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认为“小说”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不谈古代小说与史书、史记等文学形式的多重联系,只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小说,就拥有众多形态、众多风格。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其文体形式的创新、叙事语言的设计、文本结构的反讽,无不体现着小说这一文体的无限可能性。要言之,小说的写作已不单单是“写什么”的问题,而是如何将“写什么”和“怎么写”融会的问题,形式和内容不能割裂,一味强调一方而忽视另一方,都会造成一种单薄。
王幸逸的这篇小说,便是沟通形式与内容的一次尝试,小说以明治作家一桥重盛的一封绝笔信为主体,同时别出心裁地设置了编者按、译者注、编者注等次文本,增添了小说的复杂性,作家、译者、编者这些不同的主体各居于文本一方,视角嵌套,颇有意趣。一面是多种文本的并置,另一面却是主要文本的残缺不全,主人公的语焉不详和信件的零落丢失,增加了叙事的不稳定性,使这封绝笔信疑云密布、摇曳生姿。
他的小说中有两处对夏目漱石《心》和谷崎润一郎《细雪》的致敬,其作品也表现了明治时代新旧并存的文化特点和知识分子的矛盾处境。谷崎润一郎《细雪》虽然晚于明治时代,但是小说可以虚构,并且在此小说里谷崎润一郎与《细雪》之关系并没有点明。在古老而又“重焕少年意气”的明治日本,风雅的俳句和歌,面临着现代文化、现代技术的挑战。喜欢俳句的重盛,却以写小说为职业,这不是个颇为反讽的现象吗?
王幸逸曾向我介绍说,他这篇小说的一个野心,是去触碰一个存在百余年的问题:东亚如何进入现代?他说:
明治日本的现代性之旅,主要是以所谓“脱亚入欧”为纲领的,日本努力跻身帝国主义行列并充当这种欧洲现代性的东亚代言人,最终造成了对东亚民族的巨大历史创伤。日本自己不也承受着东亚和欧洲现代性话语的撕裂吗?所以我们不仅要考虑东亚如何获得现代性,更要考虑现代性如何进入东亚,与东亚的内在结构配套,并生产出“有东亚特色的现代性”。
这种思辨体现了一个青年学生的冷静和热血,当然还有青年的不成熟之处。但有此胸怀,毕竟是可贵的,期盼他的创作和他的思考,能在日后的阅读和学习中不断走向成熟。
王幸逸对于日本文化比较熟稔,不看作者的名字,甚至容易使人误以为作者是日本作家,很难相信是出自中国的一个本科在校生之手。可见其文学天赋和勤奋程度。并且其文筆细腻风雅,显示其教养比较深厚。小说所表现的内容,也不浅薄,尤其是在今天全球各种文明剧烈冲突融合之时代,大有借鉴之价值。
此小说刚刚获得中山大学主办的广东省大学生文学比赛一等奖,鄙人相信这是社会承认对于王幸逸文学创作的第一步。
谨祝尊敬的编辑六时吉祥!
编者按:日本明治时期的著名作家一桥重盛(1871—1910)在自杀前曾写过一封长信,此事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引起轰动,并直接启发了夏目漱石创作出他的杰作《心》。但因为收信地址漫漶不清,邮局最后退回了这封信,当这封绝笔信再次回到一桥重盛身边时,这位不幸的作家早已了断自己的生命。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人们未能拼回一桥绝笔信的全部内容,原信开头的前几页不知所终,中间部分亦有缺失。我国著名作家、翻译家傅向明先生(1885-1983)曾以《未能寄发的信》为题翻译此信,今收录于本书。除个别标点符号和习惯用语稍加变动外,他处均依傅向明先生原译,未作改动。
(少年的欢喜是诗,然则少年的)悲哀也是诗。[1]国木田独步[2]作的小说,我还记得的只这一句,因我总爱在心里反问:“那么少年的愚蠢也是诗吗?”不知不觉就记下来了。
日本是个古老的国家,却越来越有重焕少年意气的趋势,近年也躁动起来。大家所乐于谈论的国民啦,帝国啦,这些话每天的报纸不知道出现多少次,即使是什么都不懂的凡夫俗子也常常挂在嘴边,每到大家发表见解时便拿过来装点门面,掩饰他们空虚的思想。但这些我均是不爱听的。在我看来,政坛上巧言令色的衮衮诸公,亦不过和社会上酷爱叫嚣的小民一般胡闹而已。当然我这番见解之落后、之不高明已是屡屡遭人诟病了,我也知道如若畅言之,势必得罪方家,所以我还是躲进我那一方斗室中,涂抹文字好了。
以上十有八九都是我的口头禅了,你大概已经听我说过许多次。那么下边我想和你袒露一些我未曾对外人道过的事情。
你向来问我,为何作起小说来,现在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说:不过是应付俗世。俗世之大,却无绝尘之所,纵使躲进群山深处,众生纷扰的响动也会随着你的步履一道进来。况且人的身心都是仰赖俗世之物的,倘若避居荒芜之所,虽无纷扰,必也难以为继吧。既然无法离开这世界,只好设法让这世界多些不俗之物来。我这样想,是因为过去我常念诵芭蕉[3]的俳句,这样便能暂时忘却那世外的吵嚷,而得到片刻的优裕。于是心里不能不感激着前贤的创造,也想着效法他们,以自己的短暂的一生,创造些使后人得到优裕的事物。
然而我渐渐疑心起来,我奋力作出的东西,可对世界有些许的助益?可为何他们还是一味吵嚷着,甚至比起过去还要更为吵嚷?云雀的叫声能涤荡性灵,让人心气平和,但它本自是要叫的,未存要改变谁的心思,而我发了这宏愿,费尽心神造情写境,却不过是骗来些许名利。要知道,我是以待死之人,不,是以已死之人的心给你写信的,所以也请你宽恕我的冒犯直言:即便是你,虽号称为我的文字所感动,虽然与我互道知己,不也很快地把我竭力构筑的那方小世界丢开去,转而拥抱俗世的吗?是的,凡俗之人总无法如云雀般忘我高歌,云雀是依云而生、伴云而死的,而凡俗之人生于尘世,死涉冥河,肉身是沉重的,灵魂也不轻松。你在读到我这封信时,恐怕我正涉渡冥河呢。想必那水流是湍急的。[4]
或许你还记得我年轻作的某篇小说,大约是讲江户时期某位武士,在一本不知来路的传奇册子[5]里读到一个平安朝女子的故事,随后武士在梦里与之恋爱的事。作那篇东西时,我刚刚与我的妻相识,心里很欢喜,所以常常梦到她。如今想起这段往事,不免疑惑:究竟我欢喜的是尘世里的她,还是梦境中的她呢?至今思来,仍觉恍惚,果真是凡尘如梦啊,当时的我是幸福的,却不知这幸福的幻想下伏埋着不幸的阴影。现在想来,或许我正是隐隐有了警觉,才作了那篇小说吧——梦见的固然是虚幻,现世所见难道就是真实了吗?总将恋爱看作美事者,其实是将其视为一件艺术品加以赏玩,而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到个中苦涩。凡人往往冬季抱怨着寒冷太甚,到夏天却又怀恋围炉夜话的兴味,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看来,你对我的遭际必也是不能感同身受的,至多为我留下的文字所迷累,生出些似是而非的感怀——那么,对于我下面要与你谈论的事情,也请你当作一篇小说去赏看吧!
五年前我妻因病过世,正好是日俄两国订立和平条约的时候。当我悲痛地料理亡人的身后事时,那些不知餍足的人们却无时不在吵嚷着,要么怒骂官员的懦弱,要么指责所谓“藩阀政府”背弃了人民的意志,总之纷扰不休。在这样骚乱的时代,我失去了陪伴我十几年的爱妻,从此我一人茕茕孑立,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便愈发觉得人世可怖。于是我离开东京,躲进山乡。时值秋日,落英缤纷,因为战事初了的缘故,山路岑寂,了无人迹,秋意便愈发萧索,悲哉,秋之为气也![6]这摇落草木的秋之气,便自迢迢上古向我袭来了。
实际上我此行不但为躲避人世,更是重访我与我妻初遇的地方——那场面我应当是曾经与你提过几句的,只是言未尽意。现在是不得不说的时候了,否则彼时我与她的初会,世上怕只有山野精怪才能知晓。
明治二十五年春,我与友人相约去熊本小天温泉去度送春假,不料友人临时因老家那边的事情不能成行,我只好独自动身。原以为二人结伴,在春日的山野里且行且吟,是件值得珍惜的事,然而却因友人为俗务绊住,致使风雅落空,不觉内心郁悒,而车厢内人声嘈杂熙攘,尤使人感到寂寥。我正是抱着这样复杂的心绪踏上旅程的。当我走过山路来到旅舍时,已经是晚间七点多的光景了。之后我由旅舍的人领着住进一间六叠半[7]的小房间里。或许是山野人家还保留着以前的淳朴吧,这位旅舍的伙计不管是带路、准备晚饭、介绍洗浴还是帮我铺床,除却必要的客套话之外,几乎绝少言语,更没有那种插科打诨的狂言浪语。这倒让我省心,因为我向来无甚谈锋,如若在理当休息的地方还要应付他人的胡言乱语,那会很令我苦恼。旅社的条件也颇合我心意,只是一人独住,无人对谈,毕竟太寂寞了,于是为着打发时间,我点起一盏小灯,坐在小桌前作起俳句来。当时所作的大多不堪回首,倒还记得一句:“孤灯照山野,春风吹枕沿。” [8]
将一时心绪注入十七字的俳句,当它作成的时候,创作者的心情也随之被抽离出来,好像制作成了一件艺术品——走笔至此,我又一次顺着彼时的山野春风回望,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我晓得你也是花了大心思作小说的,但我总觉得小说较俳句而言实在是叠床架屋,并且它所能收纳的情感也不纯粹。)可惜当时我并无作俳句的闲寂之心,因此要么作出来俳谐一样的东西,要么作完方觉季语犯复,甚或干脆凑不出五七五的格式来。总之作了一会儿,我便没了兴致,于是吹灭灯火,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了。
奇怪的是,刚刚躺下不久,便听见院落中有女子的歌声,幽微婉转,不绝如缕。我睁开眼看向外边,只见月光斜照在格子门上,斑驳的光影洒满被面,一派清丽,而那歌声似乎是与春夜融为一体了。不由得感到迷离惝恍,竟不知今夕何夕。陡然间一阵夜风吹来,打在格子门上,摇晃间月影婆娑,我霎时感到惊怖。这样曼妙的场景岂是人间所有的,莫非是狐仙作祟?心里这样想着,又抱怨友人的失约来:倘若两人结伴来此,纵使是狐仙也不会上来打搅的。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我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出了独自旅宿的好处,如果和友人一道来,怕是要为着这无端的猜想横遭他的耻笑了。这么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现在想来虽然觉得有趣,但当时却实实在在地对夜里出没的东西感到畏惧。
第二天早晨我去浴池洗澡,不料池中已有一位正洗浴的客人。我原以为昧着大好春光来到这山野旅舍中的闲人,大概不多的,谁成想眼前就有一位。尚未回过神来,那位可爱的先生已经向我招呼道:“早上好啊!”
“您好。”我有些吃惊地点了点头,又想着在水汽氤氲的浴室,对方能否看到我的动作。
“啊,山里的空气可真好啊!”那位客人悠闲地感叹着,“这位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我本来已经将昨晚的事情忘记了,听他询问,倏忽间又想起那如泣如诉的歌声,然而这是不好意思直接告诉生人的,于是我旁敲侧击道:“山野的夜晚里是极好的,但恐怕也会有些精怪出没吧。”
“哦?这样的地方也会有精怪吗?”他顿时来了兴致。于是我将昨夜听见“狐仙”唱歌的事,当作一件趣谈慢慢道来。我本以为昨夜唱歌的是旅舍人家的小女儿之类的,所以还极认真地感叹着,说了诸如“山乡里竟有如精怪般动人的歌喉”“真是如黄莺啼啭”之类赞赏的话。
剛刚说完,那位客人却再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万分抱歉,我并非嘲笑您。只是您昨夜听见的狐歌,其实正是舍妹唱的。倒还要感谢您对舍妹的谬赞了。”我这才知道,这位客人的妹妹爱好声乐,碰巧昨日傍晚到店时整个旅舍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他们自然以为昨晚只有他俩投宿,昨晚那位姑娘一时兴起,便站在庭院的海棠树下唱起和歌来,却不曾想到被我听了去。
“这真是一件奇事了。”那位客人抚掌大笑,“在下姓坂口,名字叫作雄志,是从东京来的。还未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在下一桥重盛。”我借着浴池的水雾掩去窘迫之感,“也是来自东京。”
这在那位坂口先生看来又是一件奇事。于是我们一路攀谈,仗着深山里没有都市的侦探,从亚细亚主义[9]到《大日本帝国宪法》[10],各种重大事件几乎都被我们臧否了一遍。因为年纪相仿,又同在东京读书,我们便越发熟络起来。当时他便对西洋人颇为不满,对清国亦语多不屑。不久雄志便厕身行伍,还托我照顾其妹,这当然是我乐于做的。(雄志最终死在满洲,也给我妻的健康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吧。)
在早饭时,我见到了坂口之妹美智子。是的,美智子便是我未来的妻。她当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望见家兄与一位陌生男子相携而来,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开小嘴,一副呆愣愣的可爱模样。雄志似乎调侃她一句“你那狐歌昨夜被眼前这人听取了去”,我却只注意她的动人神态了。那模样即使到了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能准确回忆起来:她当时眼波摆荡,秀眉舒展,嘴巴抿成了短短的“一”字,脸也涨得通红,却又故作镇定,那娇俏的样子真叫人心旌摇荡。
“昨夜那首歌真好,”我尽量温和地笑着,“是你作的?”
“她和朋友一起作的。”雄志转过头看美智子,“美智子,还不向伯乐介绍你的大作。”
美智子嗔怪地看了一眼雄志,才告诉我:“这首歌名字叫《细雪》。”说完,她又补充道:“虽然名字叫雪,却是为落樱作的。”
“颇有意趣,颇有意趣。”我连连点头。
“一桥君,小孩子是经不起夸的,还是不要给她面子啦。”雄志哈哈大笑道。
我却摇摇头,用严肃的姿态表达了对这首歌的赏识。这倒让美智子有些害羞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三人便一同出游,大家相处甚是愉快,首先雄志是一个开朗的人,美智子也不难打交道,更何况我还带了些许迎合的心思呢。美智子颇有些音乐的才能,比如她那晚所唱的和歌,据说是和老家的朋友新作出来的,真令我啧啧称奇。我从小生在下町[11],多闻丝竹乱耳,连心灵都变得复杂浑浊了,因而对能唱作出自然可亲的和歌的美智子,不由得也佩服起来。总之这趟旅途可谓风雅之至,我们三人一边赏略美景,一边唱着和歌,有时晚间我还与雄志一起玩连歌的游戏[12],美智子则在一边评判优劣。妻死之年我故地重游,那方泉水清澈如昨,石上苔痕犹然未改,只是春霭迷离而秋雾凄惨,当时三人初遇,倾盖如故,此日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教我不禁难受地落了泪。或许我的神经太敏感了,但我确乎觉得,彼时彼刻大到整个宇宙,小到薤露虫鸣,落花飞空,都浸透着浓浓的悲哀。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独行不必顾忌旅伴的缘故,那次旅行我的时间很自由,所以当坂口兄妹邀请我同他们一道回东京时,我便一口答应了。回来的路上,我们相谈甚欢,来时的寂寥之情一扫而空,这是我踏上旅途时未曾料想的。与坂口兄妹分手后,虽然交换了通信方式,但无缘无故不敢前去打搅,所以我们好一段时间里没有再见面。那阵子不知怎地,美智子活泼可爱的样子总会不经意间出现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没过多久,雄志突然多次主动邀我出来,不断找机会旁敲侧击,暗示我主动追求美智子,我虽然心里愿意,但总是不敢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最后雄志甚至以“将赴战场”为理由,嘱托我多多照顾她,我这才与美智子有了产生感情的机会。后来我从美智子口中得知,当时美智子兄妹与老家的矛盾已经很尖锐,雄志为了逃开大阪那边的控制,选择参军入伍,却担心他走后美智子无人照料,最后只得回到大阪,被长辈强制嫁给不喜欢的男人。但是当时美智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任由我百般探询,这件事她始终未曾正面回答我。
雄志入伍后,一直是我抽空关照孤身一人的美智子,这样过了一阵子,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了男女之情,过了几年我们便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婚后的生活算得上是平静,美智子称得上是可爱的妻子,只是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首先是……[13]
……我知道这背叛了美智子对我的信任,但我实在无法再忍受那种被蒙蔽的感觉了,我不愿意做愚蠢的傻瓜,如果必须闭耳塞听才能得到幸福的话,那我宁可不要这种虚假的幸福。我想,如果事实证明是我的多心,我将永远不再起念猜测,用我污浊的心情玷污她,而以全身心的赤忱侍奉我的妻。
我愿意得到使我的疑虑落空的回应,但侦探发来的结果却反而让我怒不可遏。事实上,不但是有所猜疑的,就连我从来没怀疑过的事也隐藏着谎言——我居然被这对兄妹蒙骗了这么久!从相识到婚姻,根本都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所热恋、所深爱的美智子,我愿意为之奉献一切的爱情,竟然一直建筑在脆弱的谎言之上,可以轻易地被不远处的现实击碎。那我与美智子一同度过的这些年,每一个日夜,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自以为清醒的幻梦呢?
我大概向你描述一下侦探告诉我的事情:坂口家是大阪那边的大户,虽然美智子兄妹属于旁支的,但也受长房的约束。雄志来东京读大学后,自然得以放浪形骸,但美智子在老家却时刻受到管教,因此常常恳求兄长接她去东京住几天。去熊本春游也是借口说思念东京的兄长,二人才得以成行。这种花样玩得多了,老家那边本就有些疑心,恰好那边有人要去东京办事,顺便过去探访他们时,才知道二人早已游乐去了,长房听说后怒不可遏,写信让他们立即动身回大阪。当他们接到来信时,即使百般不愿,还是马不停蹄地返乡了。
总之雄志被长房重重责骂,而美智子则被要求提前与议定的对象订婚。美智子本是对这门亲事心有不愿的,但那是因为她心有所属。那个叫阿才的杂役,因为长相俊美,又有些作歌的天才,所以颇得少女美智子的青眼。可惜侦探没有搞到那男人的照片,否则当寄来一份给你,让你看看勾引东家小姐的败类有一副怎样的皮囊!不管如何,阿才最终被赶走了,美智子后来也应允了十八岁就同对象订婚。不久之后,在东京读书的雄志为安慰他疼爱的妹妹,软磨硬泡地得到了老家的允许,把她接到东京住了一段时间。此后美智子便不再如往常那般文静,而老是要跑到东京的雄志那里玩了。我这才想起,婚后的美智子也确实对东京玩乐的事情非常熟稔,有时候我这个下町出身的江户人都甘拜下风。我经常闭户写作,绞尽脑汁,根本无暇陪伴她,她卻能出去自得其乐。她在各个大剧场看的戏多得惊人,而且对于戏剧啦、音乐啦、文艺啦都有自己的见解。我对热闹的戏院一向反应冷淡,尤其对里头臭烘烘的气味深恶痛绝,对音乐也是一窍不通,所以能和她讨论的只有文学。她经常拿起我刚写完的作品手稿仔细阅读,并预测报纸上那些文艺评论家会有怎样的反应,结果往往能猜到大致情况。那时我作的一篇《女文艺家》的小说,就是美智子的本领给了我灵感。我偶尔也会感到奇怪,本以为大阪出身的美智子是个较古典的女人,但除了有时心情愉悦时她会哼唱几句短歌,其他时候我总觉得,我娶回家的竟仿佛是一个实打实的东京姑娘。
回到大阪后,美智子做出老实准备订婚事宜的乖顺模样,背地里却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沦落到去东京当艺伎,也绝不接受老家的安排在大阪蹉跎青春年华。我想她或许找了个机会与雄志交流了想法,雄志却劝说她不要走这条路,如果想去东京的话,倒不如找个东京男人。但是以雄志这样的学生,又能认识多少有恒产的东京绅士呢?也唯其如此才想到了我吧。之后的事情,便是二人合谋下的结果了。总之这两兄妹确实胆识过人,哥哥为了自由跑去当兵,妹妹则投奔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或许他们也是料想我是个容易对付的目标吧,正如我一开始和你说的,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自小我便是一个与柔道、剑道这些号称“日本魂”的东西无关的人,连带我性格也变得有些柔弱了。这样更能看出他们的高明手段来,如果首先与我交代美智子与老家断绝关系,所以来东京投奔我的事情,恐怕我在巨大的责任下却步不前吧。另外,我的占有欲并不强烈,对我来说,即使每天看到美智子的笑靥便已经足够满足了,如果能与她并肩走在街上,那简直是极乐。因此,美智子只需每天抽出一些时间安抚一下我这个可怜人,像安抚无人关心的老人一样,便能够得到我的帮助,从而在东京立足,这可比艺伎要舒心许多啊。这样看来,这可真是笔划算的买卖啊。
才发现这封信已经很长了,真抱歉,一个寻死者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啰嗦,实在是无礼至极啊。但是有的话我确实郁积已久而无处倾吐,不愿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人世,又不想留下遗书,让俗人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这种心情你一定是能够理解的吧!所以对于我最后的一次任性,还请你多多包容吧!
侦探的报告像平地惊雷一样,把我自以为平静美满的生活轰得粉碎。过去那个纯真的恋人、贤惠的妻,已经不复存在,不,就连这样的形象都不过是从未存在的幻想吧!从来都只是熟谙世故的女人哄骗我而已。如果说在熊本遇到的少女尚带着青春少女气息,那么来到东京之后的美智子很快便学会了城市人那套机巧应变的本事。啊,对爱情、婚姻,我如今只是感到无聊罢了,可对多年以前,那个月下吟歌的少女,我依旧保持着深深的依恋,须臾未变。正因如此,美智子的欺骗,才使我尤其感到愤怒和悲哀。
当日我从事务所回家时,怒犹未消,但是顾念美智子病笃,便在家门口反复踯躅,收敛怒容。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记得彼时你来看望过病中的美智子,嘱咐我照顾病人之余也要顾念自己,恐怕也注意到我异常的状态了吧。我回到家时,美智子还在睡眠,我备好要给病人服用的药剂,便轻轻走进房间,跪坐在美智子的榻前,望着她的病容。忽然,一阵难以言说的感情涌上心头,美智子的脸庞早已褪去了女儿娇俏,颇有少妇之韵味了。疾病又给她灰色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悲怆而病态的美艳来,她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此时仿佛一朵欲败的梅花,那种介于毁灭与新生的生命状态,正类乎壁龛梅落而春意盎然的禅意诗情。她忽然醒转过来,望见跟前的朦胧人影,双眸无限水光烟云递来绵绵情意。然而当她意识清明,在那看清眼前人的明眸中,情意便匆匆流去,如日照后的露水,转瞬而晞。
虽只一瞬,但敏感的我却捕捉到了情意一瞬间的扭转陡变。这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美智子虚弱地打量着我几眼,问道:“重盛,怎么了吗?”是的,眼前的是一桥重盛,这便是美智子不愿面对的现实吧。我虽是心如刀绞,却沉下万千思绪,尽力微笑着答道:“本想喊你起来服药,看你睡得沉,不敢打搅你。就坐在旁边等你醒来。”
我扶着她撑起身子,待坐起后,将药碗递过去,饮尽了,递回药碗,再拭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汁。这是每天都要做好几次的事,而她已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美智子喝完药,又躺回去,我帮她掖好被角,她苦笑说:“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快到新年了。”
“啊,不赶快好起来是不行的啊,”美智子把头侧过一遍,看着墙上的西洋钟,“病了小半年,骨头都要躺软了。”
“会好起来的。”我有些怜惜她。她并没有回话,于是我就盘腿坐在她身边读起小说来。说来奇怪,尽管归途中还满心怒火,一旦坐在她身边,却一下子忘记了生气,好像宁愿把重金聘请的侦探带来的情报当作耳边风,也不愿将美智子和侦探口中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有了些精神了,忽然问我:“重盛,我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明治二十七年啊。”我放下书略加思索,回答说。
“啊呀,”她喃喃道,“那不是就快要结婚十周年啦?”
“是啊,时间过去得太快了。”
“明年我可不能还睡在这里,那样未免太晦气了。”
我望着因病而形销骨立的美智子,回想起初遇时她的容貌,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当时的一通感怀也已过去五六年,如今我的鬓角多了白发,相较而言,那时的我倒還正值盛年呢。总之,当时满怀感兴的我,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似乎美智子好一阵子未唱过和歌了,明明新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总能听见她愉悦地哼唱着悦耳的旋律,但近些年来她宁愿去哼一些西洋古典乐的旋律,却好像对和歌啊,俳句啊都兴致缺缺。于是我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听说病中的人如果唱起悦耳的和歌,神明感到高兴时便会帮忙祓除病灾了。”
“和歌啊,我好像许多年未唱了。”她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良久,忽然轻声吟唱起和歌来,那正是她在山乡夜里、海棠树下吟唱过的。虽然病人的气息虚弱,与少女的歌相比没有那么朝气蓬勃,但声情却很饱满,而且似乎唱出了少女美智子所没有的韵味。这恐怕就是年龄和阅历带来的效果吧。
“是那首歌啊。”我也倍感唏嘘,“《细雪》,没错吧。”
她面露惊诧地看着我,似乎真的有些不解了。按理说美智子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但看样子她似乎真的忘却了,我只好当是病人的记忆力下降了,无法回忆十几年前的旧事,于是解释道:“初见面时你和我说过的。”
“啊,这样啊,”她好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收住了话头,随便感叹着什么头也昏了、日子也糊涂了之类的话。然而这怪异的反应却又勾起了我的猜疑。
难道说,这首和歌于美智子而言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无端地,我立刻想起被逐出府邸的那个叫茂才的杂役。虽然他离开坂口家之后,从此便消失在美智子的生活之外了,但——莫非他在府里做事时,曾经使用过卑鄙的手段诱骗了美智子?相信以少女美智子的纯情,肯定无法应付这个寡廉鲜耻、油嘴滑舌的恶魔,而这种男人最会使用花言巧语讨女人的欢心,一边说着腻死人的情话,哄得女子对他动了真心,一边却在别的男人面前吹嘘自己的手段。在藏污纳垢的东京,这种人我实在见得太多了。也绝对是因为这个男人,使美智子纯真的心受到世俗的玷污。以我对美智子的了解,她绝对不愿意行欺骗之事的,她的本性是向善的。
纵使心中是这样想着,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激动起来,心脏扑通扑通激越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仿佛要沸腾一样,我看着合眼休息的美智子,忽然涌起一阵暴虐之情。杀掉这个说谎的女人!我忽然听见内心深处的怒吼。那呼喊仿佛终于冲破了爱情的昏聩和道德的束缚,向我许诺着杀妻的非凡快感——起初还调笑着,不慌不忙地将一对西洋式的细眉剃成日式,接着去啮咬她的琼鼻玉耳,狠狠按住不安的女人,把烟斗插进她的嘴里,贝齿全部敲碎,再拿滚烫的铅水从她惯于说谎的唇灌进去,流到那恶毒的妇人心中。最后爱怜地抚摸那皓雪般的脖颈,感受那动人的曲线和垂死的震颤,再一把扼住。
即使是我,在怒火中烧中竟也冒出这等可怕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已经没有什么好掩盖的了。恐怕你看到我上面的表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如斯野蛮的想法,竟然因为愤怒而出现在我这样一个文明开化者的脑中,即使是写下这行字的我,都深感人类情感的奇妙。
彼时我一直想着,等到美智子的身体好起来,便与她严肃地讨论我所疑惑的事。不料本以为日渐好转的美智子,很快病情加重。一方面是病情出现变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雄志与俄国交战时牺牲的缘故。精神虚弱的美智子没办法抵御病痛,很快已是药石无用。弥留之际,当我握着美智子的手时,她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我俯耳过去,却听见她在断断续续地唱那首《细雪》。吟唱未半,美智子离开了人世。
写小说时绞尽脑汁安排结局的我,如今却发现,美智子的故事可能根本是没有结局的,甚至她的故事如何开始、我在故事中又是个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都得不到解答了。当我十三年后重回故地时,我仿佛被时间狠狠地嘲弄了一番。萧条十载,生涯寥落,所谓幸福美满终究化为幻梦,这似幻还真的现实,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啊。
平生未有如此言深之交,来世如有缘,与君再会!
一桥重盛 绝笔
明治四十三年 三月七日
注释:
[1]首句原本作“悲哀かなしみもまた詩しである”,“悲哀”前文从缺,然察其后文,此处似引自国木田独步《少年的悲哀》,故特补译完全。——译者原注
[2]国木田独步(1871—1908),本名国木田哲夫,日本自然主义小说家。——编者注
[3]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的俳人,将日本俳句艺术推向顶峰。——编者注
[4]冥河原本作“三途川”(さんずがわ),按佛家传说,凡人死后七日须涉三途川,河水流速乃依照死者生前所为,分缓、中、急三速,故称“三途”。——译者原注
[5]原作“うきよぞうし”,即“浮世本”,江户时代流行的市井小说。——译者原注
[6]原为汉文。这是《楚辞》中的句子。——译者原注
[7]日人以“叠”计算房间面积,一张榻榻米的面积为一叠。——译者原注
[8]俳句由五、七、五共十七个假名字母组成,每首俳句必得有一个表现季节的“季语”。俳句由于体式特殊,难以转译汉文,此处姑以五言诗译其大意。——译者原注
[9]又称亚洲主义、泛亚洲主义,主张亚洲团结一致共同抵御西方,实际上是谋求构建以日本为核心的亚洲政治体系,代表作有福泽谕吉的《脱亚论》。——编者注
[10]日本基于近代君主立宪制定的首部宪法,公布于1889年2月11日,并于1890年11月29日施行。其实质是强化国家权力,许多条文阻碍了民间力量对政府的干预。——编者注
[11]旧东京下层百姓与工商业者的聚居区。——编者注
[12]又叫“二人连歌”“短连歌”,一种兩人共同吟咏一首和歌的娱乐游戏,一般是第一人咏前句(五、七、五),第二人咏后句(七、七)。——编者注
[13]此处缺失一桥重盛原信若干页。——译者原注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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