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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尾鱼(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137
  江舒庭

  推荐语:高子文(南京大学)

  小说篇幅不长,采用了梦幻与现实相交错的写作手法,由自家麦田出现一架大飞机开头,又以“哪里来的飞机”结尾,以“我”和刘利的成长历程为主线,以当地风土人情、历史故事为构架,描述了两代人之间不同的思想观念,以及真诚与虚伪、传承与毁灭等几组矛盾冲突,从而引发读者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

  文章看似松散,实则处处伏笔,环环紧扣,头尾呼应。由麦田大飞机上的冰棍包装纸我回忆起刘利妈妈抛家弃子的情景,从鱼灯会我初遇王晶晶写到梦里的白塔,由卖石头粿的孙兴始乱终弃导致王晶晶之死写到最后的白塔倒塌,由看见火烧云写到李卫平老屋被烧毁,文章结构严谨,过渡极其自然。

  语言俏皮活泼,句式新颖老到,叙述随意散漫,让人在轻松愉悦的情绪中反思故事背后的东西。“如果没有王晶晶的出现,这应该也只是我白嫖的众多喜宴中的简单一餐,我会在喝完鸡汤后,顺走酒桌上的香烟然后溜之大吉。”“尖叫声始于王晶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剪刀,还有孙兴开始流血的胸口。”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樣离开的,只记得那天老六的豆腐摊早早收摊了,赶到了孙家;城里佬的煎饼也不卖了,赶到了孙家;癫子的染坊也拉闩了,还拖儿带女地,赶到了孙家。”山里乡下人贪小、野蛮、自私、“吃瓜”的形象跃然纸上、宛在眼前。

  题目取名“剪尾鱼”寓意深刻。鱼以鱼尾的摆动作为前行的动力并以此来控制方向,“鱼”有通“欲”之意,剪尾鱼即有“剪去”人的“欲望”的涵义。鱼是自由灵动的代表,而被剪尾之鱼则失去了这份自由,作者想要告诉我们不该失去的是哪些自由?该剪去的又是哪些人欲?

  作者想象丰富,虚实结合,“在我和刘利眼里,王晶晶是满田镇上最好看的女孩,她是最干净的泉,最饱满的麦穗,最亮的下弦月。”“每到三月,油菜花就开了,它们顺着梯田一点点盘旋而下,像一幕倒挂的黄色瀑布。”“大飞机”“1978年产的冰棍纸”“剪尾鱼”“白塔”“红月亮”“火烧云”等这些意象,就像一张网,兜住了那些真实而又虚幻的存在。

  文章描述色彩绚丽,画面感强,比如描写降落在我家麦田里的大飞机,“雨过天晴,铁锈染红了青苗,白色机翼遮住了蓝天。”描写我和王晶晶在一起的梦境,“我们就在麦田里狂奔,卷着黑夜,翻滚的红就像夏天的火烧云,连着无边的翠绿一并吞噬了。” 描写王晶晶之死这样写道:“月亮也变成了红色,鱼灯游动,王晶晶在月牙上跳舞,踩着雪花。”看似唯美艳丽,实则让人更感悲痛。

  作者力求主题多元化,初读找不到明确的中心思想,多读几遍之后,又给人留下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不同的读者也能从中获取自己的所需。比如,刘利妈妈的抛家弃子、孙兴的始乱终弃、王晶晶的上吊自杀,反映了山里农村什么样的社会境况?李卫平家的祖屋被烧毁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白塔”和“剪尾鱼”到底象征着什么?

  总之,本文构思精妙,文笔老到,寓意深刻,值得一读。

  大飞机

  “满田镇北村神秘飞机事件持续发酵。据报道,省科院已派专家前往调研。”

  我叫王超,超生的那个超。

  此时此刻我正和我的自行车一起背靠大樟树,在北村村口等待我的好友刘利。镇上的老人经常说,明代一个县太爷吊死在这棵樟树上,靠得太近会惹麻烦的。

  人们似乎就是这样,谈古必论今,说什么都喜欢往“从前”靠一靠,以求留下点文化底蕴。

  满田镇坐落在皖南山区某座高山的山腰上,明朝万历年间满田人便定居于此,距今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

  现在可以拿来说的是,这个月,我家的麦田里惊现一架巨大的飞机,它就那样拔地而起,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剥落的铁皮东一块西一块的,雨过天晴,铁锈染红了青苗,白色机翼遮住了蓝天。

  “飞机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会落在满田?”

  满田镇人人都有一堆问题,无数双想要一探究竟的眼睛仿佛点燃了麦田。只可惜这架飞机是停在我家的麦田,答案自然和我家有关,至少我的父亲王谢是这么说的。不仅如此,他还为飞机划出了保护区,并竖起一块牌子,将我家麦田改造成旅游景点,每天一大早就搬个凳子去田里收费,两元看一次大飞机,舍得出大价钱的,可以与飞机亲密接触一番,来往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刘利每天都会交两块钱来我家田里一趟,尽管我说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生疏,他还是固执地拒绝了我,让我别再说这些违背天意的话。

  “飞机的座椅上,有一张1978年生产的冰棍包装纸。这一定和我妈有关。”

  这是刘利最近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冰棍纸

  刘利原名刘铁柱,小时候是个口吃。他爹为了讨个好兆头,狠下心来,竟抛弃了原本那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名字,给他改名刘利,以图他说话流利、做事流利。

  也许是他爹心诚则灵,又或许是满田镇上已经逝去的先辈魂灵们不愿断送每个好孩子的前程,现在的他,不仅说话和北村的说书人一样利索,还有了成为满田镇十大歌星之一的想法。

  刘利的皮肤很黑,却十分亮滑。在这个终年云雾缭绕的小镇上,人人皮肤白得像雪梨,但他着实是个例外。甚至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他固执地认为妈妈是因为他长得太黑才离开的。

  儿时每每看到在田地里奔跑的刘利,我都会想起晒谷场里暴晒的黑豆,一个个地挤着大脑袋,咧开大嘴,只为多吸收点新鲜的阳光。

  我不知道哪种兄弟情会让人潸然泪下,但是我不得不说,刘利从小就肯为我两肋插刀:我九岁那年,因嘴馋跑去赵家的西瓜地里偷了两个西瓜(但踩烂了一地的熟瓜),赵家发现后准备上我家讨个说法,是刘利顶替我去认错,还倒贴了不少钱;我从小学开始数学作业都不是自己写的,这背后的艰辛就是刘利隔三岔五地给班上的学霸们送好吃的;我曾经想要集齐水浒英雄卡,但是就缺云龙和豹子头,于是刘利买空了小卖部里所有带奖卡的方便面,陪我吃了整整一个下午……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怀疑刘利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他妈妈离开满田镇前遇到的最后一个人。

  刘利他妈妈一定是在我六岁的时候离开满田镇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坐在田埂上玩,有人问我今年几岁了,我比了一个六,就像打电话的手势一样,不过那个时候我家还没电话呢。

  刘利他妈,哦不对,再这样说我哥一定会觉得我在暗示什么。刘利他妈妈,他妈妈穿着一条碎花裙子,挎着一个大包,顶着最烈的太阳,行走在田埂上。麦浪和热浪互相吸引着,叫嚣着,它们总有独特的调情方式。

  “阿姨,你要去哪里呀?”

  “我去给刘利买冰棍呢,他在家等着呢。”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肉眼可见的炙热上,那些小碎花离我越来越远,一接触到热浪,它们就萎缩到变形,最后小碎花粉身碎骨,跳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上,绝尘而去。

  “后来呢后来呢?我妈没和你说别的了吗?她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你再想想!”

  “没有了,真的没有啊!”

  上面的对话是我童年时记忆最深刻的一组了,我对它们远比中小学生经典英文对白“How are you?”“Im fine, thanks.”要来得熟悉亲切。

  刘利后来再也不吃冰棍了,他说一定是因为那天他嘴太馋了,妈妈才会走的。但是他又无比期待夏天,他说他妈妈是夏天离开的,肯定会在夏天回来,那个时候她肯定会给他带双“空军一号”,只是她肯定不知道他的鞋码了。

  他开始看片,开始迷恋女性的激素。在永无止境的黑夜里,他一把抓住了那道光,窃喜又笃定。

  “那张冰棍包装纸,一定是我妈留下来的!”

  鱼灯会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看见她,你的小晶晶……”

  “闭嘴!”

  我在村口等着每天必定会迟到的刘利,也等着每天必定要买个石头粿才去上学的王晶晶。刘利说他拥有如此好的嗓音,简直就是一个芳心纵火犯。没准他的歌声在王晶晶的心上放了把火,她就会注意到我了。

  “哎呀呀!王晶晶,王晶晶来了!”

  刘利吹着好听的口哨,故意在王晶晶经过的时候蹭了她手臂一下,不过,很显然的是:王晶晶根本不想搭理他。

  1998年元宵节,满田灯会,我第一次遇到王晶晶。

  满田镇春节舞鱼灯的习俗,始于清光绪年间,取年年有余之意。

  鱼灯是满田镇人过春节的必备之物。在前山上选取粗壮挺直的竹子,裁成一节节做骨架,糊上宣纸,彩绘鱼鳞,鱼的额头上写个“王“字,再添上两笔,作为鱼须。

  我们北村的人喜欢扎一条条大红鲤鱼,大鱼又高又长,还分成多节,鱼头、鱼尾、鱼身,都用鲜艳的红布连接,各部分点上一百多支小蜡烛,全部塞进大鱼里,鱼灯瞬间亮堂堂的,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南村的人则相反,他们就喜欢舞小红鲤鱼,看着小红点在空中蹦跳打滚。

  每次到了“嬉鱼”环节,我们北村十几只亮丽多彩的大鱼鱼贯而出,蔚为壮观。而南村的小鲤鱼则略显滑稽,前面一群小鱼在游啊游,后面还安排几只小狮子尾随其后,真是一场小鲤鱼历险记。

  我一直不懂细胳膊细腿的小鱼有什么好,直到我遇到了同样小身板的王晶晶。

  “王晶晶哪里都没肉,该有肉的地方也沒有!”

  在其他男孩看来,王晶晶和那些片里的女主角相比,简直没有一点女性特征。

  他们不懂的是,在我和刘利眼里,王晶晶是满田镇上最好看的女孩,她是最干净的泉,最饱满的麦穗,最亮的下弦月。

  我和刘利对此坚定不移。

  那年的鱼灯会,中途突降暴雨,大家来不及做准备,只得在劲头上把鱼灯、绣球、花篮丢弃。我被作鸟兽状散开的人群推搡到女祠前,还没来得及爆句粗口,低头就看到了我平生所遇见的最清澈的一双眼睛。她的睫毛很长,挂着的雨珠就和山上成熟饱满的桑葚一样,惹人喜爱。

  那一刻我疯狂嫉妒雨珠,我想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王晶晶!”

  “欸!”

  我看到她一下子回头,两根长长的麻花辫迅速往后一甩,我闻到了淡淡的果香,不知是她的洗发乳的香味,还是她的发丝就带着这股香气。她穿着布鞋,小步地跑向约莫是她母亲年纪的女人身边,两个人挽着手,提着花篮,一起往南村走去。

  许多个白昼尽情交织,像山林里的野兽一样交欢。

  当天夜里我就梦到了山顶的白塔,王晶晶穿着大红长裙,牵着我爬到塔顶看星星,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佝偻不堪的自己。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在麦田里狂奔,卷着黑夜,翻滚的红就像夏天的火烧云,连着无边的翠绿一并吞噬了。

  阳光洒进来了。

  第二天开始了。

  剪尾鱼

  “王超!我和你说,我这几天在教室里看到王晶晶弄剪刀呢!该不会是你小子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吧……”

  一放学,刘利就搂着我的脖子,软绵绵地靠着。每次他往我身上一瘫,我都会想起洗澡时搓下的烂泥,甩不掉。

  我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他倒是出乎意料,自觉地抽出手拍了我的肩:

  “我今天不和你一起了啊!隔壁班的女孩子要我去玩跳舞机!”

  “昨天不还是楼上班的那个吗?”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啊。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嘛!走啦!”

  刘利一溜烟地跑远,而我却看到王晶晶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下次见到她,我一定要大声告诉她我的名字。

  回到家,母亲正用搪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蠕动的喉咙让我想起菜地里随处可见的毛毛虫,竟有些可爱。

  “一天到晚就知道出去瞎野,没个正经!你哥来信了,给你放桌上了啊。什么时候你能像他一样我就省心了……”

  我径直走向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世界不说话了。

  这里的人最擅长“比较”,他们乐于比较一切毫无对比性的东西——吴庄的橘子树和李叔家的骡子,二十岁少女和七十岁老妇的乳房,王均和我,王谢有出息的大儿子和惹事的败家子。

  我的哥哥,王均,他每月的“家书”就和我每天打牌输得屁滚尿流回家的爹一样,一眼望穿,太没惊喜。

  开头的话,无非是继续劝我多去县图书馆走走看看,处于世纪之交的青年,都应该和他一样,为了自身修养和祖国的文化事业,加倍努力。

  讲到这里,他一定会说自己当年在市里师专的中文系艰苦求学的故事了。读到这里,我总是会先去解个手,回来接着看。他说,在他极力争取下,满田镇即将迎来史上第一条公路。除此之外,作为县文化局的第一诗人,他历时三年完成的诗集《剪尾鱼》快出版了。

  满田镇里的人总说,当年河水进入古松林,夹杂着大量剪尾鱼,这些鱼都没有尾巴,体型怪异。后来满田大旱,它们不堪高温暴晒,全都消失了。只有一条剪尾鱼挺到了暴雨来临那天,它被罕见的山洪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于是,“剪尾鱼”就像古老部落里信奉的图腾,在满田镇代代流传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荒谬和俗套的老故事为什么能传好几百年,我也想知道我哥这样一个信誓旦旦的无神论者为何开始研究起剪尾鱼。

  我把信折成一架规规矩矩的纸飞机,企图它能通过小小的窗口,飞到王晶晶的枕边。我又摊开了新的信纸,打算问问我哥能不能找人来修缮一下李卫平的棋院。

  这已经是我给他写的第十封信了。

  看着窗外的太阳坠落山底,我决定明天下山一趟。

  手艺人

  母亲说,如果没有李卫平的婆娘,也就没有我。

  我出生时正逢大雪,是李卫平的婆娘带着人爬上山,亲自操刀为我母亲接生的。当时我母亲的胎盘错位,我的头又太大,他婆娘愣是十个小时没合眼,顶着上头的压力把我安全送到了世上。不幸的是,她过世得早,而李卫平老先生待我,就像待长孙一样好。

  我对王晶晶的爱,是对所有美丽事物的沉迷,而我对李卫平老爷子的尊敬,则是我第一次放下满身戾气,变回孩子一样的虔诚。

  李卫平老爷子祖上四代经商,商号遍及上海、杭州、天津,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徽商”。

  聂卫平无人不知,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启蒙老师过旭初;李卫平无人知晓,但满田村一定有人到过他的棋院。李卫平逢人就會说:“你应该去我家看看,我家房子是过旭初先生按照故宫棋院设计的。”

  可惜,他的棋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侵雨蚀,内部的雕梁画栋早已腐烂,只有窗棂门楹上新涂的红漆挣扎着保留着它最后的风光。土改开始后,他家的浮财、金银、玉石也一并充了公,再没了踪影。

  祖上所有的房屋都在土改中分给了农民,旁边的那三层清代老屋就是他家的祖屋,可惜它再也不姓李了。

  李卫平是个不折不扣的手艺人,十里八乡,就没有人没吃过他做的糕点。但是他从不敢去给祖辈上香,李家经商潇潇洒洒几百年,从他父亲那代开始就没落了,到他的手上更是没有了声响。按他自己的话说,他实在没脸去拜祖宗。

  第二天一早,母亲正在青石台上洗衣服,也许是“腊八似大年”,她最近的捣衣声越来越喜庆了,清脆有声。我怕她又喊住我打扫堂前,便偷偷从后门溜走了,我得赶紧去蹭蹭李卫平老先生做的“咸腊八”。

  咸腊八,听说是朱元璋发明的。说白了,就是八种蔬菜煮成的咸粥罢了,只是少有人能背出八种原料。

  “干蕨、干菜、角豆、芋头……哎还没好呢,喝啥喝啥!……鱼亭糕好了,你先尝尝!”

  我看着在灶台旁打转的老爷子,他粗糙的脸在缭绕的水汽中蒸腾发酵,通红通红的。

  寻常日子里,老爷子更喜欢早早收摊,搬个凳子坐在家门口,直勾勾地打量着那被分出去的老房子——那些砖块、沙土,哪一样不是李家的?

  “你最近怎么了,糕点都不卖了?腊八不是快到了吗?”

  二十日左右一般是老爷子最忙的时候。满田镇的规矩是,必须在二十日前办完年货,除去上街购买年货外,以“稻米”为原料的冻米糖,都必须尽早备好,往日的这个时候,李卫平都无暇顾及我,一个人在小摊前忙得昏天黑地。

  “不做了。歇会,歇歇咯。”他摆了摆手,咳嗽了几声。

  我看到他家的旧式摆钟旁边,放着一个崭新的相框,里面是他和他儿子、孙子,还有……

  “这是我孙子的女朋友。他也老大不小啦,找了个上海姑娘。”李老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这房子得卖了。”

  我一顿,问:“卖给谁?”

  “文物贩子。”

  “那你去哪儿呢?”

  “再说,再说。”

  自我十岁以来,最有意义的下午,就是坐在棋院的圆形石桌上,听着李卫平老爷子和我说李家的“光辉岁月”。李卫平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用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来。而我,一边吃着新鲜的鱼亭糕,一边透过四四方方的天空,望着山顶的白塔。

  白塔颂

  王均在考察各乡建筑文化时,得出一个结论:看一个地方有没有灵气,一定要先去打听打听当地是否有塔。

  “小镇有塔,就是一个人既是美女又是才女,都是锦上添花的事。”

  而满田镇的前山上,恰好就有一座白塔,始建于明嘉靖年间。

  满田镇的白塔,唤为“文峰”,从设计到建成,足足花费了十五个春秋,耗资四万多两白银!拿塔心木一项来说,当时工匠们访遍了全县诸山,最后还是在渔亭的大圣山中觅得的。那一年,这棵身长二十三尺的巨材,从伐倒到运来满田,百把里地就整整花了三年时间。

  每说到这里,李卫平就眯着眼睛,转转眼珠子,补充道:“我家祖上为了这白塔,可捐了不少钱呢!”

  塔内有砖阶盘旋而上,每层皆有佛龛、金匾。历朝咸有修葺。清末,塔檐被焚;民初,塔顶又遭雷击倒塌,现仅存珠墩以下砖砌的塔身。

  塔下还有一个阅兵台,唤作“凤山台”。台上还有楼阁三座,中间的那一间里有玉虚神君像,常作道场。

  满田人骄傲着呢,当年抗日的时候,新四军的部队曾驻扎在凤山台。

  满田镇为数不多的史料上记载,有名门望族觉得河水东流下山,有失满田风水,宜以文峰塔为笔,以石桥为墨,以田畴为纸,凤山台为砚,象征本镇水口之高雅,企盼满田镇文运昌盛。

  也许是对白塔多舛的命运表示怜惜,又或是想为亲友祈福祝愿,自白塔建成那年开始,满田人就自发举行“游塔”活动。

  每逢农历二月初二,四乡八里的人就陆续赶往白塔。游人如织,夜间点亮一层层的塔灯,从最高层连珠下垂,铺出一条倒挂的街灯。说大鼓的、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卖药的、摆摊的、设赌的,全都在白塔里聚集了。而现在,白塔的光景大不如前,但是地位还是有的,满田人说,白塔顶上就有神灵,若是亵渎了神灵,满田镇人可是要遭天谴的。

  滑稽的是,这阵子满田镇茶余饭后讨论最多的话题,莫过于白塔野合。起因是镇上的守夜人夜巡白塔的时候,竟发现有男女私会的靡靡之音。他不敢贸然向前,只得从凤山台往下看,竟看到一红衣女子和白衣男子衣衫不整,结伴而出……

  石头粿

  石头粿是满田镇的传统面食,因制作中要用大块石头压住而得其名。用猪五花肉丁和炒黄豆粉拌成馅心,再用面皮包裹,收口捏紧,推粿成圆饼,放在平底锅中烙,每个饼子上放置一块石头压着,这样就可以均匀传热,使馅心熟透。

  看似简简单单的烙饼,里面的功夫可大有来头。若是火候掌握不当,石头粿就无法达到最佳的口感。而孙兴,这粿一做就是十年。

  满田镇的人都说,孙兴做粿的手艺就是来源于他爹,可惜他爹走得太早了。他爹以前在县里一所高中的食堂打杂,勤勤恳恳掌勺二十年。奈何十年的文化浩劫,他爹顶不住迫害,午饭后用根麻绳在食堂里吊死了,孙兴他姐当天晚上也发疯了。

  史书中总有一些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很残酷的话,比如:我们走了一些弯路。枯骨遍地的弯路。

  孙父死后,孙兴发誓这辈子再不会踏进学校半步。他一个人推着板车,凭借着从前的记忆,在满田镇做起了石头粿。一开始他随遇而安,坐地摆摊,到最后,干脆就固定在小学门口了。

  如果有人问起,满田镇上最热闹的日子是哪天,我一定毫不迟疑地选择孙兴娶妻这天。

  镇上的人都说,孙兴这样的憨憨,木讷少言,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光棍,居然要和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小寡妇结婚了。小寡妇的本名已没什么人知道,只晓得她是从城里嫁过来的,长着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笑起来像极了夏天的西塘,一一风荷举。没了丈夫的她和独身一人的孙兴,一拍即合,天赐良缘。

  如果没有王晶晶的出现,这应该是满田镇今年的一件大喜事;如果没有王晶晶的出现,这应该也只是我白嫖的众多喜宴中的简单一餐,我会在喝完鸡汤后,顺走酒桌上的香烟然后溜之大吉。

  那天艳阳高照,鞭炮大响,穿着吊带红裙子,化着精致妆容的王晶晶出现了。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面带微笑,步履轻盈。

  她虽然很亮眼,可毕竟不是那天的主角,一开始几乎都没人注意到她。尖叫声始于王晶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剪刀,还有孙兴开始流血的胸口。村民们惊恐地四散,有好事者还在小寡妇身上揩了把油。

  围观的人群会被冲散,但人们的猎奇心理比对伴侣的爱还要忠贞不渝。他们坚信今天会听见最刺激的事,所以大家出奇地静,全场寂静。

  “我就不该信了你这副老实的样子!”

  “狗东西!凭什么?!你糟蹋了我还要娶她!”

  “那天在白塔上面,你怎么答应我的!孙兴你他妈就是狗娘养的!”

  王晶晶,这个镇上最人畜无害的女孩,不仅破口大骂,还失了贞操。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那天老六的豆腐摊早早收摊了,赶到了孙家;城里佬的煎饼也不卖了,赶到了孙家;癫子的染坊也拉闩了,还拖儿带女地,赶到了孙家。

  整个满田镇成了一座空城。

  孙家成为一个新式迪厅。

  草雉京

  刘利进去了。

  他夜以继日地观看着小影片,企图抚平幼时被母亲抛弃的创伤。他对所有女性的身体保持着好奇,以此来唤醒激素、多巴胺、肾上腺素的集体爆发。

  终于有一天,他没有忍住,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道上摸了一个妇女的胸。

  一个女人站出来了,两个女人,十个女人,那天街上幾乎所有的女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被刘利摸了胸。

  这是我见过满田镇妇女最团结一致的时刻,可惜那时很少有人知道“性侵”这样一个精确简练的词语,让她们红着脸指控一个初生牛犊的小年轻,实在是难为她们了。

  听说刘利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民警带走了,而那个时候,我还坐在村头的游戏厅里。因为他说,好久没玩KOF99了,手生了,让我放学后等他一道玩个通宵。

  我不知道是几点回去的,只记得天空都黑了好久,烟囱里的炊烟早已灭了,村口的黄狗也不叫了。

  我路过了大片荒废的稻田,它们没有等到来年六月,提前被公路吃掉了。

  一颗烟花在我头顶炸开。

  荒野瞬间被染成霓虹色。

  “刘利就是个小流氓!年纪轻轻的就搞这黄色!活该!”

  “他妈就该走!儿子、老公一个样!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成天和他混一道,该不会也是……”

  我再一次重重地关上我屋子的门。

  没人陪我再探探NESTS的秘密,草雉京也不过是可以被克隆的普通人。

  刘利走失在1999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利。

  红月亮

  王晶晶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满田镇刚下了一场大雪。

  在孙兴家闹了一场之后,王晶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她总喜欢在天将黑未黑的时候穿着不同样式的红裙子,光着腿在田野上奔跑,喊叫。如果田野里耕作的满田人要赶她走,她就光着脚,唱着没人能听懂的歌奔向白塔,留下一堆秘密给身后那些好奇的眼睛。

  这样疯狂的日子终于在某个清晨被打破。早上她母亲发现她没起来,踱步到堂前,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吊死在了房梁上。她母亲当场吓得跌坐在石板上,哭着喊着要随她一起去了。

  没有一个人敢去为王晶晶送葬。

  北村的妇女们说,王晶晶走的时候肚子是凸起的,里面住着一个小鬼,谁靠近了小鬼就会附在谁的身上。北村的鸡最近不下蛋了,怪王晶晶;南村的柑橘不熟了,怪王晶晶。满田怪象,全都是因为王晶晶。

  笼罩在整個满田镇上方的不再是云海,而是一个叫王晶晶的魂魄,凄厉却也优美。

  大雪掩盖了山路。我看着她的母亲一个人骑着三轮车,把王晶晶平放在长长的床板上,再一路向着山顶骑去。她为她换上了崭新的红裙子,还配了口红——王晶晶就是一个精致的睡美人,稍被打扰就会惊醒。月光照亮了她们去时的路,月色与雪色之间,王晶晶的鲜红成了第三种绝色。

  山上还有个牌坊,叫贞白里,千百年来,满田镇人无论是白事还是红事,都从牌坊下走过。王晶晶的妈妈是村里少见的基督教徒,她停下车,在牌坊下虔诚地祷告。

  牌坊慈悲,容得下善恶;牌坊大气,从不偏信偏听。牌坊是满田镇最权威的存在。

  月亮也变成了红色,鱼灯游动,王晶晶在月牙上跳舞,踩着雪花。

  火烧云

  我哥又来信了,他说他的诗集已经出版了,样书不久之后就会给我寄来。他马上就要开展个人巡回签售会,第一场就在县文化馆,希望我到时候能去参观学习。

  他还说县里的领导觉得满田村很适合发展旅游业,他们决定把云端上的它打造成皖南的珠穆朗玛峰——“八山一水半分田,半分道路倚庄园”,这是他们想让外人看见的世外桃源。

  我第一次把信平整摊开,折得方方正正的,然后不动声色地放进抽屉里。

  母亲总说我上辈子一定是躲在男祠里的小鬼,背地里偷偷吸了灵气,要不然怎么能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呢?要知道,连我哥哥王均,这样一个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能学十八个小时的好学生当年才去了二中!

  我就读的高中离满田镇太远,山路十八弯可是不够绕的。每天早上,我都拖着我哥当年上学时留下的自行车,准时守在和刘利约好的村头老樟树下。我们是最锋利的箭头,脱靶而去,逆风而行,大片的稻田都在迅速倒退,成了流动一团的绿泥。

  县中在问政山上,面积不大,安排的课程也枯燥无味。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劳动课结束后去后山打球。县中后山上是成片的高高的梯田,里面掺杂着一堆无人认领的墓碑。不知是谁说过,学校总是带有改善风水的神圣使命,所以总会和墓地捆绑在一起。每到三月,油菜花就开了,它们顺着梯田一点点盘旋而下,像一幕倒挂的黄色瀑布。

  我所在的文科班在教学楼的最西边,视野开阔。吃完晚饭,我们班的人总喜欢站在走廊上把手搭在栏杆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问政山的落日。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火烧云,比如今天。

  “欸!今天的火烧云可有点好看!”

  “不对啊,这好像……是着火了!”

  “哇!还冒烟咧!这肯定是哪家失火了!”

  平淡的学习生活中,居然遇到了有人家失火这样难得的趣闻。

  “看什么看!不知道周四晚上还要考数学吗?”

  大火没被浇灭,我们难得的好奇心倒是被班主任浇灭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木板床上,窗外刮起了夏天的风,暴雨想要打碎玻璃冲进来,闪电亮得发白,电光石火间,我好像又看到了李卫平老爷子的那张脸。

  老徽商

  1999年7月,我考完最后一门科目,结束了历时十二年的寒窗苦读,从县中大门口的“三元坊”下走过。用不了多久,我身后“沉着冷静,诚信考试”的红色横幅,就会变成“欢迎新同学”,正如每年都有新的人去往高三的教室,每年的老樟树都会抽出新芽。

  刚入学时,班主任说,那座牌坊上刻满了古代从县里考出去的举人的名字,其中还有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因此,每当高考来临,县中的学生都成群结伴从三元坊下信步走过,以祈求个好兆头。

  “呵!走过去能顶什么用?我到时候提前一个月,每天晚上在三元坊底下搭个帐篷住!这样把灵气都吸光了,就能去北京上清华了!”

  刘利三年前说的玩笑话,现在还有学弟跃跃欲试。

  我又突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雨夜,李卫平老爷子那张决绝的脸。好像有些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冲下了问政山,我的喉咙在撕裂,我的肺要跑出来了,我的肠胃也在扭曲变形……山,山花,山林,都在燃烧。

  “哎,好端端的房子,怎么会突然着火呢?这都多少年了……”

  老爷子变成了一抔黄土,他的棋院变成了一片荒芜。

  他们也许都会记住,最后的徽商,还有家门的荣光。

  但这早已不重要了。

  我想起我还从未踏入过旁边的清朝老屋,每次都因为大门紧锁而无功而返。而这次它却敞开着,毫无保留。

  老屋里杂草丛生,屋后的三重楼完全坍塌,青石板的窄小缝隙里长出了碗口粗的杂树,门头上的砖雕被人偷走了好几块,大门口的砖雕不再精美,侧门上的壁画早已剥落,木雕也在大梁上坍塌。

  “这里是废墟,

  这里是孤岛,

  这里没故事。”

  诗集《剪尾鱼》的扉页,一语成谶。

  尾声

  “妈!飞机呢?”

  “什么飞机?哪里来的飞机?”

  “我们家麦田里的那架飞机啊!”

  “哪里有什么飞机!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学大学没考上,本事本事没多少……”

  某天早上我醒来,发现麦田里的飞机不见了。我跑去问母亲,母亲大骂着我,一边说我疯了,一边让我快滚。

  他们都笑着说,我家田里从来没有过什么飞机,我父亲王谢还是赤条条的一个赌棍,我哥的签售会只开了一场便紧急告停。

  但是,昨天夜里,白塔塌了。

  责编:周朝军

  作品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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