全郡县”转移。尽管,这在现实里阻力极大,但在柳宗元看来,这是振兴大唐必须要走的路。

  《封建论》发表后引起轩然大波,士大夫们围绕封建制与郡县制展开激烈讨论。他们表面上在争论秦朝的事,实际上是在辩论现状,究竟是彻底削藩,还是维持妥协?令柳宗元感到振奋的是,唐宪宗稳住皇位后,立即重启了父亲的削藩战争。他平定西川,伐成德,灭淮西,收复淄青,其中最传奇的战役,就是闻名于世的风雪夜袭蔡州。

  史载: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唐军展开了对淮西军阀吴元济的围攻,吴元济负隅顽抗,并派人向成德王承宗、淄青李师道求援。王、李一面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一面出兵策应淮西,派人烧毁朝廷辎重钱粮,刺杀力主讨伐的宰相武元衡。武元衡死后,宪宗拒绝妥协,擢升主战派裴度为宰相,令其主持征讨,并以将军韩弘取代作战一年、无功可言的严绶。同时,又将刺杀武元衡之罪归之于王承宗,下令对成德用兵。但吴元济十分顽强,朝廷用兵三年,仍没有攻陷淮西。此时,围攻吴元济的任务交到了大将军李愬手上。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李愬讨伐节度使吴元济,两军相持,不分胜负。十月初十,李愬率领九千士兵,乘着大雪,夜袭吴元济的老巢蔡州。由于吴元济的精兵都在东线与官兵相持,蔡州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士兵把守,吴元济没有想到官兵會突袭蔡州,再撤退时,为时晚矣。不久后,李愬攻下蔡州,活捉吴元济。刘禹锡听闻官兵收复蔡州,兴奋地写诗道:“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长安沸腾了,柳宗元也从病榻中坐起。泾原兵变三十六年后,唐朝终于彻底取得了削藩的胜利,四分五裂的唐朝,第一次在安史之乱后完成实质性统一。但是,大胜之中却有隐忧。连年征伐,百姓疲惫,为了安抚藩镇军队,朝廷花费了大笔钱财,更令柳宗元担心的是,皇帝削藩,却只是用节度使换掉了反叛的节度使,并没有真正从制度上削减藩镇的力量。在柳宗元看来,这是不彻底的、必将引来后患的,可惜,他那时人在千里之外的柳州,他的意见,朝廷也不会听的。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柳宗元来到柳州,时逢大旱。

  七月十六日,他率众前往雷塘,祭神求雨,写下《雷塘祷雨文》,在文中写了“廉洁自持”四个字。

  到任之初,朋友对他说起柳州的险恶,他感慨地说:“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在柳州刺史任上,他释奴婢、凿百井、办学院、修孔庙、易风俗、兴文化,诗曰:“柳州旧有柳侯祠,有德于民民祀之。”柳州的百姓感激他、爱戴他,因为他不是在做面子工程,他做的都是真真正正为民解忧的好事。他没有和当地豪强互相勾结,过自己闲游山水的舒服日子,而是触犯豪强的利益,大胆地打破当地的传统,释放被豪强们奴役的婢女。

  他的名声在四方传播。衡山和湘江以南考进士的人,都把他当作老师。他给予柳州最大的功德在于教育。在他来之前,读书是少数柳州富人的专利,这些富人仗着有点文化,巧立名目,坑蒙拐骗,欺负不识字的老百姓,老百姓势单力薄,若是遇到官老爷和地主勾结,日子更是没法过,每年,辛辛苦苦的农民都因为没文化、不懂算数,被当地土豪骗取粮食、财务。柳宗元上任以后,开始兴办学堂,免费向广大穷人传授文化知识。

  他提升当地百姓的识字率,也劝他们破除迷信。如同《柳宗元在柳州》一文所介绍的:传说,南北朝时,碧绿的柳江中曾有八龙戏水,于是,柳州又称“龙城”。唐朝时,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少数民族,由于迷信鬼神,从来没人敢打井取水,生怕动了“龙脉”而惨遭祸害,他们喝的水都是从河里挑回去的。但柳宗元打破了这种迷信,给予百姓文明的启蒙。与此同时,他严令禁止江湖巫医骗钱害人,推广医学,培养出当地自己的医生为民众服务。

  这时,柳宗元五十岁不到,却像一个年过古稀的白头翁。回顾仕途,永州司马,柳州刺史,还有那场失败的改革,和少年时父辈对他的殷殷期待相比,他似乎是失敗了,沦为一个被放逐的政治家。

  他被放逐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他爱的人、他敬重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学者郭新庆梳理了他亲友的死亡日期:被贬永州前,他最敬重的士大夫陆鸷病死;隔年,王伾病死,永贞革新领袖王叔文在渝州被杀;又一年后,同是革新派的韦执谊死在崖州;与此同时,柳宗元遭遇丧母之痛,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女儿也在永州病死;元和三年(公元808年),“二王八司马”之一的凌准在连州病死;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柳宗元的好友吕温死于衡州;在永州,柳宗元的两个姐夫及众外甥也都死了;他的弟弟柳宗直,一直陪在他身边,结果来到柳州刚二十天就染病而死,年仅三十三岁。

  “亲朋凋落,孤雁悲鸣。”这十五年,没人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孤独、煎熬,真正懂得他北望长安时那面色的平静。他写《封建论》,写《捕蛇者说》,在地方励精图治,不敢有一丝懈怠,为的就是得到朝廷重新起用,可这个朝廷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正直的人是注定被放逐的,你只有懂得谄媚,讨好权贵,识趣地在政治浪潮中站队,才可能扶摇直上,施展报国的宏图。可悖论的是,多少有理想的人在这种妥协中变质,他们摸爬滚打,最后也成了油腻圆滑的模样,晋身为权贵共同体的一员。于是,他们虽然依靠妥协晋身高位,却已经不复当年的理想,而成为既有秩序的同谋。柳宗元被边缘化,是他政治上的不幸,也是他人格上的幸运,他做到了无愧于心,也能在一方水土为民效命。

  在柳州那些寂寞的日子,他勤勉政务,得空时,好友的书信陪他分忧。

  刘禹锡要他坚持住,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会一起重返长安。

  韩愈跟他谈论岭南,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你吃癞蛤蟆还能津津有味?”

  柳宗元说,他不只吃蛤蟆,还吃拱屎虫、砂木的粉,据说,如今柳州最有名的螺蛳粉,也和他有关系。那是在他被贬柳州后,因为长途跋涉,加上古代的岭南瘴气很重,让他感到水土不服。管家周万福心里着急,就问当地土人,有什么祛病良方。一个柳州老汉说,你家老爷,是因为水土不服得病的,得赶紧吃我们柳州的土!

  “吃土?”周管家蒙了,怎么能让老爷吃土呢?当地人就给他出主意,可以不吃土,吃柳州的螺蛳。为什么?因为螺蛳就是吃土长大的!

  周管家想:妙!那就吃螺蛳试试。于是他就用螺蛳来熬汤,配了些紫苏、八角,等汤熬好后,就送到柳宗元面前,柳宗元一闻到味道就有了食欲。连续几天,他都要喝螺蛳汤,精气神也好多了。后来,周管家又想,老爷把汤喝了,可以顺便吃些搭配的东西。他看到乡亲们送的腐竹、笋子(因为柳宗元为官清廉,不收名贵物品,当地百姓就送他这样的土特产),灵机一动,就把干粉、腐竹等混进汤里,于是有了螺蛳粉。

  在柳州,柳宗元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短短四年,他屡次犯病,疔疮、脚气病、霍乱、心脏病等。他患脚气病的时候,“夜半痞绝,胁有块,大如石,且死。因大寒不知人三日。家人号哭”,多亏荥阳郑询美传杉木汤,才稍微缓解了他的痛苦。患霍乱时,他“上不可吐,下不可利,出冷汗三大斗许,气即绝”,好不容易熬过去,身体已不堪重负,面如枯槁。

  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柳宗元自述病症:不食自饱,消瘦。当心早死,悲痛至极。忧虑恐惧,惊悸,健忘。行动不便,上山要用拐杖支撑。心绪恍惚,别人大声说话也感到内心震恐。牙齿日渐变少,头发日益变短……

  多年以后,学者伍耀良根据这些书信,断定柳宗元先后得了痞病(现代医学形容为慢性脾脏肿大症)、心脏病、腿浮肿、脚气病、疔疮、伤寒、痞痛。

  这些疾病像藤条一样鞭打他,午夜梦回,如魔鬼恫吓将他惊醒。柳宗元半夜时常感到大汗淋漓、喉咙尖痛,连走起路来,都感到恍惚。

  他该休息了。所有人都劝他,好好休息吧。反正,朝廷也不会介意他做一个闲散官员。唐朝多少被贬官员,到了岭南,其实也不过是吃吃喝喝,写写诗文,并没有真正治理地方,那些涂脂抹粉的词,都是后人给他们加上去的。柳宗元聪明的话,大可以在柳州专心养病,什么公务都抛给下人,等把身体养好,朝廷出了变故,说不定就有起用他的机会。但柳宗元愚得很,他去了柳州,哪怕身体不好,他也要亲自治理地方。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柳宗元面对权贵敢于犯言直谏,但面对百姓,这个河东贵族之子却可以拿出最谦卑的姿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他把官员对待百姓的看法浓缩为两句话:“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意思是:“所有在地方上做官的人,你知道他们的职责是什么吗?他们是老百姓的仆役,而不仅仅是役使老百姓。”在地主和贵族统治的唐朝,在一个平民被官员当作牲畜的时代,柳宗元这句话可谓石破惊天。

  鲁迅曾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唐人柳宗元这一生,可谓鲁迅这句话绝佳的注脚。

  可惜,上天没有眷顾这位好官。施子瑜《柳宗元年谱》说:柳宗元在死前一二年,“心绪绝劣,则自知不寿”。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柳宗元的朋友李夷简升任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柳宗元看到了重返京城的希望,他放下面子,主动写信给李夷简,几乎是以恳请的口吻说:“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仰望于道,号以求出”。结果,李夷简三个月后因故离开相位,一年后朝廷终于想起柳宗元,诏他入京时,柳宗元已郁郁而终。

  参考资料:

  1.[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全十六册),中华书局,1975(5)。

  2.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陈弱水著,郭英剑等译:《柳宗元与唐代思想变迁》,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1)。

  4.孙昌武:《柳宗元传论》,中华书局,2019(7).

  5.周一良:《读柳宗元的〈封建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3年04期。

  6.吴全兰:《论柳宗元对民本思想的发展》《贵州文史丛刊》1999年05期。

  7.徐亦亭:《柳宗元和柳州古代的民族及文化》《 中央民族学院学报》(05):55-58。

  8.伍耀良:《柳宗元到底得什么病》,http://www.doc88.com/p-7106272863925.html

  9.李永杰:《柳宗元的廉政思想 “廉洁自持”“官为民役”》《中国社会科学报》。

  10.刘成厂:《柳宗元之文风官德政绩》,《淮河晨刊》。

  11.施子瑜:《柳宗元年谱》,湖北人民出版社。

  12.郭新庆:《柳宗元之死:贬放到死不低头》,新浪历史,http://history.sina.com.cn/bk/gds/2015-02-02/1123116195.shtml。

  责编:梁红

  作品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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