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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0902
   高凯 曲近 庞培 肖水 姚辉 陈年喜

  高凯的诗

  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致支援武汉的山丹护士龙巧玲

  那一天

  即使在朋友圈送你

  我也不敢正眼去看你一眼

  而且还害怕被你看见

  我躲在人群里

  给你点赞

  真的

  真的没有想到

  面对一场天灾人祸

  在微友们都不知道相信一个诗人

  还是相信一个护士的时候

  一个诗人护士

  或者一个护士诗人

  向单位主动请缨

  调整了方向

  突然逆行

  龙巧玲

  护士龙巧玲

  诗人龙巧玲

  请告诉我

  你所在的武汉方舱

  是诺亚方舟吗

  是吗是吗

  此刻你的灵魂是一个护士的

  还是一个诗人的

  是自己的吗

  不多说了

  即使你

  是一个天使

  是一个战士

  是一个护士

  是一个诗人

  是一个女儿

  是一个妻子

  是一个母亲

  是一个朋友

  即使你只是山丹的一匹老马

  即使你有九条命

  尽力之后

  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不要让我给你

  再写悼诗

  寻人启事

  现如今

  寻找一个好人

  已经很难了

  这个人

  相貌不记得了

  身高不记得了

  甚至连背影也不记得了

  人们只记得有这么一个好人

  只记得他的好

  这个人

  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天走时一身中山装两袖清风

  身上只披了一件破棉袄

  一口河南中国话

  一句中中中中

  说得最好

  这个人

  早已家喻户晓

  为人民而一病不起

  丢下我们走了

  都记得他走失的地方叫兰考

  有知其下落者

  请互相转告

  有人想他了

  许多人都死了

  这个人肯定还活着

  必须找到

  阿依莎你啥时候把我还给我

  阿依莎

  阿依莎

  生如夏花

  人世上

  一个人活得美不胜收

  阿依莎

  有血有肉

  还有一把硬骨头

  阿依莎

  写简单诗

  做简单人

  阿依莎

  今天不想別人了

  只想阿依莎

  阿依莎

  见了一面

  还想见一面

  阿依莎

  我的人儿阿依莎

  上次你是不是把我的魂给偷走了

  阿依莎

  千年等一回

  阿依莎你啥时候把我还给我

  阿依莎

  我的每一支香烟都是写诗的笔

  我烟不离手

  吸一支香烟写一行诗

  有人说我在用香烟写诗

  把一盒香烟吸完

  就写诗一首

  的确是这样的

  袅袅飘散的烟雾是我的魂

  我吸的是精气神

  一支香烟就是一支笔

  丢下的一堆烟蒂是作废的骨头

  其实我写的就是人间烟火呀

  我是一个老烟鬼了

  寂寞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时过境迁人也走了

  只见了一面

  或两面

  但我突然想起了

  那一个人

  突然想起来的人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在一片寂寞里

  热烈地想起

  单相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让我一个人病了

  只是萍水相逢

  但那个人有意给我种下了寂寞

  让我折磨我

  曲近的诗

  醉竹

  夜空

  悬一轮新月

  晚风习习

  竹影婆娑

  选一片竹林

  席地而卧

  举杯与竹对饮

  十盏过后

  不分胜负

  每一片竹叶

  都像我一样

  摇晃着

  高喊:来

  喝,再喝

  更深,露凉

  我与竹子的醉态

  被月撞破

  天旋地转

  不知,我扶着竹

  还是,竹扶着我

  蜜蜂的生命哲学

  绝地反击

  机会对我来说,只有一次

  必须稳准狠

  身上佩带的毒刺

  紧连着命脉

  因此,不惹是非

  但也,决不怕事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

  主动出击,以死换取尊严

  换取对方拔不掉的疼痛记忆

  用自杀式自卫,结局惨烈

  但也让人有了敬畏和距离

  不再轻易冒犯我的同类

  死,是一种警示

  我生命的意义

  离是非,远

  离甜蜜,近

  决不首先亮出毒刺

  汨罗江

  汨罗江

  是大地的伤口

  也是历史的伤口

  更是心灵的伤口

  一个人的委屈与绝望,填不满

  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也填不满

  一跺脚,一咬牙,舍了这血肉之躯

  纵身跃入江流

  自此,这大地的伤口

  更大,更深

  也更疼了

  只要念出,这个人的名字时

  这条江,就会疼得浑身发抖

  一朵花是……

  一朵花,是

  另一朵花的镜子

  它们,对峙,对视

  相互鉴照,相互妒忌

  似乎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

  可爱的样子

  一朵花内心的秘密

  其实,特别简单

  它只想知道

  在阳光下

  在春风里

  在一个农人的眼睛里

  美艳之后

  是否还能结出一颗更加美艳的籽实

  继续对峙

  继续对视

  直到色香味

  不分彼此

  我听到竹子的拔节声

  活得最有气节的

  是竹子

  深沉的夜晚,万籁寂静

  只有竹子的拔节声

  声声入耳,把我惊醒

  晨曦中的竹林

  阳光筛下斑驳倩影

  它们突出的结节,每一节

  都志向高远,触目惊心

  彰显了竹子的与众不同

  逆境中,气节

  节节攀升

  高风亮节,笔直向上

  是竹的秉性

  披一身青翠精神

  独秀于草木之中

  有风,无风

  都飒飒而歌,虚心的境界

  宁静,致远,高妙,真诚

  胸怀若谷,万事皆容

  油画

  学智叟,愚公移山

  用画笔与颜料,轻轻地

  把大自然搬进画布

  经纬里灌满心血,灌满汗

  左一笔色彩

  右一笔思想

  天空与大地之间

  适宜安放忧郁的情感

  画面水灵、鲜活、饱满

  凸显出多层次的立体感

  呼之欲出的山水、森林、草原

  带着花香、鸟语扑面而来

  潺潺水流溅起烟岚,萦绕蓝天

  生命的气息,涟漪般舒展

  尺寸之间,大美大爱就是江山

  被辟出的小小一角

  黄,是父亲的麦田

  绿,是母亲的菜园

  这些醒来的烟火

  正與舌尖话甘甜

  鸟儿通用世界语

  此处与彼处的鸟儿

  语言高度一致

  它们不分民族和地域

  也不使用方言

  南极到北极

  见面都轻松打着招呼

  这种语言的魔性

  成迷

  哪里都是乡音

  到处都有亲戚

  鸟儿精通世界语

  到哪儿都不需要翻译

  这点比人类简单多了

  交流无障碍

  鸟儿的世界

  就少了误解、冲突和敌意

  路

  把一根绳子

  养活成蛇

  每一个车站

  都是爬累时稍稍停顿打的结

  我被打开又系上,身不由己

  出行,上车、下车

  这个结

  是决定我命运的符号,或卜辞

  上上下下

  我,被时光吞进吐出

  紧张或轻松

  都要一直走,不能停

  沿着一根绳子来去

  如走钢丝

  在规矩里认命,不偏不倚

  来来往往

  我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过客

  都是一只谨小慎微的蚂蚁

  不越雷池一步,只按上苍旨意活着

  疾病

  疾病像一排钉子

  钉进身体,难以自拔

  求助医生

  结果被医生刺入更多的针

  疼痛就常驻进了神经

  成为永久的钉子户

  庞培的诗

  安东·契诃夫的早晨

  房间像是有谁来过了

  晨雾白茫茫,一本严肃的书

  弄堂口溜出一名小男孩,年代不详

  在他玩耍的年龄,遭遇了

  城里颓圮了的图书馆

  有谁留下了思索

  留下了童年的惊奇

  我房子里仿佛没有时钟

  只有幼年时阅读

  一名俄国作家的往事

  我头顶上是

  十二月寒风的呼号

  他不再耐读,不再愁闷

  他只身去往白雪皑皑的海边

  他于翌日到达遥远东方的苦役营

  《鲁拜集》原稿

  这些古代莎草纸的稿本遇上了海水

  出自沙漠瀚海口中的话语

  遭遇到了一片尖叫

  真正的海水无风、无沙、无烈日沙尘

  黑暗中害怕的一行行

  正倒下。诗的抽象价值

  被撞白色惨淡的冰山

  《鲁拜集》

  中国人译成《柔巴依集》

  是中古时代东方人的情色

  记载。睿智而渊博

  它们在大海中朗朗上口

  它们在深海底熠熠生辉

  真正的诗歌无助、无字、无声无息

  长夜中已经没有时间道别了

  排水量为六万六千吨级的诗集

  三个螺旋桨的庄严韵脚

  最高航速达二十四至二十五节

  这古老东方前往纽约的处女航

  从此葬身鱼腹

  可见对于一望无垠的海洋

  人类根本不存在什么“不沉之船”

  依靠它们雍容别致的措辞

  依靠它们永远新奇的优美

  (甚至连乘客的狗也雍容华贵)

  是轮船,就有可能快速下沉

  是诗,就一定在阴暗里抱作一团

  亨利·菲爾丁

  亨利·菲尔丁

  死在葡萄牙海

  海浪严峻的下巴和乱蓬蓬的

  胡须

  临终一刻,他小说中酝酿多日的一个人物

  差不多在呼吸了:

  啊!“大部分哀凄动人的景色

  都是含着泪写出的,写滑稽作品

  也一样……”

  海风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逐渐黯淡

  航行时他坐在甲板上

  长时间欣赏落日余晖中

  静寂的洋面

  萨蒂的秋天

  在举过的火把的印迹里

  在情人的叫喊似的峡谷

  空气写下“秋天”两字

  生命与生命,交换

  最珍贵的信物:恐惧

  早晨,并非萨蒂本人

  是萨蒂的钢琴曲出门

  阳光的孤零零的泪水

  在晨曦的眼眶里打转

  秋天,我们全都心怀恐惧……

  我不能使这一天开始

  我不能使新的一天结束

  我走到窗前。似乎人类所有的努力屈辱

  都跟着我一起醒来了!

  我明白,我在自己体内发明了火……

  我爬出万人坑。我跃上战马

  我劳作在一团混沌深渊似的中原农村

  我听的音乐比我更早绝望了

  这是被停演的夏天!留大胡子

  戴夹鼻眼镜的秋天来了——

  十月的一天

  房子在片刻的静谧里存活

  我醒来是摇晃的树叶穿墙而过

  是附近的码头港湾海鸥清新翻飞

  一阵风把海鸥的羽毛吹向童年

  一只蟋蟀被从围墙根捉出来

  掉落瓦蓝的瓷罐

  孩子手上片刻的静谧

  在蟋蟀草尖激动地摇晃

  我的身体是手

  捉住秋天,然后把它放生

  房子雾蒙蒙的天气是这条活鱼身上的

  鱼鳞。《坛经》

  一本静谧的佛经

  蕴藏古老的智慧

  凉凉的书桌上云影经过

  人们在节假日的声音透过厨房、商场

  风从十月的一天早上吹向十一月

  我在没有人的窗前站立

  面朝昨晚倚丽的钢琴曲

  我神情中的黑暗——醒来

  像遥远北方溪流中的冰块

  流向潺潺的时间里的词语

  片刻,我把脸转过来,面朝

  寒冷的冬天——生命中

  快要来临、湮没无闻的暴风雪!

  康斯坦丁的一生

  他人的一生也可以是我的一生

  卫生间也可以是休耕的田地。是试衣间

  开水烧开的声音

  也可能是初春

  1894 年,康斯坦丁·伽内特把蹒跚学步的孩子

  留给丈夫照料,独自前往俄罗斯

  游历,这正是

  毫无疑问是我的一生

  肖水的诗

  凤形山

  话说当年,去今不远,一女是可同时嫁二夫的。

  我姑婆就顶着块大红绸子,与李家少年、

  盘家少年一起拜的堂。三家同在一座山里,

  不隔河,就对岭,年纪、家景也极为相仿。

  当夜谁也没睡着。屋外始终有一道模糊的白光,

  银月亮,铁月亮,交汇在姑婆的蜻蜓莲藕

  肚兜之上。李家少年爬起来,往墙角的马桶里

  很响地灌了两次尿。盘家少年身上鲜腾的热气

  让只配了一条绣枕的棉被,变得泥泞不堪。

  那时,雾大概还在不断从山尖,沿坡道滚下来,

  它将堵住穿堂过桥的路,直到鸡鸣三遍。

  姑婆听见有人揭开了屋瓦,打火石点了根烛火

  往里面照了照,小声交谈了一会后,就开始

  往屋内倾倒半尺的大鱼。花鲢,慢慢挤占

  他们的被窝,一种固态的、刚硬的滑腻

  渐渐地压住了她左边的脚趾。接着,仿佛是

  她母亲从竹梯上滑了下来。她已收拾好了

  所有细软,只等丈夫走到厅堂前燃起杉树根,

  再往天上甩开一大串鞭炮。铜锁在门上响动,

  它窄如一只酱黄色的拳头。李家少年剥了几枚

  枕头边的花生,小心地握住。他忽然看见

  盘家少年的瑶族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床边。

  马带着一些墨绿色的斑点,拱动地上的衣物,

  然后它长长的舌头摸索,翻卷,一直伸入

  锦被之中。悄然无声,房梁上的棺木开始

  缓缓移动,床尾的铙钹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姑婆睁开眼睛。香椿的

  气味撬动着门缝,灶膛传递而来的火星大如

  茉莉的花骨。她看见,天很快就要完全亮了,

  蛛网上的露珠,像一颗颗饱满的谷粒。

  乡卫生院

  那是一九八八年夏天。有人在马路上叫卖葡萄,

  藤叶还

  油油的,几乎要沿着棕绳往扁担上爬。我母亲去

  河对岸山窝里

  打了一桶山泉回来,女人们抢着舀一瓢,在大街

  上痛饮。

  铝瓢遮住了面目,她们的发缕,在习习山风之中

  几乎纹丝不动。

  突然,民政所的老王从乡政府大院高高的正方形

  门洞里

  奔出来。他身后的年轻人汗珠滚滚,解放鞋后帮

  踩在滿是

  黄泥的脚后跟下。招待所的服务员拿起竹竿,扑

  打着

  半院子的白被单,空气的振动,应和着炉子里火

  苗的起伏。

  孤寡裁缝秦师傅那时还没被山洪冲走,他在店门

  口蒸花生包,

  徒弟的一双儿女快停止了哭闹。老王前面,很远

  的地方,

  一群人已从桥上过了河,两副门板似的东西像树

  叶轻飘飘地,

  落在了乡卫生院那大瓦房的屋顶下。我听到从县

  城返回的班车

  在身后按响了喇叭,班主任胡小娥在跳下车门的

  那一刻,

  撑开了一把红色的遮阳伞。平平递给我一个眼色,

  我们赶紧

  加快滚动铁环,越到了杀猪的李金斗那肥硕的身

  躯前面。

  老王似乎已等不及往东走四百米上那座石拱桥。

  他滑下草坡,

  半个身体探进了东溪里。溪水很急。他怔怔地在

  水里定了一会,

  又踩上了一块滑腻的石头,一个趔趄,就几乎被

  激流送到了

  对岸。远远地,很多人都在往卫生院方向跑,田

  埂上的洋鸭,

  受惊了冲向稻田深处,停落之地,稻秆折损成一

  条长长的峡谷。

  一个年轻女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门诊部门口一

  张青色

  长木桌上。她光裸的双脚,被阳光仔细地审视着。

  一只似乎

  还刚被蒿草割着过,血滴像乳汁一般,细细密密

  地渗出来。

  她的黑色麻裤下端挽起,不少细沙在皱褶里清晰

  可见。

  几个女人靠墙而立,扶着一个抱女婴的中年妇人,

  一起垂泪。

  两三岁的女婴并不哭泣,她挣扎,跳下来,跑到

  那个犹如

  熟睡的女人身边,拿起地上机器的插管,怯生生地,

  去碰

  她苍白而弯曲的手指。再往里面,很多人,围在

  取药处左拐的

  第一个病房门口。里面没有医生护士,病床上只

  躺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上身赤裸,裤子褪至膝盖,已大小便失禁。

  但他不时

  睁开眼,淡淡地,望向门口影影绰绰的人群。陌

  生人,熟人,

  病人,追求者,孩子,孩子的母亲。可能就是女

  人们所说的

  那个妻子喝过大半又被他抢下一饮而尽的农药瓶,

  此刻就

  像一件证物,或一处遗迹,静静地被放置在他脚

  旁的地上。

  他听到了楼道里传来老王的嚎哭,便侧转身来。

  他硕大的阴茎,

  完全暴露。那件鲜活而充满噪音的事物,时而直

  直地挺立,

  时而又彻底地倒伏下去,像一面旗帜,又像我童

  年所经常见到

  的坟墓上的灵幡。

  肉身礼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四日清晨,起雾了。我妻子鼓

  胀的乳房里,

  静脉像矿床,若隐若现。我帮她吸了会,然后困

  倦地抬头望了望

  窗外逐渐清晰的天。我没想到我生命中的最后一

  天,竟如此漫长。

  屋角的水泥围子上,盖着一块洗衣板,下面稀松

  的竹节草中,

  卧着一只灰野兔。它仿佛没上好发条,一动不动。

  蘑菇从旁边的

  条状培养袋里,视若无睹地钻出来,冲破薄膜,

  打开丰腴的伞盖。

  我妻子又躺回床上去,我感觉她脸上的光,毛茸

  茸的,她的身体

  往床头挪动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了她肚子里的孩

  子,向外伸出了

  热气腾腾的一只手。可母亲仍怀疑这胎是个女孩。

  即将临盆的

  妻子,脸色依旧是那么红润、滑腻,她接住从空

  中掉落的石榴,

  像从炭火里抢出一滴带漩涡的油星。某个晚上,

  我扒开她双腿,

  透过那弯曲而晦暗的孔道,我感觉那个孩子的一

  生都隐匿其中。

  我在梦里,不断往其中搬运东西。镂花的梳妆台,

  漆红的火箱,

  无遮拦的月亮,足可消耗整夜的田间小道,离地

  五尺的窗台下

  被垒高的石块,以及一个注定将往她身体内部灌

  注泥浆的男人。

  接着我听到母亲打开了鹅笼,将鹅赶进屋前的水

  塘。回到水面,

  它们迅速恢复泰然自若又骄奢淫逸的神色,肥厚

  的脚掌每往后

  划动一次,都像已经从倒影里,减放出了一张优

  雅却多余的形体

  十几分钟后,我出现在了村头的晒谷场上。从家

  往右五十米

  就是水井,村长牵着牛在尾井里饮了一会水,就

  径直上了田埂

  往山窝里走去。我攀上干柴垛,看到他冒烟的背

  影渐渐变小,

  最后与河渠、杂草混在了一起。而远处的菜园,

  阳光照耀另一个

  红色的身影,她像一座客厅那样移动了起来,椅子、

  五斗柜

  和杯子、茶末在崎嶇山路上,悄悄地抖动。我笑

  了笑跳下来

  嘴里含着的钥匙,甜得像一粒奶糖。女人们往石

  板路上泼水,

  无花果树掉落的生果鼓出乳白的黏浆。我回到家

  里又迅速吸了

  几口妻子的乳汁,再在篾堆边找到父亲的那捆电

  线和一把钳子。

  我疾步走动的时候,蓝粗布口袋里的两只造雨球,

  哗啦啦地

  响了起来。我似乎听到了大片芦苇裂开,有一把

  竹刀利落地往

  深处探去。我感觉有一种彻底而纯粹的时间,在

  体内慢慢收紧,

  它不再以皮相的方式,而是被呈现在槐树之上的

  阴晴变化中。

  现在,我终于来到了老风谷机的旁边。在寂静的

  吴氏宗祠里,

  它发出的沉闷声响,重新细致勾勒了柱石缝里几

  丛深草的轮廓。

  秕谷不断被吹播出来,仿佛一团黄色烟雾在一个

  女人摇摇晃晃

  的小腿肚上,瞬间捕捉到带刺的快感。我把藏在

  神龛里的电机

  取出来,然后看见我父亲费力地,往高斗里倒入

  最后一筐稻谷。

  他身下的阴影交错在木板长凳上,来不及踩灭的

  烟头像一条

  长枪的视野尽头自动亮起的准心。没有人举起双

  手,竹梯靠在

  石狮边上,发黄的竹节之间,日光似乎带动着一

  道暗门在浮动。

  我走到祠堂外面,我感觉自己是如此轻盈地,越

  过高低不齐的

  树梢,将钩状铁丝与稻田边电杆上,那两束冰冷

  的波浪连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瞬间想起,牌位对面那只玻璃

  灯泡里的钨丝,

  此刻,它如同蓬乱毛发覆盖下的一副鸟类标本,

  毫无血色地,

  悬垂在祖先亡灵聚集之所的中央。但不久后,机

  器的轰鸣就将

  散动它发烫的身体,被光照亮的回廊,将首先被

  光本身堵塞。

  我无法想象,就在那一刻,樟树的皮肉裂开,弹

  射出它粗壮的

  筋骨,彪悍的禾花被粉碎成微粒,水声弥漫的稻

  田迅速翻转。

  我仰面看见睫毛的末端,世界在磨损、缩进、删减,

  反复对折。

  等我苏醒,已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窗外一片漆黑,

  蛙鸣声

  敲击窗户,像留下了许多弹孔。他们将我包裹在

  枣红色的毛毯里,

  光透过织物最微小的缝隙漏进来,看得见上面的

  蝴蝶振翅欲飞

  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枕头上雪花膏的气味令人难

  受。双脚还都

  裸在外面,有点冷。外面闹哄哄的,砸门声和哭

  喊声,像层层

  不断弥生的白沫,隐匿其中的泥沙、树叶、甲虫

  将它往高处堆栈

  我想起了祖父,他早年曾在县城学堂里负责打钟、

  挂汽灯、做饭

  他迷上了校长老婆,半夜躲在食堂里与之交欢。

  那一缸豆浆还没

  完全冷却,泡沫在他们的脖颈处涌动,屋外枝条

  转移,飞沙走石

  校长发现后并没有预料般恼怒。他总是远远地尾

  随,透过门缝,

  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切,又提早一步折返床上。只

  是慢慢时局紧了

  准备逃往香港的前夜,当两人渐入佳境,校长猛

  力敲响了钟声

  祖父后来死在村前的河道里。也是闹哄哄的,男

  女老少倾巢而出,

  看着那些从镇里来的人们,将赤裸捆住的他推倒进

  浑浊的冬水里。他努力浮出水面,远远地用力看

  了一眼我和父亲

  他稀疏的白发,如同浮萍之根,短暂回旋,然后

  加入到我早上

  刚朝它手淫过的河水里。父亲紧紧压住我的肩膀,

  他的灰棉袄

  露出三五破洞,犹如面前收割后的稻田,露出整

  齐带血的禾茬。

  此刻,我仍无法动弹。我感觉脚底踩到了淤泥、

  烂叶,甚至几条

  泥鳅不顾我饥肠辘辘,从脚丫中间滑溜而过。我

  慢慢平静下来,

  稍后聚力一扭,竟惊讶地,看到自己瞬间弹到了

  自己身体的上方

  我终于看到了房间的全貌。这只可能是一间乡政

  府干部的宿舍,

  写字台,放着笔纸和眼镜,有麦乳精和鱼肝油罐子,

  饼干盒像

  急于闪耀的卡车。然后我看见相框里,乡长正微

  笑着与我对视

  我和他并不熟。昨天来村里检查,他竟然随口叫

  出了我名字,

  但牌快输了,我毫无心情理会他。其他人纷纷站

  起来与他说话,

  而我乘机上下扫射了一遍林家闺女,那处处要破

  土而出的身体

  现在恍惚之中,我发现自己已经踏上了桌子,还

  顺利地将一把

  椅子,像陀螺一样转动在指心。灯光是被我一点

  点解救出来的。

  在天花板上悬垂,才知道蛛网之中也有郊野,也

  有放火烧荒

  最后有点累了,我掏出高温的阳具,满满往床上

  撒了一泡尿

  尿液在床单上缓慢洇开,那种难以挽救的松弛和

  塌陷,透露出

  更多娇弱不堪的意味。狐狸牙齿磨损殆尽,鲤鱼

  尾鳍翻转后

  雾气袅袅,所有男女的背面都拖着厚重的帷幕,

  可拓印人形的

  沙盘,在温泉的冲泻中,渐渐抵消了所有密集欲

  望的生产。

  而就在这时,灯忽然熄灭,门呈鸟状猛地被屋外

  的声浪扑开。

  挥舞着砌刀的父亲身边那具黑亮诱人的东西,瞬

  间让我明白

  我竟然是从那里被移到了床上。那一刻开始,衣

  领收缩变皱

  胡须发出烤煳的焦味,声势浩大的人将抬着我在

  夜路上奔跑

  而我将仅仅成为一个名字。泪很快涌出来了。那

  个楠木容器

  本是我父亲的栖身之所,或那将成为他奔往极乐

  世界的马鞍。

  他曾经好几次请漆工一遍遍刷弄它,打磨它,使

  它犹如新生。

  此刻它的前部高高上翘,摧毁性的弧线,像野兽

  嘶鸣的头颈。

  它内部被凿空之处,似乎传来下雨的声音。爬升

  的云朵和

  暗降的月亮正铺撒那松软的底部,山谷两岸,芜

  杂又繁盛。

  而我妻子将她鼓囊的胸脯,像听诊器一般,紧紧

  地贴在那里。

  新鲜汁液正透过粉红色的乳罩,带着枝头的震颤,

  鼓出来,

  一如我当年骑车冲下坡道,穿过她时,摇得欢快

  而凶残的车铃

  姚辉的诗

  在石头中间

  在石头中间 站着一些喊叫的

  石头 你没有理由

  取消它们献祭般的坚硬

  你听清它们尖锐的声音了吗?

  不是诅咒 不是乞求

  甚至不是对幸福与爱的简单渴望

  它们需要把自己

  摆在石头命定的位置上

  它们是自己的证据

  是风化前锻造未来的多种可能

  它们曾经疼痛 此刻

  它们仍在疼痛 它们视疼痛

  为唯一的荣耀 它们

  迎候着最后一次疼痛的机会

  你什么时候听过石头嚎哭?听

  它们正在嚎哭 这些黑色的石头红色的

  石头绿色的石头以及刚从文件深处

  滑落的石头 它们

  为什么嚎哭?

  你还记得纪念碑低垂的头颅吗?

  石头有石头的耻辱

  而一块沉默千年的石头

  突然站进石头中间 它大声呼叫

  它说出了大地隐匿多年的辛酸

  你没有理由背对石头的痛处

  人间的河

  你让暗红色星光 卷起

  波澜 梦想是即将长大的蝌蚪

  它们游得较快 人间的风

  跟在成群的蝌蚪之后

  我们需要一条来自天穹的河

  让它将苦难掩藏在最深的河床下

  让它在断裂过的桨声上 堆积

  所有波涛坚韧的幸福

  我们有过怎样的河流?坎坷之浪

  源自祖先的灵肉 源自花朵

  ——而河曾经疼痛 曾经被塵埃

  堵住辽阔的呼喊 一个孩子

  打碎了河流 一个孩子

  懂得该如何为大河哭泣……

  你也曾是那个痛哭的孩子么?

  泪光中 星空缓缓上升

  谁让既定的星光成为波澜?

  星星鸣响 这潮汐之子

  就这样 为眺望者

  划出了另一片刻骨的流域……

  黄昏

  松鼠从板栗树上掠过 它抱着

  一团布满尖刺的火

  它将火搁在受伤的风中 松鼠

  是十月最骄傲的歌者 但它不歌唱

  它也有 受伤的各种脚印

  松针在不懈飘落 这些锐利的企盼

  现在渐次微黄 它们铺展出

  高原变幻过无数遍的梦境

  鸟很少 鸟是风打磨多年的儿子

  鸟必须换一种方式长大

  必须 习惯峰峦的苍老

  更苍老的是挖红薯的人 她

  从土中 翻找慰藉

  那么多红薯 在燃烧

  她 有泛黑的宁静与笑

  谁在风中点数母亲的田土?

  母亲还差一个幸福的儿子

  她让黄昏 始终留着

  那个重要的位置——

  故园记

  树的位置并不固定 你看那虬曲之柏

  又朝黄昏偏过去了寸许

  树上的鸦巢还记得哪一种黝黑的飞翔?

  从祖父的黄昏开始 再上溯到

  其他疼痛的黎明与黄昏 鸦影

  飘忽 仿佛烛光重复的颤栗

  而田土藏不起命定的桑麻

  孩子为谁苍老?在石头上錾刻诺言的人

  捧着孩子绯红的沉默

  我想复写稼穑之梦 但风

  过于猛烈 风将梦一般的稼穑

  移到秋天之前 我想让风

  成为稻禾边缘闪耀的期许

  梦境比孩子更容易苍老

  那是陌生的孩子张挂在风中的安慰

  大地即将沉睡 大地即将

  随风 进入漫长的往昔

  树的祝愿覆盖整片乡土之谜……

  风吹阡陌

  大风记得谁遗忘多年的苦乐?

  土地的梦境被反复修改着 一些人影

  即将超越风坚固的习俗——

  我们从田野上运回了多少誓言?

  爱的时候 我们流泪

  恨的时候 我们必须一遍遍流泪

  而我找不到在田土间走失的祖父

  他的苍老变得艰辛 他

  是怎样消失的?那么隆重的雾

  改变着他灰暗的脚步

  有人从田野上

  拾起过一粒粒歌唱的稻子

  这些可以划伤灵肉的阳光

  也曾遮住 祖父漫长的叹息

  大风将一代代人的爱憎藏在风向之外

  大风是一种考验

  大风将田野上的谷物

  卷进 神的隐痛深处

  那必须将风的怀念锻造成刀刃的人

  是谁?

  风吹阡陌 风

  吹动千百种通往黎明与往昔的可能

  雾中的河流

  河找到了隐匿未来的理由

  熟悉的河 将一种叮嘱弃置在

  漫长的雾中 它的流淌

  漫无边际

  河让来源与去向成为一种猜测 河

  是谜底的持有者 但河与真正的谜底

  无关 时代也可能是某种谜底

  你来自远方 却常常缺少

  河一样牢固的曲折

  雾成为另外的河流

  它源自一阵失效的风 源自

  雨的遗忘 以及整个国度难以掩饰的

  痛 雾藏起过悲恸与挚爱

  却藏不起河奔涌的苦难

  藏不起河陈旧的幸福

  河是值得反复遗忘的。大雾

  崎岖——雾是被河诅咒并期待过

  千百遍的预言 雾让道路消失

  而河是最后的道路 河让蜷曲的灵魂

  重新找到了归处——

  陈年喜的诗

  宝鸡南站

  据说 由此西往兰州500公里

  抵天府之国成都700公里

  日吞吐南来北往者5000余人

  因为西风劲烈 这里的树以灞柳为主

  离别 顺理成章成为站前广场

  一个时代的主语

  有多少事物经得起吹拂

  雍州 西虢 羽阳宫 青铜的嘶鸣都散了

  只剩下一座站台伫立在细雨里

  它接纳一切又送走一切

  时间的潮汐正浸入它的内部

  它正在消损 并终将消失

  但替这个世界承担着暂时的不朽

  六出岐山的人

  从这里出发——也只有出发

  受命 是一列没有回车键的列车

  关山顶上的月亮起起落落 照耀陈仓栈道

  也照那些一日千里的归魂

  留守家门的孩子 他们的眼里

  流淌着两千年前的渭水

  在近午的细雨中抵达这里

  吹自大散关的风 又一次

  把柳枝吹向天空 也把一位远客

  吹成无端放心的人:在时间的梦魇里

  黄土出落得如此磊落

  让多少王业成为笑柄

  久候的接站人 因为命运的废墟

  比怀抱的鲜花更加真实

  在渭河边

  起身于鸟鼠山的渭河在這里慢下来

  流水五百里已经够长 但势头

  依然可以穿透黎明的浓雾

  如同一位伟大的揭竿者 头颅被砍下

  但血气早已穿透时间的泥沙 人心之外

  事与物从未遵守其命

  铜鼓山早已徒有其名 一面后人仿制的铜鼓

  屹立在渭河右岸的塬台 为什么抵达它

  要设计出九十九级台阶 又用一方

  水泥广场让登临者放缓速度

  我猜想 其意一定是宣示征服 我们早已国破城灭

  而对于一条大水 即使九百级台阶又有什么用呢

  高垒 堑壕 胡弦与弯月

  都被河水带走了 历史慢慢被用来篡改与凭吊

  但流沙上的岸丛依然是歇息的好地方

  流沙之低与大散关之高遥遥相望

  谁能断言它们的相见遥遥无期

  岸柳下依然是劳动者的家园

  到了十二月 这里依然有雪花飞渡

  日近中午 五月的渭河凉气犹在

  一群孩子赤脚走在河畔 他们

  在用脚掌寻找和聆听什么

  远处的村舍 洁净 明亮 一个男人

  在收拾他已经久未上路的摩托车

  戴凉帽的女人 弯腰把河水提进菜地

  所谓废墟之所 依旧是人间的中心

  西来的火车正奔向下一程

  宝鸡传说

  天宝十四年 当然也可能十五年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反叛

  玄宗与贵妃正在华清池温泉洗凝脂

  叛军破关入陕 直逼长安

  玄宗偕贵妃仓惶出逃

  接下来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

  最深入人心的传说是 在陈仓山顶

  玄宗仓惶无地 叛军刀箭如磐

  天空突降大鸟二只 接着

  一场冰雹击溃要命的血灾

  玄宗脱口呼出:宝地 宝鸡也

  据说 这是宝鸡地名的由来

  历史和爱情总是延续惊人的相似

  传说有新奇但从未有过新意

  人说 东方没有史学 只有功用之学

  就像一部近代史 没有诗歌

  却以诗歌之名出尽风头

  在法门寺 再也看不见佛法西来

  就连大河东去也隔着几道人造工程

  山门几改 只剩下仿古时代的审美面目

  为现代旅游业站台 七星河在远处拐了一个大弯

  把付费的游客送到想去的地方

  杨柳岸灯影如织 成为下一个传说的

  下一个版本

  发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发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缓缓开动

  据说这是所剩不多的绿皮火车

  季节一无所有 只在站外留一行白杨

  长安在后 天水在前

  河西走廊在路旁等着人们

  在送别的人群里

  我看见一个女人 准确地说

  应该是一位母亲 她轻轻向火车挥手

  仿佛跑动的火车是一只拥过的

  又突然挣脱的小小摇篮

  我想起那天晚上

  在微博里看到的一则消息

  一位母亲卖光了玉米 凑够了路费

  千里来到城市 寻找她失踪多年的儿子

  在火车站 向每一个人打听

  并为每一个远行的人默道平安

  在南站之南 渭河拐弯

  因为跨河大桥 火车保持了直行

  人类的智慧让离别更加便捷 快速

  黄昏即将降临 阳光铺满了广场

  我突然没有了悲伤 只有感动

  在一个火车开动的下午

  让我看见了告别以及告别的宁静

  梅丹理的诗(王浩译)

  绿中谜

  1

  中间的柱子结实而分明

  上面一层有许多坚固的撑杆,每一根都像半段拱梁

  再往上的几层只能靠猜想,每条柔软的末梢重得

  弯垂

  最远的端头被捧向阳光

  纤巧得可以让光洒到体内

  虽然扁平,但收取光的愿望有一种厚度

  它们是缓缓的喷泉在吐露对光的希求

  我在哪儿见过这形状?十分眼熟

  就像是来自我体内某处。

  2

  被砍倒的林中巨人,我坐在它桩子上

  无法想象强健的柱子曾经立在这儿

  无法看到幽灵般的冠层在我头顶上伸展

  柱子的坚韧在一个生命体的蓝图中曾经是种美德

  现在被塞进另一个图谋,它成了

  对我臀部的考验,成了折磨人的没扶手的扶手椅

  为什么它显得眼熟?我为什么不知不觉地落到这

  椅子上

  就好像我也曾被砍倒?

  3

  墨西哥的恰帕斯省,险峻的山坡上一道深长的刮痕

  是尖厉的棕色喊叫——来自曾经缚紧这山坡的隐

  忍的生命

  是尖厉的棕色喊叫——来自无法把产品运到市场

  的农夫

  是尖厉的棕色喊叫——来自此刻深埋在泥浆下面

  的谷地

  山谷里,一座山最近塌陷,滑进盆地

  因为绿色冠层被从缓缓生长的梦想中扯出来

  它们为什么眼熟?——那些嚎叫的钢牙机器

  此刻在谷底,被它们释放的巨石砸碎。

  4

  我儿时积攒的一桶桶翅果,飞旋而下

  长翅膀的种子,或以其他方式被传播的“可能性

  小包兒”

  被拾荒的小动物藏入旮旯,接着被忘在脑后

  或者从舔舐甜瓤的唇边落下

  大部分籽实和果仁都要被挥霍;

  只有极少数可以落进土层的特殊褶皱

  为什么这看起来很眼熟——看到所有活生生的小

  片儿

  在满怀期待的意图中,被抛进空无的喉咙?

  终于,白孔雀来了

  大自然使用了稀有金属和稀土

  将其毒素纳入角质蛋白,生长到体外

  让它们作为颜料排列在一个折射光线的表面上

  并让光束折射成幽深的闪烁,让斑斓的色彩绘成

  一只翎眼

  这是一把开启母孔雀眼孔的钥匙,但这钥匙的作用

  是把锁芯拧得更紧

  把它们牢牢锁进一重又一重的生死轮

  会让它们纠缠着,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美丽一如既往地从意志的作用中生发出来

  但意志力最终要降服于美丽

  这时一路走来这纯白的一只意志的幽灵

  仍然愿意诉说——那装饰之下的内核

  你看它,即便此刻,还在装饰我

  暮色

  我一直想要走进那暮色

  让我跟随它,直到明与暗的门槛边。

  我总想知道为什么它始终透着微蓝?

  莫非它是一抹清凉可以祛除白日血色的烦恼?

  我总想知道为什么“gloaming”前面始终要加个定冠词“the”,

  难道无论从哪里出发,我们终究可以在这种意念

  中相会?

  我总想知道英文中意味着“向晦”的这个暮色

  ——the gloaming

  为什么衍生于一个动词,难道说这天色正在一步

  一步走向晦暗?

  它渐至隐没,但你却不知道它止于何处。

  我想把字典放在一边,将这个词拿来细细端详

  它的氛围把某些刹那嵌入记忆

  你可以想见未来的自己将这些时刻细细品味。

  它的氛围总是向过去与未来敞开……

  你可以暂时卸下作为时代儿女的重担。

  路边的花草有一丝不同寻常的芬芳沁入你的鼻

  息——

  这是它们辛勤吞咽太多日光后松出的一口气。

  如果我能深深地走进那暮色,

  我的脑海中将荡起大地最隐秘的思绪。

  孙儿阿蒙

  是谁跨过不可思议的鸿沟游来这里

  来证明这深渊强大的孕育力

  并驱散我对结尾和开端的恐惧?

  是什么样的构想塑造出这海豚般的躯体

  是什么样的意念给了他匀称的四肢

  并勾勒出肉体纤巧的皱褶?

  他唯一的语言是爱,他眼里只有爱

  他从爱的深井里来到我们中间

  夜里他有些烦躁,只是为了被再次拥入怀抱

  完成从饥饿到吮乳的循环

  白天他在脸上绽出微笑

  一个既大方又开心的微笑——暗示着秘密

  宣示我们之间牵起的亲缘

  等待着我们给他逗乐

  保证会再给我们咿咿呀呀的回应

  他的笑容从不是肉麻的表演

  而是一个小大人不羁的咧嘴一笑

  它在我的心巢里播下一颗种子

  于是出门的时候我怀里依旧揣着温暖

  我曾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怪老头

  顽固不化,执着于言词

  即使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显得空泛

  是谁跨过这么大的鸿沟游到我身边?

  还只是生命初发的嫩苗

  却是经过了如此精心的筹备

  已经扎下如此顽强的根

  他缓缓驶来,已经闯入我的心门

  说明生命要更新自身

  并愿意自在地与我呆在家中

  椅子亲临诗歌朗诵会

  椅子 在地板上 嘎吱作响

  椅座里有个东西烦躁不安

  在那儿跟言词顶嘴

  一只焦虑的手发出的噪声

  让我们的家具东倒西歪。

  我们通灵会上的这位来客颇不安分

  不乐意借灵媒之口宣示自己的到场,

  再也没有安静、平整的赛场

  让你无所顾忌,任意设置规则

  或是像刮腻子一样涂油彩:

  在凹凸如悉尼音乐厅屋顶的画布上

  你如何能够信笔挥洒?

  椅子讲的是双重语言

  针对露出脆弱皮肉的温雅的人——他们肩负重担

  并在自身知觉的荒原上横冲直撞。

  嘎吱,嘎吱……

  “说得好,说得好!你的见解很重要;

  你的话语在预先描绘众多挨饿的文艺青年!”

  同时,椅子也朝他们喝倒彩:

  椅子果然是原初大兽的体现。

  椅子也有时是事物不依不饶的木舌头。

  椅子不想听,

  椅子有自己的问题。

  你别想在开放朗诵会上做出游刃有余的表演

  除非你能驾驭椅子密语的轻重变化

  而那密语就藏在语言那道墙的缝隙之间。

  嘎吱,嘎吱

  给上了发条在那里絮絮叨叨的机械假牙喝倒彩;

  给面向瘫倒者的高谈阔论喝倒彩;

  给无法魅惑那大兽的言词喝倒彩;

  还有那些在悲号中缺乏厚重感的失意者,也给它

  们喝倒彩。

  千万别假设我们这些人给不出自己的假设。

  语境就是一切,椅子在前门说着,

  一边在地面上捣腾折叠椅

  从一个受折磨的神经网络传给下一个。

  嘎吱,嘎吱

  鼓动那只向我们炫耀彩虹文字的公鸡

  鼓动那些跨过深谷的手指般的饥饿火焰.

  鼓动那只在尼亚加拉瀑布边接住落物的手,

  鼓动海中残骸碎片的库存表,

  鼓动上帝满肚子仓储的明细单,

  鼓动均匀地洒向一切的月光的柔软,

  鼓动人们在纯洁如少女心灵般的那座庙堂里献上

  供品,

  鼓动受伤的孩子唤回心中的爱,

  嘎吱,嘎吱

  鼓动用语词忘记语词的那个人,

  他带着我们的情感奔跑,点燃我们的每一只汽缸

  他把我们浸没在共同的思维洪流中,

  他哄着我们的头脑消失到同一個地方。

  的确,我们已经合为一只大兽,当我们抬得更高

  的头

  随着同一片涟漪的边沿向外荡开

  即便我们终将坠回到独行之中

  并再次发现我们独特的位置。

  鼓动滑稽吵闹剧的舞台监督

  患巨人症的气球漏气了,噗——嗤——咂—哇——

  鼓动美化和丑化容貌的灯光交替闪亮

  鼓动各种欲望互相牵绊,并存下去

  保存困惑的百感交集的浓汁,

  用一切应有的稳重判断疏通我们的道路,

  走向疯狂的踩踏和一切必要的雪崩。

  罗广才的诗

  祝融峰的访客

  挺拔在这里。

  我童年的芙蓉、少年的紫盖

  青年的祥光、中年的烟霞

  晚年的轸宿。我一厢情愿的排列

  我的豪情还在,高耸云霄

  我的理想还在,雄峙南天

  像眼前的祝融峰,青烟里的往事

  比对虚无。

  没有谁在光荣中幸运吗?

  也许我是。作为访客

  还在途中钻木取火的我

  用光明照耀光明。

  曾经和正在经历的苦难

  像方广寺的香火始终在缭绕着我

  我生命的花岗岩总有黑石嶙峋

  峰背巨崖。为了能极目四望

  已经穷尽半生。所以不再赏月

  躲开人间朗魂,独自幽妙西沉

  也不去感叹“一轮红日滚金球”

  喷薄而出的红,是青山绿树的

  而我,只贪婪雨后的初晴

  可越的雷池。

  衡山起伏着访客的前世今生

  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

  与众不同的还是访客

  宛如衡山卸倪

  所有的旅行都是为了遗憾而来

  抱着潮湿湿的衣服回来

  像抱着湿漉漉的阳光

  风吹来,群峰微笑

  我独自完成

  风烟缭绕,涛声阵阵的

  剪影

  群峰突兀我余生的悲悯和成全

  低下头的时候我什么都看到了

  晴空碧树,和你肩上的浮云

  双手合十的时候我好像什么都握住了

  虚空的尘世,满山的开示

  衡山,就是一张大长椅

  赶路的、停留的都不是客

  当赞美会微微发颤的时候

  衡山的感受凹陷了

  在手机时代我放下手机

  一支笔更接近衡山的怒马鲜衣

  一座大山是一种大慈悲

  一座名山是一种持久的大慈悲

  群山静卧着我半世的荒唐

  群峰突兀我余生的悲悯和成全

  峰峦知道这些,草木也知道

  它们早已经习惯了对生死的叹息

  离衡山越近,

  我越变得言从字顺

  女儿突然从银杏叶后走来

  搀扶我倒着行走,很平稳

  连绵起伏的山峦是寂静的

  也不可琢磨,像岁月发起的一场“捉迷藏”

  福严寺的素斋

  山水清远得心照不宣

  一只只空碗

  空空的和我们对望

  眼中有碧树凌空

  心里有红墙绕寺

  这舌尖上的禅意

  如同关了滤镜,关了美颜 ,关了瘦脸

  和土有关。刨出来的,埋进去的

  马铃薯、芸豆以及我和我们

  都隔着一层土相逢

  一碗清汤里没有怨恨,

  一碗素菜中没有厮杀

  恶业不聚。一只只又空了的碗

  回到香积厨的石池、石槽中修身

  我们离开斋堂,和那一只只空碗

  隔着古藤老树对望

  隔着参天翠黛对望

  想象大雪中的衡山

  绿豆老冰棒成全了他们和她们

  烫蓝了的天空下汗水烧开了

  阳光。凉爽爽的舌尖独立着

  像润着清香的落花

  八月的衡山热情得

  让我渴望大雪压境

  玉树环枝而不是风束绿荫

  冰菊花、雪珊瑚、银练子漫山遍野

  而不是松枝、藤蔓、草叶的素颜

  银粉玉屑我愿

  琉璃世界我喜

  我追寻的冰晶玉莹

  会滋润我的全身

  他们和她们还在咀嚼颗粒的软糯

  我兀自横斜梦回于群山之中

  开始设想来年的早春

  渴望一场大汗淋漓

  凉气和热气交织着的衡山

  都能在冷和热之间

  透彻心扉

  胡晟的诗

  母亲今日生我

  当一片蛙声把一枚荷叶顶出水面的时候

  荷花分娩了六月

  母亲分娩了我

  没有五谷杂粮的日子里

  母亲背着我去山里种地

  早晨喝一杯杯朝露,晚上饮一串串星星

  我,吮吸大山的灵气

  长成一座山

  父亲,是一头牛

  拉着八个子女在田埂上走

  舍不得让我们下地

  自己却把双脚变成双手

  在田野里爬

  山里的世界太小,父亲说

  把一心窝子的期待和嘱托打成背包

  绑在我的肩上

  我扛着,走出了山门

  日子瘋长

  父亲在劳碌奔波中上了岸

  一个人躺在山坡上

  看母亲扛他扛过的犁,犁他犁过的田

  看我沿着小路回家

  把生活的喜悦,挂到母亲的额头上

  母亲老了,像一棵树

  叶子打蔫,树干却一直顶天立地

  我收藏着自己的白发

  把它种在春天里

  让母亲看到

  我永远是一枚绿叶

  岁月流走了

  母亲今日生我

  五十多个春秋

  又是一豆新芽

  狗尾草

  狗尾草长在大树脚下

  风一吹,大树变成了狗

  狗尾巴在摇

  春天来的时候狗尾草很卖劲

  剪两株缠在额头上

  人就会变成狗

  狗尾草会变成狗耳朵

  听见甜言蜜语

  耳朵便软了下来

  村子的路口有一株狗尾草

  那是父亲亲手栽的

  他要我長个记性

  摇尾巴的样子很可怜

  在江边站立良久

  你出生的时候,我没有出生

  我出生的时候,看见你抱着一个石头

  走进江底

  那是一场梦

  在江边站立良久

  一艘船,摇着一袖清风

  过滩,有暗礁触响

  桅杆绑着《九歌》在浪里

  漂

  我问天,那个握剑行吟的诗人回来没有

  一阵惊雷劈响

  洞庭湖划破一个缺口,放水

  汨罗江没有干,石头没有靠岸

  你走的时候天很暗

  你没有看到世人

  如今,太阳照在江上

  世人没有看见你

  水涨了,千帆龙舟竞渡

  船桨把我的影子从身体切割

  从此,诗人有了我

  我有了《离骚》

  冬天里,我们白头偕老

  点燃秋天,让你的微笑燃烧

  把天边的一片红云

  燃成你的一张脸

  眉宇间的故事,被风吹落

  沿着小溪去找自己的童年

  那条打满补丁的开裆裤

  罩不住少年的冲动

  我变成池塘里一朵荷花的时候

  你朝我游过来

  像一只青蛙,把一层层浪儿

  变成爱的秋波

  走过春夏,又走过秋

  冬天里,我们白头偕老

  吴锦雄的诗

  离家的那个夜晚

  送我出村口的那夜 风很大 父亲的步子很沉

  冬夜冰凉彻骨 抽得手脚无处可藏

  回望村庄 一半雪白 一半黝黑

  仿佛一个对我欲言若止的唇

  我还想和父亲说些什么 无依地漫踢着路上的小

  石头

  父亲一言不发抽着纸烟 一根接一根

  只有风的呼啸 一阵阵 此起彼伏的怪叫

  白光皑皑的道路白得让人迷茫 却又向前无限延伸

  离家的那个夜晚

  我和我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我们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想

  父亲的烟斗

  用手指已经掐数不出父亲走了

  多少年 我那时也才当父亲不久

  我从不敢去细数 如不敢去剜

  脚上的鸡眼

  父亲的遗物几乎都丢光了 连同

  照片 母亲看了就伤心落泪

  我只带了父亲一个烟斗

  一个不知什么杂木刻钻出来的烟斗

  每年那个黑色的忌日的深夜

  我叼着它 也不装烟

  默默地吞吐着空气

  父亲的呼吸在我的喉管里哽咽

  我保存了父亲的烟斗

  随时可以感受到活着的父亲

  我与天空没有距离

  天空在我之上 天空很空 我与天空没有距离

  我在天空之中 我在变幻的云彩中 在过去和未

  来的缥缈中

  天空与伟大和卑微无关 与人世的凉薄和无常的

  生活无关

  多少次生活的理想和幻想 拉长和缩短我和天空

  的距离

  天空如一个巨大的眼睛 对视这世间的幸福 灾

  难 悲惨 希望

  头顶着天空 踽踽走向属于我的未来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 都匆忙地赶向自己的墓地

  屠夫

  他的刀杀猪无数

  杀了一辈子的猪

  最后,他却死在白大褂的手术刀下

  名字

  这么普通的两个汉字

  母亲访遍了方圆十里的算命先生 土地菩萨

  父亲推演了金木水火土音义数理

  而却也不完全属于我 全国同名者数以万计 所

  幸未有同名女士

  与这两个字活了四十多年

  这一万多天的日子就为争夺对它最大的占有

  我不断地更换城市 职业 活法

  就为在百度的热搜上第一个就是我自己

  最好后面还有一大串头衔和荣誉

  这两个字不断地被印在出生证 户口本 身份证 结婚证 房产证 行驶证上

  这两个字行走在文件中 电话里 荣誉状上 新

  闻上 喜捐榜上 老年人证上

  这两个字最终都印在死亡证明上刻在我家坟地的

  石碑上

  而我是否应该立下遗嘱让子孙后代把它鎏上金色呢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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