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章:悬之念
趴在窗口,雾是灰蓝色的。对面就是青云街四号,我之所以在青云街买下了住宅,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力量。而当我买下住宅不久,因为患了牙周炎就进了青云街四号,简言之,青云街四号是一家私人开的牙科诊所。开诊所的是一位三十七岁左右的女子,人们都叫她王医生。我进入诊所后,在场的患者都叫着王医生,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出来了。
王医生就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女主角……是的,当我决定写这部小说时,就认定了王医生就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女主角。从我第一眼看见王医生时,就有一种想写小说的冲动了。天空是灰蓝色的。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灰蓝:王医生站在几个患者之间,她这么年轻就已经开诊所了。王医生确实很年轻,她头上戴着一只蝴蝶结,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王医生走过来了,她是从青云街走过来的,听说她的住所就在附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穿越一条两三千米长的青云街。她穿着四个季节的长裙短裙,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穿裙子的女人之一。裙子穿在她身上,就像花儿一样是盛开的。适合穿裙子的女人大都是妖精,哦,你们千万别害怕妖精这个词,其实,成为妖精是需要很多特质的,也不是说所有喜欢穿裙子的女人都是妖精。对于我来说,我是另一类妖精,写作之路,对于我来说,就是历练妖与精相互熔炼的过程。
王医生从青云街那边走过来的,这正好是早晨八点多钟。阳光还未升起,街道是干净的,看不到灰尘和纸屑,这个时间当然是一天中最为清新的时候,每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先是冷水浴,之后就站在露台上诵经文,佛学是一种教育,不是迷信,是一种关于前世今生来世的教育和功课。我每天洗净身体,就奔向了露台,面对天与地诵经时,感觉到活着是美好的。
就像青云街四号的女主角王医生穿着裙子,从青云街那边走过来了。看见她黑色的高跟鞋落在地上就感觉到了时间的节律,这个时代穿高跟鞋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穿旅游鞋的人越来越多。穿高跟鞋的女人走不快,这正是她们要的慢速度,而穿旅游鞋的女人却可以加快步伐,两种鞋子显示出了时代所需要的风尚。
风尚这件事说变就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它是不稳定的,也是没有永恒的。
那么,永恒到底是什么呢?永恒在眼下看来就是这条街景,今天以前的名字叫青云街,现在仍然叫青云街,明天的明天也应该叫青云街。街景笔直中有小型的弯度,很像一架弯起来的弓弩。王医生从前面走过来了,她走路很轻盈。看见王医生走过来,就看见了她头上的蝴蝶结,看上去好像是一只真蝴蝶。王医生应该有几百只蝴蝶结,从认识她那天开始,就感觉到她头上的蝴蝶结每天换一种颜色,一个喜欢蝴蝶结的牙科医生,最重要的也是一个女人。道理很简单,因为只有女人会喜欢蝴蝶结。
我当然也迷恋蝴蝶,迷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时时刻刻纠缠你不放。在我的书房中就有许多种收藏的蝴蝶标本。它们镶嵌在镜框中,外面有晶亮的玻璃会为它们挡住了灰尘。数之不尽的灰尘漫天飞舞,倘若房间里来了一束阳光,你就会看见阳光中的每一粒细小的灰尘在飞舞,它们飞舞得有多欢快啊!而在玻璃里面的那一只只蝴蝶标本,又是多么绚丽多姿啊!我告诉你一个常识,一个最为简单的常识:所有的生命死亡以后就变成了灰尘,而只有蝴蝶死亡以后仍会保持着飞翔的姿态,其身形色彩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亡,这就是我迷恋蝴蝶的理由吗?
一个老人正向着王医生的诊所走去,她已走在我前面。老人撑着拐杖,你相信吗?每一个老人手执的拐杖,就是魔杖。我自己是相信的,因为我相信当一个老人需要撑住拐杖时,神已经走过来了,这根拐杖是神送给老人的。
老人穿着天蓝色的细格衬衣,满头白发,白发中已经看不见一根黑发了。她的腰彎曲着撑着拐杖,我快走了几步就走到了她身边,王医生诊所门前有一道台阶,我想走上前去搀扶她一下。这时候王医生已在我之前走上前搀扶住了老人跨上了台阶。王医生掏出钥匙打开了诊所门,我看见通用的铅合金卷帘,门朝上升去,里面还有玻璃门,门开了,青云街四号的门敞开了。
青云街四号的门朝着整个世界敞开了。老人撑着拐杖走了进去,我也走了进去。老人看见了我,微眯着双眼微笑着告诉我说她已经九十多岁了,我点点头,微笑着告诉她说:阿婆,您九十多岁了,身体还这么健康,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九十多岁的老人。确实,她看上去年龄应该在七八十岁之间。老人说,牙齿坏了,基本上掉光了,前段日子儿子从美国回来带她去了上海,到一家诊所看牙想配副假牙,诊所中的牙科医生看了看她的牙床后,告诉她说,像她这个年龄,他不敢治疗,因为年龄太大了,害怕出事,负不了责任。于是她又回到了昆明,她就住在青云街后面的老房子里,离这座诊所很近的,走着走着就来了,想试一试是否能治疗后配上假牙?
王医生倾听了老人的一番话后,就搀扶着老人走到了治疗室躺下来。又有几个人来了,他们坐下来等待,在诊所上班的另外两位女医生也来了,她们穿上了白大褂。牙科诊所,有一条楼梯上去就到了平台,上面竟然有一座空中花园,一把撑起的太阳伞下,坐看几个人聊天喝茶。是一位叫豆芽的牙科护士将我引向了空中花园,她让我在上面等一等。我只是患了轻微的牙周炎,本来不治疗的,但已经不知不觉中走入了青云街四号。
说实话,我觉得青云街四号很神秘,治牙并不是主要目的。从住进这套房子开始,就看见了对面的诊所,从早到晚,总有人进进出出。青云街四号很神秘吗?我要熟悉周围的环境,因为我在此生活,就必须融入周围的世界中去。
王医生的高跟鞋和头上的蝴蝶结也很神秘,青云街四号如果没有王医生的存在,那么,这座诊所是很普通的。那个老人竟然撑着拐杖上楼来了,我开始听见她上楼的声音,拐杖落在了楼梯上,那是她手中的魔杖吗?本能中我已站了起来,我想去搀扶她,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老人竟然已经上完了最后一级木楼梯上来了。在不依赖于任何人搀扶的情况下她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已经来到了露台上。
听说,这座空中花园是王医生请一个患者建造的,她有一个患者开了一家绿化公司,这样一来,就帮助王医生实现了在楼顶平台上建造一座空中花园的愿望。撑起的一把巨大的太阳伞下面有一张茶台,仿佛成了进入青云街四号诊所的避难者。就我个人而言,从楼下的牙科诊所顺着楼梯上来的那一刹那间,就好像是从人间进入了天堂。
究竟什么是天堂?哪里有天堂?又有多少人看见了天堂?我将老人扶在了一把麦橘色的藤椅上坐下来。我发现老人的听力已经有了问题,当我问她话时,她往往会告诉我另外的答案。空中花园有绿草、假山、玫瑰、翠竹、芍药、牡丹等。老人坐在藤椅上细眯着眼睛看着天空,拐杖倚在她胸口,她看见了天堂了吗?她活了九十多年……我坐在老人身边,体味着她九十多年的时光。
时光并没有停留,时光并不为任何人在停留,坐在露台上享受片刻的安慰是美好的。享受,是一个独立的词语,正像口腔、牙膏、牙龈、牙床、牙刷、牙签、牙痛、牙科也是与牙相关的词。王医生上来了,她来搀扶老人,她要为老人治牙了吗?她们下楼去了,这真是一座奇妙的诊所啊。世界上有这样奇妙的私人诊所吗?
诊所的木楼梯通往的竟然是一座空中花园,这座花园是王医生为她的朋友和牙科患者们所准备的,当然,也是为她准备的。不断地有人上楼又下楼,上楼的人要么是等待要么是已经治过牙了,下楼的人去楼下治牙或者离开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永远是从现实的某个环境中折射出来的,这之间,总有一种链条和纽带将我们与他人捆绑在一起。只有捆绑的关系,才能滋长生命的忧欢。
我来到了楼下,老人已经躺在治疗室。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在楼下等待。诊所里有几张小圆桌,几把白色椅子围着一张同样是白色的小圆桌。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大花瓶,里面插着紫红色的康乃馨,花朵已经完全绽放,可以看到瓶里裸露的根须。推开诊所门就能看到花,在这样的诊所中,无论是患者和朋友们都会顿生喜悦。我就是一个喜欢插花的女人,所以,我能理解任何女人热爱鲜花绽放的心境。
老人已经从治疗室走出来,她撑着拐杖走过来,王医生走在她身边将老人送到了门口。我说,这么快就结束了吗?王医生说老人还有七八颗牙齿,能不拔牙就尽量不拔牙,她观察了一下,补了一颗龋牙。王医生说九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七八颗坚固的牙齿,已经算健康了,她准备下周开始给老人逐渐配上假牙,这样有助于老人好好吃东西。
老人正站在门外的马路边准备过马路,我走出了诊所,我想搀扶老人过马路后再回到诊所。我又来到了老人身边并伸出手搀扶住了她的左臂。我叫了声阿婆,她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这正是我的目的,我想让这位九十多岁的老阿婆感觉到她并不孤独,尽管我并不知晓她的生存现状,我只是想搀扶阿婆走到马路对面去,因为这条斑马线很长。阿婆右手撑着拐杖,我搀扶着她的左臂,两边的绿灯开始闪烁时,我们已经过了斑马线。
阿婆说她住在不远处,我就说那我送您回家吧!就这样我们上了一级级台阶,这些台阶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如果不是阿婆带路,我根本就不知道青云街的外面还隐藏着这样的一级级旧台阶。下了台阶就看见了一座老房子,如果不是阿婆引路,我也无法想象青云街的附近竟然还有一座老房子。青云街依傍翠湖,四周都是新建的住宅新区,到处都是繁荣崭新的面貌,根本就看不到时间的遗梦了。
时间的遗梦到哪里去了?这是最大的追忆,当大多数人都在拼命地往前看时,我却总是在往后看。我之所以在青云街住下来,就因为青云街是一条有历史的老街,尽管盖起了那么多钢筋水泥筑铸的高尚住宅区,对于我来说,它仍然是历史上的一条老街。阿婆带我步下台阶,一座四合院的老宅出现在眼前,我看到了青灰色的瓦、湛蓝色的天空。
阿婆带我走到老宅大门口,她竟然在用手掏钥匙,这是真的吗?阿婆是在用手掏钥匙吗?难道阿婆就住在这座老宅中吗?阿婆已经掏出了钥匙,一种古老的钥匙。门上有把大锁,阿婆将钥匙插在了锁心中,门就开了。是的,门就开了。
门就开了,这一幕是真实的。阿婆带我走了进去并告诉我说这就是她的家。院子完全是旧的,庭院中有很旧的石板,走在上面,你能感觉到那些石板被很多人走过,屋顶经历了很多风雨,院子里的紫薇和石榴樹已经很老了,同样是经历了很多沧桑。阿婆说,她一个人就住在这里,孩子们到国外生活去了,她舍不得离开这座老屋,就留了下来。
有人在敲门,阿婆说是有人在敲门吗?我走过去开门,打开门时我能听见两道门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水缸中传来的。几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们说是否可以让他们进来看看这座老屋?我走到阿婆身边,告诉她有几个年轻人想进来看看,阿婆笑了笑说,进来吧,都进来吧!都进来吧!都进来吧!来看老屋的人天天都有啊,有些人来商谈,想租下开茶馆,有些人想做香道,有些人想出重金买下这座老宅……阿婆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看他们的衣饰发型就知道他们应该是学艺术的。他们很有礼貌地说,他们发现这座老宅已经很久了,并且发现住在老宅中的只有一个老阿婆,问我是不是老阿婆的亲人,他们想租几间房子住下来画画,他们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我将他们带到了阿婆身边,将他们的愿望重述给阿婆听。我说话时用嘴靠近了阿婆的耳朵,而且将声音略略升高,因为我已经发现阿婆的听力有些问题了。
阿婆沉思了片刻说道:每天来看房子的人都很多,但他们想租下整座老房子,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租下了,我去哪里住?你们是大学生,就像我的孙儿们一样大,好啊,你们可以住下来的,我也有个伴,说实话,一个人住在这老宅中也太安静了。你们就搬来住吧!阿婆就这样同意了几个大学生的要求,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阿婆的这个决定让我略感欣慰,阿婆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座四合院中,确实是太孤独了。我都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阿婆一个人是怎样度过黑夜和白昼的。
艺术学院的几个大学生很高兴,他们说下午就会搬过来,现在他们回去收拾东西。他们离开以后,阿婆便领着我来到了客厅。这是一座老式的客厅,沙发茶几都是老式的,我还看见了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墙壁上悬挂着几个旧式镜框……面对镜框,也就是面对阿婆的历史。你知道我有多么惊叹吗?在第一个镜框里我看见了一张全家福,阿婆告诉我说,这是战乱之前的照片,那时候他们全家人住在上海,在上海有一幢老房子,她在教会中学念书。母亲是妇产科医生,父亲在电报局工作,哥哥也在念书。有那么一天,战争来临前夕,上海的所有铺面都关闭了,人们都在谋划一件事——逃亡。这张照片是在逃亡之前照的,母亲穿着旗袍,父亲穿着西装,她和哥哥身穿校服。在这张照片中根本就看不到战争来临之前的慌乱,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安然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第二幅照片,阿婆就拉着我坐了下来,看上去她有些累了。桌上有老式的水壶,阿婆说,小花这两天回老家了。小花是阿婆请来的姑娘,照顾阿婆生活起居。看上去,阿婆是很需要小花照顾的,她叨念着:小花这两天应该回来了吧!我安慰她说,应该回来了!我给阿婆倒了杯水,杯子看上去也很旧了。阿婆好像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她说道:孩子们每次回来时,都想将房子里的这些旧东西扔掉,换成新的……每一次,我都舍不得,它们已经陪伴我有太长时间,这些旧东西陪伴我,我就能证明我活着。
门框当的一声响后,有人进来了,阿婆站了起来说,应该是小花回来了。确实,是小花回来了。小花走进了院子,右手拎着两饼向日葵左手抱着一罐腌菜……小花就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俏姑娘,没有任何修饰的小花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梳着两根辫子……最重要的是小花的笑,这是我已经很长时间看不到的笑。
我们已经在人群中看不到的笑是什么笑?你发现没有,有人在笑时,你并没有发现他们在笑,只是肉在笑。有人笑时,是带着讥讽、恶习在笑。笑,是一门艺术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小花姑娘脸上的这种笑了。她的笑就像阳光般灿烂,就像她故乡山冈上向日葵迎着太阳摇曳般的笑。她回来了,带来了故乡山冈上两饼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还带来了家里人腌制的咸菜。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两排牙齿完全可以去为青云街四号的牙科诊所做广告,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笑和最健康的两排牙齿了。
首次进入阿婆的老宅,体验奇特,留下了无数令我激动的悬念。快到中午,我不想打扰她们,便离开了。但我知道,我还会来的,临出门时阿婆拉着我的手说:有空就来啊,有空就来啊!有空就来啊!阿婆将一句话连续说了三遍,这很正常,人到了某种年龄,总会将一句话说三遍的。我记住了阿婆的叮嘱,当她拉住我双手时,我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筋,那些兀立的筋脉仿佛时间涌动而升起的潜流,我突然感觉到了阿婆并非一般老人,她能够住在这座老宅里,必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故事要慢慢讲,急不得。就像王医生脚穿高跟鞋,不慌不忙地穿过青云街后来到诊所。除了王医生是这本书中的第一女主角外,我现在找到了第二女主角,她就是已经九十多岁住在青云街四合院中的老阿婆。我相信扑面而来的直觉,在这个玩手机的时代背景中,总要有一些人朝前走,也总要有一些人朝后走。我挟裹在两者之间,因为我是写作者,写作同样是一种宿命。我回到了寓所,换上轻柔的拖鞋,呼了口气,开始面对我的词语。
我说不清楚这一生为什么会与词语结下渊源。就像说不清楚王医生怎样会成为一个牙科医生,又为什么在青云街四号开了诊所;就像说不清楚老阿婆为什么还能住在她的四合院中,那位来自乡村的小花姑娘为什么又来到了老宅侍候老阿婆?万灵的习性均是相通的,他们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当我在人世间千万条道中寻觅到写作时,我便归宿于每一个词语给我带来的隐喻之中。
青云街四号充满了隐喻,我站在窗前看到青云街四号的门牌时,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一家私人开的牙科诊所。但是,我看到了门牌,它就在眼帘之下……生活,就这样来到了青云街,而当我的牙龈开始隐隐疼痛时,我下了楼,本想去药店买消炎药,这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青云街四号门口。
来来往往的人们途经此地,其中,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牵着根蓝色的狗绳,绳那头是条褐黄色挟裹着白色的狗——应该是秋田犬吧?近些年,城市里的宠物狗是越来越多了,它们走到了家庭中,也许狗天生就是为伴随人类而存在的。少年牵着狗绳时,好像在跟他的爱犬对话……
一道风景过去了,又一道风景过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了青云街,看到了路边青石砌成的一座花坛,里面盛开着玫瑰花,这是通过嫁接后的高大挺拔的玫瑰花。女人掏出了手机,手机就是一部小型的照相机,而手机的自拍功能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需要。这个中年妇女看来是喜欢花的人,她一路走来,当她走到盛放着玫瑰花的花坛前突然就停住了,我站在青云街四号的门口也能看到她脸上的喜悦。
女人,为什么看到鲜花绽放时就会心生喜悦呢?因为花朵就是女人的前世,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对于花的礼赞都与女人相关。这个女人将自己靠近花朵开始了自拍。手机的发明,互联网的发明完全改变了世界。
手机中藏着银行、朋友圈、相册、游戏……在不知不觉中手机的降临表面上使这个世界很热闹,人也很方便,實际上加剧了人心的孤独。在地球人生活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今天地球人手中握住一部手机,可以迅疾地解决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并靠一部手机的功能解决世俗生活的所需。手机方便了众生的生活功能,但却削弱了古老的传统习俗。
自拍的女人很满足,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从我的视线中很快走过去了。是的,在我的视线中,她只是做了一次很短暂的停留就走过去了。就像手机的刷屏,很快就已经跳过了屏幕。而我将去见王医生。
确实,我已经站在了青云街四号门口。我本来只是一个路过者,然而,当我的目光透过玻璃往里看时,我发现了这是一家牙科诊所。那是我搬迁到新宅时,第一次牙龈痛,我便推开门走进了诊所。王医生走了上来,说请我稍等几分钟,因为诊所刚开门,待她们准备一下就为我看牙。
牙床,绝对是身体中一个非常敏感的区域。每个人都有一个牙床,里面潜藏着最柔软的舌头、最坚硬的牙齿,口腔学,集中了人类历史中两大板块:柔软的是舌苔,如水一样柔软,比人造丝绸更柔软,它可以融解高山峡谷中的岩石林立。坚硬的是牙齿,是用来嚼食物的,它经过咀嚼将美食送到味蕾中。舌苔和牙齿的组合,最关键的是酿造了语音。
所以,一座城市不知道将呈现出多少座牙科诊所,青云街四号是一座典型的牙科诊所。因为它存在,我进去了。几分钟以后,王医生给我做了治疗,第二天牙床的炎症就消失了。柔软的舌苔和坚硬的牙齿又能相互碰撞了。之后,我就与青云街四号结下了缘分,这世界人来人往,该入世的世界就是我们将生活进行下去的地方。来自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均通过我们与它们的会晤,解决我们生活的问题,而青云街四号解决了牙床的诸多问题之后,它还让我结识了很多人。
感受到自己的牙床者,就能感悟舌苔的柔软和牙齿的坚硬。如果人这一生不去牙科诊所,那当然是一个极其健康的人,但我发现了,人身上的某些疫症,会让我们进入更多的空间,如果没有去青云街四号,我就不会找到小说的一号女主角王医生,当然也不会找到二号女主角老阿婆的舞台。
舞台上的老阿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年轮是美妙的,我们有生死之交,但也会有轮回。阿婆家里悬挂的六幅照片中的第五幅中,出现了一幅阿婆与一个男人的结婚照。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买了一袋刚成熟的柑橘去看望阿婆。这个决定是突如其来的,途经一家水果店时,我被店里刚成熟的柑橘吸引了,金黄色的果实让我想到了阿婆,她牙齿不好,最适合吮吸这柑橘中又甜又酸的果汁了。
意外中的拜访,使阿婆很高兴,她正坐在院子里读报。我的到来对于她来说当然是意外的。我坐在她身边,给她剥开了一个橘子,她说小花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在她品吮柑橘后,我请求阿婆再让我去看看那些悬挂在客厅里墙壁上的老相片,阿婆高兴地说了三遍:好啊,好啊,好啊!她从坐着的藤椅上站了起来,我又听见了拐杖的声音,正是她右手撑着的拐杖将我引向了客厅。
第二幅照片是穿着军装的男女,阿婆平静地告诉我说,那是她和男朋友和哥哥的合影,是她男朋友刘斌带领她哥哥参加了远征军,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第一天,穿上军装后他们就到正义路上的一家照相馆合了影。这幅照片突然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揭开了阿婆的历史……我当然是惊叹的,久久地凝视着那个镜框。阿婆说到外面去吧,我感觉到了阿婆想倾诉的力量,我们重回院子里,我搬了另一把旧藤椅坐在阿婆的对面。
四合院中所有东西都是旧的,除了冰箱是新的外,你很难找到另外新的东西了。坐在一棵巨大的紫薇树下,我想象当紫薇绽开时的紫红色。正是从这个下午开始,我跟阿婆约定了一个时间,每周星期三的下午就来听阿婆讲故事。阿婆刚想讲故事,几个租房的大学生用三轮车载着行李、画架画框像秋风般涌进了庭院,阿婆将五六间房子全部租给了大学生们。总共有四个大学生,他们全是男生,除了每人一间住房外,两人共用一间画室。我有了一种宽慰,四个大学生的进入,将使这座太沉寂的老宅充满朝气。
阿婆忘记了讲故事。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阿婆也很高兴,仿佛院子里来了四个孙男,她撑着拐杖带领着四个大学生去看每个房间。不一会儿,小花买菜回来了,四个大学生看到小花姑娘后睁大了眼睛,小花姑娘仍然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脸上绽放出了无比灿烂的微笑。小花姑娘的存在和阿婆的四合院一样,肯定是潜藏在青云街深处的一道不为人知的奇异风景,对于这四个绘画的大学生来说,这道风景是值得观赏并收藏的。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阿婆启开了话题。首先,得从战乱开始,日本人入侵上海之前,阿婆在一所教会中学念书,她才十七岁,穿着一身蓝花布裙。之前,所有生活都是按照程序进行中,她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战争来了,上海的每条街道都充斥着奔逃者的脚步,面对战争,所有之前的现实生活开始逆转。
箱子。对于逃亡者来说,所有生活都开始简化到一只只箱子里,阿婆家里有四个人,便有了四只箱子。直到如今,我们的生活中仍然无法废弃箱子的存在,相反,多种箱子的变革越来越快,有时候这样的快速度,令我们喘不过气来。我看到了阿婆拎过的那只箱子,能看見这只箱子真是不容易,我不知道阿婆为什么为我而打开了那道门。
我们生活在一个门的世界里,就像是山川有山川的屏障,蚁群、禽兽有山洞可以栖居,人同样建造了自己的居所。房间里有门窗,窗是为了透风观望,门是为了出入关闭。只有住在有门窗的房间里,才算安居。那一天,阿婆说到箱子时,她的目光开始走神了。我觉得,阿婆从给我讲她历经的故事开始,就把这种叙事当作了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或许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我这样的倾听者了。
要遇到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确实不容易啊!尤其是像阿婆这样已经活了九十多岁的长者,她经历的故事就像这座老宅般以沧桑的形姿,孤独地存在着。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阿婆的嘴在嚅动着,那不是少女殷红色的嘴唇,而是两片像枯叶般的嘴唇。
如果说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所面对的就是嘴唇里面的牙床,那么,我所面对的是牙齿、舌苔之间碰撞后所发出来的语音。自我看见阿婆的嘴唇时,我就感到了时间的魔力。人的嘴唇是用来说话的,语音相互贯穿,就像灵魂在游走中寻找到了别的魂灵。
箱子,哦,箱子,阿婆因为说到了箱子就停止了说话,几秒钟以前她的声音还在演奏着战争前夕人们慌乱的奔逃声,阿婆的声音纤细而沙哑,就像是乐器中的小提琴弓弦相遇后发出的旋律。而旋律突然停住了,她嘀咕着箱子,箱子,逃离上海时手上拎着的那只箱子时就站了起来,我也从坐着的藤椅里站了起来……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因为一只箱子而站了起来。
说到箱子,大家应该都很兴奋,因为旅途者手中离不开一只箱子,逃亡者手中更是无法离开箱子。就在人们拉开门准备出发时,已经将最为简易的生活用品、珍贵的器物都装在了箱子里。箱子在时间中变革着,旧时代的箱子是没有拉杆和滑轮的,现时代的箱子已经有拉杆和滑轮。旧时代的箱子从左手再换到右手,在人群中奔逃流亡,去寻找世界尽头的避难所,而现时代的人们拉着有拉杆和滑轮的箱子,奔赴高铁站和机场,甚至是有外星人居住的另一个传说中的宇宙,探索着未知的命运。
阿婆撑住了拐杖,关键时刻阿婆总要撑住拐杖,年龄增长,世界是晃动的吗?阿婆今天有些激动,追忆往事总是会让人激动不已。阿婆到了卧房,我一直搀扶她的左臂,她很乐意我伸手搀扶着她,这应该也是一种缘由,因此她不忌讳我跟随她进了卧房。她的房间要沿着一条楼梯而上,看上去楼梯已经非常旧了,但很干净,小花应该每天都擦洗楼梯。越是干净的楼梯越能看见它的遗迹沧桑,这是一条被许多人走过的楼梯,那么,走过这条楼梯的人们到哪里去了?楼梯很多地方已开始裂缝,由于天气干燥,走在楼梯上哪怕脚步多轻,都会发出吱呀声。
走在这样的楼梯上,倘如没有人,会有些惊悚,但走在阿婆身边,就滋生了一种好奇感,阿婆要带我到哪里去呢?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阿婆顿足嘘了一口气,这是一口生活了漫长时光之后,仍在周游世界的气息。之后,阿婆就带我走到了她的卧房,一个生活了九十多年光阴的老阿婆的房间,隐约中飘来另一种味道,很像黑檀在时间中散发的味道。
房间里的床铺、衣柜、梳妆台都是黑栗色的,旧式的老家具。窗户是敞开的,阳光涌进了房间,因而,感觉到并不阴晦。阿婆拉开床头柜上的一只抽屉,找到了一只盒子,打开后又找到了一把钥匙。她笑了,眯笑着,这时候的阿婆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诡异。从眯笑的眼神中所散发的那种诡异,使我充满了期待。
阿婆手上捏着一把钥匙,又开始嘀咕道:箱子,我要让你亲自去看见我十七岁逃亡时,手里拎着的那只箱子……只有从那只箱子开始,我的故事才能讲下去……已经九十多岁的阿婆不仅思维清晰,而且说出的话就像精灵之语。
阿婆已经带着我拐过楼道来到了另一道门口,她站在门口开门,她使用这把钥匙的过程很熟练,可以看出来,她经常使用这把钥匙。门开了,一大股黑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阿婆撑着拐杖跨过了门槛,仿佛跨过了时间之屏障。这间房间很宽敞但似乎被窗帘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因为两道木窗户上都悬挂着深褐色的麻质窗帘,我有意走到窗前掀开了一角,外面的阳光很明亮,房间里却非常幽暗。也许是我们刚进来的原因,过了片刻,眼睛就开始适应这房间里的光线了。哦,这间房间里竟然会有如此众多的宝贝,我看见了箱子,阿婆逃亡时手中拎着的那只箱子。
一只深咖啡色的牛皮箱子,不大不小,就立在墙角。阿婆走过去了,因为她只有找到那只箱子以后,才可能将故事述说下去。她弯下了腰,本来她是想蹲下去的,但显得艰难,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半弯着腰这个姿势已经不容易了啊!她半弯下腰是想伸手触摸到那只箱子,她嘀咕道:我又摸到那只箱子了啊!当年我就是拎着这只箱子逃亡的。
我蹲下去,伸出手触摸到了这只箱子……上面有少许的灰尘,用肉眼看不到的灰尘,都可以用手触摸到的。除了见到并触摸到这只箱子外,其余的东西都被忽略了。阿婆似乎还不想让我看到另外的东西,似乎,今天,最核心的是这只箱子的存在。也许是幽暗的光线挡住了房间里面的其他东西,除了箱子外,我没有看清楚其他物件,但知道了这房间里收藏着阿婆的回忆。
阿婆又关了门,将钥匙重新送回了抽屉。在我看来,阿婆的言行举止是非常缜密的。她刚与我来到楼下,准备讲故事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是与王医生约定看牙的时间。既然如此,我愿意陪同阿婆到诊所去。出了门,小花又买菜回来了,小花说,阿婆喜欢吃新鲜蔬菜。每天看小花买菜回来,阿婆都要在第一时间看到背篓中的时鲜菜蔬。小花的背篓也是从乡下老家带来的,小花说,老家人都愿意这样背东西。阿婆抬起头看到了背篓中的西红柿、青菜、白萝卜便开心地笑了。
食物使我们活着,更准确地说只有在看见食物时感到心悦者,才能证明自己会活下去。当你去菜市场走一圈回来时,烦忧顿时消除,原因很简单,在菜市场你看见了土豆、青菜、萝卜、蘑菇……你看见了来自大地的一物一茎,看见了自己被这个大千世界无所不在的另一些植物、家禽们所盘桓其中的生存学,这时候,庞杂的烦忧渐退,我们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活了下来。陪同阿婆去青云街四号是一件我愿意做的事情。有时候,世界很小,从住所去阿婆的老宅再去青云街四号,现实融入这些不同意义的地址中时,我感觉到了有一种想更深入进去的念想。
青云街四号不仅仅是一家私人牙科诊所,它也是一个小世界,来来往往的人自从进去以后,除了解决牙床的问题外,他们发现了通向空中花园的楼梯。王医生建空中花园时,也许只是出于情趣,她一定没有想到,她楼上有一座乌托邦式的避难所,留下了无数跨入青云街四号的人们。患者们治疗完牙齿之后,会顺着楼梯上去,花园不大却可以在这座城市看云朵,翻手机屏幕,发微信,聊天。
王医生穿上白大褂时,就是纯粹的牙科医生。我说的纯粹在于她的专注缜密,这时候,她不会跟你谈自由独立浪漫这些词,她戴着乳白色的手套还有口罩,全身除了白色之外,只露出了她的黑发,头发顶上每天有一只新的蝴蝶结。我感觉到那只蝴蝶结酷似真蝴蝶,我曾在云南的众多山冈上看见过一只只精灵般飞翔或潜伏在树枝花朵之上的蝴蝶,它们使我心跳加剧,每当那时候,我自己就很想蜕变成蝴蝶。
王医生头上的蝴蝶结是一种潜伏,暗喻着王医生除了牙科医生的另一面,她是渴望飞翔的,而且是像蝴蝶般自由而轻盈地飞翔。除了白色和黑发之外,看见的就是王医生的高跟鞋,从我认识王医生到现在,她好像只穿黑色的高跟鞋。这一天,诊所里恰好没有患者,诊所的另一位医生告诉我说,王医生在空中花园喝茶。
我让阿婆在下面等待,就上楼去了。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便看见了花园,王医生和另外一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喝茶,那个男人的目光正看着王医生,两人对峙着。我觉得微妙就又下楼来了。过了几分钟,王医生也就下楼来了。王医生的白大褂挂在楼下的衣架上,也就是说她上楼去见那个男人时没有以牙科医生的形象出现。她穿着一件格子旗袍下楼来了。
这是一件紫红色的格子旗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王医生穿旗袍,较之前的印象,王医生今天的目光有些迷离。她又穿上了白大褂,王医生就是王医生,一旦穿上那件白大褂,她目光中的迷离感就顿然消失了。如果说她刚才是与那个男人在花园中对峙,我想,那迷离就是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而现在,她下楼来了,她穿上白大褂时,所面对的就将是她的患者。
培养职业精神很重要,王医生之所以在三十多岁就独立地在青云街四号开了一家牙科诊所,是跟这种职业精神无法分开的。我很想了解王医生,除了白大褂、蝴蝶结、高跟鞋、紫红色旗袍之外的另一位王医生的故事,有可能这也是我自己的职业精神在作怪。我们身体中总有一种奇妙的念想,在追逐着我们的现实生活,而我被某种陷入其中的由语言组合的板块所笼罩着,它就是研究人、时间或生与死的魔法。
我想,自我迁来青云街住的那天开始,这场魔法就已经开始了。
青云街四号、阿婆的老宅、我的寓所形成了一個魔法的磁场。阿婆的牙床已经可以接受人工假牙了,下周假牙就到了。对此,阿婆很高兴,她眯笑着,当她站在王医生面前时,我发现了阿婆真正源自内心的微笑。
男人下楼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之后他来到王医生面前说,还要去乘飞机,该离开了。男人说话很简洁。王医生点点头,她跟男人的关系,好像并不是太复杂,或许才开始不久,这是我的判断。王医生拉开了门,站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后,男人上车离开,王医生就回来了。
王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她过去的一个患者,去年出差来到了云南,就住在青云街附近的酒店,因为牙痛来到了诊所,之后,每一次牙痛,他就会乘飞机直奔青云街四号。哦,原来她跟男人是医患关系啊!不过,这个男人也真是够劲的,看了一次牙,就只认这家诊所,哪怕多么远,都要乘飞机而来。
王医生邀请我们去楼上空中花园喝茶,她说今天只预约了两个患者,就是阿婆和刚刚离开的那个北京男人。尽管如此,诊所不能关门,是必须敞开的。我们跟着王医生上了楼,王医生又脱下了白大褂。我们几个人围坐在花园中的茶台前。这时候的王医生也不再是牙科医生,那么,她是谁?她抚着手机的屏幕,阿婆也掏出了手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九十多岁的阿婆玩手机。
我的手机在包里,我不是一个离不开手机的人,在更多时候,现实比手机的屏幕更生动,比如,我坐在花园,对面是王医生和阿婆,尽管两个人都低头在玩手机,这个场景对我来说,还是比手机的屏幕更生动悦目。但很快,她们的目光就从手机上游离而出,王医生开始煮茶了。花园中飘忽着云南普洱茶的味道,阿婆品了第一道茶后告诉我们说,她在外的儿孙们每天都要问候她,微信真好,儿孙们即刻就能获得她的信息。
王医生说刚才那个男人患了绝症,他才三十九岁,他是她的患者,去年身体还好好的。他是一家企业的老板,总是飞来飞去,所以乘飞机到诊所来看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这次来,除了治牙外,他告诉了她他的另一种病情。我现在明白了,王医生刚才目光中的迷离是为那个男人。
王医生说,他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后很淡定,没有告诉家人和公司的人,因为他害怕这些每天生活工作在他身边的人,知道了他的病情后,会为他担心并为他制作出多种治疗方案。而他对于自己的绝症,已经放弃了手术和化疗。他将在工作和旅游中忘却自己的病状,或许,忽略忘却会是一种更好的治疗手段。
阿婆似在听,她从包里掏出了两只耳机插在耳朵里,我是第一次看见阿婆戴耳机。阿婆是现代的,看见我们疑惑的目光,阿婆欣然地说,这是孙男送给她的耳机,并说人老了,先是牙齿老去,然后是听力老去,之后是腿脚老去……阿婆可以清晰地听我们说话了。我们是不同形式的三个人,围坐在青云街四号牙科诊所的空中花园之中,这并非是远离尘嚣的地方。
世间有远离尘嚣的地方吗?世人又为什么期待着去远离尘嚣的地方去呢?理由很简单,生而为人除了疲惫焦虑外,还有幻想,当人生活在喧嚣聒噪中的时间太长,就期待到一座寂静的山冈上去吹吹清风,喝一口山泉水,看山冈上的牧羊人怎样消磨时光。确实,时光是需要度过去的,只不过因人而异,每个人消磨光阴的方式并不一样,对于生与死、疾病与健康的态度也就不一样。
我没有想到刚刚离去的那个男人,竟然患了绝症,说实话,从外形看你根本就看不到他身体中的危机四伏……而他却已经为那个称之为绝症的身体宣言,选择了另一种疗程:那就是忽略它的存在,忘却它的纠缠。
王医生说儿子开学了,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住在公婆家里,儿子已上初中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王医生谈论家事,王医生翻出了手机上的相册,让我们看她的儿子。那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戴着黑边眼镜,看上去充满朝气又很聪明。王医生说儿子是学霸,学业上的事情基本不需要她操心。她说,她最操心的就是她的患者,走进诊所的每个人起初只是来看牙,目的都很单纯,看完了牙就走。然而,治牙需要时间,患者们多次来诊所后,就开始与王医生由牙床问题谈到了生活,尤其是建了这座花园后,这里成了进入诊所的每个人必来的地方。
王医生说,每次治好了患者的牙齿,她都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起风了,王医生坐在藤椅里,她仿佛穿着前世的紫红色旗袍,这个时代的女人很少有人穿旗袍的,而王医生作为牙科医生却穿着旗袍,外穿白大褂为她的患者治牙,这也是一道风景啊!
是的,这也是青云街的一道风景,我们每个人只要途经青云街,理所当然都是风景中的风景。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手捂着牙齿上了楼。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面色苍白地对王医生说,牙齿疼了一晚上,很要命的。他睁着一双求助式的眼看着王医生,王医生带着他下楼去了。
我一直在寻找青云街四号的第三号人物。王医生是第一号主角,没有她,就没有青云街四号,门牌当然是有的,但不会有青云街四号的牙科诊所。王医生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主角,她身上的潜在符号是牙科医生、蝴蝶结、高跟鞋、旗袍和各種裙裾,还有由她亲自建造的空中花园,还有与来来往往出入青云街四号的病患的关系。
阿婆是第二号主角,这是肯定的,自从我看见阿婆的那一刹那间,我就有了一种暗流涌身的感觉。她的年轮、拐杖,岁月赐予她的武器,还有那座老宅,被青云街的现代建筑挟裹在中间,这些元素使阿婆成了本书的第二号主角。
第三号主角还未来临,我似乎在静候。坐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品茶,确实是心悦的,它可以平缓焦虑紧张压抑等现代人的疾病。每个人都略有小疾,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患者来了,他用双手捂着腮帮沿着楼梯上来了,三十来岁的一个男子,看上去被牙痛已经折磨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他说从昨晚要现在,牙痛就像一根锥子在牙床上搅动……是的,牙痛起来的多种滋味是难以言喻的。所以才有了牙科诊所。
身体的每个器官组织都有属于它们的治疗机构,从五官到心脏到骨髓到血液,都有一个充满了秩序的医学系统。医学是为人服务的,王医生告诉我说,她小时候并没有要想学医。她出生并生活在一座小县城,从小就会爬树,还会架接家用电线。高中毕业后高考,她很随性地就报考了医学院的牙科专业。之后,就开始研究牙床和身体的结构……大学的几年时间,她每天就跟口腔打交道,毕业以后她分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了几年后她辞职,于是,就有了青云街四号的牙科诊所。
王医生的履历看上去很简单,因为她才三十六七岁。阿婆的历史就很复杂了。在简单和复杂之间,有伟大的时间之神在演变着我们的命运。就像此刻间,王医生本来已经脱下了白大褂,想在空中花园陪我们喝茶,但用手捂着腮帮的青年男子又上楼找到了王医生。面对这个患者,王医生没丝毫犹豫就站了起来。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看见王医生站了起来,就像迎来了救星。
确实,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来自一颗牙齿的疼痛,就会使我们不堪重负。王医生走了,同她的患者下楼去了,留下了我和阿婆。秋天的阳光温柔而不燥,这里是一个多么好的追溯逝去年华的好地方啊!我开始诱引着阿婆,在这样的空间里,陪同九十多岁的阿婆追忆那只从右手拎到左手的箱子,是我期待看到的场景。于是,阿婆的眼神开始周转着。
当阿婆的眼神开始周转不息时,你根本就无法猜透阿婆的真实年轮。在通常的观念中,九十多岁已经是腐木了。而坐在我对面的阿婆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眼神已经周转出去。箱子,让我随同阿婆去寻找七十多年前的那只箱子吧!
几乎就是两三天时间,大上海所有商铺中的箱子都卖完了。还好,阿婆家里有四只箱子,现在开始分配到了各自的手上。作为妇产科医生的母亲面对年仅十七岁的慈兰、二十岁的慈歌、四十岁的丈夫,她成了最有决策力的女主人。慈兰就是阿婆的名字,慈歌就是阿婆的親哥哥。
在逃亡中决策力非常重要,因为你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青云街四号首先是一家牙科诊所,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是一个逃亡者的避难之所,从九十多岁到孩童的出入之地,是为了使牙床河流奔流而下,寻找到海洋上的岛屿,无际蔚蓝色之上的内陆。我的潜意识又开始跟随阿婆手中的那只箱子漂泊逃亡。
十七岁的慈兰从母亲手中接过箱子时,就开始收拾行装。箱子太小了,她只能有所选择的将几本书、几件衣装放进箱子。她铭记母亲将箱子交给她时的叮嘱:慈兰,我们将离开上海去南京再去武汉再去西南……所以,东西越简便越好啊!
逃亡前夕,慈兰彻夜未眠,母亲和父亲卧房中的灯光也始终未灭,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火车,火车票难求,母亲费尽了周折才买到了四张票。等待逃亡的人是那么多,那么多,几乎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天未晓,家里人都各自从房间中走了出来,他们都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母亲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在此时此际表现出了坦然而缜密的能力,她在出门时告诉大家,自离家以后,将告别昔日在上海的一切生活习惯。自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逃生,简言之,生命很珍贵,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珍爱他人的生命,也要同时珍爱自己的生命。
慈兰拎着箱子出了门,她是第一个将脚迈出门槛的,之后是哥哥和母亲,父亲是最后一个迈出门槛的。四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别着这座两层楼的房屋,慈兰的泪水涌了出来,母亲走上来牵住了她的手。之后,他们乘人力车来到了火车站,奔往火车站的人很多,但很多人都没有票,他们在等待。
上了火车,母亲似乎才嘘了一口气。终于坐上火车了,而且火车马上就要奔驰而去。慈兰坐在窗口,她期待这次逃亡,上海太混乱了,日本人快要入侵上海了。十七岁的慈兰虽然睁大了迷惘的眼睛,但她坚信随同车轮而去,总会逃到远离战争的西南边疆去。
有人上楼来了,阿婆的追忆中断了,她该休息了,考虑到阿婆的年轮,每一次我都不希望阿婆叙述太长时间。于是,我决定送阿婆回家。上来了几个女人,穿着布衣长袍,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流行款式。不过,我要送阿婆回家,她年龄大了,不适合在外呆太长时间,尽管阿婆是空中花园的一道风景。
城市规划局的几个人站在阿婆家的老宅门口,这一切阿婆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嘀咕道:他们又来了,又来了,我是不会搬出这座老宅的,哪怕他们真的用这座老宅去换滇池边的大别墅,我也不会去。我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迎着站在门口的几个人的目光走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三个人看见我了,就热情地说你好,我也说你们好。阿婆推门走了进去,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自从认识阿婆以来,我很少看见问婆的面颊神态是僵硬的。这仿佛是另一个阿婆,当然,我是理解她的。几个人也跟着我们走了进去,小花热情地邀请他们进了客厅,阿婆坐在藤椅上坚决地说:我是不会搬出去住的,这座老宅留下了我全部生命的记忆。你们还年轻,又没有经历过战乱,你们所住的高楼大厦和滇池边的别墅中都没有故事,而这座老宅是战争时期,我父母带领我们逃亡时买下的房产。你们知道记忆是什么吗?你们会讲此生经历过的生死之交的故事吗?我之所以能活下去,就靠那些故事维系着我的生命,请你们别再来说服我了,在我活着的时候是不会搬出去住的。
几个人显得很尴尬,有意思的是他们仿佛已经被阿婆刚刚的这番话感动了或者震撼了,他们不再说话,好像已经放弃了与阿婆的交流。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对不起,阿婆,您的历史我们都很清楚,您是中国远征军的老兵,我们也不想打扰你改变你的生活。好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们走了后,阿婆的眼眶开始变得潮湿,她将目光转向我说道:我知道你是作家,王医生已经告诉过我你已经出版过几十本书了。我非常愿意将我所经历的全部故事陆陆续续地告诉你,因为我也曾经是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场的一个医务护理者……有些东西好像刚刚在眼前发生过,转眼间我却已经是满头银发了。
阿婆显得有些伤感,我告辞了,想让阿婆先休息下,已经九十多岁的阿婆需要休息。在这个产生众多无法言诉的疲惫焦虑抑郁的时代里,我们都需要适度休息,只有休息好的人才能去迎接变幻莫测的生活。
生活在这座四合院的几个大学生已经上课去了,院子里如此的安静。此刻,我看见了一番令我有些激动的场景:小花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缅桂树下绣花。我走上前,绣花布上出现了一只大鸟和几只小鸟……小花告诉我,老家的那座几百号人家的小村庄,每个女人都会绣花,她们忙完了农活之后就开始绣花。不过,年轻姑娘们和小伙子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下来的中老年妇女守候着孩子、农田,忙完活计后就坐在家门口绣花。她们将花绣在衣服、头帕、围裙、裤子上,也把花绣在枕头和鞋子上。小花是跟母亲学会绣花的,小花有些骄傲地告诉我,她母亲四十出头,很漂亮,绣出的花儿、草木、鸟儿比真实的更好看。
为什么要绣大鸟或小鸟呢?面对我的小提问,小花回答道:我们的村庄很小,但每天清晨都会被小鸟们唤醒。村里的那棵大榕树听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村里人把那棵树当作神树,盘绕的树藤之下总是供奉着各种新鲜水果。而且,当你产生了一个愿望时,只要站在树下面虔诚地许愿,过不了多少时间,愿望总是会实现的。榕树上栖着好几百只鸟,它们在黎明前夕总是会在树上叽叽喳喳,唤醒村里人起床到庄稼地里干活去。
小花说:村里的年轻人都搭上拖拉机,到几十公里外的镇子里去乘客车到省城和外地去打工。那天的凌晨,我也跑到那棵大榕树下为自己许了一个愿。我恳请树神帮助我,让我像鸟儿们一样长出翅膀来,让我拍动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就在我第三天站在树下继续许愿时,奇迹发生了,一只大鸟从树上飞了出来,之后,几只小鸟又从树上飞了出来。
小花说:从那时候,我仿佛就已经长出了翅膀,我搭上了村里人进镇去的拖拉机,我坐在拖拉机的车厢中往天空看去时,那只大鸟带着那几只小鸟一直在我头顶上盘旋着……就这样,我来到了省城的一家保姆市场。我只是初中生,只能做保姆。再后来,阿婆在保姆市场将我带回了这座宅院。
我明白了小花为什么要在布上绣出一只大鸟和几只小鸟,因为在她的梦念中,正是那几只鸟引领着她飞到了遥远的地方。飞翔之翼,是我们的梦想之一,小花繡出了她的这个梦。她生活在宅院中,早已经离开了村庄。而此刻,她用手所绣出的那只大鸟和几只小鸟,却是栖身在大榕树上的。人在往前走时,也在回头看,边走边看。
下雨了,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开始凉下来。秋天,青云街文达画廊有了一场展览。文达画廊坐落在青云街四号的斜对面。自从搬到青云街居住后,我并没有在意这家画廊。王医生那天来了电话,手机一直处于振动状态。很多时候,一旦进入写作中,我都在回避手机,但彻底的关机又不可能,只能使手机处于振动状态。
手机振动时,秋雨已过去了。王医生邀请我去参加下午三点半文达画廊的个人展,并告诉我说,这个画家很有名,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后又回到了云南,这是他回云南的第一次个展,而且展览均是人体,是他几十年来的油画精品回顾。我答应了,我说过,生活在青云街,我将融入周边的人文生活。而且,对于画家,我的渊源很深,早在几十年前,我初恋的男友就是学油画的。
文达画廊坐落在青云街中间,与王医生的诊所遥相对映。这是一座两层楼的画廊。如果没有王医生邀约,我对画廊是回避的。我们的身体蕴存下来的记忆,就像礁石一般沉入水底,看似稳定而平静,但只要有波浪顺风而来,那已经沉入水底的礁石就会被波涛声撞击着。
画廊虽不大,却早已站满参加开幕式的人。在这个被高科技所笼罩的时代,文学艺术是另一块内陆之地,只有极少数的孤独者生活在这座渺茫的内陆,追索着虚无缥缈的精神符号。很难得能在文达画廊一个画家的画展开幕式上,看到这些簇拥着等待开幕的人,他们大都是青年和中年人,只有少数老年人。
青年人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推波逐浪者的形象,当他们拥有朝露般的面容时,是不畏惧失败的。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地扑向江河海洋中的浪涛,也只有他们的身体骨骼血液可以在荒原上诞生希望和未来。
中年人拥有经验,他们可以逆水而上,去寻找曾经丢弃的一顶草帽、一座过去的老房子和有缘无分的恋人。但中年人是这个世界担当着过去和未来联结点的人流,他们已经感到隐形无踪的幽灵在追逐着自己,也同时感悟着自己身体中的魔鬼在折磨着自己。但中年人已经学会了在往前走的时候也往后走。
老年人是一座圣殿,他们垂下眼睑时,就像神一般安详。老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有他们可以真正地松手,并放弃那些够不到的缰绳、杀不尽的敌人。因此,老年人总是坐在花园中晒着太阳,聊着家常,做着甩手操。在阳光下面朝天空放着风筝,只有老年人会将风筝线放得很远很远,远到蓝天之上,再将那只在天空中遨游了很长时间的风筝收回来。
画廊的展板上出现了一个人的照片和简介,这个人已经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几十年。原来今天是他的个人展啊!在人群的后面,我的脚步微微地朝后退着。王医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看了我一眼。王医生对于人的状态就像对于口腔那般敏感,我告诉自己要淡定,一定要学会淡定。
这是他的个人展,他就是朝木,这是他几十年前给自己取的艺名。就像作家、诗人也会为自己取一个笔名。我认识他的时候,也是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的时代。那时候我们都生活在滇西的一座小县城里。他,如今仍沿用朝木这个艺名,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长发已经不见了,他理着平头,看照片上的形象,当然也经历了很多事。
因为,人是靠经历而成长的,有什么样的经历就会有什么样的成长史。对于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开幕式已开始了,朝木和学术主持人站在画廊的台阶上。相隔了几十年时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看到他。他身穿黑色风衣,衣领翻起来,脸上的胡须修理得很干净。接下来主持人的话和他的发言我几乎就根本没有听见。
尽管时间久远,但我仿佛又嗅到了他画室中的味道。那时候,他已经是美术学院油画系的大学生,而我已经在一座小县城开始了写作。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出生在这座小县城,并在县城读书成长。而在之前我却并不认识他,直到有一天,在县城的小巷深处,他走过来了,我们几乎就要擦肩而过了,他却叫了声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在窄小的巷道里,他穿一身黑色,披着到肩头的长发,个子很高。
他说,我早就认识你了,私下已经读过你发表过的许多小说诗歌。没有想到会在这条小巷相遇。我可以邀请你去我画室坐坐吗?我画室在一座老宅中,从前是我爷爷奶奶住的,他们跟随我小叔去外省生活了。我就在里面画画……你写了那么多作品,很想请你去看看我的绘画,我最近在画人体。我叫朝木,你就叫我朝木好了。
没有想到刚见面,他就自我介绍了这么多。他看上去就是搞艺术的,我没有拒绝,就默认了。县城很小,我跟在他身后穿过了那条不能并肩行走的小巷。在很多时间我都会穿过这条小巷回家。这条小巷可能是县城最为古老的小巷,它虽窄小,脚下却铺满了青石板,如果细看青石板,你定会研究出数之不尽的幽灵走过的痕迹,但历史幽远的景致也是幽灵最喜欢去的地方了。尽管我从未见过幽灵,但是,我相信世间是存在幽灵的。
所谓幽灵,就是逝者的鬼魂,虽然逝者们的肉身已经回到了尘埃,但他们的灵魂仍在天堂或人间辗转不息。
我们转过了三条交叉的小巷道之后就来到了一座老宅。远远地,我就嗅到了缅桂树上的香味,这正是缅桂树开花的季节啊。朝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哦,门开后就看见了一座庭院,满院的花木中间有一棵高大的缅桂树,已经绽放着乳白色的花朵,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生喜悦的好地方。朝木从树上摘了几朵还未绽放的缅桂花骨朵递给我,并找了一根线给我。我知道朝木的意思,县城的缅桂树开花时,年轻的女孩子们都会用线将花朵拴起来,挂在胸前的纽扣上。
朝木带我上楼去看他的画。楼道上挂满了朝木近期的人体作品。朝木说,他在学校面对人体模特时就有了一个计划,要用几年时间画男人女人的人体,因为他发现了人体是绘画中一个不能忽略的核心,每次他画人体时,都想画出肉身之上的某些神秘的灵魂。
我走神了,开幕式都已经结束了,我的意识却还在昔日朝木绘画的那座老宅中。突然,我感觉到了肩膀上的一只手,这是另一只手,当然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手,只可能是别人的手。但我感觉到了人群中突然搭放在我手上的那只手是灼热的,而且始终没有放下来。我侧过头,朝那只手看去,实际上却是想看清到底是谁将那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头。
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一个近四十岁的男子,身穿黑色的风衣就站在我身邊。他就是朝木,他的那只手还是没有从我肩头放下来。他过去的习惯依然未改,就连将手不经意间搭在我肩头的这种习惯也没有改变。
所以,人是依赖于习惯将生活进行下去的,你青年时代养成了什么样的习惯,那么,这些习惯无论好坏都将陪伴你的生活,你养成习惯的初始,就是你的源头,就像大江大河的源头一样,哪怕只是几滴水,也将融入溪流长河海洋之中。
看见他,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平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赋予了我与他在相隔几十年之后再次邂逅时的平静。他伸出手牵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幅油画前。这是一幅人体油画,但是以裸露人体为背影的油画,这是十八年前的油画,布面上那个背影就是我。我感到有些惊诧,朝木会将这幅油画在这里展出。但除了我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以我的裸体背影为原型完成的作品。
说实话,这幅作品已经在我记忆深处变得模糊,就像我与朝木几十年的分手告别一样,它必须以模糊来淡出我的记忆。但这幅油画突然出现了,就像那个春天,我与朝木的初恋,当他提出要以我为原型,完成一幅裸体作品时,我当时就拒绝了。这对于我来说,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朝木并没有马上就说服我,是的,他没有勉强我。
那年春天,我们骑自行车来到了一座乡村。之后,我们将自行车抛在山冈上,因为再往前走几乎就没有路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就走到了一座果园。那正是桃花绽放的时节,那座看不到边际的桃花园除了倾听到春风摇曳着花枝外,看不到任何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朝木两个人,我们手牵手拥抱并相吻着,朝木突然说,这风景太美了,如果我能站在桃花园中为他做人体模特……他是试探我,我迟疑了片刻说,可以画我的背影。
其实,这是宿命,我站在桃花木中,成了他的人体模特,但我展示的是我的背影。朝木很激动,他说,画了许多人体油画,但却从来没有画过人体背影。
现在,我清楚了,青云街四号的第三号人物应该是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陷入了这个故事的叙述中,他们的故事在书中叙述时,我的故事也将置入其中。既然我来了,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将同他们一起将自己微不足道的命运置入一条街景中。
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在时代的飞速发展变化中,来自青云街景的幻变是在不经意之中发生的。每一根发丝虽然微小,却也是我们身体中的物质元素,通过它的存在,我们带着自身的呼吸,仿佛一个物种般漂泊飞翔栖居——与此构筑的是我们叙述故事的板块或领地。人,就像一粒种子落在地上便找到了根基,尘埃,唯有尘埃可以让万物生长。
背影,我只将裸露的人体背影留给了画家。当然,他是有备而来的,临出发时,他就带上了画框油画工具材料。从我刚刚认识他时,就已经发现了他对绘画的痴迷不亚于我对于写作的痴迷。这可能也是我痴迷他的原因之一。
我褪下洗得发白的牛仔衣裤时,第一次感悟道:人体是一个奇妙的洞穴,它隐藏着我们生命的器官。只有与它们和谐相处,我们才成其为生命。而当衣服突然落在果园草丛中时,我听见了一只鸟从树上拍翅飞往天空的声音。
朝木在我背影之外的三四米之外,我听见他自语道:你的身体真美,你的背影更美。之后,我就嗅到了空气中飘忽着一股油画颜料的味道。他没有再发出只言片语了,他开始专注地绘画。而我则开始专注地做他的人体模特。
画作为《背影》,是的,这是我们共同取的画名,它从一开始就预告着我与他的故事将以各自留下的背影而告终。此刻,这幅画重又出现,而那片村庄之上的桃花园只留下了回忆。有人来跟他合影,我趁机离开了人群,后来又离开了文达画廊。王医生因为有患者来电话早就已经离开了。
《背影》只应该留在昔日他的作品中,而不应该再重现于生活中。天渐凉,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一件件地去做,认真做人也要认真做事,要像王医生一样认真地对待患者的口腔。
此刻,在微信上读到了王医生亲自写下的一段感言:生命属于偶然,生命就是一种偶然的因素导致两个生殖细胞相遇,发展成按照精确基因编码成长发育的一个生命体,来世界走一走,走到哪天消失,对医生来说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玄学,它的出现是偶然的,但它是整个生命历程的造化,所作所为有规律地分配。人总会死,是必然的,有生就有死,生死轮回,对医生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但在生与死的过程中,身体只是生命的一个载体,容易破碎。那么生命中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破碎,那就是精神或灵魂。而当一个人失去了爱的能力和思想的能力时,说明他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爱,生命有何意义?
我读到一个牙科医生的自白时,秋天正扑面而来。酷夏是一定会结束的,秋天是一定会降临的!故事继续着,将以什么样的形式将故事讲下去呢?阿婆来电话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电话中听到阿婆的声音,她的声音有种老年人的磁性,通常,带有磁性的声音都是迷人的。但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的声音磁性不一样,王医生经常言及口腔中的三个世界,她说只须看口腔就可以看到人的年轮,是的,听声音也可辨认出年龄。
但我喜欢倾听阿婆从手机中传递出的一个九十多岁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没有激流起伏,它是潮汐涌上岸以后的安详,从安详中又可以倾听到召唤。能被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召唤,我感受到了自己除了写作之外的另外一种生活。被这个世界所召唤的方式很多,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我们的脚步声变得相比之前任何一个世纪都更快。
快,来自时钟之下的快,是古老磁针的循环,我们已经习惯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前进与转身。但还有许许多多莫名的快,是我们的身心不堪承担的重负,更多人都被这些不堪承担的重负所摧残致死。而来自阿婆的召唤,是让我陪她回到过去的另一种召唤,是来自昔日拎着箱子奔逃的快或慢的召唤。
纵然有诸多的情绪抑集在那个午后,我还是被阿婆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那断断续续的充满磁性的召唤声所感动了,能被别人召唤,并陪同这个充满沧桑的老人回到过去,我感到了满足。穿上外衣,换上鞋子,我乘电梯下楼。
电梯门打开了,一对男女正在电梯口接吻。他们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忘却了环境和他人的存在。我站在他们前面,能够感受到他们那些令人窒息的拥吻。电梯来到了一楼,我走了出去,之后他们就手牵手走了出来。在生命的过程中,我相信,这一对青年男女无论牵手有多远,但他们刚才发生在电梯中的接吻是真实的,他们确实是因为相爱而接吻。深深地祝福他們,对于他们来说,今天是美好而甜蜜的。
步行到阿婆的四合院,只需七八分钟,其实,我们离得有多么近啊!但在如此短的距离中,我们却居住在不同形式和现实的空间里。我所住的那幢楼完全是银灰色的,仿佛是科幻电影中的某种具象,它矗立在青云街的中间,是一座看上去相对孤立的建筑,又像是一座孤岛。当初决定在这座建筑中买房,正是它那冰冷的孤岛般的气质吸引了我。
而阿婆的四合院却让我寻找到了古老的台阶,在一座座现代立体的建筑之下,竟然还保存着如此古老的四合院,这也应该是奇迹。阿婆早已在等候我。秋天下午的阳光显得很斑驳,阿婆已在等我,仿佛整座四合院中都弥漫着她将回首的时间岁月。院子里很安静,小花坐在树下绣花。
阿婆的口述史只有我能倾听到。现在,在逃亡中阿婆一家已经在南京搭上了船,他们将从南京进入武汉,轮船顺着长江在往武汉方向漂泊着。轮船上已经满载着因战乱而逃亡的人,阿婆说,战争最要命的,除了子弹之外,还有混乱、恐怖或饥饿。尽管如此,在长江水浪中朝前行驶的轮船却给上了船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希望。
阿婆说,人只要拥有一线希望,都能活下去。宽阔的长江水在战乱中变得浑浊,几乎就看不到一片蔚蓝色的波涛。但轮船已经朝江涛行驶而去,一线生之希望就是从推波逐浪中诞生的。我们坐在各自的那只箱子上,幸亏有了一只箱子,它给了我们一个座位。
人生有诸多座位,生命来临之后,人都在为争取自己的座位而奋斗。人的称谓与座位捆绑为一体,从幼儿园开始,一个拥有座位的时代就开始了。慈兰坐在长江中的一艘轮船中,那是日寇铁蹄已经践踏中国国土以后。他们从南京的码头上了船,船票当然也不容易买到。战乱期间,无论你是何种身份,都要融入苦难的人群之中去,你不可能摆脱逃难的人群,世界的各个出入口都已经被惊恐饥饿者们的喘息声所占据。
慈兰坐在人群中,很多人都用箱子来当作座位。但每个人却必须屈膝而坐,有一个座位已经有一线希望了,在眼下,所谓希望就是能够活下来。轮船向着浑浊的江面行驶了几天几夜后终于抵达了武江的一座码头,人们以为的避难之所却已经被日军所占据,他们出了码头以后,不是往城里奔逃,而是往山里奔逃。人们拎着箱子,沿着长江岸的码头继续往山里奔逃。
终于,他们逃进了一座山洞。所有人在逃进洞穴以后仿佛都身心坍塌了,之后,他们都倚着洞穴的墙壁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完以后,天就亮了。是的,天亮了,他们又一次听见了枪炮声,这种声音一路上总是震颤着耳朵,如果细看,每个人的耳朵似乎都在颤抖。啊,每个人都有两只耳朵,因为枪炮声不断,所以两只耳朵仿佛都会随同枪炮声的不同方向震颤。
故事就讲到了这里,几个大学生回来了,他们走向了坐在树下绣花的小花。看上去,他们非常欣赏小花的绣品,那个很高的大学生叫杨杰,他对小花说:小花,我姐在北京要开一家咖啡馆,我已经将你的绣品拍照传过去,她非常喜欢,说是想收藏你二十幅绣品,再为每幅绣品配制上精美的画框,悬挂在咖啡馆里。每幅收藏价五百元,你同意吗?
小花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杰说道:你说什么?你姐在北京开了一家咖啡馆,竟然要收我二十幅绣花,而且每一幅是五百元,这是真的?杨杰,你是在开玩笑吧?
杨杰认真地说:小花,你到底手里有没有二十幅绣品?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已经有二十幅绣品了,现在就可以交给我,我会快递给姐姐,她收到后就会将款打来的。小花相信了,尽管她还是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相信了,转身就跑向了她的房间,拎着一只包就出来了,然后拉开拉链,就从包里取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绣品,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幅,交给了杨杰说道:我不知道绣花还能卖钱,我真的不知道啊!
杨杰说:你的绣品很有想象力啊!你的鸟绣得也非常好,你知道吗?姐姐正是看中了你绣布上的鸟,姐姐也是学艺术的,她说现时代似乎每个人都生活得太焦虑和压抑,而你绣布上的鸟无论是拍翅飞翔的,还是栖居在鸟巢中都给予了力量,怎样学会在鸟巢中疗伤后又怎样去天空中拍翅飞翔。
小花有些惊喜地点点头,杨杰已经带走了她的绣品,我预感到从此刻开始,小花从她的绣品中感悟到了另外一种意义。站在一边的阿婆听了也很高兴,鼓励小花道:小花,好好绣吧!青云街不是有文达画廊吗?多绣出些精品,有一天我们去文达画廊办展览。听到阿婆的这些话,就知道阿婆是有文化创意的,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其内心仍然像一棵正在生长中的枝叶繁茂的大树。
只因为她是七十多年前拎着箱子在奔逃的慈兰吗?从七十多年前到现在,阿婆已经活过了那些枪炮中奔逃的岁月。而此刻,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准确地说是秋天。四个季节中我最爱的理所当然是秋天,它有些伤感,言之不尽的伤感,尽管如此,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总有一些新鲜而美好的事情会发生。
小花的绣品将快递到北京,将会镶嵌进精美的画框,悬挂在一家咖啡馆里。这个现实太值得分享了,对于一个从小乡村来到省城打工的姑娘来说,这件事当然是意外,也令她惊喜。我看到了小花姑娘眼眶中的希望,深深地祝福这个来自乡村的姑娘,终有一天,将会有更多人在小花的绣布上看到往天空拍翅飞翔的鸟儿……
我所看到的,聆听到的,感悟到的是一群鸟儿的翅膀,当我们以活着的理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时,无疑都是在倾尽全力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只有拥有问题的人生,才意味着我们饱含激情地活着。
某日,王医生突然回忆到了她上小学时的一个与牙相关的小插曲:先是她有一颗牙齿快掉了,她站在镜子前总想用手将那颗快要掉的牙齿拔下来,但怎么也无法拔下来。于是,她找到了钳子将自己的牙齿拔了下来。之后不久,班上一个同学的牙齿碰到了类似的情况,她又用钳子将其牙齿拔了下来。我想,这就是一个牙科医生的初始,她这一生是注定了要与牙床打交道了。听到这个轶闻,仿佛聆听到了王医生的一段插曲。
插曲,就像衣领感受了脖颈仰起,这一天,透过城市的秋雾,我听到了敲门声,很奇怪的敲门声。这是自我住在青云街以后,传来的第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物管的人,便将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人是谁?请你们猜猜?虽然我们已经不习惯猜测别人的生活,但在这部书中,我亦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除了写作赋予我的生活外,我同样是书中的某朵浪花。
我住青云街是私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写作需要的三要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的孤独、一片海洋式的波涛和陆地。所以我已经习惯于在这三要素中生活寫作。当然,走出这三要素以外,我绝对是朋友中的挚友,人群中的个体,生活中的融入者。而当我置入这三要素之中时,我或许是另外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写作者,一旦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房间门掩上的那一刹,我的生命与外界就有了距离。其实,这很简单,我的工作只不过像农夫走出村庄以后,投身于庄稼时的那种日复一日的劳动而已。
他还是来了,告别了几十年以后,他还是伸手敲开了我的门。尽管我厮守着自己的很多生而为人的规则,我还是请他进了门,毕竟他已经设法找到了我。自从上次在文达画廊邂逅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一座城市具有充分的隐蔽性,这也是城市与小镇乡村的迥异之外。无数人在不同的时代拎着一只箱子就奔向了城市,一座拥有人口密度的城市必然会拥有每个人生活或隐藏的空间,哪怕是一只家养的信鸽也会有它的栖身处。至于人,是城市的核心,这座城市的公园、医院、学校等机构都是为人服务的。
每个人都有公开的身份也有隐蔽生活的另一面,这或许是神赋予我们的权利。而当他站在门外时,我愣了片刻,而这一刻以后,我还是邀请他进了屋。他就像从前一样善于捕捉我的现实,哪怕是一根掉在地上的头发都会被他看见。他说:自从在画展见到你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你。
一种隐隐的痛早已在几十年的告别中从我身体中减弱。几十年的间隔和看不见彼此的距离,必将使我们经历了许多人或事的记忆和磨砺。感谢生活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他来到了露台,站在二十六层露台他到底又能看到什么?
当然,露台上有一个小小的茶台,往常写完东西,我会独自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喝普洱茶。他来了,我给他沏了一壶普洱茶。两个人面对几十年的不见或相遇时,已经不再纠缠往事,面对的都是现实。他说:自从与你告别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你换了电话、地址……我也一样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后就又到了现在,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想重新找一座城市生活,就又选择了云南。
几十年过去的时光可以用几句话就总结解释清楚,这就是现代人的风格吗?阿婆除外,她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回到过去的叙述者,只有面对她时,你才会感觉到她拎着那只箱子逃亡时的气喘吁吁,慌乱惊恐仍像锋利的箭头从身前身后穿梭而来的场景。
朝木坐了四十来分钟就告别了。他说在南郊租了一座从前废弃的工厂做工作室,如果我愿意,他哪天来带我去他工作室看看。我只迟疑了片刻之后,就答应了。他临走时对我说:作为他个人来说已经不习惯住在这样的钢筋水泥的电梯房中生活绘画,如果让他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他会死得更快。这后一句话很极端,但这句话已经出口了,他就无法收回。语言总是这样,出卖着我们生活和内心的秘密。他走了,我将他送到了电梯门口,他进了电梯,转眼,电梯门合上了。
某日,在青云街碰到了一只流浪狗,这已经是我第九次与它相遇了。它是一只小小的蝴蝶犬,正站在我身边等待着过马路。我蹲下去时,发现它小腿受伤了,于是,便生悲悯之心顺势将小狗抱了起来。蝴蝶犬便睁大眼睛看着我。它的眼睛可真亮堂,正是为了这一双让我感动的亮堂堂的眼睛,我将它抱到了青云街的一家宠物诊所治疗。
宠物诊所全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们穿着绿色的工作服从我怀中接过了小狗,现在要在电脑中录入小狗的名字年龄了,我说这是只流浪狗,那么就叫它甜甜吧,这当然是我随口说出的一个名字。诊所的医生测量后说它的体温很正常,他们认为甜甜的年龄应该在六个月左右。甜甜的档案建立起来了,并将为它制订五次的疫苗计划。之后他们又为甜甜洗了一个热水澡,再将甜甜的皮外伤做了消毒处理。
诊所里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甜甜是只流浪狗,所有在场的人们看来,我就是甜甜的监护人。甜甜洗过澡以后,褐黄色的毛发变得很干净,还散发出一股香波味道。诊所的青年人问我是否买狗粮、狗绳等,他们好像已经反应过来了,甜甜从前是只流浪狗,是我收养了它。于是,我买下了甜甜喝水吃东西的物品,给甜甜买了一件衣服,以及狗绳、狗粮等。
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将一只流浪狗狗带回家,不过,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抱着甜甜出了宠物诊所门以后,就再不忍心将甜甜放在街道上。我抱着它穿过了整条青云街,穿过了那天下午被阳光铺满的街道。除了抱着它,我还拎着甜甜的粮食、狗窝……过去,我从未想到过要把一只小狗带回家,而这一天,我抱着甜甜已经上了电梯。打开门后,我将甜甜就放在了地上,我给了这只流浪狗一个小小的家,它会与我和谐相处吗?
甜甜摇着尾巴靠近了我,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来舔我的手……从这一刻开始,甜甜就成为房间里的主人了。我有一种莫名的欢喜,看着甜甜摇着尾巴在房间里穿行时,我不时蹲下去抚摸着它的皮毛,它好像非常喜欢我伸手去抚摸它,我对甜甜说:从此,你的流浪生涯结束了。
在一只流浪狗有了家以后,我将面对另一种生命的存在。我就在这里,面对着它的存在,之后,你们知道的,在它结束了流浪生涯以后,是我们的生活。我将学习怎样去面对它的习性,从它摇尾巴示爱的姿态中,感悟到什么时候需要喝水吃食物、散步,什么时候需要排泄,等等。
这只蝴蝶犬将以甜甜的名字出现在我生活中,我正叫唤着它的名字。甜甜是一个女孩子,已经半岁多了,它非常活泼啊。我听说,狗的一岁就是人的十年,还听说狗通人性,就是命短,能活十年或几十年的时间。生死永远是玄学中的一部分,我们面对它时只能听从天意的安排。
甜甜在房间里奔跑着,如果它已经半岁多,那也就是人的六岁左右了。甜甜已经是一个幼童,如果是人的话,正在幼儿园中搭糖果屋哩!甜甜在结束了流浪生涯以后,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天凉了,我给甜甜穿上了蓝花格子的布衣,它摇着尾巴,仿佛在告诉我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站在露台上不经意间总是会将目光投向青云街四号的诊所,突然看见一个大男孩抱着一只花瓶一束鲜花走进了诊所……这真是一幅好风景啊,几天前就听王医生说诊所最近来了一个小上海。这个称谓是王医生叫出来的,准确地说这是来自上海的一个小青年,他出差到昆明,从翠湖散步到了青云街。他以为青云街四号是一家茶馆就走了进去,王医生正忙着哩,小上海說,我还以为是茶馆哩,王医生就随口说了句:楼上有茶台,你先上楼去喝茶吧!小上海就上楼去了。他在空中花园一坐下来就是几小时,王医生上来唤他说可以为他看牙了。
小上海说就顺便洗洗牙吧!王医生为他洗牙时,发现了他的一颗门牙歪斜着,便建议小上海给这颗不入眼的牙齿做一件外衣。小上海承认那颗门牙确实难看,甚至会影响他交际,以至于他想张口大笑时总是提醒自己:别张大嘴啊,你的那颗门牙太难看了,别人看到你的门牙就影响你形象的。
就这样,王医生为小上海做了一个牙套,如订制了一件外衣,遮挡住了身体上的瑕疵。小上海很高兴,在诊所的镜子里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再张开口看到了被王医生美容过的牙齿。自此以后,小上海这个名字就经常被王医生挂在嘴上。
某一日,王医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后高兴而神秘地告诉我说:青云街四号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走进来的每个人都带着故事进来,又带着故事离去了。你如有空就经常到诊所来,你会听到很多故事的。我也曾做过作家的梦,但命运却让我做了牙科医生。
小上海已经到诊所去了,关于青云街四号我一直想寻找到第三号主角,但尚未找到啊!不过,我自己应该是第三号人物。今天恰巧我写作不太顺利,我便决定到青云街四号去看一看。知道我要外出,甜甜就扑了上来,它很想并希望我能带上它去外面走一走。但今天不行,我不能将甜甜带到诊所去。我蹲下去,伸手抚摸着甜甜的脊背轻声说:甜甜,今天不能带你出门,你乖乖地守着家哦!
王医生在微信中写道:流逝的时间就像一片片凋零的树叶和花朵,但永远飘落在定格中……
甜甜明白了我的语言便朝后退下,是的,我关门的时候,它总是会知道退下,说明甜甜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我下了电梯,这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光,我们总是与各种时光相遇,正是它消磨着我们的灵魂。
这么说,青云街四号到底有多少灵魂在此相遇呢?之前,我曾说过王医生穿上白大褂的时候,是一个纯粹的牙科医生,而当她脱掉白大褂的时候,有一种妖气缠身,她像是精灵在她的诊所中穿梭不息。进诊所就看见了那只大花瓶中插着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一看就知道这是小上海刚刚进门时抱着的那只花瓶和鲜花。这是只褐黄色的陶艺花瓶,在这座城市,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买到这样的花瓶的。
小上海为买到这只花瓶肯定费了很多心思。当然,两条路径可以买到这只花瓶:可以从网上买也可以用行走的方式在这座城市的商铺中搜寻。这个时代物质生活已经累积成一座座丘陵,人类创造商品的速度和能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狂。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搜寻我们的灵魂在何处流亡?别以为只有在阿婆所置身的战乱史上,人的灵魂才会流亡,在和平稳定的时代人的灵魂仍流亡不息。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流亡着,青云街上的多种车辆以车轮的形式在流亡着,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用行走的方式在流亡着。
小上海进了诊所,美容了牙齿,也就认识了王医生,此刻,小上海正坐在空中花园喝茶。王医生将我介绍给了小上海,又将小上海介绍给了我。小上海姓陈,但王医生已经省略了他的姓,唤他为小上海。小上海当然是青春族,二十五岁左右,发型特别酷。谈到发型,青云街就有一家发廊,我经常出入那家发型修整头发,在我看来,在发廊中的美发师一个个长得都像明星一样。有人称这是一个戏子的时代,人们都崇拜明星去了。发廊中的那些美发师无论衣饰形象都像极了戏子式的明星。
小上海也很酷,他说每个月都有机会到云南出差,每次出差来云南对他来说都是在休假。因为云南的天空太干净,空气太新鲜,人情世故很温暖,他就喜欢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小上海仰着头,仿佛正在观赏着天空中某朵云彩的变化。
小上海说,每次来王医生的诊所,就像在疗伤中聆听一首歌曲,很松弛也很缓慢,当飞机每次降临在长水机场时,他就好像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囚徒突然间获得了自由。
人的追求实际上很少,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已经使我们知足而产生乐趣。小上海亦如此,他说,只要回到上海,他就想逃出来。他是在上海出生长大的,二十岁之前他几乎每天就是在上海成长读书之后有了工作。是他的工作让他有了出差的机会,这些年来他去过许多城市,但感觉到跟上海都差不多。
而当飞机降落在长水机场的今年夏天,天啊!他真的有一种从囚禁中获得了自由的感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离头顶不远的天空中飘动着,空气扑面而来使他嗅到了树林中的气息。于是,僵硬的身体开始变得松弛,似乎脚上的镣链已经解开了。
小上海看上去确实很松弛而喜悦,看他这张青春的面孔,怎么也想不到囚禁而被镣链所束缚的身体。王医生上来了,小上海将藤椅挪到了王医生旁边说道:今晚,我请你吃饭,可以吗?王医生说儿子班上今晚要开家长会,她得去开家长会。小上海诧异地说:王医生,儿子?难道你已经有儿子了吗?王医生说: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小上海说:看不出来你的儿子已经上初中了。
看不出来的真相浮沉在生活的内核中,就像一只核桃,其壳坚硬无比,但将一只核桃捏在手中时,总想用力将它捏碎,因为想吃核桃。当然,核桃有一种坚硬的吸引力,每一次将一只核桃放在手中时,我都要观察核桃壳上深浅不一的花纹,它们像是心脏的纹理,将我们引向核桃的内部。核仁营养多多,造物主在世间造下的每一个存在,都不是唯一的,但却是奇妙的。
小上海很年轻却开始了逃避上海,这对于他来说,是觉悟罢了。这类似宗教,所有的宗教都是一门功课,是教育中的功课,如果我们的学校能有宗教这门功课,或许我们的孩子会觉悟得更早些。觉悟之路,就是回到自身,回到那个迷失在时间中的自我身边。回来或远游,教会了我们如何在生活中选择人生的方向,同时也在确立自己的道德底线。
每周四是我与阿婆约定的时间,下午两点钟我会准时地出现在阿婆的老宅。由于我们的时间太零碎总是被各种事情占据打扰,上次我跟阿婆就定好了时间,每到周四的下午就去听她讲故事。我和阿婆是相互需要对方,在阿婆那里,我所需要的恰恰是与青云街四号的现代建筑可以隔离出去的另一个世界罢了。
在另一个世界,有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等待我去探索。阿婆是这条逃亡之路上的亲历者,正是她拎著箱子在战乱中将七十多年前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她的故事很旧很旧,就像家里的一床旧棉絮的颜色,像家里一台废弃了的旧收音机的模样……我喜欢在此陪同九十多岁的阿婆回到她的蒙难史中去。
同时阿婆也需要我。后院的小天井,这是阿婆和我单独面对的一个小世界。过去我并没有发现这里的小天井,说实话,我真是太喜欢它了,坐在老藤椅里,面对阿婆时,每每抬头就会看见墙壁上的斑驳,我看这些墙壁上每一个局部都像画家笔下的抽象画面。阿婆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看得出来,她之所以期待我与她见面,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她的聆听者,后来又因为发现了我的作家身份,所以,她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将她经历的故事写出来。
星期四下午两点钟,我会非常准时地出现在阿婆的老宅中,游离在下午的阳光下,是阿婆的语言在游离,如果细听,阿婆仍带着老上海的语调,尽管她来云南已经七十多年了。语音就像每个人所制作的音乐,它应该是旋转的。
我正在重述一个现实:故事中的慈兰就是现在的阿婆。时间的倒叙重又回到了武汉郊外山林中的洞穴。人们倚在洞穴中已经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全部吃完了。如在此继续隐藏,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的困境。武汉已经明明白白地沦陷了,唯有向新的地方转移逃亡才有希望活下去。
经多方周转终于来到了越南。一家人之前就已经听到了传说中的云南,说云南是西南之隅,是真正意义上远离战乱的地方。如若要按照传说中的路线走的话,最快最安全的路线就是抵达越南再乘小火车到达昆明。
去越南的线路在阿婆的叙述中被简化了,或者因模糊而忽略了。生命中的许多记忆穿梭交织,就像一只黑蜘蛛所织出的网,我们大多数情况下都看不到蜘蛛在织网,黑蜘蛛所置身的孤独境遇,我们很少研究也很少亲临其境。只有在一些偶然的日子里,猛然出入一座老宅,你会看到一只黑蜘蛛在老宅那些布满尘封历史的角落,编织出了一张巨网,一张孤独的网。
除老宅外,黑蜘蛛也会在原始森林中巡游时织网。在它们生命的迹象中,织出的每一根纤细的丝线,都是用来消磨光阴的,每一只蜘蛛都在织网中将自身投掷其中,这张巨网从第一根线开始,其布局就是一只蜘蛛的游魂图线。
阿婆省略了如何抵达越南海防的逃亡路线,她的思绪很自然地就穿越到了滇越铁路中的小火车。众所周知,滇越铁路是法国人修建的,是百年之前法国人在中国云南留下的法式铁路,也是云南历史上最早的一条铁路。我曾在这条铁路的许多火车站停留过。我不知道阿婆是否会记住滇越铁路上的特级火车站碧色寨。
碧色寨这个名字很迷人,它是炫幻的,超越了现实。但你想象不到碧色寨就是滇越铁路上的一座真实的寨子。它在百年之前存在着,如同一只陶罐就立在那里,立在褐色的山野中,如今碧色寨仍然是一座村寨,这个事实以及地理面貌的存在是真实而永恒的。
阿婆说,在越南海防乘上滇越铁路上的小火车时,仿佛身体中的心跳才终于有了归宿。当车轮滑动时,确实已经听不见炮火也看不到硝烟了,在那一时刻,全家人还有另外的一些逃亡者都将传说中的云南当作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终的归宿之乡。
年仅十七岁的女孩慈兰坐在火车车厢的窗口,一路上她总是将纯白色镂空的窗帘掠开,眺望车窗外的高山或峡谷。生命中她头一次看见了如此秀丽雄峻的山川,并看见了峡谷中白花花的瀑布。小火车速度缓慢,在如此缓慢的速度中既可以摆脱逃亡路上的惊恐疲惫,也可以安抚内心。
当然,特级火车站碧色寨还是使他们感到了惊叹和意外。首先,在这里,火车需要加水,他们可以从车厢进入月台。世界真是奇妙啊,他们下了车厢便看到了下面两个场景:一群妇女手里拎着竹箩,里面有冒着热气的煮鸡蛋和金黄色的包谷;几头水牛在枕木铁路外的田野上耕地。
对于逃亡者们来说,这两个场景使他们确认子弹或硝烟炮火已经离他们远去了。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但在这里看不到子弹。月台上穿着当地人布衣的妇女们手里拎着的竹箩中的鸡蛋和玉米还冒着热气,足以说明这个区域的安详。水牛们在枕木外的田野上耕耘,也正说明天空中没有飞机轰炸,大地上没有难民在奔逃。
除此外,特级火车站上还有那么多的外国人……慈兰睁大了眼睛,他们一家人买了鸡蛋玉米又重新回到了车厢中。自从逃离上海以后,就没有吃过任何温热的食物了,甚至在很多时候连坚硬冰冷的食物都无法找到。慈兰坐在窗口,手里拿着鸡蛋和玉米,她轻轻地剥开了鸡蛋,这时候,在刹那间,仿佛所有逃亡时间中的战乱都已经远离他们而去。
所以,我们饥饿时只有寻觅到食物才能安心。当食物来到嘴里时,牙齿的咀嚼就非常重要了。你不能忽视你的牙,当你忽略你的牙床时,往往是你的牙齿未生病时,这时候你忘却了牙床是你身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当你忽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时,往往是你的身体没有疼痛感的时候。
起初,走进青云街四号诊所的都是牙床生病者,当王医生治好了他们的病以后,这个地方成了他们来来往往的地方。阿南是另一个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仍称她为女孩。阿南是一个未婚者,她就经常出入王医生的诊所,她说,她是来王医生诊所喝茶的。这个现象很特别,那天,我们谈到当今教育时,阿南说她上小学初中时都是一个问题女孩。
阿南留一头乌黑的头发,身体健康,目光有神。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见阿南,她在一所大学任教。阿南教国学。现在国学班很多,普级必泛滥,所以,我对于阿南所教的国学也同样产生了质疑。教育所产生的问题当然也就是成长衍生出来的问题……这些问题犹如肥皂与泡沫的关系,它的作用是要涤净衣物上残留的污迹。
说起衣物上的污迹就多了,首先是人身体中的汗腺所散发的。人的身体皮肤上有数之不尽的毛孔,这些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毛孔,就像针尖一样大,却帮助人体排毒。汗液出了皮肤便与紧贴的内衣相交,便污染了衣服。除此之外,就是来自灰尘、食物的污迹了。人只有与世间污迹相融洽,才能产生生命本体所具有的活力。
现时代的洗涤品之丰富,可以排遣人们日常生活中对污垢的忧虑。人并不害怕污垢,害怕的是从身体上脱下的一大堆衣物的处理。教育也是同样,每一种教育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帮助人体洗涤污迹,使其身心散发出阳光的能量。
一個吹泡泡糖的孩子正走在青云街上,这是我看到的最为心悦的场景:身穿蓝格子衬衣的小男孩大约六七岁,他独自一人走在青云街上,似乎可以忘却外在的一切,哦,一切!他吹着白色的泡泡糖,头微微仰起,将一圈圈白色的泡泡糖吹向了天空。我的目光随同那些泡泡糖的圆圈而去,它们在天空中散开便消失了。
男孩的快乐让我想起了来自乡村的草垛。那年中秋,我们一家在乡村过中秋节,我就是走在青云街上这个男孩的年龄。当时,我跟村庄里的孩子们爬上了草垛。村外的大榕树下有几十个大草垛,想起来,那真是天堂啊!所谓的天堂在人世间无所不在,其中,在深蓝色的夜晚,坐在一座金黄色的大草垛上仰头看星宿月亮,也应该是我享受到的天堂之一。
那草垛柔软,散发出稻草的气息。我们天天在吃大米,又有多少人的记忆深处保留着稻草的香味呢?我并非是在抵抗现代文明,面对一个远离草垛的时空,我刚才又转了一次身,又重回到现状,而在我转身之间,那个吹泡泡糖的男孩已经消失了。
阿南教国学在山坡上,她任职的学校依傍山坡。我来到了阿南的校园,想看看她班上的问题男生女生。这是一个特殊班,学生都是从县乡村庄里来的。那天上午,阿南让学生们在教室里学泡茶,每人的书桌上都有茶叶等器物。
我坐在他们中间。阿南曾经告诉过我,这些孩子带着弹弓等器物来到了学校,他们心性自由惯了,因为从出生时,他们就在大地上滚滚爬爬,这是他们的成长空间。与大城市孩子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上没有幼儿园的糖果屋,但他们可以像猴子一样爬树,可以用身体纵横沟渠,可以在山坡上放牧羊群。
乡村与大城市的孩子们成长的迥异,可以用两幅图像显示:早晨,大城市的孩子被铃声惊醒后起床,在睡眼惺忪中喝了一口牛奶吃了一片面包后钻进了公交车、电单车、轿车后去上学,在堵车和拥挤的街景中去上学;早晨,乡村的孩子们被一头大红公鸡的欢啼声叫醒,他们从火塘边的灰烬中挖出一只温热的土豆便出门了,路上有牧羊人有早出到庄稼地干活的农人,而他们一边啃着土豆,却已经不知不觉中走了五六公里到了学校。
不同的环境具有不同的成长简史。大城市长大的孩子,家里从小就有无数塑料玩具,他们可以在家里的房间铺轨道让火车轰鸣通过,或者是用遥控器指挥着轮船、坦克、挖土机、越野车的速度。而与此相反,乡村的孩子也在玩游戏,他们用祖传的弹弓追踪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他们从小就学会了爬树去掏树冠之上一只只鸟巢中的蛋……
人出生以后成长的背景,理能当然就是生命的老家。无论你将来固守老家,还是乘风破浪抵达了许多浩浩荡荡的内陆,但一旦回头,你仍然生活在老家的往昔深处。这种纽带,是众神为每一个生命所设置的原乡。
王医生发布微信时曾写道:美的本质就是一种孤独,美是贤哲的宗教,是万物的征象,体现在理智的成果上。当你相信距离产生美的神力,是我们珍惜生命的开端,是我们热爱生命的源泉,美可以把你的心送到一个女人的宝座前,这里是一面明镜。
混沌而清澈,两者交替,随光线沉迷上升。惶意弥漫,教会我们在两条不同而又暗自交替的路线中行走,水滋润着咽部,轻柔而清过了锋芒。
很好,新的一天,青云街四号也应该是精灵之家吧!在我看来,精灵这个词很美丽,它首先让我又看见了皮毛,人体肤上的皮毛已经被肉色所掩饰了。
更多常态就是这样:看见鹰飞得很高很高,它的翅膀往云穹深处去了。它的理想超越了身体的距离。而我们却蜷缩并安居于自己身体的方寸之隅,故往而思,故守于斯。
也有这样的时候:我们眩晕奔命,一念间色如紫黛。世界最欢悦的时辰,是自己爱上了自己。吾爱,往前走一步是道不破的语境。只有语境让你渺小地爱,自尊地爱,无妄地爱,永无止境地爱。如何爱,是一个问题。
天又亮了,好天气总是让人爱上生活。今天应该是《青云街四号》,而不是其他。这是必须的,已经偏离开《青云街四号》好长时间了,这段时间我们在干些什么?无论我在干些什么?青云街就在那里,它独自存在着,谁都无法剥离篡改它的名字。在它名字的延伸之下,我们总要将这个故事讲下去。就像许多人讲废话总要将废话讲完。我倒觉得讲废话的人很有意思。故言之,废话,即是那些不该言说的,多余的,无意义的话语。这个世界太现实,它更多需要的是实用话语。而废话,只能在废墟中生长消亡。写作,就是以其作家孤独而奇异的禀性探索那些绽放或已经消亡在废墟上的语言。所以,我们要重建废话的语言功能。《青云街四号》所通向的一条语言迷径,即重现我倾听到的寻访到的那一座灿烂而妖娆的废墟,它是花园也自然有通往迷宫的道路。
重现一个我刚经历的故事吧!我朋友的朋友患上了不明不白的病,她给我讲述故事的地点,正好又是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下午的阳光,正好是来自冬天的阳光,只有在云南,你才能感受到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阳光洒在茶壶杯子的边缘,尽管如此,我们却在朋友的朋友的生死路上感受到了无奈和伤感。
朋友的朋友在患上不明不白的病之后,身体中的免疫系统开始下降,从肝脏到肾脏到心肺都被病毒腐蚀,他的家人带他去了上海、北京治疗,花了几百万元后回到了老家。他的老家在云南一座县城,他在老家盖了座几百万元的庄园,当朋友们护送他进家门时,一个朋友惊叹地说,这座庄园太适合人居住了!朋友的朋友的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她撑着拐杖望着与病魔已经搏斗了太长时间的儿子,走到刚才说话的那个朋友面前哀求道:你喜欢这座庄园是吧?只要你替我寻找到能治好我儿子疾病的神医,老娘就作主,将这座庄园送给你!后来,我朋友的朋友又重新回到了省城的重症病室,靠昂贵的针水医药维系了几十天后,结束了生命。
王医生经常念叨一句:这个世界比起生死,任何事都是屁事。如果想不通什么事,就去重症病室走一圈,你会自然感受到你获得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能量来自何处?通过时间更深入的鉴别:松枝散发出了香味,柴火开始了燃烧,水流开始了更漫长的旅程。
王医生刚刚又在微信中发宣言了: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性格、志向起决定性的作用。但,人的生命取决于读过的书和遇到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遇见谁?在哪里遇见?这是一个出世或今世的结合点。小上海正好给王医生送花来了,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只有像小上海這般年龄才可以充满激情地去花店买花,再充满激情地怀抱鲜花穿过青云街的市景,出现在青云街四号门口。
脱离了战乱年代的地球,再也看不见子弹在空中穿梭了。我们的故事正在讲述在一个被互联网完全笼罩的现实处境中,人,作为人遇到了谁,又该怎样去解决生活的问题。小说写到这里,天又亮了,我喜欢天开始亮起来的瞬间,无数的光穿过层层窗帷,逼近你眼帘下的现实。于是,翻身而起,穿上鞋,洗干净在梦游中迷失了很长时间的一张脸,洗干净了前额,它很重要,在镜子里,我首先看到的就是额眉,它几乎就是帮助我顶住阴晦的支撑点;再就是眼眶,它是我的泉眼,是润泽我时间的池塘;再下面就是鼻子,因为有了它,呼吸是那么自由;再下面就是嘴,早年,在我咀嚼中有青涩苹果的味色,因为那时,我自己就是一只青涩的绿苹果。你的咀嚼跟你经历和消磨的时间密不可分,你的咀嚼会忠实地体现出在从牙齿舌苔绵延在时间中的味道。
随同时间的移动,你将会咀嚼到青涩味之外的另一些东西。世界太庞大了,我们力图按照自己的设计成长,然而,无数次的来自地球的光热,轮回不休的意念遇到光热时,也将会被悄无声息地被改变,道理极为简单:在你不经意之间,青涩味的苹果已经从果园中消失了,我们将去咀嚼味道相反的果味——即已经开始成熟的红苹果,之后,是果园中的荒芜期。人之一生面临着将去经历三种境界的轮回:从咀嚼青苹果再咀嚼红苹果再咀嚼果园中的荒芜之味……之后,春天又再度降临,但你一定要勇敢坚韧淡定从容才能够迎接春天的降临。
第二章:逃之韵
我们的钥匙总是带在身边,道理很简单,如果离开它,你就无法进门。门是一道屏风,它上了锁,从千万年前开始,门就上了锁,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古老支撑点。但当我们每每掏出钥匙的时刻,总能感受到手握住钥匙的光影,这是一个活着且感受到世界历史融入个体的微妙时间。
深爱这个时间的人群中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她掏出钥匙的时间,也正好是我来探访她的时刻,我们都带着各自的光影出现在那座老屋的门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是此刻的场景:用一根绿布条拴住的钥匙在她手中晃动后,就插进了钥匙孔。借助于她九十多岁的年轮之手,钥匙已经插进了孔道。
当她的手转动时,我又一次看见了她手上的经脉,它循环着,钥匙转动后结束,门开了。钥匙,是来自远古的索引,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现时态中手机消磨了多少人的好时光?无人可以解释。尽管如此,在青云街四号之外,在这条被银灰色巨厦笼罩的后面,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刚刚使用钥匙打开了门,在她百年的老屋中,飘来了暗香。
光线弥漫中可以看见老人的皱纹,而在这一刻,她将作为七十多年前的慈兰出现。叙述总是跳跃着,我惊叹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在来自口语的叙述中不断将语词推向身后时,也会回到现在。身后是拎着四只箱子的一家人走出了小火车,在那个暮色合闭的时刻,他们在枕木旁外朝前走。看得出来,他们终于嘘了口气,因为终于抵达了滇越铁路的终点站昆明。
七十多年前的昆明,在那个黄昏中看上去离逃亡或战乱已经很遥远,这使得那群拎着箱子走出来的人的表情和步态显得松弛。慈兰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她拎着箱子对家人说:我们终于不再逃亡了,不再害怕子弹了。他们拎着箱子朝着有灯火的城区走去,那一晚,他们竟然走到了翠湖边,在一家客栈中住了下来。
之后,慈兰独自一人在城区中行走。虽然看上去已经离开了战乱时代的逃亡之路,但一家人并不踏实。父母已经商议过,要在这座城市长期避难了。久住客栈让人没有家的感觉,尤其是母亲,她说,住客栈让我们无法安心,只有买下一座房子,两个孩子才可以继续上学,他们大人也好到外面做事。
父亲和母亲花了好几天时间在寻找可以买下的房屋,看得出来,他们不再想逃亡了。结束惊恐疲惫的逃亡生涯后,作为父母当然想置下一座可以永远安居下来的房产。终于,他们在青云街看到了一座四合院在急着出售,原来的主人在缅甸做生意便将一个家族都带了出去,这座四合院便无人打理。恰好他们来了,慈兰的父母很喜欢这套民宅,谈好了价钱后,便进行房产的交接手续。当父母将那份房产契约带到慈兰和哥哥慈歌面前时,他们便有了安居这座城市的理由。
母亲从逃亡的那天开始,时时刻刻都走在前面。她四十来岁的年龄,穿着上海裁缝订制的旗袍。看得出来,慈兰的母亲是一个喜欢穿旗袍的妇女。一些事物存在或消失,就像旗袍,我看见了七十多年以前随同战火流亡到这座老房子来的那一家人,当我看见那个身穿旗袍的中年妇女,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和丈夫来到这座院子时,我深信,那一时刻,这个妇女的生活录中有了新的色彩。
中年是一个充满了焦灼感的危机时代,有一部电影叫《生化危机》,我曾看过这部电影的上集或分集,我喜欢电影的那个女主角,在生化所演变而来的一系列危机中,她是一种性感而智慧的浪潮。她在生化危机中勇敢地战胜了魔鬼。
中年的焦灼感中置入的是与青春浪潮完全相反的魔幻生活,就像七十多年前的慈兰的母亲,她身穿旗袍,始终拎着箱子走在前面,慈兰的父亲则走在后面。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女人为什么总走在前面?这并非她们勇敢无畏,而恰好相反,走在前面的女子总是想跑得更快,用慌乱的速度寻找到避难所,而走在后面的男子通常更从容不迫。就像走夜路的一群人,胆怯的人要么走在中间要么走在前面,因为有一种本能告诉他们说,妖怪是从后面追来的。
妖魔鬼怪难道确实是从后面追来的吗?在他们一家人终于获得了房产契约安居不来以后,生活又开始了新的变化,慈兰的母亲在青云街开了一家妇产科诊所,父亲到一家银行上班去了,哥哥却始终没有去找工作。他说:事实上,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参战。二十岁的哥哥总是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战火硝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到这座城市。
哥哥慈歌总是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沿着城中心和郊区行走,有一次他还用自行车载着慈兰去看滇池。通向滇池的路是从田野中被人走出来的小路……在九十多岁的阿婆的回忆中,那时候的滇池岸边全是农田,没有任何房屋。还有长到人高的苇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哥哥会将自行车停在苇草中,带她去看苇草中的一只只鸟巢。
鸟巢可真多啊!阿婆刚想描述七十多年前滇池岸边苇草中的一只只鸟巢,门开了,几个大学生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女孩。一个男生走到阿婆身边说,他们带回来的女孩是人体模特,今天下午光线很好,他们要画这个女孩的裸体。阿婆戴着耳机,好像已经听清楚了男孩说的事。阿婆点点头说:画吧,我在缅北战场是护士,我曾经护理过许多垂危的病人……
阿婆没有再讲下去……看来,那个男孩刚才是来跟阿婆商量画人体模特的事,因为,这毕竟是大事,但他一定没有想到阿婆那么快就同意了。他们带着那个女模特进屋去了。小花回来了,我这才发现刚才进屋来并没有看见小花。阿婆告诉我,小花的父亲生病了,小花将父亲带到了省城看病。
刚从医院回来的小花,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我走到她身边,询问了下小花父亲的病情。小花说病来如山倒,几天前父亲还在庄稼地里干活,尽管许多村庄里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但小花的父亲是个例外,她说父亲习惯了守候着庄稼地和小花的母亲和八十多岁的奶奶生活。父亲对城市生活好像是没有任何向往。他对小花说:我在家里守着这些土地和你的妈妈和奶奶,心里才踏實,城里人的生活我过不惯,你走吧,到城里去谋生吧,有空时再回家来看看你妈和你奶奶。
父亲看上去就像是村庄里的一棵已经活到了中年的树,这棵树在小花的内心世界是那么强大。她每每想念村庄和家里人时,眼前就会出现父亲的形象,他像一棵已经进入了中年的老树,将强健的根须植入了厚重的泥土。父亲离不开庄稼地,天未晓,父亲带上煮熟的土豆玉米和饭团朝村外的山地走去。父亲习惯于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干整整一天活,夕阳落山时才回家。
小花当然不相信父亲会倒下,母亲给她打电话说父亲昏倒在庄稼地里时,小花根本就不相信父亲会倒下。她本能地拒绝着这个对她来说不靠谱的现实,但父亲确实倒下了,那个像树一样将强健的根须融入大地沉土之下的父亲,那个健康的正值中年的父亲真的倒在庄稼地里了吗?
母亲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搭上一辆拖拉机将父亲送到了小镇医院,又转院到了县医院。这些过程起初都是小花的母亲一个人承担着,直到县医院对母亲说,父亲的病非常危险要转省级医院才可能治疗时,母亲才打通了小花的电话。
小花对阿婆说,这几天她大约都要陪同母亲去医院照顾父亲了。小花的言下之意是让阿婆好好照顾自己。对此,阿婆安慰小花说:去吧,孩子,阿婆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院子里又住着几个大学生,没事的。我也安慰小花说:没问题的,我离阿婆很近,我会每天来看阿婆的。
小花说她回来还要拿银行卡,因为父亲急需一笔住院费,幸运的是住在这里的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杨杰,将她的手工绣品推荐给了他北京的姐姐的咖啡馆……小花进了她住的那间小屋,很快带着银行卡出来了。她手里紧紧握住那张银行卡,仿佛那张银行卡可以马上救她父亲的命。
小花很快就走了。我和阿婆站在院子里,阿婆低语道:小花的父亲没事的,人都会生病的。我说:没事的。是的,许多来自生活中的焦虑,跟你的意念有关系,当你把一个阴郁的意念往阳光那边上升时,阴郁就渐次消失了。
活着,确实需要一些能量。那么,能量出自何处?通过更深入的鉴别:松枝散发出了香味,柴火开始了燃烧,水又开始了沸腾。这是我喜欢的来自能量的几个小场景。
几个大学生此刻应该正在他们租住的工作室画模特,他们的工作室完全敞开着窗,我有些好奇。大约是写作的原因,对于存在的许多现象,我都想用视觉去探测。我已经走上了对面房间的台阶,只有上台阶才可以站在他们工作室的窗口。
杨杰他们三个人正专注地绘画,女模特赤裸着站在屋角,但赤裸的是背影……啊,我想起来了什么?在某年某月,我也曾经赤裸着背影为他当过一次模特……我们的生活,某些章节已经翻过去了,另一些章节却正在降临。
那个站立在屋角的女模特,此刻已经隐去了前面的形体。年轻女子那赤裸裸的背影或许更能呈现阴柔之美,她那脊背的曲线像花枝盘桓在光线中。尽管这老屋中的光线显得更斑驳,但我发现了,绘画者们正是需要这个下午,来自外在的光线从敞开的木窗中,西移到那个女子的背影中……
王医生也有背影,当她为牙科患者治病时,她身穿白大褂。她的衣着是时尚的,但在她衣柜中仍然保留着挂旗袍的位置,我问她是从什么时间喜欢上穿旗袍的,她说是从家里的一本老照片上看见了旗袍,是她母亲年轻时代的相册让她少女时代就开始了做身穿旗袍的一个梦,那个梦曾经出现在真实的梦境中,那一夜她在梦醒以后看见了自己身穿旗袍跟一个男子私奔的场景……
这个梦很朦胧,包括自己的形象和私奔的那个男子的形象。在梦中的王医生,是拎着一只箱子跟一个男子私奔的。在许多闲下来的时光中,王医生和她的朋友们坐在空中花园中发呆喝茶时,总是会回首这个梦,王医生把这个梦纳入了前世的一个场景,再纳入了未来的一个场景。
所谓前世的一个场景,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在前世,王医生就是那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她在烟雨朦胧中拎着一只箱子跟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曾经私奔过。这个前世的场景直到今天,仍在王医生的梦境中出现,说明前世正在寻找因果。
所谓未来的一个场景,是未发生过的,它在梦境中出现,意味着它在暗示着未来的某一天……这种暗示被王医生作为梦境不断复述着。
《青云街四号》是一部穿越时间之书。作为写作者的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前世和现在及未来。就像某天,我感觉到她过来了,就像蝴蝶过来了。就像翅翼拍击处,一阵烟雾过来了,她过来了,飘过来了……生命中许多个瞬间,虚化了我们的苦难。
美好赋予你微妙的空间,是否醒来以后,再安于你的食物、属性?醒来,意味着全身心的获得捕捉与万物的关系,与其和谐相处的能力,并能在你咀嚼每一种空气水草叶果浆中感恩你获得的福音。每一种福音源自你与此相遇相随的心性,一心一意归奉的理想和道德。唯有那些心怀锦绣的人才有白云朵朵,方可编织云絮。而大地深处潜藏的每一谷物,都是遇见你后而露出的原貌。
原貌,首先来自自己的内心,只有携带心灵者,才可能去造访这个美丽神秘而又充满黑暗或混沌的世界。
阿南带着她的学生来诊所看牙。男孩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来上冶金学校了。男孩的脸黝黑,让我禁不住想起云南山冈上许多岩石上被风雨沁透的色泽,或者像山寨火塘边被烟熏出的那种黑。阿南说男孩是从怒江边的村庄里走出来的,他这几天患上了牙周炎,所以,阿南就将男孩亲自带到了诊所。
王医生免费为男孩开始治牙,男孩躺在治疗室中时,我就站在王医生的身边。男孩睁大了双眼,而当王医生将灯光移近男孩的头顶上空时,男孩却突然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王医生的手。此刻,王医生双手戴着乳白色的手套,手里握住金属治疗牙器,男孩从床上跳了下来说:我不治牙了,我不治牙了……
男孩一边说着就要往外面跑,阿南走上前一把拉住了男孩的手臂说:你如果不治疗,到了晚上你又会很痛的,让王医生帮你看看牙,我感觉到你不仅仅是牙周炎的问题,你还有牙龈红肿等诸多问题,它已经影响了你吃饭上课,我答应过你的父母要管好你的……
男孩说:我们那座小村寨里的几十户人家从出生到老死,都从没有人进入医院,也没有得到過任何治疗,吃过任何药片……我为什么要治疗?
是的,男孩确实已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为什么要治疗?
阿南退步了,我知道阿南所教的班,是从旷野大地深处冒出来的几十个天性自由的男孩……他们来上学已经不容易了。阿南之前曾患过一段抑郁症,阿南曾告诉过我,她中学时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女孩子,除了各科成绩差之外,她在初一时就开始了逆反。
现时代中学生的逆反,不仅仅是一个来自教育本身的问题,它还应该追溯到孩子们成长时的背景。说三件事,就可以兀立出另一幅图像,就说说不远的事情,以手机为例,在没有手机之前的孩子们是怎样成长的。
第一幅成长图像:一个孩子在公园深处追赶着一只蝴蝶,那是一个女孩,夏天,她穿着小白裙子,腿上有粉红色的长袜,穿一双同样是粉红色的旅游鞋。她发现了公园深处的一只蓝蝴蝶在她头顶上空不慌不忙地飞行着。女孩将蝴蝶追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身后的母亲赶了上来,女孩不再追了。突然,女孩在公园中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三四只同样色彩的蓝蝴蝶,女孩小心翼翼躬起身子,开始走向栖身在树叶上的几只蝴蝶。女孩伸出手,小心地捉住一只蝴蝶。女孩将蝴蝶放在手心中再伸向天空,小声地对蝴蝶说道:蝴蝶啊蝴蝶,现在你飞吧,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飞走吧!那只蝴蝶似乎听懂了女孩的话,它果然就从粉红色的手掌心中往空中飞走了。
第二幅成长图像:山坡上男孩们在爬山,女孩们站在树下。男孩们要在树丫中找到那只鸟巢,真正的鸟巢都是看不见的。鸟世界看似微小,却繁殖出了无数的生命。无意识中往窗外天空看一眼,你就会偶遇飞翔在各种节令中的鸟群。但鸟巢却是很少看见,很简单,鸟的家族们同将会为它们的繁衍生殖建造一个房间,而鸟巢就是生育室。男孩们顺着树身往上爬,在一个没有手机的世界里,这是他们的乐园。当男孩们在树上找到了一只只鸟巢时,他们会惊喜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树下未爬树的孩子们……在过去的无数年里,这些孩子都会顺着树身训练自己爬树的能力,而当一个孩子从鸟巢中掏出一只幼鸟时,他们握在手中,倾听着鸟语,这是原生音乐中的天籁,也是一个孩子成长史上最为仁悲的时刻。基于此,很多孩子最终还是将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重新放回了鸟巢,或许是这个成长期的男孩倾听到了母亲的召唤。
第三幅成长图像:在一个没有手机的时代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辰,孩子们就会簇拥成堆,让长者们讲故事,他们最爱倾听的无疑是鬼故事。这个共性说明我们的大千世界中存在着妖魔鬼怪的传说,无论是妖魔还是鬼怪都是时间旅途中的异客。这个普遍存在的共性也充分说明,人,是需要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培植自己对善恶的分辨能力的,同时,人,哪怕是一个个孩子都会睁大双眼,在这个世界上以自己天真的幻想去寻找天使战胜妖邪。这个共性也说明了,在一个没有手机的年代,口头传说者将民间的轶闻绵延在风中,你虽然看不见呼啸的时间风力中有多少只耳朵在倾听,但一代又一代人却倾听到了来自神秘宇宙的传说。
我从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我自己就经历了上述三个图像的成长记忆,简言之,在这三个属于过去时代的图像中都有我的存在。
面对这个拒绝治疗的男孩,一个已经十六岁的男孩,我完全能想象出他出生并成长的那座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寨,那是怒江边的村寨。我相信这个男孩述说的现实是存在的。在那个远离现代文明的村寨里,他们生活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中,他们知道很多植物药草可以治愈疾患,所以,村寨里的人们从出生到死,都未曾进过医院。
祈愿男孩成长生活的那座村寨,永永远远延续着自然的生自然的衰亡。祈愿那座村寨中生活的人们永永远远厮守着古老的原生态生活方式,永远健康地生,安详地消失。
互联网的时代降临后,完全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俗。手机成了掌上之玩物,最重要的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时间的速度。现时代的孩子们太早地认识了手机的功能,它无所不在的功能让成长期的孩子们从手机上就学会了穿越地球、太空,学会了在手机上玩游戏。每一局游戏的发明者,无疑发明了手机上的竞技战争,满足了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人们的另一种欲望。
在这样的背景中,纸质书的阅读者越来越少,风语鸟鸣的聆听者越来越少……中学生们迎来了他们青春的成长期,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网络,使所有人都置身其中,因而他们获取的每一根从手机上弥散的网络的同时,也改变了心性。
我看见了这个十六岁少年掌心中央的手机,阿南未能说服这个男孩在诊所接受治疗。她带着这个男孩离开了。
王医生看上去有些忧伤,但她是理解这些少年的,因为她也有一个中学生男孩。
一个场景过去了,另一个场景将到来,我们离不开这些不断置换的场景,因为时间是流动的。没有执念,也就没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火。但我更喜欢与这些凡俗的生命在此相遇。
时间是流动的,王医生的诊所每天都在替换着新面孔。这一天,他又来了,那个罹患癌症的中年男人拎着箱子来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人生有很多渊源,因为治疗牙,他认识了王医生,这是一个开始,王医生治好了他的牙,这是他希望的。他走进了诊所,不仅治好了牙,而且认识了王医生。
每当心绪不安时,我就想去王医生的诊所走一走,看一看,喝杯热茶。走一走,就走到了除了诊所中的医患关系之外的世界,就像在云南的原始森林中徒步行走,往幽深的林区行走,就看到了巨大的藤条编织的世界,藤缠绕着树,枝条像身体中的骨骼柔软而坚硬,支撑起了身体弯曲挺拔向上的各种姿态。
看一看,就看到了来到诊所的曾经见过的未曾见过的面孔,他们在无形之间已经建立了一个小世界。
王医生是青云街四号的核心符号,这个符号可以穿上白大褂,戴上乳白色手套,当王医生坐在病人面前,将灯光垂向病人口腔时,她俯身向前,看见了病人的牙床——我曾一次次目睹这一幕幕场景,它告诉我说,身体中的多个器官都在感悟世界,每一个器官都是那么敏感,而牙床则像一条河流,牙齿是流水中的卵石,无数的青苔漂过这条河床。
她的病人又来了,世界的地理版图很大,而这个病人却选择了青云街四号,因为他看见了青云街四号通往云南地理中的另一些未知而可选择的生命方式。这次来,他想到一座山冈上去守果园,他想过一种与过去完全不相同的生活。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郭涛。
尽管说,我们的每个称谓都很普通,但当我们说起每个人的时候,必须启用称谓。在这个由汉字编写的称谓之下,完全可以建立一个附属于称谓的档案,它就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某段文字总是突如其来,带着乳白色被镂空的花边,而在里面一定有一个人,正在虔诚中编织。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玫瑰色唇膏边呼吸中冒出的气息。
某段情节只能在书中被记录,穿过大片的旷野,听见了山底下一条河流的潺潺流速。
某个人,如果想让他获得永恒的回忆,只能让他在语言中与我相遇。
避开了一大片长满了蒿枝和荨麻的荒野,就像一位罹患遗忘症的人走出了记忆中的禁锢地。朝前继续走去,我们在虚无和现实的栅栏中会看到野葵花树迎风而盛放吗?这个愿望并非虚拟,事实上只要你有所向往,移动位置总会实现某个愿望。我一直想到那个十六岁男孩的小村寨住几个晚上。那座古老的小村寨,自有风俗生命存在之后,没有一个人去过医院。我相信男孩告诉我的存在是真实的,就像我特别喜欢一天中的三个时间段是真实而又梦幻的。
早晨,洗过冷水澡以后就完全清醒了。在黑暗与黎明之间,每天冷水从金属水龙头中喷溅出来时,我会有一种虔诚生活的姿态。坐在桌前喝一杯豆浆或者吃一根煮熟的红萝卜,或者像所有云南人一样,分享一碗米线,让我靠近了现实,毕竟,只有用味蕾感受到饥饿和食物后,肢语才会慢慢地活跃起来。
正午以后,阳光灿烂。在这个时间段人显得慵懒,情绪无常。这个时间段内特别适宜去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喝茶。每一个进了诊所的人都在无意识中上了楼梯,找到了避难所。我们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以后,就像隔离了与尘世的关系。
黄昏,则是我心神最为安定的时刻。正午以后的光正移动在空中花园。
王医生的患者郭涛竟然带来了一个三四人的小团队,到哀牢山寻找果园去了。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当人们从互联网中走出来时,也会用各种方式接近地壤。坐在王医生的空中花园时,郭涛给我讲述了他的一个小梦想,那就是去哀牢山寻找一片果园。他在云南的版图中发现了哀牢山,是因为他发现了那个传说中的老人,他曾经是云南的香烟大王,在经历了各种传说和磨难以后,已经在云南新平哀牢山建造了橙子的王国。
郭涛在患了绝症之后,带着自己的团队将出发到哀牢山去,他滋生了一个梦想:想在那个充满传说的老人之外的山冈上,开辟另一片果园,是为了经常看见那个老人,在离橙子果园很近的世界里,换一种活法,将生命延续在未知的山冈上。
这个患了绝症的中年男人坐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幻想着在离哀牢山橙子果园不远的山冈上,开辟出另一片果园。他幻想着那些厚重的泥土和奇异的海拔所变幻无穷的未来的生活。
生活,什么是生活,称之为生活的是符号吗?人穿着衣装,它掩饰了身体中的伤疤和疼痛区域,人们想尽办法找到自己的生活。是想平息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比死亡更摧残人身心的来自生活中的微瑕,比如,白色的墙壁上突然溅上了一片苍蝇的痕迹。人,可以战胜呼啸而来的风暴,却无法去抚慰刀尖不经意间划破的一根手指头上沁出的鲜血。
郭涛带着他的梦想和团队出发了,他们离开了青云街四号旁边的那家酒店。我们可以看见郭涛,但你看不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这正是他的姿态:去寻访未知的生活,开辟一种新的耕耘地,让自己和他人忘却自己原来的身份。他无疑是一个践行者,很多人也做梦,但梦醒来以后,又成了现实主义者,老老实实地按照现状在生活。只有少数人,产生了梦,就要去实现梦中的生活。
从秘密中产生的梦也同样来到了慈兰身边,当一家人在七十多年前的青云街的四合院安居不久,她就跟着母亲开始学习护理工作,并在母亲的诊所上班了。诊所就在青云街上,慈兰身穿蓝布花裙,上身穿一件白衬衣就可以到母亲的诊所来上班了。生活在无忧中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慈兰已经学会了护士工作,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逃亡结束之后的安静时光,使一家人忘却了战乱。
盡管如此,仍有一个人心系战争,他就是慈兰的哥哥慈歌。在阿婆的叙事中,慈歌的出现,总是会让她的头颈仰起,我甚至会看到她的泪花迷离而闪烁,对此,她显得有些羞涩,而且想掩饰她的泪光。尽管如此,七十多年前的青春舞台上,她和哥哥慈歌都是主角,慈歌总是想奔向战场,作为一个有血性的青年男子,他似乎对一家人安居在四合院的生活并不安心。
慈歌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阿婆说,哥哥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美男子,他总是向往着穿上戎装投身于战争。
短暂的安静时光突然被日本人飞机投掷的第一枚炸弹惊醒了,之后,城市就响起了警报声。昆明城的安静生活结束了,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慌乱中奔跑,日本人的飞机开始轮回不休地轰炸这座大西南边疆的城市。
在轰炸中,慈歌经常将受伤的陌生人带到母亲的诊所,每一轮回的飞机轰炸之后,都会有伤亡者。母亲的诊所躺满了伤者,也正是在这些日子里,慈歌和慈兰在诊所协助母亲救护了很多在轰炸中受伤的民众。
青云街已经找不到慈兰母亲的诊所,许多原有的老建筑体系都已经随同时光的演变而消失了。在今天的青云街上,阿婆告诉我当年母亲开诊所的地址,它竟然就是今日文达画廊所在地。那一天,阿婆站在青云街四号门口,用手指了指斜对面的文达画廊,告诉我这个秘密。那一天,文达画廊门口站着几位看上去是艺术家模样的男男女女,他们刚从画廊中走出来,站在门口仿佛在告别。
告别的场景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五六个人身穿最有个性的服装,即使他们置身在人群中,最普通的人们也会说出他们从事的艺术职业。衣饰,是审美,也会显示身份。我站在青云街四号门口,往阿婆手指的街对面看去,五六个人在告别。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战火烟尘的告别,因而,他们显得轻松而自如。
只有阿婆的存在会让我穿越时光,去想象那座诊所的历史。你很难想象七十多年以前街对面有慈兰母亲的一座诊所,那一天,我看见他从文达画廊中走出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走出来,而是同另一个年轻女子一起。
他,就是朝木,那个年轻女子很青春很漂亮很时尚。看得出来,他们应该都是搞艺术的。一条街的历史通过时间的编织静悄悄地流逝,只有人的存在,街景才会复述出失去的记忆。站在文达画廊门口的一群人在告别之后都离开了,朝木带着那个年轻女子也离开了。
战火带来的另一幕场景中出现了穿上中国远征军戎装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就是慈歌和慈兰。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形势的急剧变化,缅北战场成了另一座主战场,中国远征军开始由昆明至滇西将进入缅北。慈歌和慈兰都秘密报名参加了远征军,并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的短期培训班。在穿上军装以后,他们才对父母宣布了将赴缅北战场的事实。
很显然,这个事实是从空中投掷下来的一枚炸弹,父亲和母亲听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之后,半天回不过神来。巨大的阴郁笼罩着那座看上去很安静的四合院,父亲在正义路的银行上班,他说:孩子们,我们从上海辗转千里来到昆明,就是来避难的。母亲说:我是医生,我知道倘若你们一旦投身战场,会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言语在告诉他们:你们如果穿上戎装投身缅北战场,那就是偏离了我们的初衷。母亲的言语也在暗示他们:一旦投身战场,就意味着有道不清的生死之路在等待着他们。
父母都很开明,因为他们所置身的时代无法扭转两个青年人的选择。就这样,两个年轻人被编入远征军,从滇西来到了缅北战场。慈兰被编在一支卫生护理队,慈歌在远征军培训时,就迷恋上了射击,成了一名狙击手。自踏上缅北战场的那一天开始,两兄妹就投身到了硝烟战火中。
乘一辆出租车,开出租车的女人,四十多岁。她开朗,喜欢交流,她告诉我一个现象,她的丈夫在精神病院上班,近些年患上精神病的大多数人并非是知识分子,这个现象,很奇怪吗?请你们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已经来到了目的地。人,乘出租车总是要下车的,这段距离只是我日常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开出租车的女司机所叙述的只是开了一个头,我却已经抵达目的地了。我当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再能乘上她的出租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迄今以来,我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曾经上过的出租车,再上第二次,也就是说,遇到同一个出租车司机。事实上,第一次乘出租车的记忆很短暂,再乘第二次时我们已忘记了那曾经保留过几秒钟的记忆。
有些短暂的记忆确实很像碎片,如果说每张碎片上都晃动着一张脸,那么,在我们记忆的碎片中将晃动着多少张脸?这是一个令人发怵的追问,那些陈列在无数碎片中的脸,已经混淆了时间的前后左右的线索,事实上,从第一块碎片开始,我们就在不经意之间创造了第二、第三、第四块不同形式的弹片。
当战火硝烟不再危及人们的生命时,剩下的是安居?在安居以后,人心又开始涣散。慈兰和哥哥慈歌成为缅北战场的军人,这是故事的开始,对于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来说,故事太久远了,她已经不习惯在同一个时刻,将她记忆中的故事讲完。她推开了门,她问我是否有空,能否陪她去青云街走一走?
好啊,这个要求真好啊,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和慈兰阿婆出了门,她撑着拐杖步下台阶,我一直就走在她身边,搀扶着她左边的胳膊。我搀扶得很轻,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她似乎更需要轻柔的东西。是的,在经历了那么多沉重的人生篇章之后,老人的身体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变越轻了。
我发现了身体的轻或重,在时光穿越中的原理:人刚出生时,赤裸裸地来到了世间,那时候的身体是轻柔的,后来便穿上了衣服后,开始有了附着在身体中的一些重量。从婴儿期过渡到孩童少年,人身体中附着的重量随之增加,书本、课堂、理想、金钱、食物、物质生活等都与你的身体相关,于是,身体拥有的记忆和现实加重了每个人身体的重量,从轻到重,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朝前走。就像一个负债累累者,不顾一切地朝前走。
只有朝后行走时,身体才会逐渐的变轻吗?这是我与慈兰阿婆接触时产生的感觉,准确地说是我的手伸出去搀扶住她的左胳膊往台阶下走去时,产生的感悟力。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的身体很轻,我几乎不需要任何力量去搀扶她,反之,仿佛是她越变越轻的身体在搀扶着我。在这个看上去是悖论的原理中,我们已经下了台阶。
青云街似乎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她有一次吐露过:在她年轻时曾经想脚下能到达的地方,尋找那些世界上没有战乱之地的安居之所。当她走了很远随同父母终于在青云街住下以后,却又选择了与慈歌赴缅北战场的命运……每每谈论到缅北,她的语音便有了起伏感,它不再是万顷波浪汹涌,而是你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站在湖岸,无意识中抬起头来看到碧蓝色的湖面上涌来的一阵阵一阵阵的涟漪,它们并不撞击,也不会发出声音。尽管如此,从碧水中你分明会感觉到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力量正在制造湖面的微波妙语,只有经历过人世间巨大磨难的人,才能用自己的秘密与这些看似微小却丰娆万千的细波相遇。
我想,慈兰正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乱生死活到九十多岁的老人,她本身就是那碧蓝湖水的化身,从开始见到她的那刻,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和历史构成了那个有无尽微波絮语的湖泊,她正是我们所置身的碎片似的世界中的另一个湖泊。
这一次,我们又不知不觉来到了文达画廊的街对面,这里恰好有一条小路通往翠湖,大概这里紧倚翠湖。哦,我们为何不去翠湖走一走哩,我提出了这个想法,慈兰阿婆睁大了双眼说:我已经好久没去翠湖了,为什么?我告诉你吧,翠湖是我和他曾经的乐园,我和他曾经在翠湖相遇相爱,尽管时光很短暂,因为当时他已经是远征军的一名军人……我和慈歌那么快地投身于缅北,跟他有关系……
又一根故事的链条又从这里开始了,我搀着慈兰阿婆的胳膊拐进了通往翠湖的一条小路。这是我住在青云街以后发现的一条小路,它离翠湖实在太近了。从文达画廊前十米拐进一条小巷就到翠湖了,你很难想象在青云街还隐藏着这条长满了青苔的小巷道,它实在很窄,能容纳两人并肩行走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是一条无名的小巷道,它已经被忘却或忽略,因为巷道两边都已经盖起了大楼。
能够被开发商们所忘却忽略的一条小巷道,显然是幸运的了。繁茂的绿青苔在小巷道中开始蔓生,而我却偏偏发现了它的存在,并将慈兰阿婆也同时牵引到了这条无名的小巷道。看上去,阿婆有些意外,她的眼睛开始发亮。你别惊讶,千万不要认为只有年轻人的眼睛才会发亮,而错误地认为人在老眼昏花以后,眼神就不会发亮了。
我告诉你们,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悖论。就我面对慈兰阿婆来说,只要复述她记忆中那些撞击她灵魂的事件时,每一次,我看见的阿婆眼眶中都有深蓝色的亮光。哪怕是面对这条长满绿苔藓的小巷道,阿婆的眼睛都会发亮,这足以说明年龄并不影响人内心的明亮。
穿越这条小巷道只需要三分钟时间,如果我一个人走只需要一分钟,陪阿婆会慢一些,这说明长满青苔的小巷道很短,如果太长了就会引起开发商们的注意了。出巷道后就看见了翠湖。阿婆很高兴,阳光照在她的银发、前额和面颊上……
阳光同时也照在了我的脸上,所有我所看见的人脸上都被阳光所照耀着。翠湖是一座敞开的公园,早在多年以前就向所有市民开放,不再收门票了。这使得大量的人涌进了翠湖,翠湖称为天堂似的城市公园,因而,何谓天堂,你只须到翠湖走一走就知道什么是天堂了。
首先,让我们寻找一条通往天堂公园翠湖的小径吧,这很重要吗?路,是我们无论是上天堂或下地狱的都必须寻找的通道,我带着已经有多年未到翠湖的阿婆找到了那条小径,敞开的翠湖,面对东西南北方向,仿佛在面对每个人的肢体语感。
我和阿婆的肢体语感尽管不同,但我们已进入了一条小径,径道两边种满了玫瑰花,一年四季,这里的玫瑰花都会开放。我想,它应该是翠湖最美的径道之一。总之,我个人很喜欢玫瑰,它是属于妇女生活录中的花卉,也应该是永久的玫瑰。阿婆说,路两边的这些玫瑰太美了。看上去,阿婆也是喜欢玫瑰的,九十多岁的阿婆看见怒放的玫瑰花就感慨万千地说:我又想起了缅北的野花了……
我带阿婆坐在了玫瑰花园中的一张两人坐的绿色长椅上,阿婆已经又找到了某个故事的线索了。只须坐下来,她就会让我陪同她去缅北战场。
玫瑰花对我而言在年轻时代是象征着爱情的花朵,现在对我来说是通往天堂门户的花朵。
对于沉浸在回忆中的阿婆来说,翠湖公园中绽放的玫瑰花让她回到了缅北战场:太阳如火焰般浓烈的阵地上,她去找他,她,就是现在的阿婆吗?而在七十多年以前,她,理所应当是一朵盛放在缅北战场的玫瑰花。
而他能找到这朵鲜艳的玫瑰花吗?那是在青云街畔的翠湖,她去散步,母亲有了诊所了,父亲找到一家私人银行上班去了,看起来,从上海逃离的一家人终于在战乱中有了归宿感,这正是父母亲所需要的,也是她和哥哥暂且所需要的。他们很快就买下了青云街的一套民宅,当一家人拎着箱子来到那座不大的小庭院时,他们四口人每人都有了一间房子居住。
她,看上去已经很累很累了,但她却没有忙于收拾房间睡觉,而是在寻找浴缸——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来自身体中的本能,自她拎着箱子跟随父母的脚步拐进这条深巷,走进这座显得太幽静的庭院时,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说:就这样吧,我们一家人有可能会在这座庭院长久的住下去,住多少年不知道,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安心住下来吧!
母亲的话语是肯定的,她首先告诉他们,将不再往别的地域逃离了。母亲上了楼,四个人都在楼上住。她先是听到了母亲穿着黑色高跟鞋上楼的声音……哪怕是在逃亡中母亲都穿高跟鞋和旗袍,这两件物品从她出生以后就映现于眼中,再没有变过。楼上有四间房,每人一间……逃亡以后的避难之地青云街上的一座旧式庭院终于等待他们安寝。
她进入小房间。西南城市特有的庭院都有果木盆景,木地板和木格子窗户散发出远离战乱逃亡的那种安详。她推开格子木窗吁了一口气就嗅到了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之后,她才感觉汗淋淋的身体上浮满了一路逃亡而来的各种异味。她下了楼,找到了厨房,母亲早已在她之前开始在灶膛前的一口大黑锅里烧洗澡水了。
她竟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木制浴桶,在楼下的一间小房间里,看来这里就是原主人家的浴室了吧,总之,这间房间光线显得幽暗些,这正符合洗澡的要求——避开外面的光线,安心地沐浴。在战争的大后方,有这样一间浴室,已经让人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某种幸福的滋味了,这滋味使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庭院中。石榴树已经结果了,并不硕大的果实伸手可触,有些果枝可以垂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体贴的触抚感。
那一晚,她拥有了离开上海逃亡以后的第一次沐浴,让自己赤裸裸的青春身体坐在木制圆桶中。她从那一夜开始,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同时也爱上了青云街上的这座庭院。沐浴后的身体仿佛已经远离战争和大逃亡的叙事曲,她钻进被子睡了一个好觉后,穿上了箱子里那套最漂亮的蓝花布裙,然后,出了门。
她要了解这座城市。渐渐地,她已经走到了翠湖边,而且她发现,翠湖就是这座城市的灵魂之湖泊,当然还有美丽的滇池,不过,翠湖离她最近。发现了翠湖,仿佛发现了青云街的翅膀的扇动声,乘着这充满湖水涟漪的一双翅翼,她每天都会奔向翠湖。
坐在垂柳边的湖畔,他向她走来了。这个年轻的中国远征军军官,腰上系着宽宽的皮带。他带着信笺到翠湖来是为了坐在湖畔,给远在江南的父母写一封家书。他就坐在她旁边的另一把木椅上。她有些好奇地睁大双眼,看着坐在椅子上展开信笺的军人。她已经发现,在最近的日子里,这座城市突然来了一批又一批身穿中国远征军制服的军人。
起初,她只是觉得军服很漂亮,军人们都很英武……但在不断增加的军人中,她敏感地触及了这座大后方城市的不稳定因素,空气中开始充满火药味。之后,飞机来了,日本人的飞机开始盘旋在昆明的上空。
警报声开始响起来了……是的,在她以为已经远离了战乱和逃亡的这座城市,突然就响起了警报声……
战乱将她的脚步引向了翠湖,那是警报声响起来时,她所处的位置离防空洞很远,而且,在战争期间,尤其是对于昆明这座称为大后方的城市,你很难想象会响起警报声。不过,警报声就那样响起来了,让人们没有丝毫准备。政府将一些地下的看不见的地方称为防空洞。那有限的防空洞啊,到底能让多少人避开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呢?
她,也就是慈兰,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时,她就在翠湖附近,一个碧蓝色的湖在几百年前曾贯通了另一个美丽辽阔的大湖,那个大湖的名字就叫滇池,后来,翠湖变成了独立的公园。人改变着自然的姿态和命运,是因为,人需要自然为自己的存在服务吗?
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慈兰开始往翠湖奔跑,当警报声响起来以后,所有人都开始了他们惊慌失措的奔跑。脚步,破碎的脚步开始逃命,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但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每个人都在奔跑,只有在奔跑时,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命与这个乱世融为了一体。
生命倘若失去了依傍中的社会背景,就无法寻找到纽带,尽管这根纽带很脆弱,但你见过水边的苇草吗?无论它多么纤弱小巧却总能用自己的力量去依偎柔软的湖水和天边尽头的波浪。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以此存在下去的一种现象。
尽管我们脆弱地存在着,但仍在奋力奔跑。哪怕日本人的飞机已经从高空往下投掷炸药,奔跑,或许也是我们唯一捍卫生命的本能。正是这本能使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在奔跑着,他们为生而为人的本能在奔跑,为战胜死亡而奔跑。
慈兰已经往翠湖奔去,她要奔向避难所,哦,她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往那座有无数垂柳的小岛上奔跑,她经常出入那座小岛,曾在那里短暂地享受过逃亡到昆明以后安静的好时光,有小径通往那座看上去显得孤独的小岛,她在奔跑中突然感觉到了飞机就在天空中盘旋着,离她竟然是如此之近啊!
就在她离小岛只有几米距离时,高空中的飞机突然朝那座小岛抛掷下来几袋黑乎乎的炸药包,随后是一声声巨响,一个身体朝慈兰扑过来将她按在地上,并用身体覆盖了慈兰的整个身体。
用身体覆盖慈兰的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军官,他就是慈兰爱上的那个男人。飞机撤离以后,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头部均已经受了外伤,血流不止,衣服破损不堪,幸亏有了他,否则,慈兰的生命不知道是否还会存在。
首先要有生命的存在,才可以将故事讲下去。能够像流水般畅流不息的生命肢体语言,才可能使故事继续往下叙述。他们在講故事,从慈兰的故事穿越到了现在的青云街四号,它是一个以牙科诊所为主的磁场地带,人生短暂,时世艰辛,每一个人在更多时候都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虽然战乱早就结束了。
当那些人肉拼搏的战争消失以后,我们的生命却依然在逃离中,这是为什么?青云街四号也是逃离者们聚会之所,我又来到了青云街四号,王医生穿着白大褂,她刚为一个患牙周炎的病人治疗完毕,那个病人用手捂着半边脸说,牙痛起来,真是疼死人啊!不仅仅是牙痛,现时代的疼痛病实在太多了。
其中,胸痛或头痛是进入中年以后的生命必须经历的考验。胸痛意味着什么呢?在一座城市已经有许多胸痛医院产生。我正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喝茶时,突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她急匆匆地告诉我说,朝木住院了,让我去看看,并说这个电话是朝木委托她打的,因为朝木已经住到了胸痛医院,中风了,说话困难。
女子给我在电话中讲清楚了去胸痛医院的地址,就挂断了电话。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竟然会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电话呢?为了确证是否是真实的,我就开始拨打朝木的电话,但电话已经关机了。现代人的手机大都是二十四小时都开机,如没有事一般是不会关机的,难道朝木是真的住上胸痛医院了吗?
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看他,陌生女子的电话过后三分钟,我已经来到诊所外面了,用手机打了辆滴滴快车。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朝着速度而发展,似乎全世界都在忙着为快速而产生各种服务。那么,难道人类真的就需要那么快的速度吗?手机,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须品,没有手机万事不方便,只要有一台手机,也就无须带钱包了,终有一天,纸币、钱包都会从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彻底废弃。
当然,在高科技的不断快速发展中,当很多东西都在废弃时,只有情感是不可能废弃的。哪怕是机器人的时代降临,我相信,只要有柔软的肉身存在,就有情感和灵魂相依相随。
简言之,我不可能放慢速度,其他事情可以慢下来,但到胸痛医院看朝木这件事情是不可能慢下来的。半小时后我已经来到了胸痛医院,站在大门口,不时看见120的救护车,也会看到健康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
我上了电梯,来到了12楼,站在了123病房门口,在门上的名单中,我已经看见了朝木的名字。他躺在病床上,已失语,但可以认得出我来,他的手伸过来,很想表达什么,但却无法表达。我找到了主治医生,我想了解朝木的病情。主治医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她审视着我,首先问我到底是朝木的什么人?我说,我只是他的朋友而已,来看看他。主治医生说,他的病需要时间恢复,就再不肯说什么了。之后,她又问我是不是朝木没有家人,三天前一个女子将他送到了医院,住院要签字,是那个女子帮他签了字,办理了住院手续,昨天那个女子就没再来了。而现在,朝木身边也没有人守候了,她问我是否能帮朝木联系一下他的家属。我说,我也不知道朝木的家属在哪里,这几天,我就经常来看看他吧!
世界是荒谬的,人的命运也是荒谬的。面对朝木,我再一次感受到人的荒谬性。陌生女子可能就是将朝木送到医院的人,她跟朝木又是什么关系呢?已经来不及追索这些关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朝木需要人照顾。
我来了,难道我就是那个照顾朝木的人吗?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为朝木请一个护工,这也是一种流行。现代人实在是太忙碌疲惫和焦虑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进入医院的病人,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时间长了,也要请护工的。为了朝木,我开始请护工了。
刚才主治医生问我到底是朝木的什么人,我除了是朝木年轻时代的女朋友,什么也不是,即使是做他的女朋友,时间也就是两年左右。现在我们什么都不是,然而,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却将我召唤到了他身边。
医院里设置了护工管理办公室,为了朝木,我开始来见护工了。世界是荒谬的,一个多小时之前,我还在青云街四号诊所的空中花园喝茶,那里的茶是免费提供的,当然,有很多人也会带着家里私藏的茶叶过来。在空中花园喝茶让人身心舒畅,那无疑是我们的另一个避难所。而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已经来到了胸痛医院的护工管理办公室。
在三个护工中,我选择了那个中年男人,因为朝木已近中年,找一个中年护工,或许更能好好陪伴朝木。中年,是一个特殊的年龄,就像果实正在开始成熟,它们相比青涩的果实更能从容地面对风风雨雨的变幻。人生的命运,确实就是一张天气变幻图,我们需要有能力和勇气去面对天气的变幻莫测。
朝木的病就是在变幻莫测中呈现出的一个现场,我们的生命在无数的现场中与他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因为,我们从出生以后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融入了历史中去,我们讲述自己的历史时,同时也跟他人的历史交织在不同的痕迹中。我们不可能完全孤立地存在,我们是灰烬中的一粒灰尘,也是露珠中的一滴露珠。
我将中年男护工带到了病房,带到了朝木的病床前。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我会尽力地做更多的事,帮助朝木尽早恢复健康。这就是青年时代的那段没有结果的故事延伸下来的现场,我想,为了那段青年时代的情缘,我也要为已经躺在病床上的朝木,做一些他最需要关怀和帮助的事情。
离开医院以后,我感觉到忧伤而又安心——这里的忧伤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久之前,我在文达画廊所见到的朝木充满了中年艺术家的活力,有无数崇拜他的女性站在他旁边,而此刻,他已经失语,躺在了胸痛医院的病床上,这是一种差异吗?它让我没有准备,就前来接受这种事实,它告诉我说,面对时间,生命确实是脆弱的。而这里的所谓安心,是因为我为朝木找到了一位护工,我的良知面对医院时,也在遵循流行的行为,因为我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是无法二十四小时守候在朝木身边的。请到护工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找到了一种安定感。
走出胸痛医院后就开始站在一条长长的斑马线前,等待红灯过去。两个少女站在我的身边,她们中的一个头发是粉红色的,另一个是翠绿色的,好像刚刚才染过了发,微风吹起了她们的长发,过路人都在看她们的长发,我也在分享她们刚染发以后的刺激和喜悦。年轻讓她们完全改变了原有的发质,年轻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年龄啊,风掀起了两个美少女肩上的粉红色、翠绿色长发……
红灯过去了,绿灯就来了。人生永远需要等待,尤其面对时世艰难中的人生,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等待者。也许,我们是在为自己而等待命运幻变的那一刻,或许我们也是在等待他人的出现。等待看似无声,却在熔炼着我们的品性,随同分分秒秒逝去,我们必定会等来自己曾经梦想的那件事和那些人。
两个肩披粉红色、翠绿色长发的美少女身穿白色超短裙,她们过了斑马线以后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两个少女好像是来自外星球,她们只是在我们的世界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我很奇怪,她们消失得那样快,刚才我们分明是并肩过马路的,但只是转眼间,她们就从我眼前消失了,难道她们真的是外星人,不属于我们这个地球?
人世间,就是扑朔迷离,像花蕊。因此,我们倾尽全力,或者放下。在茫茫宇宙间经其只是一本书,从头到尾,弹指间,变幻莫测。无论是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我们都道不清时间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结果。智利诗人聂鲁达说得好:人世艰辛,你要等我。
世界很荒谬也很炫幻:刚刚还在朝木住院的胸痛医院,面对人类生活最无助的疾病,归根结底,医院永远是人垂死挣扎或者获得再生之地。无论是多么健康的人,只要进入医院,那些灰色的空气总是会影响到人们的情绪和生存的理念。而当我走出医院以后,却看到了两个类似外星人的美少女,或许,这就是神秘的星球给予我们的希望和梦幻。
尽管世景混沌,也要找到好天气,生命不仅是满目疮痍,也要享受一个牧羊人迷失于世界尽头的幸福生活。这种理念,使我从胸痛医院的忧伤中,好像已经暂时走了出来。
最近认识了另一个老人,她是个拾荒者,经常在我住的小区外以及青云街活动。拾荒者七十多岁,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她有退休工资,而且听说曾经是大学教授。她就住在青云街上的另一座住宅区,在她不拾荒时,我曾经见过她拎着蔬菜上下楼……而在另一个现实中,她却分明是个拾荒者。生活在一座城市,经常会见到不同年龄层次的拾荒者,我对这个现象平常并不惊叹,在我过去的意识看来,只有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才会以拾荒为职业。
之所以在这里谈到拾荒者,是因为我又从那两个美少女消失的街道步行回到了青云街。人,总有一个聚焦点,它使我们总是重新再回到这个点上,青云街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聚焦点。哦,让我再重复一遍自从我接到那个陌生女人电话以后所经历的几件事,人,都有重温现实的时刻,有可能是造物主创造人类时,早就已经预测了宇宙是个变幻莫测的伟大体系,而作为生命面对这个体系时,又是极其脆弱和渺小的。
所以,人的大脑中有无数纤细的神经,就是为了思考和保存记忆。重温细节,就是将生活中经历的事件输送到大脑的神经系统深处,以备我们在思考和回忆中交叉使用。
我也曾发出过这样片段似的感慨:值得倾听的声音很少,所以鸟掠空而逝。值得戏嬉的故事亦很少,她涂鸦过了那些经过眼角,裙边的波浪。仅此而已,这些来历不明的存在主义的美意,已在这个阴郁干燥而明亮的天边地角让她安心。
她又出现了,七十多岁的她,将一双手伸到了青云街中段的两只绿色垃圾桶里。我们知道垃圾意味着什么?每个生命一生中都要将许多东西使用之后变为垃圾。那成吨成吨的垃圾首先就是由每个个体出家门时手拎着的塑料袋而形成的,曾有段时间,在我所生活的城市禁止使用塑料袋,但基于各种垃圾所产生的意识形态的不同,塑料袋又重新开始被使用。
七十多岁的拾荒老人是最近出现的,或许早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我忽略了她的存在。
存在就必然产生生命的痕象,从而产生了故事。老人穿戴干净整齐,头戴一顶同样是很干净的布帽。她的存在是合理的,因为凡是存在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那天,我看见了她,老人将手伸进绿色垃圾桶时的神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快就发现了她跟其他所有拾荒者不一样。之后,我还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内看见了她,那天我正好又拎着两只废弃的纸箱下楼,纸箱内还有我废弃的衣物鞋子等,又恰好她正站在楼下的垃圾桶前,我就高兴地走到她面前,将手里的两只纸箱递给了她。
在我们以往的意识中,所有拾荒者的形态都是这个城市底层生活者的形象,只有生活在底层的无助者才会以捡垃圾为生。以至于每看到拾荒者满身的疲惫、眼里的漠然、衣襟上的污染物,内心都会升起一种悲悯。然而,这一次,我遇到的拾荒者,眼里有笑靥,那是历尽沧桑后的淡定。小区里的人告诉我说,这个老人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捡垃圾,听说她每月都有固定的退休工资,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一个人还住着一套大房子。跟我说话的女人,只要见到我总喜欢谈论小区里的事情,哪家又来了新保姆,哪家夫妇又吵架了等等。
她向我介绍说,她丈夫在外挣钱,她在家管理孩子,时间很多,感觉到生活很无聊。也正是这种无聊感,让她的嘴闲不住。她说孩子上小学四年级了,她的任务就是接送孩子,也就是现在流行的全职太太。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了解了拾荒老人的生活现状。当我将那两只废弃的纸箱递给拾荒老人时,她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我就顺便说了句:“这活很辛苦的……”老人笑了笑说:“闲着没事干,就开始了拾荒……”我们俩人的话都留有余地,没有说完。或许,世界是荒谬的,语言是无法完全揭示生活真相的。那么,真正的生活真相会在哪里呢?
拾荒的老人也很快就消失了,但我发现了一种迹象:每次拾荒,她手里都拎着两只大口袋,凡是捡到的东西都住口袋里装,碰到有些纸箱她会耐心地将它们压平,然后用绳子再捆起来,背在肩上。我注意到了老人捡完垃圾后就会将全部的垃圾带回家去……我想,她的家很宽敞又只有她一个人住,所以,家就成了垃圾暂时的存纳处了。
世界是荒谬的吗?尽管有质问、悲郁和疲惫,那一天,我仍重又回到青云街四号的诊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只有一个愿望,坐在空中花园的竹藤椅上,无所事事地喝一杯热茶。其实,你追求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正是你给许多未了之事所纠缠的时刻。
我终于寻找到了那把空椅子,就只剩下最后一把椅子了,难道它是为我寻找无所事事的现状而保留的吗?感谢这把麦橘色的藤椅,它使我的身体和灵魂生活迎来了片刻的休憩。而且,我還喝到了一杯温度适中的热茶。
现在,请容我陪同空中花园的几个人,融入他们之中去,真正地感受一番无所事事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然而,手机开始在包里振动起来,又是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第一次说话时,我就对她的声音有了极其深的印记。电话又来了,她首先问我去过胸痛医院了没有,然后又问我朝木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前一个问题我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女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生活真荒谬啊,本来想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暂时寻找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却又接到了这个陌生女子的电话。这让我产生了无所事事之外的质疑,这个女子与朝木到底是什么关系?既然她如此关心朝木,那为何又要离开他呢?
我不想再追究这个问题,王医生上楼来了,她说已经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了,应该脱下白大褂了。事实上,她在楼下就已经脱下了白大褂,她穿着旗袍上楼来了。我又看到了王医生头上的蝴蝶结,似乎她从不重复地饰同一个同样的蝴蝶结,每次看到她头上的蝴蝶结总是不一样的,从未见过的。
王医生给我们沏茶。她一来,旁边坐着的人,那些发呆的,触手机屏幕的人仿佛就有了说话的情趣,他们又打开了话匣,说天南海北的事情,述说身体中的毒素、食物疗法等等。这样的时刻是放松的,我很快就转移了对那个陌生女子的质疑,无论生活多荒谬,我们总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王医生宣布,郭涛带着那伙人已经在哀牢山租到两百亩地栽种柑橘了。这个宣布激活了空中花园中所有人的情绪,人是需要情绪滋养的,简言之,在燥热时,突然从树荫中荡来一阵风,会使人干燥的身体突然变得凉爽起来。情绪帮助我们调理着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激情荡漾的情绪,会让人从阴郁颓废中走出来,消极无妄的情绪,却会让我们更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患者们之所以喜欢到空中花园来,就是因为,在这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小花园,有他们所期待向往的事件。对于他们来说,某个事件将会影响到他们身心的健康。就我而言,当我听到王医生的话时,有一种震撼,一个已经患上癌症的中年男子,不甘心被死亡所召唤,因为,在他生命中有一个未曾抵达的远方在召唤着他的身心。于是,他出发了,他要抵达这个生命中的远方。
这个消息,使我的身心有了另外一种力量,我要去竭尽全力帮助朝木,让他恢复健康。这是我坐在空中花园时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一件事情了。无论如何,我们的生命不是单一的,它总是向外延伸,就像那些亲爱的枝蔓,将我们送到尘世的关怀和纠缠中去,这也是生命存在下去的意义。
我们品茶谈周围有趣的事,分享人的欢喜也同时分忧他人的疼痛,或许这正是造物主制造人的理由。
便想起了王医生的一段话:无论什么样的城市,都是一座围城,有每个人的人生写照、每个人的哀愁与快乐。我们不能逾越社会这座大围城,我们只能尽全力,充满自信地去努力,并始终保持一种积极的心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座围城中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围城之后又将会怎样……
是的,人生总是在自己筑起的舞台上亮出自己的舌尖,它表述着我们生的欲求和希望,同时也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无论它坚硬锐利还是柔软还是弯曲……我们就这样手拉手跳舞,更多时是看他人跳舞……
风来了,我们喜欢的凉风穿过了炎热的夏季。除了朝木,我身边还有其他人,还有甜甜,我掏出钥匙后刚开门,它就扑向了我。我半蹲下,问候着甜甜。它是人类的朋友之一,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我的朋友。我从冰箱里取出骨头在微波炉上加热后,将骨头捏在手中。
手里只要有骨头,甜甜的小身体就会奋力跃起。我喜欢看它身体跃起的姿态,骨头是狗最好的诱饵。只要有骨头,狗们的世界就会有欢乐。狗进入了人的家,当然,在乡村,有足够多的空间让狗们生活在它们的围栏庭院中,也有足够多的山村小路让狗们跑到田野山坡晒太阳撒野。
而在城市,空间窄小,也有人将鸽子笼建在露台上。我曾见过一个少年,将鸽子带到了露台上,那是在青云街居住之前的记忆。那时候我住在老式的红砖建筑中,每天都会看见对面的露台上,有一个少年去管理他的鸽子。那是一对雪白的鸽子,少年给它们喂养食物时就蹲在一边,两只鸽子在不大的露台上漫步,因为它们的翅膀被剪得很短,或许这也是限制它们飞翔的原因。但有一天,它们的翅翼又长出来了,那一天,对于我的观望来说,是一个令人激动而震撼的时刻。
我发现少年已经长大了,个子比过去更高了,这一天早晨九点钟左右,也正是我从书屋走到露台上的时间。每天我起得很早,因为每天的黎明仿佛都在召唤我,梦醒以后的每一个现实也同时在召唤我,早起以后就开始写作。九点钟我将脚步从书屋移到露台,或许是想看见对面露台上的少年和他的一对白鸽在一起的场景,尽管我们并不认识,哪怕相隔很近,也只是观望而已。但每一次的观望,都让我感动不已,少年与那一对鸽子的美好关系,总是使我的情绪充满了柔软,仿佛我已经触摸到了那一对白鸽身体上柔软生长的羽毛。
这一天,少年突然将两只白鸽托到了左右手掌中并伸展出去,看上去仿佛少年的两只手臂想飞起来,并带着那一对鸽子飞翔。然而,转眼间,那一对又长出了羽毛的鸽子突然离开了少年的掌心,向着蔚蓝的天空飞翔而去。我想,这正是少年为一对鸽子所举行的庆典,他要将已经在鸽子笼中生活了很长时间的鸽子送往蓝天,让它们有自由飞翔的权利。鸽子飞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观望中看见那个少年。或许,少年也飞走了,用另一种形式飞走了,青春,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练习飞翔的过程。
很多场景只在我们生命的记忆中驻留了片刻,就消失了。唯有记忆会再次复苏,展现那些影响了我们生活的场景。少年与鸽子的关系,让我感受到了人与万物相处的美好关系。而此刻,甜甜正趴在地上啃它最亲爱的骨头。
好啦,我要转移镜头了,我的身份是一名职业小说家,偶尔也会写写诗歌。我与别人不相同的现实,就是我用语言来讲故事。
慈兰阿婆,是青云街四号的重要人物,也是历尽沧桑的女主角,她的存在使青云街四号充满了谜一般的魔力,年轮,漫长的年轮将体现出我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当慈兰阿婆与一个少女站在一起时,就可以看到完全不相同的风景了。
当慈兰从那个中国远征军军官的身体覆盖下站起来时,她没有伤到一根毫毛,头部顶着飞机轰炸以后的一些碎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年轻的军人带到了青云街上母亲的诊所。她激动地站在母亲面前,讲述了刚刚经历的故事。母亲非常感恩这位陌生的军人救了她的女儿,并迅速地为军人做了消毒处理。
这是一场偶遇,在飞机轰炸之下的偶遇,使慈兰认识了这位军人。他叫李继军,正在负责新兵的训练,不久以后,他将带着入伍的新兵赴缅北战场。不知道为什么,慈兰自从认识了李继军以后,总想见到他。于是,她就租了一辆法式自行车每天下午骑车到北教场的远征军训练营看望李继军。
北教场的训练营依傍着一座平缓的山坡,她将自行车推到山坡上,就坐一块灰蓝色的山坡上,这里可以观望到山坡下训练营的全景。她独自坐在山坡上,身穿蓝花布裙,倾尽全身心在山坡下的训练队伍中寻找李继军的身影。她的心跳动不止,是因为她已经爱上了李继军吗?
爱到底是什么?每天的每天她就是想见到这个穿军装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着她。李继军带兵训练完后就会来到山坡上,然后用法式自行车载著她来到翠湖。他们又来到了被日军飞机轰炸外的柳荫深处,正是在这里,两颗心开始了初恋的碰撞。
李继军的出现仿佛在召唤慈歌和慈兰两兄妹,他们决定像李继军一样带着青春的迷惘和身体投身于缅北战场。于是,在李继军的帮助下,兄妹二人报名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之前,他们害怕父母不同意,直到报名穿上了军装后,才将此事告诉了父母。
战事催人尽快出发,兄妹俩就这样穿上了军装跟着李继军来到了缅北战场。这只是开始,就慈兰而言,当她和慈歌终于逾越了滇缅公路来到缅北的土地上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热,无法言喻的热,在灼热的大面积野生灌木丛中的热,让她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想在热浪中去牵到李继军的手,这双手曾给予过她力量……
那是在昆明的翠湖,这座城市被美誉为春城,四季如春,如果不是战乱时期,它确实是一座让人安居生活的好地方。战争来了,即使是大后方的昆明城区也同样响起了警报声。也因为警报,刚过了十八岁的慈兰与二十八岁的李继军相遇并相爱。
尽管在离开昆明之前,两个人已经陷入了难舍难分的爱情中,但战事在催促他们离开春城,离开翠湖柳荫树下的拥抱和爱情的絮语。而此刻,他们已经将两个人爱情中热恋的身体携带置入了战争前沿的缅北。
当你玩着手机游戏时,你们都在寻找刺激,和平年代给人心带来的慵碌,哪怕有层出不穷的高科技发明的游戏和物质生活相伴,人心仍会滋生出无聊和焦虑感。二十一世纪,世界的舞台上发生了许多大事件,在个人生活的舞台上同样也在演绎着自己的事件。
当你们无聊到在手机游戏中寻找科技生活带来的游戏刺激时,请在这一刻随同我去热浪翻滚的缅北战场。战乱早已离我们远去,但历尽战乱的慈兰阿婆仍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生活在我们中间,在她身上虽然早已没了战乱给予她肉体和精神的摧残和痛苦折磨,然而,人的记忆,个人史中那些淡泊的记忆,一经召唤就会再次复苏。
慈兰记得最清晰的是告别,她与恋人李继军和哥哥慈歌的告别。他们来到缅北三天以后,作为营长的李继军将率兵赴前沿阵地,哥哥慈歌也将编入另一支军队赴前线。这个现实,比慈兰想象中的要来得快,因为,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穿上军装以后,你将是整个战场中的一员,你的名字档案将编入战事录,并将随同战事的脚步声向前推进。是的,三天后的黎明,慈兰站在路口,目送着李继军带着部队离开,那一刻她感觉到超出想象的残酷的离别,他们之间甚至来不及有一个近距离的拥抱,甚至也没有告别,因为部队离开得实在太匆忙了。慈歌也跟着他投身的部队离开了,而她留在了战地医院。
因为母亲是医生,她从小到大目睹过针水药品绷带等东西的存在,因而,在战地医院她参加了短暂的培训以后,就是一个合格的护理工了。战地医院非常缺乏医生、药品和她这样的护理工,她留了下来,有一点是令她欣慰的:尽管看不见恋人李继军和哥哥慈歌,但她坚信,他们相隔并不遥远。每天的每天,她都会探听前方的战况,并默默地从内心为他们祈祷。
战地医院每天都有伤员送来,她目睹了战争的残酷、肉体的脆弱……每天都有人来不及治疗就离开了世界,而那些躺在简易医院病床上的军人,肢体上往往是弥漫着鲜血……
战地医院坐落在缅北的一座森林中,这应该是中国远征军最大的战地医院了。因为战争,人的肉体必将遭遇摧残,所有的侵略者事先都准备了毁灭性的武器,两国之战,必将使更多参战的军人死于这些致命的武器。但总会有人活下来。无论是战乱还是和平年代,创建医院的意义就是为了拯救这些在危难中奄奄一息者的生命。
这些生命之所以值得尊重,是因为他们是这个星球上创造历史文明的人类,也是创造灵魂者。只有在医院,在战火弥漫中的医院,你才会知道灵魂和肉身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他们正在画人体,在和平年代,没有子弹呼啸而来,艺术学院的这些大学生正在画人体。杨杰他们长期雇用这名模特,她确实很漂亮。我跟阿婆坐在院子里时,看见她走了进来,她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这个年龄总是让人羡慕,但她为什么要做这几个年轻大学生的模特呢?每一职业都有故事的源头,我总是对源头感兴趣,因为从源头可以寻找到类似一本书开头的第一句话。
杨杰他们今天还未起床,哦,我想起来了,今天应该是星期六。周末是现今当代人的神智和身体相对来说,变得慵懒的时刻,许多人都喜欢睡懒觉。阿婆说,昨晚她三点钟上卫生间时还发现对面房间里几个大学生的灯都亮着。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熬夜,第二天起床必然困难。
女模特穿着朴素,就是一套洗得发白的牛仔服而已,我问候她说早啊,她说早啊,但我看出来了她眼神很焦急和忧虑。我问她,他们还没有起床呢?她说,是啊,她今天并非给他们做模特,她来主要是想先预支三个月的工资……看得出来,很急。我说,阿婆说他们昨晚三点钟还没有睡,让他们先睡会儿吧,你可以下午再来。她的两只手相互摩擦着说,我是有急事才来预支工资的……
看得出她真很着急,我说,那你去试试吧,看是否能叫醒他们。她走到了杨杰住的那道门口,开始了不轻不重地敲门。隔了三五分钟,她持久的敲门声把杨杰叫醒了,杨杰走了出来,不仅面对她,好像也是在面对今天的天气。杨杰来到了庭院中,仰起头来再看天气。是的,杨杰是在看天气……
天空很晴朗,昆明的天空一向都是很晴朗的。这也是很多人喜欢昆明的原因,在昆明的云图中是看不到阴霾的。这也是我们能安居于青云街,让生活追忆漫步,还让王医生建造空中花园的因素之一。
无论这个地球如何破碎,我们总能找到美好的天气与此活下去。女模特走到杨杰面前,看上去,直到这时候,杨杰才缓过神来。面对站在他面前有事于他的女模特,杨杰听后马上否定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学生,都要靠父母,怎么可能提前预支你三个月的费用呢?
女模特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求你们的,我预支三个月费用是为了去救一个人的生命。杨杰说:救命,你能去救什么人的命啊?女模特说:救我妹妹的命,她患上白血病已经半年了,我之所以做模特,就是为了多挣些钱救她。
又是一个多么艰辛的故事啊,因為就近在咫尺,所以我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人生真不容易,杨杰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阿婆好像也愣住了。杨杰说:请给我们点时间,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明天你再过来,也许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你别急,任何事情都会想出法子来的,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尽管如此,女模特困惑无助的表情中还是充满了一丝丝希望,她就要离开了,因为杨杰让她明天上午过来,这无疑让她充满了希望。杨杰马上开始打电话,现在他似乎不再仰头看天气情况了,他好像在给家里人打电话。他站在树荫下专心致志地打电话,我听得明明白白的,他跟家里人说是否能先提前预支三个多月的生活费,买颜料的费用……
明天,人们总是希望着明天,将今天无法实现的梦想放在明天。女模特走了,她将希望放在明天……阿婆或许听明白了什么,她嘀咕了一句:明天,她还会来的。是的,她当然会来,每个人都带着那么多的剧痛在生活,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女模特还有一个妹妹患了白血病,急需费用治疗。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艺术学院的三个大学生又是否能筹到资金,先预支给对于明天充满了无限希望的女模特呢?
而到达明天,必须度过黑夜。好了,在黑夜未到来之前,我首先要赶到胸痛医院去,我不可能像那个给我打电话的陌生女人一样消失,我要去面对朝木,尽管我们早在多年以前就没有关系了。女模特刚离开,我也就离开了。这是午后的胸痛医院,我上了电梯,嗅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很快就来到了朝木的病床前。
护工端着一个大口缸正在吃方便面,见到我后他点点头。看他的目光,他一定把我当作朝木的家属了,在医院,对于我来说,什么样的关系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来医院的最终心愿,是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朝木尽快恢复健康。朝木看到我了,尽管他无法说话,但我还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欣慰,无疑我的到来让他感觉到了希望。
希望,就是活下去。我感觉到了病房中所有的希望就是能活下去,像那些鸟儿般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但没有翅膀并非都能看得见,哪怕是展翅飞行千万里的巨鸟,也有从空中坠落的时刻,死亡在多数情况下都是自己的私事,它无法张开口与人类商量,何日生,何时告别人世,所有生与死的期限都是命中之命。
我的出现使朝木下床了,毕竟心梗过,他的步履维艰,但在我的搀扶下,他仍在病房外的过道中来回走了一圈。就是这一圈,深信会让他对生命有更多的回顾和沉思,对我亦如此,从内心上升的悲悯感使我也会对生命,对每一个生命的存在更加尊重和敬畏。
他还需要些时间治疗,所有人都生活在时间中,很简单,只有在时间中,我们就像感觉到像鱼儿一样在水中游荡或漂泊。生命缺了游荡和漂泊感,也就离开了神秘时间的滋养。
我还要赶回青云街再回到慈兰阿婆的庭院,我说过,这是青云街唯一的旧式庭院了。只因为九十多岁的阿婆住在里面,虽然城市规划局的工作人员不断地出入庭院,希望老阿婆能好好配合城市规划,顾全大局,搬出去。但阿婆仍坚守着,她曾对我吐过真言:她已感觉到离生命的归期不太远了,只希望能在这座老房子安详离世,因为这座庭院蕴藏着她生命中的全部记忆。
我赶回阿婆的老宅院,第一,是因为要听阿婆讲述下面的故事,落脚缅北以后的故事在这个年代虽然显得久远,甚至有些落伍,但对于九十多岁的阿婆来说,那是生命乃至青春期的风暴、倾盆大雨和闪电,也是黎明曙光刺破天际的希望;第二,是因为对女模特预支工资给她妹妹治疗白血病的现实很关心,因为毕竟是垂危之中的生命等待着救助。三个月的工资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那名身患白血病的患者来说却是重生的希望。
人,理所当然,是接近希望的主体,没有希望的人生也就接近了死亡。哪怕是身陷缅北丛林医院的慈兰,也是在不断护理病人中看到了生的希望。接近黄昏的余晖中,林子里就会开始响起匆匆护送前线伤病员过来的人们发出的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肩扛担架从太阳即将落下帷幕的战争前沿阵地赶来,第一,这个时候不再像火球那样滚烫了,对于护送者和伤病员来说,身心的煎熬相对会减轻些;第二,落日即逝的余晖使光线显得朦胧起来了,仿佛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使护送者们有了相对安全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中,从森林外的几条小路上会响起来脚踩在腐植叶上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是慌乱的,倾尽全力的,也是不顾一切的,因为,生命是最珍贵的,哪怕有一点点救助的希望也要将伤员送到医院。那是慈兰刚做护理工不久后迎来的一个黄昏,由于送来的伤员较多,每一个护理工都负责送到医院的三个病人。那一天的黄昏好像显得特别沉郁,或许是因为她刚来到此地不久,站在医院的营帐前,身上的白大褂罩着她有些忐忑不安的身体。
分配给她的三个病人几乎从一条路上同时赶来,这是三个不同的伤员,扛担架的六个男人不说一句话,将伤员交给她就急匆匆离开了。战争时期就是这样,人们根本来不及多解释什么,而且说任何话都需要力气,何况,这六个男人还要急着赶回几十公里之外的前沿阵地去。
她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六个男人的面孔,他们已经转身消失了。她开始头一次面对躺在三张担架上的伤员。第一个伤员,她用手去靠近他的呼吸器官时,惊讶地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马上叫来了医生,她对医生说:对不起,我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三十多岁,是一个女性,她蹲下,掏出听诊器后掀开伤病员的军衣,发现靠近心脏的地方已经全部被凝固起来的鲜血所覆盖。医生说:是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应该早就停止了呼吸。这么说,在这名伤员上担架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慈兰来不及悲伤,那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也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生命面对战争时是如此的珍贵和脆弱,她们就要尽快抓住时间,去救助那些还有心跳的伤员。慈兰开始靠近第二个伤病员,他的呼吸心跳还在,但一只胳膊没有了,他似乎因疼痛而昏迷过去了。第三个伤员,伤了大腿,他还可以说话,他说有可能是两三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大腿……
慈兰对于那个遥远黄昏的记忆似乎仍然是那么清晰,她說,她开始独自面对另外两个伤员,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要找到另外的人来帮忙是不可能的。自己负责的伤员只有依靠自己的肩膀,她要将那个失去了一只胳膊的伤员从担架上扶起来,再扶到绿色的营地帐篷中去。考验她意志力的时候到了,她双膝着地,只有这样,她的力量才能完全地集中在那个因失去一只胳膊而昏迷不醒的伤员身上。
她伸出了柔软和脆弱的手臂。飞禽走兽们都拥有自己支撑肢体奔跑和飞翔的力量,人之手臂附着在身体的两侧,虽无法像大鸟一样飞翔,却可以使用它们劳作。而此刻,她的一双手臂伸出去,是为了将昏迷的伤病员托起来,她托起了他的头颅,再慢慢托起了他的颈部,由于身体昏迷,他的身体显得很沉重。
尽管如此,她已经倾尽全力将他从地上的担架上托起来了,这令她有一些小小的欣慰,这欣慰甚至已经使她忽略了那个仍然躺在担架上,心脏早已停止跳动的伤员的死亡。她支起一条腿,再将另一条腿站立起来。哦,她竟然已经独立将昏迷中的伤员搀扶到了绿色营地帐篷的病床上。她来不及庆贺自己的胜利,就又奔向了另一个担架上大腿受伤的病人,据他说,有两三颗子弹进了他大腿,她来不及与他商量就已经再次屈膝下地,像刚才一样将手臂伸向了他的头颈部,再将他搀扶了起来。
要有多少艘帆船的身影经过你窗外,你才能知道人的远航,是从家门口窗户外的小路开始的?我不想告诉你深奥的道理,这个世界的速度太快,我们已经难以相信慈兰阿婆将她青春的胳膊伸出去,屈膝再站起来,竭尽全力将两个伤病员搀扶到绿色营地帐篷中的现实世界。来自那个世界的硝烟和碎片离我们已经很远了……哦,只有回忆,从历经过战事创痛的慈兰阿婆的记忆深处,才会涌现出忧伤而深刻的场景。
有一个现实已经来临,女模特来了,带着她的希望来到了阿婆的庭院中。三个大学生已经在等待他们的女模特,他们手里拿着手机,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预付女模特三个月的工资。从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倒是都有信心的,这信心使他们的脸上充满光泽。
女模特来了,我和阿婆仍然坐在院子里,但我们都已经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这个现实世界。杨杰和他的两个同学早已恭候女模特,看上去,这似乎是一场仪典,不仅仅宏大的场景中仪典,还有由几个人不知不觉形成的仪典,女模特刚走进来,这场仪典仿佛就已经开始了:它是关于人性的,由心灵深处衍生出来的。女模特朝着他们走过去,是的,她终于熬过了一夜,她把整个生命寄托在这一刻……
三个男生朝她友好地点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们已经为你筹备了三个月的费用。确实,这世界是美好的,犹如人滋生希望时对于明天的期待。我和阿婆看着这一幕,三个男生通过微信将三个月的工资预支到女模特的手机上去了。
女模特走了,她熬过了也许是最为漫长的一夜以后,她的希望实现了,带着预支中的三个月的费用。她急匆匆地离开,是要奔向医院吗?
离开了阿婆,就跨出了这座老宅院,我又该去青云街四号,很多时候,我会在空中花园的一角坐下来。今年的夏天太炎热,从清明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雨……地球啊地球,我该怎样向你倾诉,你才会听到我的声音?
陆续上楼的人们大都是王医生的患者……我们都曾经是王医生的患者,在某个时刻是患者,在另一个时间,我们又都是王医生的朋友。许多年前,就曾经说过地球的末日已经到,要好好享受在地球上的最后时光。那一年,好像果真是地球的末日到了,有频繁的地震、空难、海啸等多种灾难,人们往往会相互询问,如果地球的末日真的降临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一年,是考验人们对末日降临前夕的多种承受能力的时刻,很多该离婚的突然不离婚了,该结婚的提前结婚了,该牵手恋爱者早早就牵手恋爱了……人们以各种珍贵的方式提前做好了迎接世界末日的降临。然而,一年时间过去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降临。
人们跨过了世界末日年以后,似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任何困厄传说中的人类灾难似乎都无法阻止人们迎接新生活的步伐,他们似乎走得更快了。很快,我已经来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我看到了这一幕:一个年轻人正从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上下来,他怀抱鲜花,这是一束经花店的插花师精心布局的鲜花,里面有红玫瑰、白玫瑰、康乃馨、金黄色的百合花……诸多具有代表性和象征隐喻的花朵,似乎都汇集在这个花篮中了。
哦,这就是小上海吧?上次我曾站在窗口看见他钻出出租车时怀抱一只花瓶,这一次在近距离之中看见的却是一个花篮,两件事互为联系,所以,我认定了他应该就是王医生故事中的小上海了。王医生在青云街四号所发生的故事,大都是与患者之间的故事。牙医,是医学门类中非常独立的一门医学,人类自从发明了医学救护生命的那天开始,就为身体中每一个存在的器官设置了很严格而科学的门类,牙科是其中之一。
牙科很重要吗?这是源自我们口腔的学科,牙是人最为重要的器官,没有牙齿的口腔也就丧失了咀嚼功能,倘若口腔中没有上下完整的牙齿,我们的脸就会逐渐变形。上下两排牙齿的存在支撑了我们的脸,每一张充满尊严欢喜忧伤和历史的脸,只有在上下两排完整而洁白的牙齿支撑下,才会完美地面对世界。但人生并非完美,时间蚕食着我们的身体,包括牙齿,所以,才有了牙科。
当我们口腔中有一颗牙齿感觉到不舒服时,对不起,你的牙床,你那坚硬而又柔软的牙床间已经有了尖症和毛病;对不起,身体的每一个板块都像庄稼地果园般需要护理;对不起,你的牙齿为了你的饥饿而咀嚼过无数食物,而当它们发出信号时,请你一定善待你的牙床上镶嵌的每一颗牙齿。
所以,就有了牙科医生,就有了青云街四号诊所的王医生的存在。在近距离中第一次看见了小上海,一个从黄浦江边乘飞机过来的年轻人,他就像你的某个弟弟一样年轻时尚严谨而浪漫,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送花瓶和花篮给我们的王医生。
王医生穿着白大褂从小上海手中接过了那个盛放各种硕大花朵的花篮,我第一次,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了王医生灿烂的笑容。这并非是说王医生平常不喜欢笑,诊所中的王医生脸上每天都面带微笑,那种微笑或许来自她的职业、教养、淡定从容。而此刻的笑,是挣脱了任何附加词的笑,只有在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中的笑,才会诞生此刻燦烂的笑。
笑,任何人都会笑,但我们的笑,那种灿烂开怀接近幸福沉醉虚幻的笑,已经很少有了。从一个人的笑容中,完全可以看到他生活的状态,背负的生活重厄。笑,就像语言同样会出卖我们的真实生活和灵魂的挣扎。只有那些舒展在晴朗天空下开怀无忧的笑,才会诞生出灿烂的笑容。
看到王医生脸上灿烂幸福的笑,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笑过了。
因为王医生为小上海治疗牙床上两颗不舒服的牙,那两颗牙齿不仅仅影响这个青年的形象,也会使他经常感觉到不舒服;因为来昆明出差的偶遇,小上海认识了王医生,从而解决了他的心头之患。自那以后,只要因公务来昆明出差,他总要订制最美的花篮献给王医生。
感恩之心也是一种牵挂,每一种感恩之下都有一种故事存在着。我上了楼,并搬了一把藤椅,坐在空中花园一角。今天,我是想借此地梳理思绪,或许是刚刚看见了王医生那开怀无忧的灿烂笑容,我突然想起了女模特离开时我瞥了她一眼时的感觉。对于女模特,我就见过几次,而且很少交流,因为她是艺术学院的三个学生请来的女模特。然而,她预支了三个大学生三个月工资转身离开时,恰好我的目光越过方寸间的短暂距离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很满足,当时我认为,这是经历了一个漫长夜晚后,希望变成了现实之后的满足。而此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回忆起她离开时被我所看见时的表情,我突然感觉到了那表情中除了满足之外,有一种隐隐的诡异……
这只是我的感觉,这一刻,包括女模特的面相衣饰突然间清晰地重现着:女模特二十多岁,化着淡妆,身穿全套的洗得已经发白的牛仔服,脚穿现在流行的帆布白鞋,头发梳成马尾巴,看上去很青春很干净。但根本看不出她所从事的职业,当然,从事模特的职业也没有落俗的规范。但凡女模特都形象好,有很好的体形。她也不例外,形象体形都很好,如果没有这些特征,她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学院三个男生的人体模特。
在我那漫不经心的回忆中,发现了她表情中诡异而满足的一笑……但她转身就走了,她好像走得很快,或许是医院中患白血病的妹妹在等待着她,或许是我所看到的那种诡异的妄念在等待着她……
好了,让我放下这个问题吧。有些突如其来而又模糊不清的纠结是没有必要的,也必须放下去的。就像当年的慈兰阿婆置身缅北丛林的医院里,她站在绿色营地帐篷外,不得不先将两个还有生命气息的战士搀扶着进入营地帐篷安置下来,而当她最后再来面对那个死者时,才发现睡在担架上的死者已经没有了气息。
另一个护工告诉她说,死者已经被抬走了,每天晚上送过来的伤员中,都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当他们终于被护送者千辛万苦送到医院时,总会发现,在之前,他们已经死了。她问那个护工,那么,死者被抬到哪里去了?护工告诉她说,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都被安葬在医院后面那片寂静的树林里。
慈兰刚听到这个现实后,仿佛有一块石头浮沉在她的身体内部,但她没有时间去移走那块石头,因为营帐中还有两个受伤的战士在等待着她。在多数情况下,我们的生活,还有活生生的现实必须让我们移走从内心上升的焦虑……因为,还有更多的现实在等待着我们。
是的,移走它们,包括被我感觉到的女模特临走时,从她脸上散发出诡异而满足的笑……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呢?我们的现实中充满了很多戏剧性的场景……
当我抬起头来时,王医生将小上海引到空中花园了……我则埋下头,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作。就在这一刻,电话响了,是胸痛医院来的电话。一个医生告诉我说,朝木的住院费快没有了,让我尽快去为朝木续费。医生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她好像没时间和耐心听我讲多余的一句话。
是的,但医生已经告诉我一个现实:朝木的住院费快没有了,让我尽快为他去医院续费。是的,自从接到那个陌生女人电话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朝木在无形中移交给了我,之后,我就成了朝木的家屬。
我要从空中花园去医院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去为朝木交上住院费,这是我的本能和良心在召唤我吗?事实就是这样,就眼下来说,我就是朝木的家属,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朝木去医院续费。
抬起头来,看见了蓝白色的半空中有一只红色的鸟飞过去了,看上去那只鸟就像是这个星球上不多的精灵,难道它是来安慰我,召唤我,给予我良知温情和爱的精灵吗?从看见这只红鸟时,我本已隐隐上升的一丝怨气,突然就消失了,我竟然就这样心平气和地从空中花园下了楼,去面对生命中的另一个现实。
没有人喜欢去医院,因此,非常敬佩那些一生从事医生这个身份的职业人员,他们从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开始,面对的都是病人。医生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只有当人身患疾病时,才会感知医生是救人的,只有医生可以救自己的命。
终于下雨了,王医生刚刚在微信上写了关于雨的感言:终于下雨了,昆明的雨是明亮的,丰富的,动情的。哪怕是下得时间长一点,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当然是为了给朝木续住院费。在这特殊的雨季里,我成了朝木的家属。生活,你总是呈现给我们诸多的荒谬,人就是在这种戏剧般的荒谬中朝前行走的。朝木看见我的影子又移动到了病房再移动到了他的病床前,我知道,人在生病尤其是住院时是非常脆弱的,他们渴望在病房中看到希望,很像是走在沙漠中的人们希望看到绿洲和泉水。因此,我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朝木垂在床边沿的那只手。
牵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通灵,在生活的荒谬中,通灵者们会牵手游荡在朝未来奔去的路上。
我帮朝木续了半个多月的住院费,主治医生告诉我说,朝木的状态很好,每天护工都扶他散步,现在可以到楼下的小花园中去散步了。而且他可以发出低沉的声音,大约一周后,朝木应该可以说话,独立散步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我回到病房,将这个好消息带给朝木。他显得很激动,拉住我的手,我听见了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感恩世界总是在生命垂危中有医院。七十多年以前,慈兰开始在绿色的营帐中护理她手下的两个伤员时,战乱的子弹仍然在前沿阵地上嗖嗖地穿行。大家都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那个显得有些晦暗的午后,趁着两个伤员休息的时间,慈兰步行几十分钟来到了营帐后的那片墓地,她惊异而悲伤地发现在这片墓地,已经有了几百人的新墓。她不知道死亡的人数为何这么多,她想寻找到几天前的那个死者,然而,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编号……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在战乱时期,人,随时都会被死亡带走。
她将路边采撷到的一大束紫红色的野花插在了墓地上,跪在地上,面朝墓地磕了三个头就不得不站起来离开了,因为,还有生者在召唤着她。
每个时代都有灵魂为自己为他人而跃起,这是一种永恒不变的魔法,唯有在其之间,自己的灵魂会与他人及世界的灵魂相遇。
慈兰回到了绿色的营帐区,在午后燥热的丛林深处,她端来了温水,为两个伤病员擦洗着身体。那个昏迷中的士兵已经醒来,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洗他的身体,他似乎感受到了世界的召唤。这些看上去显得微不足道的护理,帮助他们擦干净了身体上黑色的硝烟,已经凝固的血迹。盆里的水混合着黑色的硝烟、红色的血、黄色的汗渍……可以显现出战争时期生命遭受重创时的苦役。
昏迷中的士兵终于醒来了,他是那么年轻,仿佛是她的弟弟,然而,他却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尽管如此,他的醒来意味着他又回到了人间。他睁开眼睛,意识已处于模糊中,他似乎在寻找某根链条,他为什么躺在这绿色的帐篷中?他为什么失去了一条手臂?这些来自现实中的问题使他用困惑的眼睛望着慈兰。
隔了三分钟左右,当慈兰又端了一盆干净的水走进来时,失去手臂的年轻士兵已经爬起来坐在了床上。他已经很快就依靠自己的意识寻找到了那根链条,在那根扭曲的,充满黑色硝烟、红色鲜血的链条上,他想起了阵地上的人肉搏击,正是在那场战争中,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正因为有生者在召唤着她,才有从悲伤中产生出来的巨大的力量。当她回头往营帐的方向走去时,她不知道这力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的脚步是那样快。她,以青春期的力量穿过了幽暗中的一片丛林,然后奔向了营帐。
二十一世纪的另一根链条又让我们回到了现在:王医生驱车带着我已经出了城。这是我第一次看王医生开车,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几乎是不需要交通工具的。我所看见的王医生穿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从青云街的那边走来就到了诊所,而现在,她却开着一辆紫红色的轿车带着我去哀牢山。
在城市很少能看见紫红色的轿车,车子几乎都是黑白灰几种色调……王医生说,她是医生,她能每天感知到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从口腔学科中她一次次地感受到了每一个人不同的命定遭遇。所以,她尽量在生活中给自己一些幻想的色调,而紫红色正是这种色调之一。
这也正是我喜欢的色调之一,衣柜中我的许多衣服都潜伏或弥漫着紫红色的色调,这是一种女性生活的色块。女性,携带纷繁妖娆的色块,去战胜生命的剧痛,从而使晦暗的生活有一些炫幻。
有些事情是超乎我们想象的,在我过去的意识中,以为王医生的生活每天都是从家步行到青云街四号的过程,我从未想过,在星期六的那天早晨王医生会驱着一辆紫红色的轿车,带上我去看传说中的哀牢山。王医生说,她不仅想去看她的朋友,而且也想去看传说中在哀牢山种植千亩橙园的老人。
在传说中我们都知道这个老人,他有过历史上辉煌的业绩,也有无限的苦难。然而,在他进入七十多岁以后,他突然来到了巨大神秘的哀牢山,在那种植了上千亩的橙园。在经过数年的艰苦奋斗以后,他的果橙上市了。而且,在短短的几年中,千亩橙园已经作为一种成功的产业走向了全国的市场。
紫红色的轿车往城市外沿的高速公路奔去,这是我期待的,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看上去,这似乎也是王医生所期待的,她的兴致很高,而且她今天沒有穿黑色高跟鞋,完全是一个旅游者的装束,穿一身深蓝色的牛仔长裙,头戴草帽。哦,这是我们的另一个王医生,除了青云街四号以外,她还拥有通向另外世界的路线。
简言之,除了青云街四号的诊所之外,她那奔涌荡漾中对世界和人的关怀已经来到了高速公路上。自从地球有了高速公路的那一天开始,速度就开始递增,之后,火车变成了穿越时间轨道的高铁。而在这个疾速驰骋的世界之中,我们到哪里去寻访我们和他们的灵魂?
紫红色轿车偏离了高速公路,拐上了去哀牢山的一条公路,王医生一直遵循手机上提示的路线在前行。所以,我们不会走错路线,很快,车子就已经在传说中的哀牢山的山间公路上奔驰了。一路上我们都会看到相关传说中老人的橙园路标提示,在半山腰我们的车子顺利的进入了向着全世界所敞开的橙庄园。
这是半山腰最醒目的地理位置,橙红色的橙园就坐落在满山遍野的绿色深处。天空碧蓝,地平线辽阔无尽,大地上飘忽着泥土和橙树的香味。正是果园挂果的季节,每一棵橙树上都挂满了绿色的成长中的果实。
我们的车停在了橙园,我和王医生站在果园中。她今天看上去很兴奋,她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橙园啊,确实很美!如果今天能偶遇到那个传说中的老人,就太好了。我们站在橙园深处,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后,继续往前走去。王医生自语道,这满山遍野的橙园要走完,大概需要好几天时间吧!
就在我们从橙园中走出来时,突然间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有许多人站在他旁边,好像正等待着与他单独合影。王医生惊喜地说:我们真是太幸运了,他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老人。
我点点头,在别人写的一本书中我看见过他的照片,而且,他的形象是唯一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创造奇迹的人的形象都是唯一的,无法复制和替代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自己的灵魂,因为,只有让自己的灵魂跃起,才可能与世界的灵魂相遇。
我们也来到了那些等待与传说中的老人拍照的人中。从这个现实来说,世界是需要传说的,因为,每一个传说,都在召唤我们去探索传说的源头。
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时间里,我们都在奔向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生命方式奔向不同的方向。
王医生说周末要带我去哀牢山看他的朋友郭涛,问我是否愿意去,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是这本书中的另一条线索,沿着它我会寻访到另一种人生的轨迹吗?一个癌症患者带着他手下的几个年轻兄弟,他们早就已经去了哀牢山,传说中的哀牢山曾经是一个老人创造奇迹的地方。
想起了一段话:我是我,你是你,在这个无常的世态幻变面前,我们永远独立地保持着距离,从而使灵魂跃起。亲爱的人啊,你在哪里呢?这个世界上到底是谁?是我跃起的灵魂?亲爱的人啊,我就要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你的灵魂,那么,请你一定要在黎明升起和落日余尽下的地平线上等待我的降临。
第三章:生之恋
我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老人。传说,在这个时代就像人往看不到的尽头所奔去的感觉。人,总想走得更远更远,或许只有远,看不到尽头的远,可以满足人感官中的游荡,精神生活中的幻念。是的,那是一场场往远方奔去时,随身携带于体内的幻念,它就像手中的箱子,装满了衣物笔记本。
我们走近了一个时代真实的传说以后,它就不再是幻念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啊,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微笑着,满足每一个与他合影者的期待的老人,出现了。现在,轮到我们,我和王医生走上前,传说中的老人站在我们中间,我突然感觉到他仿佛并非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虚幻传说,而是我们的某位亲眷,更像我们的老父亲,孩子们的爷爷。
我们请别人用手机拍下了与传说中的老人合影的照片。在二十一世纪,手机在无穷尽地增长功能,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每一个人都可以使用手机自拍照片为他人拍照片,这种功能使我们在瞬间就保存了影像。
在哀牢山的橙园,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影像,同时也留下了对于那个传说的美好虚幻与现实的记忆。之后,王医生和我开始去寻找她的朋友郭涛……离开了传说中的橙园,在二十一世纪,这里有闪烁明亮的阳光,在大片看不到尽头的绿色枝蔓自由伸展出去的半山腰,人来到这里喜悦,你会感觉到传说并非虚无,它是出自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故事。我突然理解了郭涛为什么要带着他的兄弟们,来巨大而神秘的哀牢山寻找土地种植果树。
王医生和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我们除了找到了传说中的橙园之外,我们还非常幸运地偶遇了传说中的那个老人。都说这是一个属于戏子的时代,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追星,追舞台上银幕上的偶像。只有经历了时间沧桑的人们会追索他们自己心灵中的偶像。这个老人也是我和王医生的偶像,我们的手机中留下了与他合影的照片。
竟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大概是我们与年轻追星族的审美不一样,他们追索的是来自舞台银幕上的一张张炫幻的脸,这些面孔华美忧郁取代了年轻人生活中的另一种现实和梦想。而我们却在追索来自海拔一千四百米的哀牢山的半山腰,由一个老人创造再现的橙园。在与这个八十多岁,快接近九十岁的老人合影时,我们内心荡漾的是满山遍野的庄园中弥漫而来的甜香。在这个老人的身子骨和满头银发中,我们或许追索到了时光的漫长煎熬之后飞越无穷境界的力量。
是的,王医生的紫红色轿车开始偏离橙园的地貌。实际上,我们用身体视觉触摸到的整个哀牢山的地貌都是一致的,它们呈褐红色,每个地球人,我说的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人,都在随同地球板块的不断移动或变幻,感觉到来自地心引力与人类生命的神秘关系,随同地球上的海啸地震飞机失联疾患诸多事件的发生,每一个地球人都感受到了生存的不易,建构现实和理想生活的遥远距离。在这个碎片似的时代里,看上去,唯有土地山岳的面貌是完整的,它依旧沿袭着时间的脉迹,该生长的果树就会开花结果,该凋亡的物事就会获得再生。
郭涛他们的果园在我们穿过了一座峡谷后出现在眼前:在新开耕的一大座环形的山坡上,刚种上的橙树还显得幼小,很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山冈上成长做梦。郭涛他们已经在山冈上修建了幾幢石头房屋,当我们将车开近石头房子的一片空地上时,郭涛戴着草帽刚巡视完果园回来。
这么快就种上果树了,这是令我们感到有些惊讶的现实。在一片宽敞的石头房屋外,有数不清的公鸡母鸡鸭子在奔跑,它们仿佛自己建立了一座嬉戏的乐园,并建立了和谐相处的游戏规则。
而在我眼眸可以眺望到的另一座环形山冈上,我看到了牧羊人和他的一大群黑山羊在一起。在褐红色的山地上,那些黑山羊仿佛是神话故事中跃出的精灵。
精灵,离我们很近也很遥远。这取决于人是否用生命去召唤精灵的力量有多深,比如我,就是一个需要精灵的人,在我看来,那群黑山羊就是从山冈上跃出的精灵,,这充分说明我内心在召唤着精灵。而对于那些现实主义者来说,它们不过是一群黑山羊而已。
我现在明白,郭涛为什么要从北京出发,带着他的兄弟们到遥远的哀牢山来种植果树了。或许,有一头头来自哀牢山的精灵也在召唤着郭涛。这个很重要,只有强大的召唤力,会将他从北京召唤到哀牢山来开山种果树。
地心引力,就像这山坡上一群黑山羊的跃起,又像是从哀牢山果园中,生长出来的逐渐长大的碧绿色的幼芽。我们的生命需要这些东西支撑向时间倾尽力量的骨骼,驱赶那些来历不明的焦躁邪念。
就陌生人来说,如果站在郭涛面前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眼前头戴草帽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的男人,竟然是一个癌症患者。哀牢山炽热的阳光辉映着他的脸,他的脸显然被阳光晒黑了,但看上去非常健康。
这正是王医生走出青云街四号,驱车来的目的吗?她想看看郭涛和他的兄弟们,是否在哀牢山种上了果树?来自现实的答案当然是圆满的,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不仅在荒地上种上了果树,还盖好了足以安居的房屋。一种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了他们,在我看来,站在这座山冈上,我们会渐渐忘记郭涛是一个癌症患者的现实。
风儿炽热,这正是果树成长需要的温度。人,作为生命同样需要自己生存的温度,郭涛大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温度,所以,安居下来了。人的安居感是将生活延续下去的基本元素,只有身心安居,你才可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下午,我们坐在山冈上,品尝了一顿真正的原生态菜,所有品尝到的萝卜白菜茄子土豆西红柿都是他们亲手种植出来的,味道与大城市真的不一样。我们还喝了酒,他们自己酿制的米酒。那一夜,我们就住在果园的石头房子里。尽管外面温度高,房间里却很凉爽。在睡觉之前,我们一帮人就坐在山坡上的竹椅上聊天,看星空。仰望星空,已经成了一种较时尚的生活,它能从哲学家的语言流形于尘世,也是芸芸众生追逐另一种生活的形式。
另一种生活在这座山冈上延伸,郭涛已经带着他的兄弟们寻找到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离北京很遥远,离青云街同样有一段较长的距离。生活,因为距离,从而滋养着梦想。我们在哀牢山的石头屋睡了一个真正自然醒的觉,要不是鸡鸣唤醒我们,我们也许还不知拂晓已降临。
王医生要赶回去管理诊所,我们一早就离开了,郭涛站在山冈上目送我们。他的生活很快就融入了这座山冈,临走时,他告诉我们,他已经跟橙园的老人成了好朋友,正是有了他的帮助,他们才很快租到了山地,种植上了果树,只要两个人有时间,都会相约一起在果园中散步。
人,是需要地球引力的,我想,郭涛之所以来到哀牢山,与这个传说中的老人有关。王医生驱车又离开了哀牢山,转眼间又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我们面对高速公路和加速的高铁时,已经无法将时间慢下来。所有的慢只属于回忆,慈兰阿婆的口述中充满了过去时态中的慢,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中充满了炫幻的慢,哀牢山的果园中每一棵树都在日光和黑暗中缓慢地生长……慢,已经成了一种非常奢侈的生活方式。
我们在地球引力之下又将回到各自的位置,在现实中,我和王医生的位置都在青云街。
新的故事又来临了,你和我可能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过,确實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这是女模特和三个大学生的故事。回到青云街之后,我就来到了慈兰阿婆家,她安居的老房子和她的存在,已经跟我的生命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大概也是另外一种地球引力。
这束来自地球引力的光泽将我的脚又带到了慈兰阿婆的庭院,她从院子里走过来。每次都是这样,她好像隔得很远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这正是我们相互牵引的力量吗?我们又相见了。一见到我,她就告诉我三个大学生被女模特骗了的事。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当时,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三个大学生共同聘请了一个女模特,只因为女模特说她妹妹患了白血病,急需付医疗费,三个大学生想尽办法向父母预支了三个月的生活费,实现了女模特的愿望。
听了这个现实中发生的故事,忽然间,我又想起了女模特带着三个大学生划在她手机微信中的钱离开时,在无意中被我捕捉到的那满足而诡异的一笑……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那个无论体形容貌都很青春漂亮的女孩子,自此以后就从他们的工作室中失联了,她的手机停机了,再无法与她联系上。
那个身穿洗得发白牛仔女裤的漂亮女模特,为什么要骗他们呢?我想不出理由,总之,从她走出这座院子时,他们就再也无法联系上她了。关于这个女模特为什么要骗三个大学生的钱,在这个问题上有好几种假设。在这个时代,由钱带来的骗局很离奇,有高科技的骗局,也有低级的骗局,总之,钱,这些纸票成了骗局中的导火绳。许多人起初是因生存的危机开始了人生的小骗术,之后是以邪恶的魔念开始了大的骗局。无论如何,三个大学生预支给女模特的费用并不算多,我想,女模特也许是因为生存而需要这些钱,或许是她的妹妹真的患上了白血病,其实,在真实与虚假之间只存在一道明暗之光。
相比这个现实中发生的故事,我总想回到慈兰阿婆置身其中的缅北战场,并顺着热浪寻找到森林中的绿色营帐区……
在那段时间里,护理工作是繁芜而充满细节的。而在任何时代,繁芜而又充满细节的生活,才是我们最为真实的生活。就像慈兰,年轻的护理工慈兰终于从绿色营帐后面的墓地走回到了她伸手揪开营帐门帘的那一刻:她的心回到了这一现实中,虽然那个隶属她救护的战士已经走了,他是真的走了,死亡在这里来得是那么快,很多战士来不及告别就已经躺在了异域的森林深处。
死亡就像热风侵袭着肉身时,你突然感觉到了一只细小的黑蚂蚁顺着足踝正沿着你的小腿往上爬,它噬咬你的速度那样快。
无数的战士就这样告别了人世,躺在了尘埃之下。在她揭开门帘之后,两个身体饱受剧痛的年轻战士还在等候着她。除了帮助他们配合医生治疗之外,她还要帮他们擦洗身体。缅北的天气很炎热,如果皮肤被大面积汗渍浸濡就会导致皮肤大面积溃烂;再则,要帮助他们从床上站起来,搀扶他们在林子里散步,因为长久躺在床上,会让人的意志力减退,情绪萎靡。
那一天,她又端来温水帮助她护理的战士分别擦洗了身体。这项工作在刚开始时是艰难的,这艰难不仅来自于她,而且来自于受伤战士的心理。人的心理防线永远深不可测,在这里,最初,慈兰捂住毛巾的手是犹豫的,它将伸向受伤战士的身体,男人的肉体,在之前对于她来说一直是禁区,未触抚过的禁区,如一片没有进入的充满传说的原始的地平线。而对于这两个战士来说,她的手同样是禁区。但所有这一切都来不及有时间思量,她的手捂住了温热的毛巾已经伸向了那个昏迷醒来后的战士的身体。第一次是艰难的,她的手是战栗的,而他的身体也是颤栗的。有了第一、第二、第三次以后,他们就都适应了。
血水和汗渍洗干净以后,看上去他们的身体似乎舒服了许多。昏迷的战士主动下了床,她走上前搀扶着他,他没拒绝。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右臂,但只要走出营帐,他们会在散步的人群中,发现每一个来这片营帐的战士,都是伤者,因此,心理上慢慢地也开始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之后,她又搀扶那个腿部中弹的战士散步,他正在等待做手术。
今晚,对我来说,只有安寝,没有繁芜的外枝。从落日降下的余晖中,我获得了独立的本性。在黑暗中,唯有拉上窗帘,才知道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世界在外面,我在里面,犹如巢中之鸟,等待或舍弃间,仿佛门开了,又掩上了。黑暗是我永恒的伴侣,这漆黑使我学会遗忘。拂晓以后,人世开始明亮,我将等待。
夜色弥漫,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时间逝去。简言之,在逝去的时间中,温习我们曾经的心跳,找到我们曾经的年华。
送洗衣机的工人走后,我面对着那只装洗衣机的大纸箱,它使我想起了拾荒的老人。房间里已有一大堆报纸,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这只大纸箱压平后和那堆旧报纸捆在一起,去送给那个拾荒的老人。用白色的塑料绳将它们捆在一起,做这些小事看似烦琐无意义,然而,身临其境的我,却满心欢喜,我可以以此为理由,见到那个拾荒者了。
这世界,你总是会牵挂有些人,尽管他们并非是你的亲眷,然而,因为与你的日常生活有关系,他们就成了你用心关注的一个小世界。手拎着那些废纸板(中间夹着报纸)站在电梯口等候,从上面下来的一部电梯打开了门,里面有一男一女正在接吻,他们好似无视我的存在。
简言之,我走进电梯并没有打扰他们。他们站在电梯的最里面正专心致志地接吻。这好像是我第三次目击他们在电梯中接吻了,我站在电梯前面,背对着他们。
出了电梯就看不到那一对接吻的年轻人了,他们终止接吻也很快,溜出电梯也很快,他们仿佛是现时代的玻璃人,无影无形焕散于空气中,再无踪迹。人与人的偶遇,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风景和短小舞台戏剧,能够将故事讲下去的人与人的关系,需要的是缘分。
我来到了青云街,站在青云街四号对面的一只绿色垃圾桶旁边,搜寻着拾荒老人的影子。在我与这个拾荒老人之间是存在着缘分的。我相信,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都会闯入我的视线之中。
拾荒老人出现了,在街道的另一边,她正在往前走,往青云街前面走。我有一种欣慰感,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虔诚,你的某种愿望总会实现。我过了马路,跟上了拾荒老人的脚步,她走得很慢,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的脚步是不可能快起来的。让一个七十多歲老人的脚步慢下来的是无所不在的时间,在过去的时间中,拾荒老人完成了青壮年的时光,之后,时间赐予了她可以慢下来的速度。
温故一个人在时间中行走的速度,仿佛会看见三个不同场景的荒谬:幼年是在跌宕起伏中朝前奔跑的,他们奔跑着想伸出小手捉到空中的蜻蜓和蝴蝶,甚至想伸出手模拟小鸟的翅膀飞行,因而,幼年的孩子总是摔在地上,但他们总是爬起来继续往前跑;青壮年的脚步从轻盈到稳健,中间过渡了近三十年时光;之后,是老年的脚步声,这是人生最后的速度,在所有朝前行走的脚步声中,只有老年人的脚步声可以心平气和地慢下来。
我有机会跟上了拾荒老人的脚步,只是为了将手里的那捆东西送给老人,实际上在我的潜意识中涌动着一种想进一步找到接触老人的机缘。人,不同色彩的人类生活,产生了不同的现实境遇,这正是吸引我往前走的引力。
地球,我亲爱的地球,正是你的地心引力在控制我的脚步声,也在诱引我去了解人类的每一种细微的局部,唯其如此,你的光芒和黑暗所途经处,才会真实地呈现出生命的荒谬和阵痛,也才会复苏出人类生活的轨迹。
拾荒老人走在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我则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的后面。或许我想跟在她身后,走得更近些。老人拐进了青云街的一座小区楼的台阶,她开始上台阶了。这是青云街上开发得最早也是最为成熟的一座小区,因为临近翠湖,小区的房价频频上升。拾荒老人竟然住在这座小区吗?这让我多少有些惊讶。
不错,拾荒老人一边走一边跟人打招呼,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似乎都认识她。她手里拎着两只大袋子,看上去里面已经装满了东西,拎在她手里有些沉重。她上完了高高的台阶后,还站在上面喘了一口气,歇了片刻,之后继续往前走。我很快也就上完了台阶,一座花园小径出现在眼前,大片的绿草坪上有树木花圃。这座小区就叫青云小区,绿化做得非常美。老人已经从一小径往前走去了,我紧跟在她身后。
她发现了我,因为我手里拎着纸板。尽管七十多岁了,老人仍有敏锐的捕捉力——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对我微笑着,以为我是来卖纸板给她的。我走上前说我送她回家,老人微笑着没有拒绝,她大概习惯了这种生活。我走上前想帮她抬一只袋子,她点点头,也同样没有拒绝。我感觉到了她的谦和,与人相处的淡定,我同时感觉到了一个拾荒老人与我相融入时的美好。于是,我跟在了她身后。
这座小区是翠湖边开发最早的,因而没有电梯。她掏出钥匙打开了单元防盗门,钥匙在她手中发出了摩擦声。她开始带我上楼。还好,这栋七层楼的屋子她住在二楼。她带着我上楼,她告诉我说她已经七十八岁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年龄。
很快就到了二楼,她用钥匙打开了门,并招呼我进门,并告诉我说,她所住的小区,只要有废品都会送到她这儿来。她有些欣慰地说着,招呼我进屋,并让我将纸板放下来。她说报纸和纸板的价格是不一样的。我说,我并不是来卖纸板的,我是来送纸板的。老人笑着点点头,没有拒绝。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仅仅是来送纸板的,来自地球的引力开始让我走进了这栋三室一厅的房子。说实话,能够住在翠湖边新开发的房子里的人,都是有一定的经济收入的。我知道,这座小区的二手房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最贵的房子之一。那么,老人为什么要拾荒呢?房子是开发商们装修好的,尽管如此,我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了,这套住宅已经完全被废弃的东西占据了。
从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就嗅到了各种气味,这些气味你们都知道的,它们是从各种通道,各种身份的使用之后进入这房间里的。客厅成了第一手废品进入的地方,老人发现我很好奇,坦然地引领我来到第一间屋子。里面有废弃的家用器具,它们之中有冰箱、洗衣机和厨房使用的锅、铲、碗具,甚至还有各种调羹、筷子……还有一堆废铁,它们沉默无语的堆在墙角,从绣铁上蔓生而出的金黄色锈迹好似某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在绽放。
第二间房屋堆满了各种塑料制品。我们知道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以各种塑料制品占据日常生活体系的时代,无论是在城市的任何一家超市和乡村的小卖部的柜台上,你都可以看到各种塑料器具盛满的果汁、矿泉水、碳酸饮料、调味品……因而,这间屋子无疑是塑料产品废弃后的陈列室……还有用塑料制作的各种拖鞋、衣架、拖把杆等等。
第三间是老人的卧房。这间干净有条理的房间让我有些惊讶,我在卧房中竟然还看到了一排书架,上面林立着各种看不见名字的书。老人的床上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我有些惊叹地站在房门口,很想走进去看看书架上到底是些什么书。我相信,家里的书架也会出卖居住者的灵魂。
是的,灵魂。那么,一个拾荒老人的灵魂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七十八岁的拾荒老人来说,她需要灵魂吗?我没有权利跨进老人的卧房,我可以走到两间装废品的房子里去,但却没有任何权利跨进这干净的卧房,尽管我很想拜谒依墙而立的那一架书。我认为,书架是神圣的,它就像蓝天碧云之下的一座古刹,值得俗世去朝圣。
但我却停下了脚步,到卧房门口我的脚又移开了。老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收拾客厅里的一些东西,她虽然坐着,身子却整个儿地往下倾垂。地上堆满了纸质物,我细看才发现,这堆纸质品内容实在太丰富了。
我蹲了下去,纸质品总是会吸引我的。作为一个写作者,从热爱上语言的那天开始,同时也对纸质产生了迷恋。还是请你们移步随我到云南高黎贡山脚下的一座村庄吧!这个时代需要跳跃式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在地球的碎片中找到属于个体的最温馨的一点点回忆。
那一年,跟随一群雪白的白鹭我们来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的一座村庄。在这座并不大的村庄里,我发现了每家每户都有自己家的造纸坊——此手工造纸术竟然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家家户户的院落堆满了树皮,它正是造纸术的元素,每家的院落都有一只圆形的竹桶用来浸泡树皮,之后,再放在另一只大桶中煮沸……之后的手艺就看不见了,它们是隐藏的,并不裸露。通过这一户又一户的造纸坊,我知道了一个奥秘,树皮可以造纸,所以,纸质是芬芳的。
同时,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个奥妙:在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里的造纸坊,树木通过浸泡再进入煮沸,之后的流程我们就看不到了,它是被这些手艺人内心所收藏的秘密。因此,翻开一本新書,我们闻到了纸品的芳菲,这芳菲来自每棵树的原生态浆汁,来自阳光和月亮的轮番垂照,当然也来自造纸坊的手艺人传承的秘密。
我想起了高黎贡山脚下的造纸坊,是因为在拾荒老人的客厅里,我正在看见她伸出充满青筋的一双手,去整理膝头下面的纸品。当然这堆纸品已经不再芳菲,凡是经个体使用过的任何东西,如棉质衬衣、新书、瓷杯等等,都会自然而然中失去原有的气味。与此相反,在一个个使用物件上,散发出了每一个不同类别、职业者的异味。
可以想象一件新买回的棉质衬衣的味道,令人想起棉花的淡淡香味。那些如云絮般绽放在大地上的棉花啊,会被制作成婴儿们的襁褓,最柔软的肌肤在棉花的襁褓中伸展着四肢。人们购床单被褥,总是在寻找着百分之百的纯棉……在纯棉铺开的被褥中安寝,能松弛自己身体,获得在黑暗中进入梦乡的机会。衬衣,唯有棉质品给我们疲惫的肉身带来真正的体贴。这样的棉质品中便带上了我们的气息。
还有书籍,每本新书刚买回时,都散发出香味……正是因为纸质品的原料是由树皮演变而来的,被我们翻开的书,使用过的纸质品都同样浸入了我们的气味,它们混合在纸质品中,这气味甚至可以帮助人类寻找失联者,也可以帮助刑警破解谜案。
老人手下出现了作业本,小学生们使用过的作业本,写满了数字语文英语的符号,还有未用过的几十本作业本。我估计这是哪一位家长在孩子长大以后,清理孩子们的房间时,做出了决定,让这些家里已经无法收纳的东西,作为废品舍弃……我仿佛看见了某一位孩子的母亲,待孩子长大后,站在孩子的房间里所做出的这个有些困难但还是不得不舍弃的决定。
因为孩子长大了,长出翅膀已经往天空中去探索新的世界了。是的,世界是值得我们去探索的,因为宇宙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在宇宙上下,方圆之外是有生命迹象的活动板块,其中,孩子们从作业课文开始认识宇宙,作业本上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开始。因此,我在孩子们的作业课本中似乎能看到他们心智的成长。
纸质品中还有废弃的报刊图书——这充分说明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永远珍藏的,哪怕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也有被舍弃的时刻。拾荒者们在垃圾桶中搜寻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许是搜索到了人类舍弃的物品更多的秘密。世界在变,在万变中却离不开纸质,纵然读纸质书的人少了,然而,纸质却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
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又为何要执着地拾荒呢?看她专注的样子我不想打扰她。看上去,她对那一堆堆小山丘似的东西很感兴趣,这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分好类的。而且,这一刻,老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站起来,又弯下腰,告别了拾荒老人。她微笑着点头。她的微笑很感染人。我们生活中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微笑了,因为人的面部神经长期处于紧张焦虑状态,笑容就少了。
走出老人的房间我顺便带上门,下了楼,才感觉小区花园中的空气与拾荒老人住宅中的空气相差很大。你们明白的,那一堆堆废弃的东西堆集在拾荒老人的房间里,将散发出什么样的味道?而小区花园中又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我承认,之所以这么快就与拾荒老人告别,除了不想打扰她,让她专心致志地收拾东西之外,我是想逃避房间里的味道。
伟大的孤独是美好的,因为它正引领你往前走。来自地心引力的歌唱是动人的,因为它帮助你蹚过了河水,来到了彼岸。
我们蹚过河水了吗?我们找到彼岸了吗?我们有许多种假设,以此让命运回到从前,或者从此刻向未来过渡,但我们有随同天穹移动的视线,在远方的远方,在过去的过去……
读一本书,就像敞开一道窗,你看见了行走的人,飞翔的鸟,拂过面颊的风,流淌的水,凝固的化石,屋檐上的鸟巢。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拾荒老人所住的小区,已经来到了青云街上,我将出发去医院。医生之前给我来过电话,朝木今天可以出院了,让我替他去办出院手续。不管怎么样,朝木又将恢复健康了,这是一桩令我高兴的事情。
我们终于长大了,这一天的宇宙,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明,我们终于长大了,像苹果一样成熟了。这是因为,来自宇宙万灵的力量让我们见证了人世间的种种幻变和痛苦,所以,我们已经到了成熟的年龄了。
我感叹着:宇宙,唯有你的炫幻,支撑着大地的壁垒,唯有你,就像年轻的恋人,让我们在时间中一次次地坚守。
出租车以很快的速度将我带到了医院,将朝木出院的全部手续办理完毕以后,我来到了病房,朝木已收拾好东西,坐在床上等我。这一刻,我有些感动,他在等我,像一个孩子似的在等我。不管怎么样,祝福他又恢复了健康,他说话了,声音跟从前一样,是的,我从内心真诚地祝福他。我们刚想离开医院,他说他的车应该还在医院的地下车库。他回忆着那天下午发病时,是秋媛驱着他的车将他送到了医院……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人应该就是秋媛,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也是一个容易记住的名字:秋媛。
我们好不容易下到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环顾第一层,他说他的车是白色的陆虎越野车,因为越野车底盘高,他回云南后经常驱车到远离高速公路的地方去拍照写生,必须要越野车才自由些。因为在地下停车场寻车,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又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告诉了我。
这些都是我并不了解的生活,因为我与朝木有太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又带我下了另一层地下停车场,很遗憾,朝木并没有找到他心爱的越野车,他嘀咕着也许秋媛将他的车开回去了。我们打了出租车,我还是想将他送到他在郊区的工作室。出租车沿着城区的公路往外走,来到了西山脚下。上次到他工作室,说实话,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我甚至连他工作室的地理位置都没有记住。
西山脚下有一座废弃了的工厂,这就是他租下的工作室。他掏出了钥匙,工厂已经成了他的植物园,一个老人正在修枝。他说老人是附近村庄的,平常就帮助他管理这片小小植物园,晚上都住在这里帮助他照看一下工作室。他一进院子就在找他的车子,但他没有找到。他开始打电话,这应该是他从住院到恢复健康以后第一次打电话,因为自从他住院以后,都是医生跟我联系,他从未给我来过电话。
他没有打通电话,嘀咕道:关机,秋媛的手机竟然关机。只有她会将我的车开走。他走近问我,是不是秋媛曾經给我打过电话……我点点头,因为我相信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秋媛。那么,她为什么开走他的车,事先也不告诉他一声,而且手机还关机呢?
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对我说:“这个女人应该是把我送进医院就溜走了,不过,在她溜走之前,给你打了电话,让你来照顾我。那天我隐约记得我的病症很危险……她大概以为我快要死了……这个女人真狠啊,开走了我的车,还带走了我的一个存折。当时,我将银行卡给了她,我虽然不会说话,还是有些清醒的,我知道到医院要用钱,银行卡上好像应该有二十多万……这女人真狠啊,她知道我密码的,钱应该都被她取光了……”看着他嘀咕的模样,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宽慰他,因为我也无法否定,他所说的应该都是事实。
我们的这个世界为何会变成这样,不久前刚刚才发生过年轻的女模特骗走三个大学生钱的事情,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是作家,本应是讲故事的,然而,听到这些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故事,我感到非常迷惘而痛心。
尽管如此,我还是安慰了他一番。因为他是艺术家,恐怕这一生,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此类事情。除此之外,他刚出院,身体还需要时间恢复。我希望他从医院那座充满灰色调和生与死的地方走出来以后,能获得来自天与地之间的一束束阳光。
他说,物质的失去他并不痛心,让他愤怒并痛心的竟然是接触了这般下流卑鄙无耻的女人。
生活,我们该如何去揭开你的一层层面纱?朝木置身其中,我期待他能真正地面对现实。虽然我们的生存空间只是地球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角隅,但是这个角隅供给了人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朝木又回到了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我已经将他送回到原来的地方。每个人都需要时空,无论时空在何壤,人,只有生活在自己的时空中,会探索自己的内心,从而去链接他人的内心。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唯有亲爱的时间,可以治愈我们的伤痛,寻找到真谛。
我告别了朝木,打了一辆滴滴出租车。现在这个世界,无论你是在西山脚下还是在滇池畔,只要掏出手机,就可以让它为你服务。因为实在太方便了,我们的生活是否会失去太多的有趣的存在?我很想到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去喝杯红茶,这一天,我所置身的世界,其一,是拾荒老人的家,在翠湖边最优美的住宅小区内,就是拾荒老人的家。也许这个时刻,七十八岁的拾荒老人,还在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给客厅里的纸质品分类。因为也许这个词,让我们看到了本应看不到的场景。其二,是朝木出院以后罗列出的事情,他的陆虎越野车被那个叫秋媛的女人开走了,他二十多万的银行卡也同样被那个女人带走了,而那个女人的手机却关机了。
这世上除了上演这一幕幕令人揪心的戏剧之外,还有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的存在。我发现自己仿佛是在寻找避风港,除了自己居住的房间之外,我们还需要寻找到可以让内心的浮沉落地和飞翔的地方。或许,这正是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召唤很多人进入的魔力。
世界的魔力虽然很多,但我们必须寻找到适合我们去分享神秘魔力的磁场。
战胜内心的悲恸并不需要辽阔的战场,有时候,只需要一个角落,看见一只鸟的翅膀拂动……就能触到世界深处最柔软的温度,让自己的身心平衡。
我坐在一个角落,这里恰好可以看见整条青云街,于是,在下午五点的余晖中,我又看见了拾荒老人的身影。一个人的生活为何成为谜语,因为她已经七十八岁,却肩背一只口袋,忘却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偏偏对青云街的垃圾桶着迷,这是被一种什么样的地心引力所吸引呢?
王医生悄然来到了我身边,顺着我的视线往下看去,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似乎又要来解谜了,可这一次我伸出手挡住了她欲说的东西——对于这个拾荒老人的故事,还是让我自己去寻找谜底吧!我担心王医生一旦揭穿了谜底,这个故事对于我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我故意将视线移开,是想让王医生的视线也移开。王医生是个聪明人,我听说,一个优秀的牙科医生,往往能透过患者上下的牙床,看到这个人一生中命运的跌宕起伏。她下楼去了,穿着白大褂的王医生,每天看上去很精神,医生身上的这种精气,会让每一个患者打起精神来,面对现实。目送着王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楼梯口下去了,我闭上双眼,回忆今天经历的事情。落日最后的余光来到了我身边,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黄昏又将来临了。
突然,当我在最后的余晖中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了青云街尽头的那幢最高的三十层大楼,也就是所居住的那幢大楼的二十多层,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手挥着一根白手帕,她的腿,不知是左还是右已经跨了出来……天啊,这个肩披黑头发的女孩到底要干什么?我打通了110、119两个电话……并跑下楼大声叫唤着王医生快到空中花园来。
王医生已经被我拉上了楼,我让她看对面的那幢住宅楼,王医生说不好,女孩是不是要跳楼,我们要赶快打电话……我说,我已经打过电话了。王医生说我们得赶快去救那个女孩……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跑下楼,我不知道她脚穿高跟鞋为什么仍然跑得那样快。我也跟着她跑下了楼。王医生已经跑出了诊所,往前面的那幢高楼跑去,我也同样奔出了诊所,往那幢高楼跑去……才过去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警察和消防队的车都赶到了。
面对生命,人们的速度总是那么快……王医生穿着黑色的高跟鞋跑在最前面,仿佛是她的奔跑声影响了很多人,或者走在青云街上的人们已经猛然意识到出事了,因为警察和消防人员的车都赶到了,是的,于是,走路的人们也突然间跑了起来。面对生命,人们的速度总是那么快……哦,拾荒老人也正在快速地奔向前方,她已经七十八岁了,仍关心着来自世间的变幻莫测。她正拎着那只袋子朝前奔去,当然,她的年龄使她已经不可能像王医生一样穿着高跟鞋跑起来了……跑,是需要年龄,穿着高跟鞋仍然能够奔跑起来的王医生,还没有进入四十岁,在她的年龄是完全可以奔跑起来的,我的年龄跟王医生差不多,我也可以跑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整条青云街的人们都在以自己能发挥出的速度,尽可能快地奔向有警车和消防车的地方。
消防人员已经在高楼下面铺上了厚重的垫子,我想,那应该是海绵垫吧!大家都知道铺上垫子是为了什么?更多时候,我不想揭开生命最为残酷的一面,我只想用尽可能扭转现實的念头去期待已经将一只腿跨出窗外的那个女孩,将腿收回去。王医生到了警察身边说:我是医生,我上去劝说她,或许我认识她……我也走上前说:我是作家,我可以去唤醒她对生命的热爱……警察点点头说:好吧,我相信你们,你们俩人就随我一块上去吧。
几个消防队员还有两个警察带我们从人群中撤离。你很难想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幢大楼下面已经聚满黑压压的人,人们的目光都朝上看去……这番场景是令人揪心的,围观中的人们面对这个场景,似乎已经忘却了生活中需要去完成和解决的所有事情,因为这恰好又是下班时间,青云街停满了车辆,道路应该已经被堵塞起来了。
我们已经上了电梯,我们从二十一层电梯口出来,另外的几名消防队员已经上楼去了。来到了门口,警察掏出一把钥匙在几秒内就轻松地将门打开了,我想,在这一刻,我们仿佛像是置入了美国大片中的场景:我们按照警察的嘱咐,在进门前脱下鞋子,赤着脚进了房间。除此外,最需要的是屏住呼吸,这是基本的常识,因为我们需要跟随警察穿过房间走近女孩所在的房间。
生与死是我们一生所面对的问题,从出生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在天空和大地之上享受着生的快乐和无常的变化,所以,我们从成长中不断接受的教育之一,就是要热爱生命,因为生命是短暂的。正因为生命是短暂的,所以,我们总是在有限的生命中竭尽全力去追索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又有多少人能寻找到生命的意义呢?这也正是我们此生迷离的原因之一。
真实远远超过了我们所想象的,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口,我知道这玻璃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开发商在落地玻璃里面筑起了一道不锈钢栏杆,否则,站在玻璃前人是会发怵的,因为楼层太高了,何况还有很多人有恐高症。我也是这幢房屋的居者,所以,我基本上了解这房屋的结构以及这落地玻璃里面的围栏。人是肉身做的,人发怵时,全身都会变得虚弱,所以,以肉身而诞生的生命,需要获得某种精神的支撑点。
她的右腿跨在围栏之上,玻璃窗口已敞开了……显然,她的这个姿势是想跨过围栏,只是她还未跳下去而已。生与死就在这围栏上游移,一旦她在刹那间纵身而去,你知道的,这个结局意味着什么?近些年,随同城市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让许多轻生者的目光寻找到了结束生命的高度。许多忧郁症患者大都是从高楼往下跳,他们以为寻找到了展开手臂飞翔中的高度,事实上却是在一片虚无之中让身体从高处往下坠落而已。
死,是容易的,就像右腿已经跨在围栏上的女孩,只要她纵身一跃,生命就结束了。我们已从后面走过去,尽管脚步很轻,她还是已经发现了我们。她低声说:请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否则,我就跳下去,跳下去……女孩的声音是冰冷而又战栗的。这冰冷让我想到了梅里雪山下的明永冰川大峡谷……
那一年,我从澜沧江进入了梅里雪山脚下的明永大冰川,这是一座冰川凝固的峡谷,白茫茫的冰川伸展出无数坚硬的棱角,它们发出冰冷的旋律,仿佛在暗示人类:别靠近我,因为,我们已经从古至今,冰冷的姿态从未改变过。尽管如此,我们仍在这永恒的宣言之下倾听到了冰川一隅,正在融化的水流声。循着这水流声而去,发现了一垂挂的冰凌正在慢慢地融化……那融化的水滴声,宛如晶莹剔透的眼泪,坠落而下顺着低处的峡谷流去……
明永冰川的大峡谷告诉我,任何冰冷的东西都会融化,只要给予它们时间,变幻的温度。
女孩说话的声音是战栗的,它在悄无声息中暗示我说:当一个人准备赴死时,发出的声音是不稳定的,甚至是战栗的,那说明死亡对于赴死者来说是可怕的。
王医生站在后面轻声说道:我是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多年以前我就开了这家牙科诊所。我的诊所就在你窗口的对面……我只想告诉你,每天,我顺着患者的牙床就能感受到生命的不易,如果没有牙床,人就不可能咀嚼到世间的味道,如果你从这道窗口纵身一跃,生命分秒就化为了烟尘,而世间的美景就将离你而去。看上去,你是多么年轻啊……年轻意味着你有多么洁白的牙齿……你还有多么漫长的时间去咀嚼那些美味的食物……
我似乎听见了那女孩在大口的喘气……我趁机说道:王医生说得好极了。我从后面看你的长发就知道你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不把腿从围栏上放下来……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发生了任何事情,与你的生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窗外,突然出现了消防队员的身体,很显然,他是从顶端下来的,一根粗大的绳子捆绑住了他,他的身体已经靠近了窗口……
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消防队员伸手拉住了围栏,女孩的腿伸了回来。一个赴死者的场面终于改变,消防队员钻进了窗口,而女孩则止住了哭声扑进了王医生的怀抱。王医生正伸手拍着女孩的肩膀,安抚着她。
生与死的变幻,总是将毁灭和鲜红两种生命状态展现,我和王医生目睹了这场已谢幕的现场戏剧,之后,我们想把这座舞台留给女孩和她的亲人们,我们悄然离开了。
深信女孩已战胜了生命中的一个魔鬼,你的内心是魔鬼与天使频繁造访的地方,与来历不明的妖孽交流搏击,之后再送走这些扰乱人间的魔鬼,首先得从内心开始。我深信女孩回到了人间,她在返回人间途中,自会寻找到她的世界。
因此,我想说,活下来终究是美好的。值得我们活下来的永远是未知的明天,明天的明天,你不知道哪一朵花会为你绽放而凋亡,你不知道将走上哪条道路,遇上什么人。这或许就是明天的美好,活下来的美好!
我们的星球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建造了高楼大厦以后,却总是有人穿过晶体玻璃墙壁,朝着巨大的天穹纵身一跃。这些年,朝天穹纵身一跃的有明星、庶民。据说,被忧郁症笼罩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唯有纵身一跃,才会寻找到他们自认为飞翔轻盈的另一个世界。
女孩朝我们转过身来的时候,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释怀了。我们拯救了一个人,她是那么年轻啊,就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这时候她的父母亲赶来了,她的爷爷奶奶也赶来了……他们住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小区,他们为此赶来了。警察做了笔录,在做笔录时,我们撤离了,不过,我记住了她的名字:果果。这是她父母叫出的名字,你能想象的,当她的父母,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女,还有她的爷爷奶奶,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赶到现场的场景,他们不仅呼唤着她的名字,还急切地将她拥在怀中,泪流满面……似乎只有紧紧地伸手拥抱住她才能感受到她活着。
是的,活着,我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我们又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战胜来自死亡的诱引?来到楼下后,一个住在同幢楼的中年妇女走近我,对我耳语道:这个女孩是抑郁症患者,我只告诉你,别告诉别人啊。我知道你是作家,相信你可以帮助启发她。我跟她母亲是好朋友,是我打电话通知她父母的。她母亲让我平时多关照她……她本来考上了一所名校,后来却因为患上了抑郁症为此退学了……
这耳语声道破了女孩果果的现实生活,我点点头。我很感谢她对我的信任,看上去,她的目光也同样充满了焦虑,可以看得出来,她确实是女孩母亲的好朋友。
高楼下的人群慢慢撤离了,警车消防车相继撤离。爱与速度阻止了一个悲剧的发生。我想,所有站在高楼下的人,无论他们是什么职业身份,在下班的疲惫中他们都带着爱与等待参与了这场事件。再就是速度,这速度與每个在场的人有关,与王医生脚穿高跟鞋的奔跑,与急速赶来的消防队员、警察有关,与那个从顶楼系着绳子下来,让身体钻进了窗户的年轻的消防队员有关……正是爱与速度阻止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在人群中我竟然看到了慈兰阿婆,她手撑拐杖,置身人群中,当事件结束人群陆续撤离以后,她竟然还站在那个位置,仰起头来……她的目光游离着,朝天穹游离,朝着我们这个伟大的充满了爱与速度的星球游离着时,我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似乎有好久没有见到阿婆了,其实,只是十天半月。但在我与阿婆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割舍的叙事,它仿佛从人间散发出的旋律。我走上前,阿婆的眼眶是潮湿的,她问我,那女孩不会再跳了吧?我安慰阿婆说不会再跳了,我们回去吧!我伸手搀扶住了阿婆,王医生出来了,她说有一个患者在等她,她就先走了。我陪着阿婆沿外面的台阶回到她的宅院。
小花出现了,她站在宅院中……是啊,小花出现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花姑娘了。小花是来告别的吗?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小花走上来搀扶住阿婆坐了下来,就给我们去沏了一壸菊花茶,轻言慢语地说,这天气太干燥了,喝菊花可以润肺祛火的。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我感觉到小花有话要说……
小花开口说话了,她说,父亲的病是肺癌,他不想化疗也不想在医院治下去了。父亲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简单,他不想在医院里花大笔的医药费之后,最后还死在医院里。父亲惦记着村庄里的山地,那一片按照不同节令变幻种植出来的玉米、土豆、荞麦比医院里的任何药品都能宽慰他的心灵,让他欢喜。而且父亲相信,只要走出这所医院,他最少还能活几十年……父亲未到省城医院时,对治愈自己的病还抱着另外一种希望,于是,他顺从家里人的安排,进了省城最好的医院。
现实并不是像父亲所期待的那样乐观,他从住进医院病房的那一天开始,就感觉到浑身不舒服,再加上无止境的检查、药物治疗,使他开始便秘,他一便秘就开始厌食,医院里的每一种饭菜无论做得多么色香味好,对于他来说都有比药更难咀嚼咽下,再加上昂贵的医药费,终于使父亲醒悟了,到省城医院来治病,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错误。
他不能再熬下去了,他目睹了同室的病人做了种种手术化疗以后还是走了。他再也无法熬下去了,如果继续便秘,继续厌食……那么等待他的无疑是死亡。于是,就在终于等来了主治医生将为他安排做手术的消息时,父亲却从医院里逃了出来。
小花和母亲找遍了医院周围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没有寻到父亲的踪影。正当她们要报警时,村里的人来电话了,说父亲搭长途客车回到了家,已经到山里的土屋中守庄稼地去了。这就是现实,小花和母亲再也无法说服父亲回省城医院做手术,父亲已经住进了山地守庄稼的土坯房,并充满信心地告诉她们,只要离开医院,他就不再便秘了,胃口儿也打开了,所以,他还能再活几十年。
父亲说话时,已经在土坯屋中煮好了一锅饭,米饭和腊肉和菜疏瓜果的香味,确实使父亲的胃口打开了……父亲坐在土坯屋外的石头上手捧一只大土碗吃着饭,小花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父亲如此饥饿了。就这样,她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同意了父亲的选择,并陪同父亲在土坯屋中住了几十天。父亲确实又重新活过来了,他每天扛着锄头到包谷地里去锄草,根本看不出之前父亲在医院便秘厌食,每天服很多药,等待着主治医生做手术的萎靡症状。
小花说,父亲是从医院中逃出来的,他逃亡到了他过去劳动生活的地方,所以,小花相信父亲能创造奇迹好好活下去。
小花曾在她的绣布中绣出了许多飞翔中的大鸟和燕雀,这是她向往中的意境。讲完了父亲的故事以后,轮到她讲自己的故事了。她首先说非常对不起阿婆,因为父亲住院,有很长时间没有来照顾阿婆了。听小花说话,我感觉到她的眼神在游离,我从她眼神中已经看到了另一个已经游离出去的小花……阿婆很敏感,这个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阿婆,同时也经历了战乱时期生与死的流亡……所以,即使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她虽然已经九十多岁了,仍然能看穿小花欲言又止背后的选择,于是,阿婆说道:小花,阿婆虽然老了,但仍能感受到你想远游的梦想……我有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正手拎箱子在逃亡……所以,阿婆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想往外飞翔,就展开翅膀飞走吧……
小花睁大了眼睛看着阿婆,她有些不敢相信刚才阿婆所说的一番话。阿婆又说道:小花,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在绣花布上绣出一只鸟儿飞翔的翅膀时,我就预感到了你不会在阿婆身边待很长时间,你太年轻,你一定会走的,阿婆的这座院子太小了,你需要更大的天空去飞翔。九十多岁的阿婆望着天空,还有睁大了双眼的小花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这样一来,小花就能轻松离开了,正如阿婆所言,小花是要飞出去的,她在绣布上绣出了内心的梦想,鸟儿的拍翅飞翔。
小花的走与她绣布上飞翔的鸟儿有渊源,这是命中的召唤。她绣布上的鸟儿飞到了帝都,飞到了另一个迷恋鸟儿的女人的墙壁,这个女人从绣布上发现了奇异的商机,想高薪聘用小花到北京,为小花开设了手绘坊……这个召唤,使小花热血奔涌,电话打来的时候,也正是小花的父亲等待着主治医生做手术的时间。小花对着手机低声承诺道:我一定会来的,请给我一段时间,因为我的父亲即将做一个重要的手术,等手术做完后,我就会来北京的。
北京在召唤着她,当初,是省城在召唤着她——自从搭上手扶拖拉机离开乡村到了小镇再到县城乘上长途客车时,她的身体中就长出了一双翅膀。终于来到了省城,而且是在翠湖边的青云街的一座古老的宅院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是非常喜欢的。当她见到慈兰阿婆的第一眼,心就已经安住在了这座宅院。如果没有艺术学院的那几个大学生来,发现了她的绣布,并将绣布寄到了北京的话,小花姑娘会在这座宅院生活工作的时间会长一些。
引力过来了,它趁着生命在疲惫的现实中前行时,开始了召唤……小花姑娘听见了这召唤,她太累了,要面对医院昂贵的医疗费,还要面对父亲绝望无助的等侍和挣扎。本来,所有人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手术上,然而,父亲却自己解脱了身上的链条,在手术即将到来之前,他逃离了癌症病房。
引力过来了,那宏大的引力带着父亲正在奔逃,父亲将奔向远离高速公路的村庄,奔向层层递增的海拔,奔向他的庄稼地。地球之上的引力,古老土地山脉的引力将父亲又重晰带回了老家,他要摆脱二十一世纪的癌细胞,摆脱医疗器具、烦琐的检查,他要摆脱便秘厌食症……引力将小花的父亲重又带回了静寂的山冈,生长的包谷地,遠离医院高速公路的一座土坯屋……
引力同时也要将十八岁的小花姑娘载入北漂的队伍中去,一代又一代以他们不同的青春轮回中北漂,是因为它是一个国家的标志,是来自国家版图中最伟大的引力。就这样,小花姑娘走出了庭院,拖着她简易轻盈的箱子,带着古老乡村传承给她的绣花手艺将走进年轻的北漂队伍中去,去实现她的梦想。
故事继续着,以它的枝蔓又重新回到了缅北,这一天,我和阿婆都亲历了两种现实中的事件:跳楼的女孩将腿又重跨回原地,她转过身以后,将接受父母爷爷奶奶的拥抱,当拥抱结束以后,她将重新开始生活。小花回来了,给我们描述父亲的故事以后,她获得了阿婆的理解和鼓励,将去乘加速的高铁前往陌生的令她身心游荡的神秘的北京。
小花走后,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这似乎是我感受到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我们又返回原来的位置坐下来,这不同场景的位置总是会不断地变化,以显示我们曾经历苦役的昨天,又会以此让我们回到此刻。我已经慢慢地熟悉了阿婆生活的这个环境,我以为目前最为重要的事情是要为阿婆重新找一个照顾她,并陪伴她的人。但阿婆认为不用急,屋外就有小超市可以买到菜蔬生活用品,几个大学生晚上都会回来,住在这里。但我还是想尽快为阿婆找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这样陪伴阿婆的时间会稍长一些。阿婆同意我的想法,说随缘吧!
坐在安静的庭院中,我知道这安静往往潜伏着一种巨大的引力,它将阿婆的内心又重新召唤到了缅北的丛林医院,而我,永远是坐在阿婆对面的专心致志的一位聆听者。这聆听使我当然忘却了现实中发生的所有事件。
地球的引力在现在和过去的时间中沉浮着,阿婆用她年轻的脚步又重新将我带回缅北。雨后的营帐,热度虽然稍为减退了些,但空气依旧沉闷不已。经她悉心护理之后的两名伤员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而且大腿中有子弹的战士接受手术后,三颗子弹顺利取出。
三颗子弹从肉里取了出来,这场手术是艰辛的——在缺乏麻醉剂的情况下,为了拯救战士的生命,不得不进行手术,因为天气太炎热,如再不进行手术,战士的腿就无法保住了。生命,来不及再思前顾后,也没有时间再商量。就这样,往战士的嘴里塞了一块毛巾,在没有任何麻醉剂的情况下要往一条大腿上切开三个子弹眼……本来,这场手术早就应该做的了,但他们总在等待麻醉剂和抗菌药,稍有点常识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两样药品都是战争中必不可少的。肉体遭遇到重创以后的生命,都无法离开这两种药品。
用于医疗的麻醉品,在进行手术之前注入人的肉体,为了使肉体减少痛感,麻醉剂量须科学的使用,不能多也不能少,当手术刀割开皮肉时,有了麻醉剂在血液中畅流,痛感消失了。抗菌药品的发明使其创口不再为滋生细菌而溃烂,以致丧生命。
尽管如此,麻醉剂和抗菌药品在战争中显得尤其珍贵,在炮火硝烟覆盖下的前沿阵地,拥有这两种药品将拯救多少人的生命?而与此相反,如果缺乏这两种药品,又将有多少人死于剧痛和伤口的溃烂?
慈兰所护理的那名战士接受了无麻醉剂注入身体的手术……之前,当医生与他交流时,曾暗示过他,没有注入麻醉剂的手术是非常疼痛的,但如不做手术,他有可能会失去那条腿。年轻的战士没有任何犹豫地告诉医生,他不害怕疼痛,只要能留下那条腿,他能够忍受住任何的疼痛。
他果然战胜了剧烈的疼痛,三颗子弹在医生的手术刀下离开了他的身体。不过,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又昏迷了两天,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后又重醒来了。醒来后,他的伤口没有发炎溃烂,恢复很快,他说还能上前线。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果真寻找他的部队去了。那名失去了右臂的战士也同样去寻找他的部队了,他说还有一只手臂,同样可以参战打击国家的敌人。
痊愈的两个战士走了以后,医院组织了一支医疗小分队赴前沿阵地救护伤兵,慈兰报名参加了。在临走以前,她给母亲捎去了一封信,简单讲述了她和哥哥以及李继军来到缅北后的情况。她这封信的最重要的内容,是重点讲述了丛林中的战地医院缺少麻醉剂和抗菌消炎药品的现实。她恳请母亲如果可能就帮助这所医院尽力的弄一些药品下来……在信中,她怀着悲伤的心情又再次追忆了一遍,她护理的病人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开刀取出大腿中三颗子弹的场景……此番场景已经永远铭刻在慈兰的心中,她渴望着手写的家信能通过远征军的运输车队抵达母亲的手中。而且,她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母亲能收到这封信,那么,母亲一定会倾尽全力给中国远征军的医院搞到一批药品。因为,在慈兰的心中,母亲是一个非常独特而又善良勇敢的女人。
那封信被带走以后,慈兰的生活中又添加了一种新的等待。前段时间,因为护理两个病人,她几乎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去想念与她同样置身在缅北战场的哥哥慈歌和恋人李继军……往往是这样的:当她每天全身心地从早到晚,将所有的时间投入她对两个伤口的精心护理中去时,她从早到晚看到的都是缅北营帐中的病人,每个病人都以个体的不同身体的伤残,等待着救治和痊愈。她每天都要为她手下的两个伤兵擦洗身体,在缺少药品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用人所能做的护理,减少伤病员的疼痛,陪他们说话,搀扶他们到林中小路上去散步。
她暂时忘却了对哥哥慈歌和恋人李继军的思念……而当两个病人离开以后,她的目光开始越过丛林……这片丛林外就是烟火弹雨,她的心开始纠结,恰好,要组织一支医疗小分队赴前沿阵地救护伤员,她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通过护理刚刚离开的伤病员,她看见了战争的残酷,医疗小分队趁着炮火来到了战后的阵地上,满天弥漫的灰黑色烟雾告诉她,这里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医疗小分队迅速扑向阵地,一座环形的热带山坡上,躺满了黑乎乎的身体——借助于黄昏前夕最后的色彩,医疗小分队开始在阵地上搜寻还有生命气息者,这无疑是一项艰苦的任务。
很多人都再无生命气息……医疗小分队的队员们弯下腰来。他们虽然只有六个人,却带着无限的慈悲与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绝不放过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伤员。每个人都伸出手去抚摸躺在阵地上的战士,并将手伸向他们的呼吸器官……慈兰的手,那一双纤弱的手,曾拎着箱子穿越了从上海到大西南的路线,也曾精心护理过她的两个病人,为他们擦干净了身体上的血渍和汗水。而此刻,她伸出手去,是要在躺下的身体中寻找到气息,哪怕是一丝丝微弱的气息也会见证生命的存在。
在黄昏前的一抹抹最后的余晖中看上去,她的手指,很像风中拂动中的冬天的芦苇,它们以微颤的旋律去靠近她经过的一个个战士。许多人都已经再无气息存在,她会帮他们合上眼睑,整好衣服。这样一来,她往往会触到他们头颅身体中被炮弹击伤的地方,那止不住的血或者已經流干的鲜血,使她仿佛触到了地热后的残冰……她急切地想寻找到一点点气息的温度,哪怕有一丝微不足道的气息也会使她的心顿然间为之游荡。
终于,她的手停住了,从指尖中飘忽过来的气息,是属于战争的,是在那生与死的疆场熔炼的一丝气息……她出手托起了他的头颈,天突然间黑下来了,她想看清他的脸,但光线太暗了。是的,光线太暗了,但她已经用力托起了他的头颈。
还有生命气息的战士哪怕生命垂危,均被医疗小分队发现后护送到了丛林中的医院。那天晚上已经到了下半夜,医疗小分队终于把伤病员送到了营帐的病床上,医生们连夜开始抢救病人。医疗小分队员们则做短暂的休息,天亮以后,她们将接受新的护理工作。
尽管黑夜漫长,曙光总是会降临的。过去的一夜,充满了前沿阵地的血腥味,充满了死亡和生存者的求救——在躺满了身体的阵地土壕沟中,更多的战士走了,再没生命气息可留下来。只有几个战士的气息仍在天穹之下微弱地弥漫着。
慈兰好像刚躺下去,天就亮了。曙光总能让人感受到希望的存在,哪怕多么垂危的气息,只要遇到了光亮,希望又回来了。我们的故事就是依于这一丝丝来自生命的气息,继续延伸出去。
故事,我们的故事在今天尽管已经碎片化,但碎片中倒映着又一代新星人类的影子。在青云街我经常看见一个少年在遛狗,他十六岁左右,总是穿着白色、蓝色的旅游鞋,夏天穿一件白色短恤,冬天穿蓝色的羽绒服——这两种色彩让我想到星际的旅游者。他纯粹中国式少年的脸庞,眼眶清澈得像史前的蓝色海洋。他手牵一根粗犷的狗绳,他的爱犬叫可可,是来自日本的秋田犬。在一次遛狗中,我牵着我纤巧玲珑的蝴蝶犬甜甜与他的狗相遇了……可可迎接甜甜的表情生动,目光深清温柔,甜甜走上去羞涩仰起头来看身材高大的可可。从那以后,只要它们相遇,我就能感觉到它们示爱的表情。
少年也很喜欢甜甜,总是会弯下身伸手抚摸着甜甜的小身体。两只狗一大一小,充满了戏剧性,但看上去又非常和谐美丽,它们站在一起时,总是相互嗅着亲吻着彼此的眼睛、皮毛、屁眼等等。它们似乎嗅身体时就分辨彼此的性别,当然啦,可可是公子,甜甜是公主,所以,它们相互吸引,这是正常的啦。
那一天,我并没有带甜甜出来,却遇到了少年,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少年与狗的影子,我有些兴奋。就在这时,有一对老人远远地就警告着少年:小伙子,请你拉着狗离我们远一些,远一些,这条路不是让狗走的。少年并没有走开,他说道:伯伯,地球很大,凡是生命都是可以居住行走的,你知道吗?狗是最通人性的,它是人类的好朋友!
那个伯伯在不远处叫道:我不管这些,我们就是不喜欢狗,它们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好朋友。从哪一个角度看上去少年都显得有些无奈,少年没有再说下去,他拉着狗背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目视着少年的背影,心里有些忧伤。我从心里赞同少年的观点,地球很大,偌大的地球敞开怀抱,接纳着每一个生灵。狗们来到了城市乡村,融入了家庭生活,这充分显示了人与狗是可以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的。既然如此,人行走的通道,也应该友好宽容地让狗们行走。当然,那一对老人,很可能与狗没有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缘分,所以,我们也要理解他们的抗拒。
不得不目送着少年牵着狗绳的影子远去,他的着装和轻盈的脚步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我又分明能感觉到他年轻成长中的气息……他已离去,影子从青云街刹那间就消失了。再将目光收回,目送着那一对老人,他们手牵手正在往前走……我有些感动,他们的年龄应该接近七十岁了,却仍能牵着手往前走,这也是我们这个星球让眼眶潮湿的一道风景。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在青云街上看到了两道不同色彩、美学、观念、生活态度的风景,正是它们的悖离和存在,使人类的纠缠不清变得如此美好。在那个牵着狗绳而去的少年那里,我看到了他对一条狗的挚爱和尊重,因为对一条爱犬的爱,使他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在这年轻的声音里,他的内心无疑充满了为另一种生灵所申诉的爱;而对于那对牵手的老人来说,他们为我们带来的风景移动着岁月的痕迹,他们固守爱意,并以他们衰竭苍茫的年轮防备于外来者,或许,那条少年的爱犬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外来者……
对他们来说,除了人之外,所有外来者都有潜在的对人的生命之威胁……尽管他们相濡以沫,已经白头到老,但他们还是拒绝少年的那条爱犬。我想多了,事情也许并没有如此复杂,这对老人只是害怕狗吧,何况少年的秋田犬身材如此高大,对于他们来说,当然具有危险性。他们并不知道,秋田犬:沉着温顺,感觉锐敏,勇敢,忠诚,并且有很丰富的情感。
当然也有更多的喜欢翩翩少年的那只秋田犬,我早已发现它的回头率非常高,好多次,我都看见走在青云街上的少男少女远远地看见这只秋田犬,都会迎着它而上,与它嬉戏,并掏出手机与它合影。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人类,我们在城市养狗,一定要拉好狗绳,因为狗是人类的朋友,我们爱狗,也要让狗去爱人类。在两者之间,只要控制好细节,就能够使人与狗和谐相处。好了,牵着狗的少年消失了,牵手漫步的一对老人也同样消失了,仿佛充满了矛盾的一个问题消失了……
看见一个女人与手机视频对话,先不停地笑,看看地又看看天,先是用普通语,后来改用洱海流域的土著语。后来终于不看视频了,从雨后疯长的绿草地绕着圆圈说话,联通手机的耳机插在耳边,两只手臂因语言而前后摆动。看得出来,来自手机中的语音让她兴奋不已。她穿着时髦,整个身体陷在轻柔的裙摆中,仿佛整块绿草坪都让她自由表演。无任何拘束,看不见人。啊,手机,来自地心引力的小魔杖,使社会自然习性将疾行于更深的沙漠。当人们的双手不再编织,眼眶中没有母语,耳边没有鸟鸣,溪流不再阻碍想象力时,二十一世纪的沙漠文化和众生,将随同昼伏夜出的时间,不断地被小鬼大鬼中的视频所奴役。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沙漠化的时间中的低级奴仆。尽管如此,天穹看上去好蔚蓝,我禁不住这来自希望的召唤,心甘情愿地想迷失于世界的尽头。
尽头意味着什么?尽头是看不见的,即使你认为自己已经走遍了全世界,其实,你仍然没有走到尽头,死亡降临也非尽头。或许,尽头就是一本书的结束,一场恋爱的终止,一个人旅行的目的地而已。在此情況下,我们追行尽头,只是为了让生命继续下去,找到践行理想,并迷离于梦境的理由之一。
三个大学生似乎早就忘却了被前模特骗的现实,他们找到了新的女模特。生活是一场骗局吗?艺术学院的三个大学生需要将绘画进行下去,他们在被骗以后并没有走到尽头,画笔依旧握在手中,对人体的执迷需要他们忘却一场骗局,于是,新的女模特又来到了青云街阿婆家的庭院,他们又开始了绘画。这是人生必须接受的骗局,而且他们对前模特所施展的骗局并没有多少憎恶感,反之,他们为她的骗局假设了好几种理由:或许她的妹妹真的患上了白血病,急需这笔费用?或许她遇到了别的麻烦事需要这笔费用?或许……总之,在假设中人性的宽容使三个大学生渐渐地宽恕了这场骗局,从而也就渐渐忘了这场不大不小的骗局。
在屋里,三个大学生又开始专注地凝视着女模特裸露的脊背,看样子他们今天要画脊背。由于需要足够的光线,他们共用的一间画室的窗户是全面敞开的,光束慢慢地涌进了窗户。这光束是变幻的,我站在窗口看到了女模特裸露的脊背。阿婆走过来了,她赞许地点点头,暗示我到石榴树下再去听她的故事。
对于裸露的人体,阿婆深有感触,在她的眼神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在缅北的战场,无论是前沿阵地还是森林中的救护营帐中,她目睹并触摸到了被战争炮火弹雨所摧残的一具具肉体——那些黑乎乎的肉体,已经支离破碎,你不知道他们中的谁还有游丝般的气息;而当她将存有气息的身体架在肩上时,她正在帮助他们往光明的生之旅途前行。
于是,年轻的慈兰在营帐中开始面对这些身体遭遇重创的伤兵。那一天,当曙光降临时,她撩开营帐开始了护理员的工作。而当一缕微弱的曙色照着病床上的伤兵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从眼眶开始弥漫全身,她伸出手惊愕地抚摸着他的前额。她不相信是他,然而,眼眸下躺在床上的伤兵确实就是他。
他不可能是别人,他就是慈兰初恋中的那个男人。因此,她是不会认错他的,她怎么会认错他呢?在翠湖边的柳荫之下他们离得那么近,那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不需要穿越高山大河他们就能彼此感受到各自的呼吸。她曾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前额,他额上有一道伤疤,他告诉她说这伤疤是小时候爬树时擦伤的。现在,她又看见了这道伤疤,凭着这道伤疤,她认出了他就是李继军。
当然,不仅仅是这道伤疤,她首先确定他就是昨天黄昏在前沿阵地上,她感受到有生命气息的那个人,正是她将他搀扶而起。而此刻,他成了她的病人,她就是他的护理者。他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来了,并告诫她,他是独立营的营长,正是他带领一个营坚守阵地,击退了日军的一次次围攻……他的伤情很严重,主要是颅内被击毁出血,需要特殊的护理,并每天与他对话。医生并不知道她是他的恋人,反复叮嘱要用爱去唤醒他,否则他的生命就有潜在的危险……
爱,她完全彻底地爱他,在心碎以后爱着他……当她发现将被她护理的病人就是她的恋人时,她所面对的将是他的昏迷,而且医生说如果他就此昏迷下去,等待他的有可能是漫长的昏迷。医学所能救助他的都已经尽力了,现在,他的昏迷期需要她的声音。医生把他交给了她,不仅仅是她在阵地上发现了他的生命迹象,更为重要的是她曾经在之前唤醒过一个曾经昏迷的战士。
医生说,你已经有护理昏迷病人的经验,或许你的声音具有特质能进入昏迷者的耳根之下,就像风,春风会将枯萎的树唤醒,让它们再次绽发出幼芽……现在,全依赖你的声音去唤醒他了,在战场上他是一个年轻的指挥官,也是一位勇士……现在,他躺下了,慈兰,相信你会唤醒他……
医生走了。医生让她搬到昏迷者的营帐住下,让她二十四小时护理他。除了他,再没有别的病人,他是她唯一的病人。医生说她已经有了护理昏迷病人的经验,是的,在不久前,她曾经用较短的时间就唤醒了另一个病人……不过,他的病情太严重了,她很清楚要唤醒他意味着什么。
你曾经唤醒过别人吗?当然,我们参与了那场女孩坠楼案的事件,阻止了女孩的跳楼,还是应该回到此刻,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当然,这是我在下一刻想知道的现实,如果想知道答案,只要到青云街四号,就会有答案了。
答案就在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我相信,女孩坠楼是近期青云街的大事件,既然是事件就会有后续的答案。于是,我已经来到了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有几个人在聊天喝茶——从风中传来了他们的语音,他们谈论网上购物,夏季的泥石流,全球的大小地震,滴滴打车失联的少女……但没有一个人谈论不久前在青云街跳楼女孩的后续情况。我只好默默地祝愿她,摆脱掉身上的某种桎梏,也同时要摆脱阴郁,祈愿阳光能照亮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王医生上楼来了,她来到我身边的竹椅上坐下来。她说儿子终于中考完了,这是她所期待的日子。她仿佛很松弛,第一次看见她的身心如此松弛。她说,儿子终于中考完了,到了她私奔的时间了。我问她,跟谁去私奔啊?王医生今天很迷幻地自语道:为什么非要跟人去私奔呢?难道我们就不能去跟随一道云彩、一束月光去私奔吗?
待王医生从迷幻中走出来后,我就问了下那个女孩的情况,王医生摇摇头说,不要去寻找答案,只有当我们作为目击者的所有人忘记女孩坠楼的事件时,她才可能真正地从阴郁中走出来。王医生的话突然使我开窍,是灵魂出窍了吧!
灵魂算是什么东西?它既不是物质生活,也不是层出不穷的精神结构……简言之,它远离实用性的物质生活,也走不进高高在上的精神领域。灵魂是卑微的,甚至只是从我们游丝般的气息中飘忽过来的一个秘密使者,它的降临,只是为了让我们移动脚步,在方寸间找到更辽阔的地域,去寻找我们身体上落下的那根毛发。它可能会落在冰冷的峡谷,凝固为冰凌,也有可能会随风而逝,再无法回到我们身体上。当我们偶遇冰川、荒野、一间房屋时会感受到它的存在——这时候称之为灵魂出窍!
你感觉到灵魂出窍了吗?那一时辰,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依附在我身体中,它使我触到了云上的某一朵云絮……
灵魂出窍以后,我不再追索女孩跳楼的答案,犹如一阵清风袭来……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世界的美好,这美好就是最好的答案。希望这美好的磁力能带给那个女孩,让她心生光明……不过,还是有人说话了,正在喝茶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幢大楼……我就住在那幢楼上,女孩也住在那幢楼上,其实我们应该是近邻。女人又说起了女孩的跳楼事件……但令人欣慰的是女人突然将跳楼事件的话题迅速转移,她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现实:曾经想跳楼的女孩听说报名到梅里雪山脚下的一座乡村小学义务教书去了。
噢,这个消息如果是真的那确实令人惊叹。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理所当然是一个巨大的叹号,人生总会为你而创造奇迹。我的眼眶有些潮湿,王医生听了这个消息后眼眶也有些潮湿……当然啦,因为我们在那一天历经了惊恐或奔跑,终于以全身心的灼热挽救了她。或许那就是爱,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在跟随王医生脚步奔跑时,我们从内心上升的惊恐或灼热,那似乎是一股突如其来的电流,涌遍了我们的全身。
那股突如其来的,涌遍全身的灼热难道就是爱吗?除了爱自己的亲人朋友之外,我们还爱着这个世界,就像爱着盛开的花朵、清澈的溪流、蔚蓝的宇宙……所以,我们有理由去继续追索这个女孩的故事。王医生对我说:我相信这个消息是真实的,那个女孩肯定去了梅里雪山脚下的村庄支教,我很想去看看她。如果你也有这个想法,我们找一个时间去看看这个女孩好吗?
王医生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总之,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正是令我激动的原因,我告诉王医生,出发的时间由她定,我随时都可以出发的,因为我的职业是自由写作者。王医生说,明天,她约了三个病人……那就后天出发吧!
很显然,女孩的命运在催促我们出发。但今天,我还得去看看慈兰阿婆,除了告诉阿婆我和王医生要外出几天之外,我还想利用今天下午的时间,去听阿婆讲述缅北故事中的另一个片断。
来自缅北战争中的往事,已经成为九十多岁阿婆身体中史诗般的旋律,她的每一次追溯都将谱写并演奏出史诗中的某一个片断。就像我们在一条河流的岸上行走着,每一个弯道都载着我们找到了不同旋律的水浪。
慈兰开始护理自己的恋人,她首先遵听医生的吩咐将床铺搬到了所护理伤者的营帐中。这时候,太阳移过了天穹中的一片灰暗,明亮的光束已经来到了营帐。她首先端来了温热水,这是护理不能下床病人的第一个现实,她用温热的毛巾先是擦干净了他的脸。炮火已经在他脸上凝固了厚厚的污垢,前额上到处是已经完全凝固的血迹。
她忍住泪水,让泪水重新溢回眼眶底部。她知道,尽管他陷入了昏迷,但她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影响他昏迷中的那个世界,她相信,他只是睡着了而已。所以,她不能将悲伤绝望传达给她的恋人。
用轻柔的动作擦干净他的面颊后,她似乎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睡着的模样。现在,她重新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开始为他擦洗面颊以下的部位。医生反复告诉过她,对昏迷中的病人来说,用温热的毛巾每天擦洗他们的身体,会慢慢地激活他们沉睡的肢体语言。她由此铭记了医生的话语。
身体是需要激活的,无论是昏迷和清醒者的肉体,在某个阶段,你们是否相信,清醒者的肉体处于昏迷状态,而昏迷者的肉体生活却在静水下的波纹中悄无声息地荡漾着。肉体同样是另一种生活,它们同样是矛盾的。
正是这矛盾使我们彼此呼唤着,无论是在阴霾滚动于天边的地球边缘,还是在城市的核心政治经济商业中心,这矛盾使生命遭遇着无法全部诠释清楚的困顿之中。因此,当我聆听着九十多岁的阿婆数落着缅北的病人时,我看到她摊开了温热的毛巾擦洗着他的身体,而他首先是她的恋人,然后才是她的病人。
日复一日的陪伴,总是在擦洗干净他的身体后,她才开始与昏迷中的他对话。这时候,营帐中散发出微涩的来苏味,还有太阳掠过绿色树枝的味道。太阳的味道总是被我们忽略,只有当你身处黑暗中时,你才会细细地呼吸着来自太阳的味道。
这世上到底又有多少人真的,用呼吸感受到了太阳的味道?太阳照耀着土地庄稼,凡是在太阳下生长的植物都有健康挺拔的身形,妖嬈的风姿,这世上所有生命都离不开太阳的光泽,但又有多少人在浮光图像中呼吸到了太阳的味道呢?而太阳真正的味道,就像语言一样是无数谜底的谜底。
正是神秘的谜底使太阳奔涌而来又以落日的形象,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谢幕。太阳隐退以后,月光星宿又开始照耀大地。如果按照人类的说法,太阳是男性的象征,那么月光就是女性的象征了。层出不穷的隐喻总是将我们引向两种不同的光芒……
慈兰总是庄严的开始她与他的对话。她坐在床边的竹椅上,这是把典型缅北的竹椅,已经有些岁月了。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在她进入森林中的医院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包括这一座座绿色的营帐,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她是后来者,命运是奇妙的,如果不是在翠湖边的空袭中认识了他,或许他和哥哥都不会投身到缅北的战场中来。直到如今,她没有哥哥的任何消息,但她每天都在为哥哥祈祷。
如果不认识他,她和哥哥的命运是另一种叙述……而此刻,他伤得很严重,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危机四伏——她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生命的危机,当她为他用热毛巾擦洗身体时,她希望能用手触抚到他肉体的感应区域。然而,许多次过去了,她的期待总是被一次次地挫伤着,因为他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盘桓着,冷漠地面对着她灼热的手心。
尽管如此,她与他的仪式开始了。当太阳的味道飘进绿色的营帐时,她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一句问候的语言,就像清晨的鸟语是为了问候栖身的巢穴,召唤它的同类;就像细雨润泽了干枯的大地后,沉睡的万物开始苏醒了。
相信语言是湿润的,因为它途经口腔——年轻的慈兰开始使用语言了,她首先轻唤着他的名字,而追忆她和他的相遇是每天对话交流时务必重复的画面。她一次又一次地将语言的魔力通过口腔的湿润输送舌尖,是想通过这语言让昏迷中的他感受到她的在场。她就在床边,而他总是一动不动,她已经在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她深知一个脑部受伤的昏迷者的醒来,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
潮湿而充满爱的语言从内心抵达了舌苔,再推送而出,这个过程是一曲爱的温柔忧伤的呼唤。她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并由此期待将他从另一个沉睡的世界中拉出来。回忆中有来自翠湖公园的柳絮下的长椅,他们曾坐在长椅下,风一吹,绿色的垂柳就轻轻地拂过面颊……
出发之前,我必须将狗狗寄养在青云街上的那家宠物诊所,之前,我已经跟甜甜交流过。甜甜趴在我的膝头,这个动作是它最舒服的,也是我喜欢的。尤其是在天气寒冷的日子里,只要甜甜趴在我的膝头上,我全身顿时就迅速地温暖起来了。甜甜身形娇小,但它却是一只非常通人性的小狗狗,因而,我跟它交流起来很愉快。它总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理解了我的语音,尽管甜甜不会说话。不仅甜甜不会说话,所有的狗狗都不会说话。
我告诉甜甜要离开一段日子,因为家里无人照顾它,会把它送到青云街的宠物诊所里去寄养,那里有很多的狗狗会成为它的新朋友。甜甜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它很想说话,我似乎已经听见了它的声音,我知道它已经同意了。
在出发之前的早晨八点半,宠物诊所就开门了。将甜甜送到诊所后,我们开始了告别。它走到我面前,摇晃着褐色的尾巴,好像是在告慰我,它在店里一定会好好生活的。我伸出手将它抱起来,鼓励它要照顾好自己,跟新朋友们和谐相处。
我和王医生又该出发了。这一次王医生依然开着她的紫红色轿车,我们导了手机线路。现在的旅行,只要有一台手机你就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手机,不知道要赞美你还是要谴责你?你是一个问题,一个全球的问题。地球人手上的手机,带领人们在网上购物聊天旅行,地球人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手机,它将使钱包消失,只要带一台手机出发就可以消费;在未来的日子里,它的功能会更全面。
因此,手机的多功能化已经全面消解了原来古老传统的习俗,在手机的笼罩下,读纸质书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在手机的笼罩下,人们的视力越来越差。随同在网上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多,人们的身体越来越差。举一个小例子:过去的人们都有逛街的习惯,他们要逛菜街子解决食物的问题,还要逛多种超市商店解决穿衣戴帽的问题……所以,在没有手机的日子里,俗世者们的身体走在街巷,穿越整座城市。那时候的人们身体有多灵动啊,他们在行走中获得了信息、快乐、偶遇、健康,就像飞行中的鸟儿获得觅食的线路,用自己的飞行问候了千山万水。
而此刻,我们手里却握住手机,它带领我们寻找到了奔往梅里雪山脚下的路线……当我们面对手机的众多问题时,却不得不身陷其中。我们不可能抛下手机,因为手机中潜藏着我们的全部信息,里边有朋友圈,与世界交往的所有联络方式。
世界在变,以我们无法掌握的速度,我们只是这变化中的一滴水,要么干枯,要么顺从大流汇入该去的地方。现在,我们是去该去的地方吗?这个女孩与我们其实是陌生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寻找她呢?世人啊,你们一定很好奇,因为现实太忙碌了。王医生要开诊所,只有开诊所,她学到的临床技术才能发挥,她一生对牙床的探索和研究才可能找到依据,最重要的是一个牙科医生只有解除病人的痛苦,才会寻找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感。我也在忙碌,因为我是职业写作者,没有写作是不行的。使用语言让我寻找到了与这个世界融入一体的关系,就像农夫只有在面对土地时,他们才可能耕耘。
因为忙碌或生存,现代人越来越焦虑……而这个女孩,曾经想坠楼的女孩,她的脚又重新回到了人间。我们在祝福她回到人间时,却又要驱车千里去寻找她的踪迹……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奇妙中我感觉到手机所导航的路线已经偏离了高速公路。王医生笑了,她说,这正是她所设置的目的,她已经准备远离高速公路。她说,在一千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开车太枯燥了,所以出城时我的车就已经偏离了主道。
王医生驱车偏离了主道,她说,或许这就是我所拟定的私奔线路……除了奔向目的地之外,我也需要慢慢了解王医生。过去,我总以为王医生是一个沿着规则行走的人,包括她的高跟鞋、头上的蝴蝶结、旗袍、白大褂都是传统的图像,而现在,我该重新认识王医生了。
我也同样要重新认识自我——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我很少回忆在迁徙到青云街之前我过去的生活,這是因为面对青云街,过去的我已经消失了,无论我经历了多少事,面对青云街,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迷离和激荡……或许是在青云街上,我才真正用感官视觉心跳触摸到了时间的流动……
王医生将车停在路边,我们打开车门将脚落在布满尘埃的土路上,看到了梯级的庄稼地上几头水牛正在耕地的场景。农人走在水牛后面撑着扶犁,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农耕图像了,一群白鹭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拍着翅膀正在练习飞行。我们站在路边,王医生说,她小时候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那时候虽然穷,但童年很快乐。后来她就上学了,先在小镇上学,沿着乡村的小路往镇里走几十公里,有时候会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就快得多了,如果全靠步行,要走一至两个小时,因而基本上早晨五点半就出发了……到了读初中时,就方便多了,因为可以住校了。用脚行走的速度在王医生的记忆中是珍贵而美好的,因为行走,让她的脚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再到外省的医学院……
我们尝到了偏离高速公路的有趣,田野丘陵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窗口。王医生说,田野乡村是这个地球上最永恒的风景,是润养现代人最好的人间天堂。当然城市也有天堂,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天堂。
王医生面对田野乡村时很抒情,我看到了一个充满诗意和抒情的另一个王医生。除了是穿白大褂的牙科医生之外,王医生内心有一个属于她的天堂。而此刻,我们又上了车,车窗全部敞开,从乡野间吹来的风,充满植物庄稼地的香味……王医生说,你嗅到来自天堂的味道了吗?她的话音刚落,一股难闻的味儿突然扑进了窗口,王医生使劲地嗅了嗅说,附近有一家养鸡场,这是鸡粪的味道……
王医生感慨而幽默地说:那些喜欢喝鸡汤的人并不知道,鸡汤之所以那样香,是因为鸡粪很臭很臭……只有土鸡熬出的鸡汤才香喷喷的,土鸡们都是放养的……王医生的话刚说完,我们就看见了山坡上的一大群土鸡,它们长着色彩斑斓的羽毛,正自由自在地在山坡觅食……
我们偏离了高速公路,沿着城乡公路行走,在当天傍晚抵达了梅里雪山脚下的松山村……这就是那个女孩支教的村庄。在之前,王医生已经打听清楚了女孩支教的村庄,这足以说明王医生的缜密和细腻,她要像对待病人的牙床一样认真地对待来自生活的问题。正是诸多的生活问题,让我们的身心有探索思虑的机会,就像旅途,只有当你途经了未知的路线,才会具体的了解地理版图中出现的海拔,包括在各种海拔中天气的变幻无穷、动植物生长的环境等等。
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了松山村的小学。我和王医生此刻都屏住了呼吸,不需要任何交流我们都能感受到各自的内心在想什么。是的,生活,亲爱的生活,因为你有着超越苦厄和恐怖的魔力,所以,你改变并扭转了那个女孩身体中的魔性,将那个女孩牵引到了这座寂静祥和的村庄。我深信,任何人来到这座村庄,无论是多么焦躁不安的内心都会突然变得平静起来……
这个时代流行康养康疗,我们置身这个地球,当然能感知到世界的诸多变化,无数的开发商已经占据海拔最好的地域,建造适合人身体康养的屋宇。但我深信,一个人只有找到自己的天堂,才会让自己的身心真正获得欢愉疗养。
女孩找到了她支教的村庄小学……我们则步她的足迹而来。这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小学校,我们看见了女孩——她正在简陋的厨房中与另外三个青年围坐在火塘边吃饭,看见我们,他们都站了起来。
面对他们的目光,我们的身体移步向前——我和王医生终于找到了那个女孩,她叫果果,一个可以令人想起挂满果树的青苹果芳名。最重要的是一个将腿已经搭在二十三层楼上准备往空中飞越出去的女孩,她就在这里,在一座乡村的没有围墙的小学,做起了支教老师,这两种现实太令人惊叹了。
果果认出了我们,她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将腿跨在二十三层窗栏上的女孩,当时的形象是如此的冷漠无情,她的心似乎变成了冰山,那时候她想从窗外飞出去,飞到人间最冰冷的地方去。而此刻,这个从火塘边站起来的女孩又回到了温暖的人间。
我们从内心祝福着这个从冰川峡谷回到人间来的女孩,她目光中带着温暖和惊喜把我们带到火塘边坐下来。紧靠近她身边坐下来,就嗅到了埋在火塘炭灰中土豆的味道……我认定这个女孩确实已经回到了人间,回到了有人间烟火的尘埃之上。
那一夜,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在故事中她完全忽略了被我们所看见的那一幕,或许当她从二十三层高栏上抽回自己的大腿时,已经告别了往窗外飘飞到坠落的魔念,在那一刻,她就已经彻底斩断了那一切,在回到人间后,将身体足踝落在了尘埃之上。在她短促的叙述中,我们得知她是志愿考来支教的。在这里支教她看上去很快乐也很安心……在这个名叫果果的女孩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转身,一场真正的涅槃。
我们获得了安心,一场悬念在王医生和我之间终于有了来自现实的结果,它抚慰着不久之前带给我们的那场惊悚,抚慰从现实生活中产生的人生之伤痛。面对这个叫果果的女孩对生命的觉醒,我们也同时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
这一夜,我和王医生睡在果果的宿舍中,她和另外一个支教老师拼床去睡了。在果果的单人木床上,我和王医生都已经很困了,几十个小时的长途驱车,使王医生很快就睡着了。她的呼吸声很舒缓仿佛是一曲催眠曲,我很快也就合上了眼睛,进入了世间最为安心踏实的睡眠,一场真正无障碍的睡眠,一场自然醒的睡眠。
让我们由此来谈谈睡眠吧!城市人的睡眠障碍越来越多,很多现代疾患都与睡眠障碍有关。在城市,能进入深度睡眠的人,大约只有婴儿了,小学到初中高中生也都被超负荷的家庭作业诸多校外补习班所控制,所以,只有抱在怀中的婴儿们拥有所谓的深度睡眠。由于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睡眠障碍者,所以我非常理解失眠的滋味。
城市人为什么会遇到许多睡眠的障碍呢?我想,第一是高楼大厦太多,它已经挡住了从群山田野上荡来的清风,风,唯有清风可以滋润呼吸。风,同时也是空气中的按摩器,它会充分促进睡眠。第二,是来自周围各种建筑发出来的焦虑,这些鲜活的建筑中有学校、银行、医院、超市等,每一种建筑群体从本质上来说都再现着芸芸众生的影子,正是这些倒映在建筑中的影子演变着命运的交响曲。第三,是城市中穿梭交織成一个庞大社会的众生相,各种各样的脸谱、称谓、职业、教养、知识结构,各种各样的因果轮回集中在一座城市,必然会叫发出各种各样的气体……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城市人睡眠的障碍。
我和周围很多人在一起时,总是会谈到睡眠,就性别来说,女人更容易遇到睡眠障碍。所以,有很多人死于长期无睡眠的生活状态。在此情况下,人们不断地研究睡眠,便开始以运动健身来帮助睡眠,同时也使用各种医药和传说中的各种民间调理术,改变睡眠的状态。
而这一夜,我和王医生都获得了一场曾经梦想中的睡眠。也许是长途而来的疲惫,再就是看到果果后的安心,使我们头刚落下不久,就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深度睡眠。没有依靠闹钟醒来,没有在下半夜的梦中遇到邪妖邪后醒来……整个睡眠从未有过地纯净,很像又回到了一场生命中遥远的婴儿期的睡眠。
醒来时,微光中荡来了万物的芳菲,我们下了床:只有在这一刻,我们才感觉到了真正的喜悦和安宁是怎么一回事。走出土坯房间,便看到了果果蹲在几十米之外的小河边,正在用清泉洗脸。我们来到了小河边,可以直接看到小河底部的一颗颗卵石及水草在飘动,能够取用流动的河水洗脸,这种生活方式是不是真正的原生态?
而在小河的另一边,令我们激动的场景出现了:从附近村庄步行来上学的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过来。这是另一番来自地心引力的场景,在云南梅里雪山下的一座古老的村庄里,孩子们背着书包,欢笑着走过来了。他们被日光沐浴过的脸看不到任何焦虑痛苦,二十一世纪通用的苦难特征在孩子们的脸上都找不到,反之,我们所看到的是人类生活中很久以前的一种自然面貌,它古朴、清新,并带着这种真正的原生态欢喜而天真地前来迎接教育。
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看到的新星人类族的面貌,也是从古老的时间中保存并沿袭下来的最美好的面貌,也是我所追求的接受教育的面貌,他们过了小河中的木板桥并奔向了这座没有围墙的学校。
他们奔向了敞开的教室,一个男教师用一根木棒敲响了挂在学校中央的一棵巨大的柏树上的铜钟。他总共敲了七下,孩子们蜂拥进了教室。我们很快就听到了早读的朗读声……果果早就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间教室中上课。
好了,王医生与我会意中一笑,在这满足喜悦中的微笑中,我们知道:果果已经不会再将腿跨在二十三层的高栏上了,想纵身坠楼的那个女孩,早已经摆脱了纠缠她的内心的一场阴霾,她又一次回到了我们人间。
我们决定要回去了……就在这一刻,我们看到了一辆北京吉普停到我们车旁边,从车里下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身着蓝色牛仔,向我们友好地点点头后问我们,这座小学有没有支教的老师?我们问他是不是来找人的,他说在找一个叫果果的支教老师。看上去他的目光是急切的也是很期待的,当王医生告诉他果果就在这所学校执教时,他的脸上有了笑容。
我和王医生都已经感觉到某种戏剧的场景就要开始了。我们决定再稍留片刻,等这个男子与果果见上面再走。我和王医生对于果果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深为关注,或许是我们目睹了那一天令人心之惊悚后的全部场景,这场景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是一扇灰暗的窗户,所以,我们都期待着这扇窗户外会飘来蓝色的云朵。
开北京吉普来的青年男子无疑在这个上午,给我们带来了另外一种悬念,首先,他是为果果而来的,这已经是悬念的开始了。
自从我们介入了果果的事件以后,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对于果果命运的另一种介入等待和观望。这充分说明,人是孤独的个体,但一旦人置入社会关系之中,人的命运就必然会同其他人的存在联系在一起。
青年男子站在教室外的那片蓝球场上,他低下头点燃了一根香烟,随后便看到一束烟雾,但烟雾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一个充满等待的场景:男子很快能吸完了那支香烟,他又掏出火机点燃了第二支香烟,接下来是第三支香烟……我们能感受到他的焦灼和期待的心情,从此场景推理,青年男子应该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果果了。
我们以不同的心情在等待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间,在这个国家地理版图中遥远的区域,距离千米外就是汹涌不息的澜沧江,安静时会聆听到江水奔流的波涛声。仰起头来就能看见神奇的梅里雪山,隐约可见山顶的积雪。这样一个区域,远离现代化的城市大厦,能感觉到心跳的速度也就是一片绿色灌木丛被吹动的速度,也是一群灰色的兀鹫在天空中飞行的速度。
置身这片区域,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放下许多沉重的东西。首先,银行医院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了。银行是管理集体个人财富的地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布满了各种银行的分理处。银行是为人的欲望服务的,是蓄势待发的人类生活中累积钞票的地方。而医院,则是我们面对生与死的长廊。
现在,下课铃声响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孩子们就像蜜蜂般飞出巢外,他们是快乐的,伸出手臂仿佛即刻就想飞翔,当空中荡漾着他们的笑语欢声时,教师们也相继走了出来。站在篮球场上的青年男子看上去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人果果,今天的果果将长发梳成马尾巴,手中抱着厚厚的一叠作业本。就在她到宿舍之后,青年男子下了篮球场已经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口……
之后的世界我们就看不到了,我建议王医生撤离。该撤离了,墙壁已经挡住了男子与果果见面的那个世界。我们的撤离意味着我们要保持与这个世界的尺度感,只有人与世界的尺度和神秘会穿越时空。于是,我们离开了梅里雪山脚下的这所乡村小学,将车开上乡村公路时,碧蓝色的澜沧江像一匹柔软的丝绸般突然跃入了眼帘,一群灰黑色的兀鹫盘旋在江岸的大峡谷上空。
以一辆紫红色轿车的速度行驰,在那天午夜我们安全抵达了省城昆明。之后,我们回到了青云街,我回到了家用钥匙刚打开门,就想起了寄养在宠物诊所的甜甜,尽管家里缺少了甜甜,每一间房间里却都弥漫着甜甜身上的那种味道。
我那脆弱的睡眠又来到了城市……但将度过后半夜去迎接新的一天。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果果执教的乡村小学土坯屋中的那一夜睡眠是多么珍贵,它有可能创造了我个人睡眠历史中最有质量的一场深度睡眠。
新的故事又将等待我去叙述。讲故事的人是我,而演变故事者是他们。我们或他们之间有时候就像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间的关系。外星人传說中过来的,谁都没有见过外星人,但近些年来,外星人的话题频繁出现,可能与霍金的预言有关。外星人也就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生命,除了地球上的人类外,难道真的有外星人的踪迹吗?
在我们或他们之间,也就是黑暗与阳光的关系?黑暗,来自缅北闷热的黑暗是尤为漫长的,在战事不断的充满硝烟的黑暗中,慈兰的手指不断地伸向单架床上尚未醒来的李继军的肢体,她力图用手指间的按摩疏通昏迷不醒者的神经细胞。夜色浮现时,除了手术室有灯光外,所有营帐几乎都借助月光来照明。
用月光来照明,除了在黑暗中降低日军飞机空中的巡视侦探之外,同时减轻蚊虫借助于灯光的入侵。夜晚,有灯光就会诱引热带雨林中繁衍力很强的蚊虫,它们会循着灯光前来寻找有肉体的生命。这一群群无所不在的大蚊子,黄昏以后就会嗅着气味而来……
人类的气味本就是肉体的味道,原本的肉体气味大都是相似的,但经过灵魂的熔炼以后,每个人的肉体之味就蜕变了,纯粹的肉体之味也许会腐烂,但经过肉体熔炼以后,肉體就有了飞翔的希望。
这希望使慈兰在夜色笼罩下伸出的手指,仿佛弓弦用温柔之心演奏着对一个人的爱和呼唤。
相信他终究会醒来的,这信念成了她最为坚定的希望。所以,她没有时间悲伤,所有的时光对于她来说,都是属于他的。从早到晚除了帮他用温水擦洗身体,再就是用双手一遍遍地按摩他的身体。这两件事情总是在之前做,之后,才是她用心灵呼唤着他。她的心时时刻刻附在他昏迷的时间中,每天她都会寻找到新的话题召唤他。
那天,她在森林中看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那只小鸟好像是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它睡在树下面厚重的腐植叶上。如果她没看见它,这只鸟会有两种结局:通过自身疗伤再次飞起来,长出翅膀的翼体们只有站立并拍击翅膀飞行于空中后,才能寻找到它们生命的存在。再就是气息奄奄以后的死亡,这只鸟看上去实际上离死亡已经很近了。倘若来一场暴风雨,死神有可能就会带走它。
然而,它却遇到了慈兰,当慈兰蹲下去,用双手将它捧起来时,慈兰已经感受到了它还有少许的生命迹象,这就是鸟体散发出的很微弱的体温。这体温告诉慈兰:一只鸟还活着。所以,她要将这只鸟儿带回去,她一定要将这只鸟儿带回去。
于是,她用双手捧着这只鸟回到了营帐,再去医务室要了一个装针水的药盒,采了些绿色叶子铺在小纸盒中,为受伤的小鸟筑造了一个小小的疗伤所。自此以后,她除了护理昏迷的恋人外,同时也要细心地护理这只小鸟。
母亲搭上中国远征军的运输车来到了缅北,最后又艰难地在战火中一路辗转来到了慈兰所在的医院。母亲出现在慈兰面前时,她正用双手捧着那只小鸟与昏迷中的恋人对话。
她告诉他说,她将森林中受伤的这只小鸟带回来了。她认真描述着看见这只小鸟时的心情和场景,她说:一只非常柔软的小鸟就躺在病植叶上面,它的羽毛绿色中有红蓝白,一只非常娇巧的小鸟儿,它肯定是病了或者是受伤了,因此才落在了腐植叶上。
她说:我一伸手它就来到了我手掌心,能感觉到一种非常奇妙而又微弱的体温。哦,你该醒来了吧。看见这只小鸟了吧,我今天喂了它三粒小米,我还用酒精为它擦了下伤口。它的两只小翅膀都受伤了,不知道是怎么受伤的……我猜想是在弥漫着炮火的天空中飞行时受伤的。战争真是糟透了,不知道战争何日能结束?我希望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后尽快地醒过来。哦,母亲来过信,她正在准备药品,她或许会亲自送药品到缅北,希望能与我们在缅北相遇。
她的话音刚落下,院长就带着母亲走了进来。院长惊喜地告诉慈兰说,你的母亲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为缅北的这座战地医院筹备了这么多急需药品,并且长途跋涉从昆明送到了缅北再送到了我们这座隐蔽在森林中的医院。这批药品非常珍贵,它的到来,定能救活许多受伤的战士并能以此减轻他们肉体的痛苦。
慈兰抬起头来,在缅北炫亮的一束光线中看见了母亲,好几天的阴雨绵长终于结束了,仿佛结束了一个沉郁的心结。太阳在那一天终于又露面了;慈兰抬起头来,刚才她还在温柔地与他交流着,尽管他始终是昏迷的,但她总能听见他的声音。而此刻,母亲突然出现了。
四十多岁的母亲出现在缅北的战地医院,这对于慈兰完全是奇迹的降临。在她给母亲写下那封求助医药的信以后,她期待着母亲能帮助医院筹备到药品,但她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母亲会出现在缅北,出现在这所驻扎在森林中的战地医院。
她已经变得坚强,面对母亲的意外降临,她没有扑上前去:因为战争可以历练一个女人的内心。尤其是她所置身的这所布满了绿色营帐的医院,每天都在发生生与死的故事,重生或死亡都会让人置身于涅槃中,它历练着我们的柔软和悲悯,使其内心更加坚定。
现在的我,非常羡慕慈兰与母亲在缅北的相遇:当我们为空气、饮水、中学生的叛逆而焦虑时,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对母女已经相逢在缅北的战地医院中。尽管森林之外飘忽着炮火的烟尘,但母女俩人却有一个非常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竭尽个人的全部力量,救助受伤的战士。她们没有时间绝望和焦虑,因为时时刻刻都会有人躺下去再也无法醒过来。
现在的我,看到了慈兰和母亲在营帐外散步的林中小路,在那一刻,她们有了一个相对舒缓的时间。相比我们现时代的忧患焦虑,慈兰和她母亲所置身的时代,是对生与死的赴约之后的从容淡定,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她们就不会置身此地。两个身影在银色的月光下漫步,母亲嘘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完成了女儿慈兰的嘱托,很顺利地将所需药品送到了慈兰所在的医院。
慈兰也嘘了一口气,当时她给母亲写信时,就知道已经给母亲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尽管信已经捎出去了,她的内心却开始充满了不安。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信已经随同天上的白云飘忽而去了。人这一生,就是在不停地解决生命中的问题,每一个或大或小的问题都在考验我们的心智和毅力,每一个问题都与我们的世界观紧密相关,当问题降临时,有些人逃跑了,绕开了问题的实质,有些人留下来了,是为了将问题解决。
包括慈兰与母亲所置身的战乱背景,同样也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方式,战争一旦爆发,武器就有了用途,所有的人类武器都是为战争而制造的。在短暂的漫步中,母亲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由于周转数日,母亲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她仍坚定地对女儿说: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没有时间去看你哥哥了,我要赶回去,诊所还有病人在等我。你要耐心做护理工作,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醒来的。这些充满了信念的话语,确实在那天晚上给予了慈兰以力量和宽慰。
在黑暗中,母亲又要走了,她要乘着夜幕搭乘一辆中国远征军的运输车回昆明。慈兰走上前拥抱了一下母亲,她没有悲伤,因为,她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这信念是母亲给予她的,当她拥抱母亲时,她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灼热和不舍,但告别终究是要松手的。
是母亲先松了手,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告别是生命的场景之一,我们相聚又告别,其生命的过程苦涩而又迷离,相逢的喜悦总是很短暂的。她将母亲送下了从森林到山坡下的那片平地上,车子就停在那里。母亲上了车,在夜色中,车子消失了。慈兰顺着山坡小路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有了如此大的胆量,这条小路很寂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相伴,因为闷热所以连风声都没有了。
她急促中往前走,想尽快回到营帐,回到他的身边,也許心有牵念,就会忽略独自一个人孤独穿越林中小路的惊恐。这时候,她甚至也忘却了刚刚与母亲的告别,因为那个陷入昏迷中的生命,才是现实中的焦点,才是最大的问题核心。虽然在闷热中听不到一丝儿风声,却可以倾听到她脚下发出的声音,这行走是如此急促,她将奔向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他。
在这夜幕下,他仿佛已经成为了全世界问题的聚焦点,他就是一切,不仅仅代表他自身的生命,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缅北战场中的一个令人悲伤的场景;他就是一切,在这无限闷热的夜幕之下使她忘却了作为一个青春女子的恐惧,超越了她花样年华的恐怖;他就是一切,她恨不得用尽此生的力量将他从昏迷中尽快唤醒,让他睁开双眼,看见她的存在,看到那只小鸟和窗外白云蓝天的存在。
她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依旧昏迷着。她坐在他床边,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尽管,现实中的他一动不动,毫无感应,而她却总能感受到他的面颊嘴唇在动……她俯下身,轻轻拥抱了一下他,并将面颊贴在他脸上。她没有眼泪,因为她的潜意识在尽力地排斥眼泪,她认为眼泪是不吉利的,她不能让昏迷中的他感受到她的眼泪。
第四章:因之果
我们的生命时间大约分为三段:
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用来荒芜,它包括沉迷于虚无主义的乐园,这看似无用的空间,包括音韵,神秘主义的诗学,色域版图中的呼风和细雨。它将耗尽我们出世以后来历不明的痛苦与战栗,孤寂与坚守。在离俗世的另一边,我们看似荒芜着,却历经了人世间最温良和漫长的搏斗,直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一滴水所奔赴的河流江川。嘘,它们走了,就像那顶草帽飘过了山顶峡谷,随灵魂而去。
生命的第二段,由黑暗和睡眠主宰。常识告诉我们说,如果长期不睡觉,人会死得更快。人,需要充足的睡眠,其实是在之前使用头顶的星宿照耀自己,以使自我在潜意识中看见通往天堂的路。所以,亲爱的生命,千万别错过幸福的睡眠,只有亘古不变的黑暗,给予你辽阔的梦想,进入天堂的路线。
生命的第三段,交给了俗世。这庸碌无常的俗世,没有它,我们会成为飞蛾扑火的场景,没有它,我们会欲哭无泪。正是令人窒息的俗世,让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可以进入味蕾的物质生活,正是生而为人的身份,让我们可以直面耻辱或痛感,从而产生了飞翔的念头。正是疾行中的翅膀,使我们的身体落在了尘埃,万物从尘埃之光中获得了救赎和自由。
人世艰辛,爱自己,才能建筑幻想堡垒;爱自己,才能有时间践行未知的旅途。
爱自己就能更好地触摸世界。敞开门,狗狗就扑了上来,看上去它需要我去拥抱它,于是我弯腰将它抱起来,准备带上它去青云街走一走。牵着狗绳出了电梯就来到了青云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少年,他牵着秋田犬过来了,两只狗狗一大一小又相遇了。少年说,他要到外省读航空学校去了……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不读高中了。
少年告诉我,再读三年高中对于他来说时间太长了,初中毕业以后,他直接选择了去读航空学校。看见我有些质疑,他解释说,他从小就喜欢航空,看见鸟儿的翅膀在飞就像在开飞机。他说,地球太累了,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爷爷一样太疲惫了。他喜欢开飞机,是因为向往着新的宇宙……这真是一个另类的少年,他告诉我,这是他最后一次遛狗了,明天一早他就要乘飞机离开这座城市了。我问他是否可以加他手机微信,他高兴地说,他妈认识我,在青云街四号见过我,并读过我的小说。
我们加了微信,少年的微信名叫“飞飞”,哦,很有意思的,他才十六岁,却找到了自我,飞翔的梦想,使他放弃了上高中,是为了尽早地学习与飞翔相关的技能。在青云街我为偶遇一个奇异的少年梦而高兴。深深地祝福他,为实现自己的梦而奋斗。
少年的梦是飞翔,以航空的方式朝着宇宙星球飞翔。听上去,这个梦显得有些空洞,然而,之所以认为空洞,是因为我们离人间俗世烟火太近,人间的种种生活所困导致我们失去了想象力。而眼前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却向我们描述了另一番场景,我深信:多年以后,少年将会实现他的飞翔梦,到新的宇宙星球探索人类生存的空间和梦想。
目送少年牵着狗绳从眼前消失的背影,我竟然也同样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如果我也才有十六岁的话,我也会像这个美少年一样开始一个新的自我。人生需要觉醒,很多人哪怕已经生活了一辈子,却仍然在广大辽阔的宇宙中飘忽不定,而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却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所爱。
晚安,世界的焦点分布在每个生命面前,都是一个词语的核心,无论它滚动如波涛起伏,还是像一间书房收藏了我们的秘密,归根结底,我们将度过又一个长夜。这一夜,我想起了那个从眼底下沿着青云街消失了的十六岁少年,我坚信,多年以后,他将实现自己的梦想。
世界是稳定的,也是不变或幻变的,但总有一个强大的支撑点,无论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所追求的航空梦,还是我的写作,都需要建立在自己所热爱的梦想中。这样想着,我的眼皮终于又合上了,希望有一个好睡眠在等待着我。
甜甜睡在门外的小房间里,它有它自己的小房间。尽管如此,它总是将自己的睡姿不停地挪动,是的,挪动中它忽儿睡在我门外,我能够听见它翻身的声音。狗狗的特性,是喜欢跟主人在一起,比如,我呆在书房,它就会来到书房中,趴在我椅子下面。只要有主人,它就会非常安静。没有主人在的时刻,狗狗们会焦躁不安,所以,我会尽可能快一些回到狗狗的身边。
当然,外出时间不长,给狗狗准备一块骨头会使它度过不长的时间。几乎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喜欢啃骨头,对于狗狗们来说,骨头就是它们上等的美食。而且它们啃骨头的时候绝对专心,你召唤它们时,狗狗们根本就不会看你一眼。我想着少年的那只高大的秋田犬,他走后,会将秋田犬交给谁去管理呢?这都是似睡非睡中想出的问题,这样一来,睡眠被许多外在的磁波干扰,进入深度睡眠是不可能的。
真正的深度睡眠,可能只有婴儿们才能享受了。但我合上了双眼,我想起了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我想起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坐在空中花园,他们与王医生大都是医患关系,却建立了超越医患关系的现实生活场景,找到了诊所中的楼梯,直接就进入了空中花园。
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是顺着木质楼梯上去的。發明楼梯的人类祖先们是从低处抬头看见了高处,中间有一段距离,就像河。两岸的距离,因为人的身体有限,人类的祖先们就为河两岸的距离发明了桥梁。从低处仰望高处的祖先们也因此发明了向上的楼梯。这一夜,我似乎有些想念青云街四号的那楼梯了。想念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对楼梯的想念。不过,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的。
王医生诊所中增加了一只箱子,一只仿民国时代的箱子,纯咖啡色的皮质透出旧时代的某种忧伤。箱子放在诊所进去的一个僻静角落,但我还是看见它了。我对这只箱子的存在当然很敏感,因为在与王医生相识的日子里,不经意中总是听到她谈到箱子和私奔的话题。而我又早在年轻气盛的年代出过一本中短篇小说集《私奔者》。可以这样说,私奔这个话题早在我的青春写作时期就出现了。
不过,我在青春芳华时代书写的大都是旧时代的私奔,而且都是以女性为主,手拎箱子身穿旗袍在乱世中的那种私奔。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再追索以女性主义为主题的写作。地球上广袤的时间,不断蜕变的生存背景,俗世者们的生活状态足以改变一个写作者的话语结构。
而此刻,在青云街四号又见到了一只我青春写作中追索的箱子,它的存在使我捕捉到了什么?王医生身穿旗袍,尽管外面穿着干净的白大褂,但我还是看见了里面的深紫色旗袍。王医生脚上穿的黑色高跟鞋永远是那么干净,看不到任何尘土。医生总是很干净的,因为他们深知只有让自己保持干净的形姿,才能去医治别人的疾患。而王医生是我见到过所有医生中,最为干净的医生。
一个看不到尘土缠身的牙科医生,却能解除别人的痛苦,这需要多少爱?一个沿着口腔牙床探索身体的牙科医生,在诊所筑起了一把木质楼梯,为进入青云街四号的患者和朋友们建造了从楼梯通往空中花园的台阶,这又需要多少人类之爱?
我上了楼梯。近期我倾听了慈兰阿婆口述的来自缅北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有待继续讲下去……慈兰阿婆是这本书的核心人物,不仅仅因为她九十多岁,仍具有口述历史的杰出才能和清晰的记忆力,还因为她虽然年岁已高,仍十分健康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她的存在,让我知道了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又漫长的事。
除此之外,我们经历了去哀牢山探望郭涛的故事,一个癌症患者带着他的同盟者们来到了哀牢山种植果树——只因为在这座山上住着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老人。这个老人在经历了人世间诸多磨难以后,在七十多岁的年龄开始在哀牢山种植果树,如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橙子,每到秋天就会被强大的物流,载往祖国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除此之外,我们还经历了一个女孩子的坠楼事件,在众灵们的护佑下,这个青春的女孩子终于遏制了从空中落下的邪念,重返人间的舞台,而且来到了梅里雪山脚下的一座乡村小学做支教教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死是容易的,瞬间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活着,却是选择生的多种途径,为自己的心灵赴约的传说。
每个人不管多么渺小,都可以创造自己的传说。王医生诊所中的那只仿民国时代的箱子,无疑也是传说之一。此刻,请你们读几段王医生的微信:
王医生说:珍珠是痛苦围绕着一粒沙子才成就的。
王医生说:疯狂之后的一种宁静,就是在一秒钟内看到事物的本质,不是花了半生时间才看清事物的本质。我相信人生命运是不一样的。
王医生说:刚过完春节,已是桃花三月,我独自一人泡上一杯茶,外面还下着小雨,可以说整个诊室静得让人有一种孤寂感。突然我之前看过的一个患者背着二胡推门进来,小美女说:王医生,我刚从老家江西来到昆明,下飞机我直接来找你了,我不在昆明了。生活太不容易了,今天我要给你拉一首曲子,只有到你这里才感到温暖。瞬间我感动得泪水都出来了。小美女五岁学拉二胡,获得过国内很多奖,云南艺术学院毕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喜欢一群年轻人,对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爱……
好了,王医生对我私自透露说,最近她有可能会出趟门。我问她是不是要私奔,她笑了。王医生的笑总是那么灿烂,在她的笑容中我从未看见过阴郁的情绪。这是我喜欢的笑,因为她的笑具有感染力,能够帮助我洗涤苍茫的忧虑。在她的笑中,有一个没有答案的秘密,我不再追问下去了。那只箱子,已经来到了青云街四号,意味有新的契机开始了。
新的契机,对于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中来临,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只有一个人,我一上楼就看见了她的背影,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的背影。很多时候我都是迎着她的正面形象而去,很少看见她的背影。我没有想到她会一个人来到空中花园,独自在饮一杯茶。
她的背影,就像是一棵树在落日将尽时被微光照耀时的斑驳迷离,微光照在了她蓝色的格子衬衣上,满头银发仿佛是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另一束光。老人一旦进入了八十以后,就具有了神性的光芒。我久久凝视着她坐在藤椅上的背影,仿佛朝拜着我的神。
当生命具有神性的时候,往往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磨砺之后,从躯体中散发出来的一束又一束光芒。我站在楼梯上看见了慈兰阿婆身体中的这一束光芒。于是,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王医生上楼来了,慈兰阿婆是来请王医生看牙的,她未预约,是自己独自走过来的。刚才王医生在为一个患者看牙,她就上楼了,而且又独自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阿婆的独立习惯是在战争的逃亡中养成的,是用九十多岁的光轮熔炼出来的。我又开始羡慕阿婆置身其中的战乱背景了,如果在现时代给我们战乱的大逃亡背景,现代人的命运会怎么样?
阿婆告诉王医生,昨天晚上,她的一颗牙齿掉了,没有任何痛感或预感就那么悄无声息中掉下来了……因此,她感觉到剩下的不多的几颗牙齿,也会在不同的时间里离开她的牙床。
王医生安慰她说,掉牙齿是正常的现象,让阿婆别担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掉完所有牙齿,她一定会为阿婆安上一副最舒服,适宜阿婆牙床的假牙,那时候照样可以咀嚼东西,品尝美味食物的。这样一说,阿婆就像孩子一样笑了。
我往下面的青云街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七十多岁的拾荒老人,算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激情再加另一种念想,使我想近距离地站在拾荒老人身边。于是,我就先告辞了,把空中花园留给了她们。
下了楼梯走出去,在几十米外,拾荒老人正站在一只綠色的垃圾桶前,她戴着一副已经完全变色的手套,正将手伸往垃圾……我来到了这个已经七十八岁的老人身边,她认出了我来,便微笑着点点头。她膝头已经有两只大袋子,我便对老人说我送你回家吧,东西很沉的。她说,已经习惯了,多动一动对身体总是有益处的。但她没有拒绝我送她回家……
我帮助老人拎着两只大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对人类生产出来的垃圾感兴趣?就我个人来说,每天面对自己的垃圾时,总有一种深深的迷惘,从食物到所有生活用品产生的垃圾,它们总将离开我的房间,去到别处。
垃圾们有自己的小世界,它们将从家门口出发,去得更远,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垃圾是需要分类的。现在各大城市垃圾分类非常困难……生活中产生了诸多垃圾,但人们却没有耐心为自己生活中的垃圾分类。由此,我的视觉一旦在青云街跟踪上了这个七十八岁老人的现实,就产生了念想。她虽然已经七十八岁了,却每天都在沿着青云街来回行走,眼里所盯着的就是那几只绿色的垃圾桶……
但今天我正好又有一段空闲的时间,所以,我决定护送拾荒老人回家。当我的两只手将两只白色的编织袋拎起来时,我可以掂量编织袋中垃圾的沉重,里面好像有书,还有废弃的电子产品,书与电子产品正在互相碰撞。就这样,我又来到了拾荒老人的家,她掏出钥匙刚打开门,一大股刺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了。
这是无法回避的气味,老人看上去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先是她进了屋,她已经七十八岁,看上去手脚还那么灵敏,这跟她的生活方式有关系。试着想想吧,这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每天要沿着青云街行走多少步?手机上已经有功能计数我们的行走,现时代的人们已经将行走作为一种抵御疾病,包括保护心血管畅通无阻的方式之一。所以,很多人都在规划自己每周走多少次,每天走多少步。
我无法计算七十八岁的老人环绕着青云街以及附近的小区,每天会走多少步。计算并不重要,我们从幼儿园就开始计数,首先是从1、2、3、4、5、6、7、8、9、10开始……宇宙是从记数开始的吗?唯有数字学可以承载历史的帷幕。数字学和帷幕应该是在同一时段诞生的,古人记数时,帷幕出现了。
层出不尽的岩壁是早期人类生活的帷幕,人们赤裸着身体在冰冷的岩壁中生活,所有人的赤裸裸让人类没有性别的羞辱感。原始森林中的屏障也是人类生活的帷幕,人来到了森林,看到了群居和孤独的猛兽圈并与此对峙,开始了狩猎者的生活。之后,人类学会了筑屋,窗户和墙壁成为另一种帷幕后,人类开始建构自己的性别、尊严和道德体系。
七十八岁的拾荒老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我注意到了她开门的姿态,她的钥匙系在裤腰带上,她取钥匙时,我看见了她的腰带——一条深蓝色的布上充满了针脚,大概是老人自己缝补的。是的,我确认那是针脚,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机器人即将来到每个家庭的时代,能够看清楚用手工缝制的一根深蓝色的腰带,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要说三遍吗?手机的屏幕,很多人都会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在这里,我认为眼下最重要的事,也是最为震撼我的事,在这个七十八岁老人的深蓝色腰带上,我竟然发现了美丽而朴素的针脚。而且老人的钥匙就拴在深蓝色的腰带上。
布满了手工针脚的一根深蓝色腰带,刹那间仿佛在我眼前幻变为云绸,它往空中飘去,带着时间的苍茫,但并没有挪下钥匙……
这串钥匙发出了声响,让我回到了现实。
我们拥有一个来自现实的空间,正是它使我们无论是谁,都有安居之处。钥匙打开了门,老人便拎着袋子进了屋,我随后便跟她也进了屋。现实中是满屋子的废弃物,散发出各种气味。老人却适应了它们的存在,与它们和谐相处。
我又来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拾荒老人的家里。所以,我知道,故事必须继续讲下去。先说说这屋子里的气味吧,首先,我就嗅到了刺鼻的辛辣味……是一只玻璃瓶中的红辣椒流了出来。这只玻璃瓶和许多瓶子站在一起,仿佛在述说它们曾经拥有的各自的味道。
拾荒老人有些累了,她搁下手中的东西,就坐在了一把老式的藤椅上,这应该也是被人废弃过又被拾回的藤椅,我感觉到了这把藤椅的年龄比我更大,或许接近了拾荒老人的年龄,这个世界的荒谬是由时间片断组成的。如果就这把藤椅去追索时间,你当然会寻找到许多人或事。然而,人的精力又太有限了,我们是可能围绕着眼皮底下的局部绕圈,我深信,每一个局部都构成了一个小世界,讲好每一个小世界的故事已足够耗尽我们的一生一世了。
老人竟然坐在藤椅上睡着了。她的头仰在藤椅后背上,呼吸均衡,没有什么看上去不异常的现象。对我来说,现象很重要,正常或看上去非正常的现象,布满了生活的迷津。研究现象就能找到生活的根源和梦想。
拾荒老人看上去是满足地睡着了,因为时值黄昏,她在青云街附近的街道住宅区应该周转了上下午,她出门时两手空空,进门时两只手拎着装满了器物的编织袋。她当然累了,我给她从房间取了一块四方形的毛巾,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就轻手轻脚地悄然撤离了。
介入或撤离都是有尺度的,我不忍心打扰老人的世界。离开以后,我想象这番场景:老人不会在藤椅上休息太长时间的。老人很容易惊醒的,她只是累了,或许这也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之一,黄昏之前归家以后,休息上半小时左右,然后再为自己煮顿简单的晚餐。
想起广袤这个词。下一个词是轮轴。我们被所有来历不明的词根所缠绕时,其身体随同轰鸣声下面大地的核心,倾尽全力后,抵达。于是,又想起了另一个词:内陆。
好吧,晚安,愿今夜以后看见的都是美好,哪怕沙砾一遍遍挫伤脚,也能抵达海洋和陆地。哪怕寒冬越过山岳平川,将呼啸般的舌芒伸向花园中来不及凋亡的玫瑰,我们也要庄严地屏住呼吸。哪怕你们也不再爱我,我的灵魂也同样会在无际的星球寻找到最后的那一双眼。那眼神,将带来词语的风暴,或者是一场平静安详的相遇或告别。
晚安以后,就睡着了,我想,或许是身体和灵魂都受到了七十八岁拾荒老人的启示,她随意往旧藤椅上坐下去,不到几秒就进入睡眠的状态,启示了我显得有些沉重的身体。
甚至来不及像每个夜晚就寝时一样洗澡,打开门后,我直奔卧房,目的地是一张床,之后宽衣解带后就钻进了被子。这一夜,出乎意料,我获得了一场深度的好睡眠,甚至没有进入任何梦境。其实,黑暗中带给入睡者们的所谓梦境,基本上是让我们睡眠之躯承载白昼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理想。
非常有必要将慈兰阿婆置身于缅北战场的故事,再一次链接于二十一世纪的现实生活中。链接处,是一根针线穿起了细小的波纹。相比巨大的波涛,来自时间简史的波纹有柔软的力量深入底部,我又看见了缅北的热浪吹拂着森林中的战地医院。
她的手依旧为他按摩,一块刚从温水中润湿的军绿色毛巾在她手中轻柔地摊开,再伸往仍在昏迷中的他的胸部和脊背。这个动作她每天都在重复,如果说这是她护理一个昏迷者的职业习惯的话,这习惯已经让他,昏迷者的他产生了依赖,虽然他并不说话,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但他的血肉一定能感受到那块毛巾以及她柔软的手指。
用一块军绿色的毛巾,她每天为他擦洗身体,她早就发现了从他身体中弥漫出的汗液,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说明他的身体虽然昏迷着,但所有的器官却仍在运动,分泌出的汗液就是从身体的运动中流出来的。这让她感觉到了宽慰,所以,每天上午,当太阳游离到了这座林区时,她就开始为他擦洗身体,然后,再用手指按摩,用手指按摩他的发际线再经过脖颈,她由此发现了,他的身体就像山冈般高低起伏着。
再就是她的声音。除了按摩,她就使用声音,每天她都要跟他交流,语音带着她全部的爱意,会激荡他沉默的神经和血液吗?不,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昏迷这个词语,更愿意他是在睡梦中暂时游荡,不愿意面对这场战乱。
慈兰阿婆的口述个人历史在不经意间总是被打断,因为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小花回来了,小花去了北京多久?我没有去计算时间,但小花就是回来了。看上去小花并没有变化,小花说她到北京后就去打工,先是有人为她开了一家绣花坊,后来,她又在一座私人办的博物馆工作,小花将自己绣制的所有传统绣品都卖给了这座博物馆。之后,她突然觉醒了。
她辞了工作后,就买了一张高铁票,乘飞机太快了,她想体验一次乘高铁的感觉。但没有想到高铁同样也加快了速度,但她感觉到尽管高铁加快了速度,也没有飞机跑得那样快。在加速的高铁车箱里,一个梦诞生了。
你们知道小花姑娘诞生了一个什么梦吗?小花姑娘被金线和银线所拴住的那个梦,一定像她的绣品一样斑斓多彩吧,这是我自己想象的。小花回来了,乘着高铁回来了,最高兴的当然是慈兰阿婆了,她牵住小花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小花将阿婆扶到了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来后,开始给我们讲述她的梦想。
她想将慈兰阿婆的老房子改造为博物馆,为九十多岁的阿婆建造一座个人的博物馆。这个想法太刺激我的神经细胞了,是的,空气中各种味儿被风送到鼻翼前,我们呼吸着,无论是垃圾邮件、垃圾桶、垃圾处理中散发出的所有味道,都必须被我们所呼吸,抗拒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空气就是空气,它时时刻刻都在陪伴着你,只要在地球上存在着,就离不开伟大的,无处不在的空气。
至于梦想,是每个时代的粮食。没有粮食,人就会饥饿。小花回来了,带来了她的梦想。这个梦想与粮食有关……饥饿的现代人啊,正在失去时间和历史的线索,当然,那些重大的历史线索已经载入了世界史和国家的档案,然而,个人的史迹和故事却已经逐次被时间遗忘。
小花的梦想从一开始就已经惊叹了我的神经细胞,我又想起了慈兰阿婆置身于缅北丛林的战地医院时,每天低声言语,所期待的就是唤醒沉睡者的神经细胞,她是那么执着,因为她的内心充满了爱。
小花宣布了她的梦想和现实,她经历了从大西南到京都的时间旅程,接受了外界的启示,想与慈兰阿婆建一座青云街上的博物馆……当你们听到小花的声音时,定会认为她不切实际。是的,我们现今的人太实际了。而且,越来越年轻的一代人要更现实。我是说,现时代的年轻人更比中年和老人们更懂得务实,他们在为艰难的生存忙碌,好像更缺少中老年人的激情了。似乎這是地球人普遍的现状,更年轻的一代人正在忽略恋爱、婚姻生育的过程,因为时代确实变了。
时代确实变了,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孩,去了京都一趟后回来了,她从宣布梦想和现实时,我就感觉到时代变了。时代确实已经变了,在这种可以看得见的变化中,我们倾听到了小花要办博物馆的理由,她首先选址,而且,博物馆的地址她早就在之前就选好了。然而,她先没有说出这个地址,小花变了,京都会改变人的精神导向吗?
难怪有那么多人北上漂泊,他们以各种理由去京都漂泊,除了想朝拜自己内心的一座国家的首都外,更重要的是寻找生存的依据,在京都的广场和古老历史的街景奔跑生存,从而寻找到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从而影响自己的人生。
小花回来了,她说,她想和慈兰阿婆办一座博物馆。现时代很多东西都在消失。她每次回老家,就会发现小时候见过的民间艺人们一个个从世界上消失了,年轻人跑到城里做事去了,村里吹拉弹唱的那批艺人要么老了,风中断了的一根根弓弦不再演奏从前的习俗,也不再有人会倾听到那些关于生与死的神秘乐咒。
她想与慈兰阿婆办一座私人博物馆,阿婆已经九十多岁,她要让阿婆所经历的故事让更多人知道。地址就在这座老房子,阿婆是博物馆的馆长,一个人的博物馆,她只是协助阿婆博物馆建立起来,并在某一天将博物馆向外面的世界开放。
小花走向我说道:姐姐,你是作家,你是阿婆所历经的时间所磨砺的记录者,从我小花看见你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只有你有能力在重视阿婆的存在。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理解你为什么经常来院子里听阿婆讲故事,我也并不知道阿婆的故事对你的写作有什么意义……但今天,我开始理解你的工作了。
小花又走向了阿婆,对阿婆说道:阿婆,是你将我带到了这座庭院,在进入这座院子之前,我从小在那座远离高速公路的,仅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寨上学,我从小就背着书包到几十里外的小镇去上小学。我记得很清楚,每天的每天公鸡还没有叫,母亲就将我叫醒了,并用芭蕉叶包了两个洋芋放在我书包里。烤熟的洋芋是刚从火塘的灰中掏出来的,还有余温……我和村里的另外几个孩子顶着没有消失的夜幕出门了,如果抬起头来,就会看见满天的星星照耀着我们从村里出发的那条小路。我们都从包里掏出了还有余温的烤洋芋,边吃边走,如果感觉到想喝水,就走到路边的小河边弯下腰喝口水。这条河流一直陪伴着我几十里,到了小镇后,就朝另外的方向走去了。我在这座小镇读完了小学中学后,母亲对我说,花花,现在村里的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你也去打工吧!我是一个很听母亲话的孩子,于是,我没有再考大学,拎上一个包就离开了那座小村庄。就这样,我来到了你身边。
小花来到了慈兰阿婆身边,起初只是照顾阿婆,通俗的说是保姆。她从乡村来到了城市,这份工作让她已经很满足,我初次见到小花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很干净。正是这双人群中很难找到的眼睛让他乘高铁到了北京,发现了世界的很多过去没有感受到的奇迹,之后,梦想和现实的力量产生了。
一个人的博物馆,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创意。她的创意给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同样带来了梦想……我看见小花在面对阿婆述说这个创意梦想时,阿婆不断地点头。看来,她已经逐渐地进入小花姑娘的那个创意梦想中去了。
不仅仅是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被这个创意梦想打动了,就连我自己也同样不知不觉中想进入这个梦想中去。这个梦会实现吗?
人世间的梦仿佛一滴水渗出来,它是湿润的。之所以称之为梦,就因为它像一滴水从石岩边、树荫下渗出来了……它需要更广阔的世界,从一滴水渗出来,就意味着还会有第二滴水渗出来,到了第三滴水渗出来的时候,我们会倾听到无数滴水排着队将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它终将以一滴水的细小力量,渗透并汇入宏大的水流,奔向蔚蓝色的大海,这就是梦想和现实融入的力量。
我总是想着从每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流出来的一滴水,正是这滴水使我充满了魔幻主义的幻想,它的力量可以召唤另一滴水,并坚定地奔向那些陌生而充满险境的世界。它将越过石壁沙砾沟渠,中间会遇到高山丘陵的阻隔,然而,因为一滴水身后还有另一滴水,所以它们终将奔向有蓝色波涛相互撞击的地方。
还有另一番意象也在这一刻出现在我眼前:在暴风雨降临前夕,一群蚂蚁沿着小路正在列队奔向它们的城堡。如果你恰好置身荒野,在被狂风呼啸的闪电中看见这群蚂蚁时,请你挪开脚,千万别伤害它们。让它们从你脚下移动身体而去,它们要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尽快寻找到不远处的土丘,它们的古堡就建在一座隆起的古丘下面。
一个人的博物馆,我相信小花姑娘的这个创意梦想一定会实现,我看到了一滴水的渗透使它超越了人世间漫长的距离,从伟大神秘的内陆进入了蔚蓝色海洋的怀抱,而那群纤弱的蚂蚁在暴风雨到来之际,同样以步履艰辛的行走,最终回到了大地某座温暖安全的土丘,寻找到了它们的城堡。
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就这样开始了她的造梦历程,从这一刻开始,我深信,历尽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洗礼的这个女人,将重建她的另一个世界。
时间又重新回到了缅北。他终于醒来了,这是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要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情。那天上午我起得很早,因为房间里甜甜早就醒来了,而且比往日要起得更早一些。甜甜用小爪子在抓我的房门时,其实我已经醒来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睡得晚,起床早,人们似乎都患上了或轻或重的焦虑症。
你们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躺在床上的时间越长,忧郁的情绪就会上升。除非你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完全脱离了现实世界。然而,一旦你睁开双眼醒来了,你会感知光线,是光线又重新将你带到了人间。醒来者,仿佛又重新寻找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在光线的强烈或暗淡中,感官将会判断时间的循环。
这循环使你又感受到了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于是,人们不愿意再躺在床上,因为床不是为清醒者们而准备的,倘若再继续躺下去,就会感觉到身体下的床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人,理性而被生命所游荡者,总想从荒原的尽头走出去,总想找到那个真实的自我形象的存在。
在天晓以后,拉着狗链带着甜甜乘电梯下樓来到了青云街。甜甜经过一夜的黑暗睡眠,同样寻找到了自我,它显得比我更兴奋,小身体开始寻找奔走的速度。它似乎嗅到了青云街黎明前夕的味道,云杏树上金黄色正待飘落的味道,再就是嗅到了环卫工人早起打扫街道,整理垃圾桶的味道。
甜甜奔向前,它对人类的味道总显出异常的敏感状态。早起的环卫工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环卫工人的淡绿色马褂,正在用一把很长的扫帚清扫着街道。从扫帚下发出的声音,有些像深秋时节树叶被风呼啸而下的声音。
如果你细听,就会在各种声音中体会到人生的不易,但这种细听只有在你心绪安宁时才会进入,一个心浮气躁的人是不会用感官倾听来自世界局部的声音的。
甜甜显得很幸福欢快。与一条狗的幸福状态相比较,人就变得复杂和沉重了。甜甜竟然发现了墙角的一只猪蹄,它嗅着味道而上,找到了那只猪蹄,这一定是昨晚哪一个吃夜市烧烤的青年丢在这里的猪蹄……就烧烤而言,它的普及性比诗人写下的诗歌当然要广泛得多。烧烤已经占领了饮食业的一个前台,尤其是夜市的烧烤店总是坐满了青年人和中年人,老年人大都是偏离烧烤摊位的。
为什么中青年人对夜市的烧烤摊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围炉而坐时,人们可以相互取暖,嗅着烧烤摊上的味道,感受到人生的某种满足感,一边喝着冷饮,传递世界不同方向的消息,在不幸和满足中,感知自己真实地活在现实中。
我耐心地等着甜甜啃完了那只猪蹄,带着它回到了家。之后,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就完全地清醒过来了,从而有了好状态。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来到了慈兰阿婆的庭院,这是我们事先就约好的时间。因为阿婆要协助小花尽快将博物馆开起来,所以,阿婆想在之前将缅北战乱中的故事续完。
他醒来了,那个沉睡了很久的人终于醒来了。然而,醒来后的李继军却完全失忆了。他不再记得慈兰是他生命中的恋人,但他记得自己的军人身份,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他就掀开了被子。慈兰喊着他的名字,坐在他床边说你终于醒来了,慈兰的眼眶里闪烁着悲喜交织的泪水。他惊诧地问道:你们流泪?是不是我睡了太长的时间?
主治医生来了,她查看了他醒来后的状态后,将慈兰叫了出去。两个人沿着林荫小路往前走了很长时间后,主治医生告诉慈兰一个现实,他失忆了,要让他恢复记忆,只有让他重返战场。慈兰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他的醒来已经让她惊喜了,只要他活着,他的失忆又算得了什么?
活着,并且活下来,这才是重要的。他忽略了她在记忆中爱情的存在,这忽略使他有一种更加单纯而执着的信念,就是奔向战场,仿佛唯有远方帷幕中升起的战场,才是他该奔赴的地方。她没有阻止他,医生告诉过她,也许回到战场后会让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也许,这是人们在时间中的希望,每当人们面对现实生活的无妄时,都会升起这样的期待。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他送到了路边,要经过森林中的一条很长的小路才能走出去。她作为护理者在他痊愈后理所当然将他送到了路边,每一个痊愈者都必须独自去寻找自己的营地队伍兄弟,这是战争的现实和规则。人,是孤独的,在战争中尤其如此,一个军人,他离不开自己的队伍和阵地,只有找到自己的营地,他的身心才会拥有归宿感。
他,曾经是她的恋人,但更重要的是战士,所以,他必须回到他的营地。她目送他远去时,虽然有泪光闪烁,却坚定地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恢复记忆的。
这记忆是他和她之间穿越时空的美好联系,但此一别,她却再也无法见到他,战争结束后,她在阵亡的名单上见到了他的名字。那一天,她站在山坡上久久地目视着他的背影,战争带来的忧伤迷惘笼罩着她,使她步履艰难。当她再无法看到他的影子时,她才转过了身,她必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回到那个将她的个人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捆绑为一体的位置上去。
当年的慈兰阿婆很年轻,却充满了坚定的信念。每一个时代都需要造就自己坚定的信念,它可以带领我们融入时代的步伐,去继续寻找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又在这个故事中看见了层层叠加的帷幕,它忽儿阴郁中闪烁着希望,将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在舞台上演着,忽儿又合上帷幕让我们好奇和猜测其中的奥秘和因果关系……这就是生命存在于人世间的魔法之谜。
当然,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年轻的慈兰阿婆又随同战地医院迁徙到了另一座主战场阵地后面的营地上。今日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怎么也无法去想象另一个时代的人们,与生死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当然,小花姑娘突然醒悟了,她回到了九十多岁的阿婆身边,就是为了建立一座青云街上的私人博物馆,就是为了建造神赐予生命的时间以后,一个人用其漫长的时光所叙述的那个永不中断的故事。
是的,我开始喜欢这个梦想了,想陪同小花姑娘、慈兰阿婆共建这座博物馆。
一个人的博物馆……王医生知道这个梦的构想以后,她那双犹如海洋般蔚蓝色的眼眶,仿佛荡来了波光和涟漪。她开始调动她的人际关系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王医生建立了无以计数的医患关系,她首先要找到一位设计师……
设计师很快被王医生召唤来了,他竟然是90后的小上海,他首先从上海飞到了昆明,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源于王医生的召唤: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又忧伤的时代,更多时候,世界的神经是麻木的,它不再是当年慈兰阿婆所面对的病人脑神经的昏迷不醒,而是一种对于世态万物的冷漠,尤其是今日年轻人的冷漠,仿佛构成了一道风景线。可王医生却有能量将小上海召唤到昆明。
那一天,王医生将小上海带到了慈兰阿婆的庭院。我见证了这一幕,小上海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当时,我正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又恰好遇到了这一幕场景?因为,世界永远是荒谬的,无法想象的。我们的想象力永远揭不尽世界荒谬的层层帷幕,因为,人类的心跳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我们的方向。
我正想穿过青云街的斑马线,到青云街四号去坐一坐,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都要试着用我的感受力告诉你们:如果我很长时间没有去青云街四号,就会感觉到心里发慌,而一旦我走进青云街四号,就会心平气和地与人们相融为一體。虽然这个世界很小,但只要看见王医生头上的蝴蝶结,眼前就会升起一只只紫色、天蓝色蝴蝶飞翔的天际。
我站在马路这一边看见小上海下了出租车,手里拉着一只小箱子就往青云街四号去了,这时候已快黄昏了。我有些敏感,看着小上海那么充满激情地奔向青云街四号,就不想去打扰他们。而当我正迟疑时,王医生却已经带着小上海走了出来。
世界确实是荒谬的,这一刻,我想去的地方也正是王医生带着小上海穿过马路想去的地方。我们都想去的同一个地方,正是慈兰阿婆的庭院。被黄昏所笼罩的庭院是那么美啊,那种美是无法言喻的,只有无法言喻的美,可以造就一个人的博物馆。
王医生带着年轻的设计师小上海在黄昏中来到了庭院,我也同时抵达了庭院。抵达,这个意境是我们很多人生命中的他乡。从这一刻开始,设计师小上海就对这座庭院开始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理念设计,其实,我们都有相同的理念:坐落在青云街的这幢老房子,它的时间容貌早已构成了独特的人文符号,无须再增加多余的装饰,尤其是九十多岁慈兰阿婆的存在,是一个人的博物馆的灵魂区域。
尽管如此,年轻的设计师小上海走进这座老房子时,仍然显得非常激动。之前,王医生已经在微信交流中,将慈兰阿婆的人生经历简略地告诉了小上海,所以,他一进入庭院,就感受到了由一个人的博物馆所构成的历史线索。
黄昏中的庭院弥历出道不尽的忧伤,慈兰阿婆撑着手杖,仿佛手执一根无穷无尽岁月的魔杖。在魔杖下是遥远的缅北战场,是一个人追思不尽的爱与哀愁,是一个人执着的信念。
时间仿佛又重回到了缅北。这是战地医院大转移的另一个黄昏前夕,慈兰阿婆的母亲第二次赴缅北送药品来到了营地上。这一次,她无法搭运输车过来,便搭上了一支马帮从云南腾冲的密林中来到了即将撤离的营地。
年轻的慈兰正搀扶着一个病人,她隐隐感觉到有一种奇异的马蹄声离这片山坡已经越来越近了。
是的,马蹄声已经离山坡越来越近了。转眼间,一支驮着药品的马队,母亲雇用的马帮已经从滇池边来到了缅北的战场。你无法去想象慈兰阿婆的母亲跟随马帮历经了多少艰辛万苦,才将药品顺利送到了目的地。
幸好在离开之前,马帮已经赶到了,否则就要错过了,这一错过相隔的是乱世之战,年轻的慈兰阿婆将随同战地医院大迁移,如果错过了,母亲雇用的马帮将经历更多的寻找才能与慈兰阿婆所在的战地医院相遇。
相遇,需要执着的缘分,也需要命定的安排,这是一个宿命的因果关系。就在医院拆下绿帐篷准备离开时,母亲雇用的马帮赶到了,这就是宿命的安排。母亲与慈兰是注定要相遇的,这也是母亲第二次护送药品到医院。
我们总会相遇的,这是我与世界产生梦想和希望时的信念。它不仅产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同时也再次来到了缅北战场。时间的流动总能划分出不同的背景,我们是在所置身的背景中生活的,我们的所有言行举止思想都无法逾越出背景,因为,身体所置身的每一个时代背景,都充分体现出了社会的风貌。
正是每一个时代背景的风貌辗转着我们的命运,我又看到了缅北,年轻的慈兰与母亲第二次相遇的那个背景:浓郁的黄昏色覆盖着森林的树枝和山坡,热风开始凉下来,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辰。当马蹄声越来越近时,慈兰本能地抬起了头。她将已经拆下来的军绿色帐篷铺在林地上裹好后,用军用绳子捆了起来,她已经适应了战地医院的所有一切,只是这即将开始的迁移让她充满了期待和迷离。
期待和迷离是所有时代背景所滋生出的情绪,虽然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不同的命运中,这种情绪充满了诗意,使其不同时代的人们用其功能战胜了生命中的虚弱和忧伤。
当期待和迷离升起一道道帷幕时,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过来了一支马帮,慈兰又一次惊喜地看见了母亲。天空已经越来越暗……马背驮着麻袋装着的药品,这些战时最珍贵和急需的军用药品,不知道能救治多少战士。院长来了,她紧紧握住慈兰母亲的手,任何感激的篇章在此时此际都是多余的。
慈兰的母亲是那个时代最为独特的女人。在青云街,她开了一家诊所,这是她第二次护送药品到缅北战场。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她知道生命的珍贵,但每次护送药品到缅北,她从未留下过任何豪言壮语。简言之,战乱的时空和背景,生与死的速度和距离让这个美丽的中年妇女,还来不及吐露她内心的爱,告别的时间就又到了。
这令人内心焦灼的光线,总是要变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似乎只有变幻无穷,人类的历史才可能绵延并传承下去。
母亲很快就跟随那支马帮消失了,慈兰看着远方逐渐变得幽暗的一层层树篱,她几乎来不及伸手拥抱一下母亲:因为这场迁移只有四小时时间,医院必须在四小时内抵达目的地,战事在催促他们出发的同时,母亲也将跟随她雇用的马队回去。
尽管回去的路线已经被黑暗所遮蔽,但慈兰的母亲终归是要回去的,这是一个很清晰的理念,正如无论战事的远方充满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年轻的慈兰也必须跟随她的医院在四小时抵达目的地。
告别和抵达,总是充满了谜一样的忧伤,虽然这黑暗中众鸟早已栖息于树丫,但空气中仿佛仍然能倾听那些闪烁着各种斑斓羽毛的翅膀,仍然在这望不到底的黑暗的天空下,拍击着翅膀。
一个人的博物馆终将面世,我深信这个梦想终将会实现。慈兰阿婆的身体中装满了记忆,这座庭院演变着历史,同时收藏着历经缅北战场生与死记忆的故事和物件。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构成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时间和历史重叠在一起的史迹。
在设计师小上海的统筹布置下,不久以后,一个人的博物馆将揭开帷幕。你想看到帷幕揭开以后的世界吗?
艺术学院的三个大学生协助设计师小上海秘密布展,他们不得不撤出慈兰阿婆的庭院。只有阿婆和小花依然住在庭院中,同时,王医生已经托她的患者,帮助慈兰阿婆办理好了开私人博物馆的一切合理有效的手续。
郭涛来到了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自从在哀牢山见面以后,很长时间又过去,我们大家都认为时间过得太快了,这太快的时间,使我们有时候会变得晕头转向,有如在迷雾中行走,有时候思维和意识又是那么清晰和现实,仿佛在雨后打開窗户时突然看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郭涛的到来使王医生和我都很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充满阳光的面庞,谁都想不起来他还是癌症患者……我们来到了空中花园,那天恰好又没有病人,所以,王医生相对来说显得轻松些,如果有患者在诊所,王医生就会穿着白大褂,在我看来,她是尽职的医生。只要有患者,在空中花园就看不到王医生。
现在,空中花园就只有郭涛、王医生和我三个人了。王医生给我们沏水烧茶,她已经脱下了白大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脱下白大褂的,或许是因为郭涛在场,她想让郭涛忘记医生的存在。然而,郭涛却偏偏要回到那个敏感的主题:一个癌症患者在云南哀牢山的生活。
郭涛说,他有很长时间都害怕去面对医院,因为自己是癌症患者……所以,他用逃亡的方式与身体中的癌细胞对抗,医生本来是让他在北京最好的医院手术化疗,他却带领着自己手下的兄弟们从北京来到了哀牢山种植柑橘树。
开始时,作为癌症患者,他似乎是非常绝望地逃亡,虽然他用伪装术尽可能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颤抖和绝望。直到终于抵达了哀牢山的果园,他初次接手的那片果园,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开发的。年轻男人告诉他说,他曾经是个歌手,几年前患了大病,声音突然就沙哑了,再也无法唱出一句有旋律的歌曲来……而且那种沙哑的嗓带令他自己很讨厌,他几乎快要坍塌了,就在那一年,云南的朋友给他寄了一箱水果。
他用刀片划开了透明的胶带纸,一箱金黄色的橙子呈现在他眼前,他从纸箱中随手抓到了一只个儿饱满的橙子,就着橙皮用非常原始的方式,在两三分钟咀嚼完了那只带皮的橙子。之后,他就慢慢地感觉到了自己沙哑的嗓带开始逐渐地润滑生津……
他有些惊讶地感受着自己沙哑了很长时间的嗓带,犹如一个在沙漠中走了很长时间的人,突然间来到了一片绿洲看到了喷涌出来的像手指一样纤细的一股泉水,他趴在地上,用干燥得快要冒烟的嘴唇靠近了那人间的圣水。
之后,他就着那箱水果的生产地,尽快的订了一张机票,以最快的速度搭上了飞行的航线。他的座位靠近窗口,当飞机已经来到了大西南上空时,他看到了那些柔软得就像棉花般的显得不太真实的云海。飞机降落的,他租了一辆越野车,自己驾驶着方向盘,开始在夜幕下的云南版图中寻找着纸箱中那个神秘的地址。
就这样,他来到了云南,并在天亮以前将租的越野车开到了哀牢山那片著名的果园。并在那片果园外的另一座荒芜的山冈上租了土地。所以,这一切来得那么快,他没有时间跟任何人去商量。开垦出了土地,种植了一座山冈的橙树,之后,果树开始结果了,他已经三十多岁,而他沙哑的嗓带有一天突然变得舒畅清滑如流水,一个声音召唤他说,唱歌的时间又重回来了,就这样他将这片果园又转租给了后来者郭涛。
故事就这样进行下去,郭涛就此将脚落在了大地上,除了年轻歌手留给他的果园,他和兄弟们又租下了旁边的一座荒山。
我又来到了朝木的工作室,那天我正走在青云街,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突然就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是朝木,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以不同的姓氏构成了不同的音律,朝木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就发现了停在我身边的车子还有走出来的朝木。这下我才发现,已经好久没见朝木,我几乎都记不得世界上有他的存在了,如果他知道我这种感受,会有什么样的心绪?
我承认在这段较长的时间中,我的生活差不多为来自青云街的人或事完全占据了。人,其实,每天就生活在他们的小世界中,青云街虽然很小,却以一条街道的存在将我的身心融入其中……很抱歉啊,朝木,当你叫出我的名字时,我才看见了你。在这个被互联网笼罩的时代,人们确实容易健忘。
朝木让我上了车,跟我说,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并告诉我,他在工作室建造了一座画室,教幼儿园的孩子们画画。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因为记忆中的朝木从来都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画家,如今,除了畫画,他还教孩子们画画。
世界在无限的弹簧中变来变去,其归宿终将前来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是我们在地球上始终无法割舍的一块灼热的,弥漫着绚烂色块的磁力,它给予了我们感动和爱。
所以,我很愿意去了解现在的朝木。在郊外,我们又来到了朝木租用的那个空间。这恰好是星期六,通向朝木工作室的小路两边绽放着各种颜色的波斯菊,铁门上被绿色的藤科植物所缠满。朝木说,每到周末的两天下午,他却会在这里迎接他的十五个学生。他不招太多学生,他想亲自培养十五个孩子对绘画的热爱。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这正好是下午两点半,十五个小学生跨过铁门跑进来了,家长们也进来了,铁门外的空地上停满了家长送孩子上学的各种型号的车辆。
朝木说,他要去上课了,问我是在外面呢,还是去教室中看他怎样去给孩子们上课?我选择了去教室。时代的教育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以教育的名义首先召唤的当然是家长,尤其是幼儿、小学阶段的孩子们大都依附于家长的教育理念去生活。简言之,每一个家长都在引导着自己的孩子,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多种潮流式的教育理念,家长们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大众化的教育范畴中,不得不去为自己的孩子选择各种兴趣班和学科的培训班。
但我深信,朝木收下的这十五个小学生会获得除了色彩外的另一种自由的想象力。朝木的教室建在他工作室的小树林中,这是一座纯粹的夯土屋,面积百平方左右,教室中有十五个属于孩子们的画架,上面有画板……现在,十五个孩子已经来到了教室中,家长们可以在教室外的小花园中散步聊天,也可以坐在花园中多种竹椅上看手机或者发呆。
朝木站在孩子们中间开始讲课了,教室中没有黑板,朝木说:今天我们来画一只鸟好吗?孩子们齐声说,好啊……朝木说: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只小鸟,所以,我们可以自由地画,想画什么样的鸟都可以,这只鸟也可以是飞在空中的,也可以是栖在树上的,正在觅食的,或者想拍翅飞翔的小鸟……
孩子们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了绘画,朝木也有一只成人的画架,他也同样坐在画架前开始画画。所有人都将画一只鸟,朝木刚才告诉孩子们,每个人都是一只鸟,这个启示我认为非常好。
我害怕在场影响孩子们画画便走了出来,在花园中一边散步,同时也在沉思当下的教育问题。不知为什么,我在此想等待两个小时以后,朝木给孩子们的命题绘画的结果。我甚至是在充满期盼地等待着。花园中的十五个家长,各有各的等待状况,他们有人在低头玩手机,玩手机的家长占多数,只有少数的家长在发呆,欣赏着花园中的草木,抬头看一看天空。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很快。现在,孩子们已经结束了绘画,我听见了他们的笑声、语音……他们涌出了教室,因为在规定的两小时内,他们已经结束了课程,然而,对于朝木来说,他还要将孩子们叫到教室,让他们分享十五幅孩子们刚刚完成的命题绘画作品。
十五幅完全不同的作品呈现在家长孩子们面前,每一幅画架旁边站着那个绘画的孩子。我看到了画布上十五只小鸟的形状色泽,同时也看到了十五张完全不同的面孔。除此之外,十五个家长将在教室后面,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审美带着对孩子的期盼,而现在,他们用不同的眼光分享着十五幅作品。
在我看来,这十五幅画布上的作品,揭示出来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初始,它由十五个孩子的幻想展现出了十五只小鸟的动感、静止、飞翔状态。每一只小鸟都是鲜活的,身体上长出了不同色状的羽毛……
十五个孩子各自有对一只小鸟存在的潜意识,正是朝木给予了孩子们勇敢绘制内心的一只小鸟的能力。这就是教育吗?一种新鲜而散发出人性的教育理念其实是很简单的,但现代教育却把这种自然简单的理念扼杀了……
孩子们很快乐地完成了绘画作品,家长们看到孩子们很快乐,他们自然也就很快乐。我觉得朝木生活中添加了另外一种生活,他的爱,另一种爱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打开了。很多人都尽可能关闭自己,所以,在这个时代患抑郁症的人很多。而在这里,朝木的世界打开了,孩子们的世界也打开了。
朝木驱车又将我送到了青云街,王医生还没有关诊所,尽管夜色已经升上来了,我的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青云街四号门口。里面正放着电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这音乐太诱人了,它仿佛正在召唤我隐藏在身体中的某种东西。
我走进了诊所,上了青云街四号的木楼梯,这把楼梯通向空中花园……王医生竟然独自一人坐在空中花园,看见我上去,她点点头告诉我,她每天晚上关诊所门离开之前,都要独自一个人聆听一遍电影《花样年华》的主题曲……这是我不了解的王医生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这段音乐确实诱人,它会令人产生迷途中的幻念,王医生告诉我说,她想拎着箱子去一个地方旅行几天。王医生喜欢箱子,之前,曾有一只称之为私奔的箱子。而现在王医生又告诉我说,一个非常了解她的女友已经帮助她在网上订好了一只古典的手提箱……她仿佛自言自语,自己在青云街四号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儿子已经上了高中,并且住校了……王医生有一种释怀感,但如果不是她亲自告诉你,你很难相信王医生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
在我看来,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除了头上的蝴蝶结,身上的旗袍、白大褂和脚上的黑色高跟鞋之外,她在现实生活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开了青云街四号诊所的牙科医生。所以,与她来往的多数是她的病人。从我认识王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几乎从未去乘过飞机,当然,我和她曾经驱车去哀牢山看过她的病人郭涛,也曾经驱车去梅里雪山脚下的乡村,看过那个曾经想跳楼的女孩果果……
记忆和现实中的王医生确实从未去乘过飞机……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当时正在上初中的儿子,王医生终止了一切个人生活的旅行。而现在,儿子已经上高中了……是的,王医生突然开始了对一次独自旅行的幻想。
电影《花样年华》中的主题曲,是王医生每天晚上离开诊所时必聆听的音乐……为此,我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王医生,还有她已经在网上订的那只古典的手提箱,再加上今晚聆听到的音乐,让我感觉到人性是如此的复杂。
以至于當我与王医生聆听完那段音乐,关上诊所门在青云街告别以后,我产生了一种不想回家的念头,我想独自沿着青云街再走一走,再走一走。走到哪里,不知道?也没有目标和尽头,人往往被某一段的目光支撑着往前走,其实,当你真正走到了目的地,环顾四周,无非也是虚无一场。至一尽头,只不过是召唤我们往来的路线再回去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天气的阴郁,晚秋的寒瑟加重了人莫名的忧伤。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的博物馆,需要像慈兰阿婆这样历尽苍茫时光的人,告诉我们历史是什么,个人简史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今夜的我被莫名的忧伤包围着,夜色尽头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朝木,不错,尽管我的视觉中有层层迷雾,我还是认出了那片树篙之下站着的人就是朝木。他向我慢慢地走了过来。我也好像在向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夜已深,我们不是刚刚才在青云街见过吗?
朝木的车停在旁边的一座二十四小营业的咖啡馆外面,我看见了他的越野车。他说,他坐在靠窗的咖啡馆里就看见了我,就走了出来。他说,既然又遇见了,能不能去咖啡馆坐一坐,喝杯热咖啡?他说,这家的咖啡不错,二十四小时营业,对夜行人开放。他还说,城市跟乡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城市人在无聊时可以躲进咖啡馆和酒吧,而乡村的人无聊时就钻进黑暗的被子里蒙头睡觉。
他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我单独去咖啡馆了,多年以前,你可是一个非常喜欢喝咖啡的女朋友。他说,今晚,我们就坐到天亮吧,反正喝咖啡,会让我们越来越清醒的。他说,城市有酒吧和咖啡馆,两者的功能都非常独特,酒吧让人越来越迷失方向,而咖啡馆却会让人越来越清醒。
今夜,朝木很想使用语言。往常他也使用语言,但仅仅是为了交流世俗生活,而今夜,朝木使用语言,是为灵魂服务的。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咖啡馆,选择了临窗的位置坐下来。这片已经不再是青云街,但离青云街也就是两公里左右而已。我们这代人除了宇航员之外,是无法到另一个星球去探索世界了,所以,无论我们走得有多远,都只是在原地绕圈而已。
就像我与朝木的关系,年轻时相遇,后来又远离,现在又见面了。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都只是为了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原来的地方。与朝木面对面地坐在咖啡馆里,此刻,时间已过午夜。我们总是要相遇的,无论是故人,还是前世之恋,我们总会在时间之神的安排下,再次相遇。
咖啡馆的那种涩味与酒吧的炫幻味,其实构成了我们生命的两种特殊的味道。曾经经历过这两种味道的人,其生命的过程也就变得完美了。
缅北曼德勒城的一座咖啡馆,曾经留下过年轻慈兰的影子,她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经过了种种的战火洗礼,他的神经细胞终于找到了她和他的记忆线索。她给他坚持写信,虽然写好的信并不知道要往何处邮寄……
但她还是将信件托手下的一个病人身体痊愈之后转到前线,转到了他的手中,那时候他的神经细胞已经开始复苏了,一大包装在军用铝制饭盒中的信件经过辗转,终于又来到了他的手中,他正在前沿阵地挖战壕,他带领他的部队将迎接又一路敌人。当他启开一只军绿色的铅制饭盒时,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阵遥远而又熟悉的气息。
她绝对是一个用心的姑娘,从写下第一封信开始,她就预感到这些信件是暂时无法寄出的,她之所以写下信件,是因为时时刻刻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似乎并没有离她远去,就在不远处的屏障之外与她彼此对视着。她透过被密林树枝藤蔓所遮挡的一道道屏障,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前沿阵地上奔跑,她甚至也能看到他从空中抛掷出的手榴弹,杀死了端着刺刀的一大批敌人。那些被战争烟火所缭绕覆盖的屏障啊,并没有减轻遮蔽他们的爱情。
慈兰阿婆终于撑着拐杖出来了,她竟然穿上了当年中国远征军的服装,外面还穿着白大褂。此刻,刹那间,我想起了王医生的服装,她外穿白大褂,里面要么穿裙子要么穿旗袍。这是置身于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
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手扶拐杖,仿佛以当年的着装又重将今天的我们带回了缅北战场,这正是慈兰阿婆个人仪式的开始。她弯下腰启开了第一只箱子。现在我们才发现,每只箱子都是以时间来编号的。此刻,我的手机突然在包里振动着,起初,我不想去理会它,然而,手机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振动……连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都聆听到了手机的振动,阿婆提醒我先去接电话。
我不得不将手机从包里掏了出来,这是一个陌生电话。往常,我是不接陌生电话的,因为很多陌生电话要么是让你买房、买保险,要么是贷款利率的诱导,最重要的还有来自各种骗术的电话……我不是网购者,所以,凡是陌生电话就被我强制性地掐断了。而此刻,这个电话反复地打,已经影响了我们即将开始的仪典。
于是,我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反复地给我打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稚嫩气十足的声音,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准确地说是一个大男孩的声音。他发出的声音并不太陌生,男孩说,阿姨,你可能记不住我了,我是在青云街放秋田犬的飞飞,你还记得我吗?不久前我去上航空学校了,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学开飞机了,我知道你是一个作家,在青云街与你相遇,你给予过我很多人性化的鼓励,包括对于狗狗的态度,包括我想做一个飞行员的愿望,你的电话我是跟王医生要的。几年前,王医生曾经帮我校正过牙齿。哦,明天我就要开始学飞行了,所以我很激动,就想打一个电话告诉你。
此刻,我在手机的视频上看见了这个可爱的大男生,我看到了一张正在成长充满梦想的面孔……只有这一刻,我又感觉到了手机的美妙,它让我们在如此漫长的距离中,都能彼此看见。男孩在那边说:我看见你了,阿姨,就像在青云街一样又看见了你,请给我几句鼓励的话语吧。
男孩太美好了,于是,我对着视频告诉男孩:你的名字叫飞飞,命运让你即将开始学习飞行的技术,这是一个与白云蓝天相关的梦想,希望你将这个梦做下去,飞翔在蓝天白云之上,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男孩笑了,告诉我说:阿姨,做一个飞行员,只是我的初期梦想,我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宇航员,有一天去了解更浩瀚的宇宙。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地球不再适合人安居的话,我们能找到更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去生活。
男孩的声音在这一刻无疑为故事增加了新的色彩,这是一个意外的电话,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在青云街遛狗的男孩子,會给我打电话,会将他的理想告知我,让我也分享到他那一颗少年的心跳。少年的梦想看上去有些遥远,却离我们的这个地球如此之近。
而此刻,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正待揭开十四只编上号的尘封中的箱子……这十四只箱子,已经陪伴慈兰阿婆走过了十分漫长的岁月,而如今,慈兰阿婆要亲手启开尘封在箱子中的秘密了。我又看见了慈兰阿婆伸出一双手时,手上青筋林立般的战栗和痕迹。这双手曾经在缅北战场的战地巨院搀扶过多少受伤的军人,抚摸过多少绷带血痕创伤。
慈兰阿婆终于启开了编号为1的那只咖啡色的牛皮箱子。她仿佛拉开了被无数烟尘封锁中的帷幕,我看见那只浅咖啡色箱子的锁簧响了一下。时光递增的速度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它就像人心跳的节奏,以无数光轮的神秘维护着生命的走向。而伴随人辗转于世间的一只只箱子,总是会带领我们在地球上绕了许多道圆圈之后,回到原地。
编号为1的箱子启开后,我们好像都嗅到了一种气味,慈兰阿婆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她说,这是母亲的味道……现在,慈兰阿婆终于可以从容地来面对自己的母亲了。她说,母亲是在第三次赴缅北给中国远征军护送医药的路上,遇到了缅北上空飞机的轰炸物……母亲和她雇用的马队全部遇难,这次轰炸使中国军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浩劫。清理遗物时,只发现了母亲旗袍的碎片、一只女式手表的外壳……
尽管如此,箱子里除了那从轰炸的碎片中搜寻到的旗袍残留的碎片和手表的外壳外,还有几条完整的母亲在那个时代穿过的旗袍,还有母亲开诊所时使用过的金属器械、一只药箱……这些东西在战争结束后被慈兰阿婆收藏在了箱子里。战争结束之后,慈兰阿婆从缅北带着母亲和她的遗物重新返回了昆明。当她重回青云街时,手里拎着的那只箱子中装着母亲和她的遗物。母亲租用的诊所早已关闭,父亲也已病逝了。父母在青云街留下的那栋老房子,长满了凄凉的荒草,慈兰阿婆推开门,走进了青云街的家。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整理着一箱箱来自伟大时间的遗物。我曾说过的,时间是万能的魔法师,它修复着生命的疾患、苍茫和痛苦,并赐予你生活和希望。慈兰阿婆失去了父亲、母亲、恋人,同时也失去了哥哥的一切音讯。
战争终于结束了,在万劫中拉上了帷幕,但修复战争所带来的剧痛,却同样需要漫长的时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慈兰阿婆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整理遗物,修建在战争中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损伤的房屋。在遇到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之前,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怀念逝去的家人和男友,整理旧物,用各种方式搜寻失去音讯的哥哥的消息。
就在这时,她生命中第二个男人走来了,他的到来就是为了帮助她来疗伤的。他是一个大学的历史老师,有一天经过青云街就看见了她。战争结束以后的她,依然年轻灿烂,尽管她年轻的年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历史老师后来就成了她的丈夫,他们建立了家庭,生下了一男一女,并将他们抚养成人,两个孩子都去了国外。当日子好起来后,陪伴她三十多年的丈夫又生病离开了人世。
当无穷岁月不断地历练她生命中生与死的一场仪典后,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从容淡定,当年事越来越高时,她的一对儿女早已在国外安家,同时为她添加了许多孙男孙女。儿女带着他们的后代,不时回到青云街,想说服年事已高的母亲去国外生活,但都被她一次次地拒绝了。
从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开始,她走进青云街的宅院时,就已经坚定告诉过自己:从今以后,无论世事怎样变幻,她都将用自己的生命驻守于此地,用自己余下生命的时光守望十几只箱子的遗物,回忆并生活下去。来自内心的信念,使她拒绝儿女孙男孙女们的劝诫和邀请。她留下来了,就像院子里的每一棵树在此生长,又在此消磨了历数不尽的岁月。
岁月,就像十几只箱子的遗物,隐藏在古老的箱内,终将有敞开的时候。这一天,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终于亲手启开了十几只箱子里收藏的历史和时空相互编织的秘密。为了防备虫患,每只箱子中都放了药物,这些清凉的方块药物装在信封里,使害虫不敢在箱子中繁衍生命。
这十几只箱子里的遗物,造就了一个人的博物馆。遗物上架以后,我便开始陈述文字,以此诠释每件遗物的故事。我们都在试图用自己渺小的力量,促进博物馆尽早揭幕。我知道的那些关于慈兰阿婆的故事,因为增加了这些遗物,更体现出了真实性。尤其是当我从慈兰阿婆的手中接过每件遗物时,阿婆总是要亲自给我讲述这件遗物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样到她手里的。
从上海逃亡那天开始,慈兰阿婆就以她青春的形象开始在逃亡中,融入了一个国家在战争中的苦难篇章,她以个人的青春叙述了从上海到昆明再到缅北战场的经历。虽然,看上去,每一件器物虽然已经在时光转换中变得越来越暗淡,然而,我似乎仍然能触摸到曾经使用这些器物的人手上的温度。
比如,慈兰母亲穿过的那件旗袍,底色有可能是蓝色的,这蓝色让我捧在手里时竟然是如此的令人着迷。虽然只是飞机轰炸后留下的碎片,但足以让我去想象那个身穿蓝色旗袍的中年妇女,到底需要多少勇气和爱,在战乱中艰难的筹集到药品,再跟随雇用的马帮载着药品投身于子弹穿梭、炮火轰炸下的缅北。因此,我能感受到飞机投掷的炸弹下她倒下去的身体。
比如,慈兰阿婆男友的遗物中有一支钢笔,穿过的军装、皮带、军用饭盒、圆形的头盔,还有她写给他的全部信件,以及他写给她未来得及捎给她的几封情书。为此,慈兰阿婆又拿起了那支钢笔,用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语调告诉我说,这支钢笔是在翠湖边她送给他的。这语调出自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嗓音绵长,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恋爱时光。
比如哥哥的遗物,箱子中虽然搜寻不到哥哥在缅北战场的物件,但慈兰阿婆却保存了哥哥赴缅北战场时留下的物件,哥哥穿过的青灰色西装、领带、黑皮鞋,他读过的法国小说《红与黑》《三个火枪手》还有苏联小说《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战争在那一年终于结束了,却无法获得哥哥的任何消息,慈兰阿婆花了不少时间,请有关部门搜寻哥哥的音讯。但所获得的最后消息就是哥哥在跟随部队往野人山大撤离后就消失了,是死是活没有任何结论。
王医生回来了,我们不知道王医生为自己设置了一条什么样的旅行线路。这是王医生的私人秘密,对于很长时间不出门的王医生来说,这应该是一条充满故事的旅行线路。看上去,她的情绪很饱满,双眼明亮。其实,王医生的眼神每天都是明亮的,哪怕是面对阴晦的天气,她的眼眶永远都充满越过阴郁后所荡漾的明亮。我很羡慕王医生眼神中的那束光带,就像我面对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时的感动,她们身体内都有一个被伟大光芒的神性所笼罩的精神世界,所以,她们永不妥协。
王医生回来了,无论她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样的故事,她终归要回来的。青云街四号只有王医生的存在,才会有故事的枝蔓掠过时间的光明和暗淡。我又来到了青云街四号的空中花园,借助于落日前夕的光线,想在这里静静地喝杯红茶,梳理一下思绪。诊所中已经没有了病人,只有王医生和我坐在空中花园。
所有的好时光除了旅行、恋爱、独处、美食、阅读、回忆之外,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一个安静的空间里,能够放下生命中沉重的繁芜,让你的心静下来,像一杯水一样没有任何波纹。
王医生又脱下了白大褂,她今天穿一套乳白色的裙装,显得更纯净了。她亲自给我沏了一杯红茶。王医生懂得茶道,她曾说过,二十一世纪最健康的饮品来自茶道。只要闲下来,她就会给我们沏茶。她的一双手雖然小巧却充满了骨感,每每给我沏茶时,她的手已经脱离了手术刀、牙科治疗器、麻醉针剂、牙形模具等。
王医生喝了一杯红茶后描述了她拎着箱子出门的一条旅行线路:她先是乘飞机抵达杭州,之后再乘动车抵达一座江南小镇,她的同学在那座小镇开了一座诊所。王医生首先赞美这个女性同学的美貌,她当时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毕业以后就留在上海,跟她高中的同学结婚了。那时候,她的高中同学已经留美学经济管理专业后归来,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让她放弃牙科专业,在家做全职太太。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后,她就发现他有了外遇。之后,她与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回到老家的这座小镇,开了诊所,如今,女儿同样已经上高中了。王医生在小镇与同学叙旧后又开始了第二条旅行线路:她从江南小镇乘动车又来到了上海,她就是在上海读的医学院。她独自一人重返几十年前的校园,在寒冷的校园小径上,她遇到了读完医学博士后留校的另一位当年的室友,她惊喜地紧挽着王医生的手,一定要请她吃饭。王医生没有拒绝,这是她室友中最有抱负的,也是与她相处最好的。所以,她带着王医生来到了浦江岸边的一座时尚的餐厅,两人启开了一瓶法国葡萄酒。随着夜色上升,她们坐在一扇落地玻璃前,眺望浦江岸边的灯光风光,两人频频举杯,述说着几所经历的故事,王医生的同学直到如今,仍是单身。她风趣地说,大概是读医学博士的缘故,当年曾经追求过她的男士们,都纷纷在几年内放弃了对她的追求,都找到了他们的伴侣,而她呢,同样也很平静,在父母的支持下终于买下了一套小型的公寓住宅房。
王医生转而迅速进入了第三条旅行线路的描述,在与前两个同班同室女友短暂会晤以后,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旅行线路呢?独行侠的旅行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这一次王医生上了一艘海上的游轮,并且在海上真正地漂泊了一周时间,这是一次短暂得就像梦一样快的没有伴侣的旅行。游轮上都是陌生的旅者,这趟旅行,她所需要的就是陌生。在海上漂泊了一周后,她重又回到了内陆。当她穿过海岸线,身体不再感觉到在海洋的波涛中漂泊时,她马上买了回程的航班,下了飞机以后,打了出租车,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青云街四号。
在她简洁的描述中,我已经捕捉到了二十多天的旅程线索,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出过远门的王医生,其实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为了上小学到初中的宝贝儿子,她从某些方面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像这样出省的旅行基本上已经被她放弃,而现在,她的儿子终于上高中了,可以独立宿居学校了,所以,王医生终于有了一次二十多天的私人旅行。当她见了同学,又经历了海上的陌生旅行后,回到青云街后突然感悟到了什么?她仰望着星空,眼睛里充满了幻想,我听见了王医生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夜晚,我看到了另一个王医生,所以,当人在旅途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重又回到现实中,所有人都会感觉到生活,未知的生活在召唤着自己。
这是一部碎片似的文本,希望你翻开它时,会在这些碎片似的拼图中寻找到我们生活中的偶然。我自己就是在无数个偶然中才遇到了书中的人物,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遇见就意味着要将他们和我们的故事讲下去。这部不长不短的文字其实已经写了很长时间了,有时候都想放弃它了,然而,笔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因为,对于我来说青云街四号来来往往的人或事,就是这个碎片似时代的另一道阅读窗口。
就像青云街上的拾荒老人家里的每一间房子里,都是一个碎片似时代的符号陈列馆。我这样说,内心其实脆弱忧伤,因为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弄清楚,住在青云街那座环境优美住宅区内的那个已经七十八岁的老人,为什么要每天在青云街的垃圾桶中搜寻废弃的东西。
但我们的时代总是以个人的微不足道的命运推动着历史,此刻,离开了青云街四号,夜已深,迎面呼啸的风告诉我说冬天已经到来了,冬天确实已经到来了。刚躺下不久,似乎天就亮了,本能中翻了遍微信,才获悉那个住在哀牢山的老人已经走了。他在七十多岁开始在哀牢山种植果树,建造了一个庞大的橙子王国,而现在,他离开了这个世界。随后,王医生的电话来了,她问我是否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告诉他今天的微信都在传播老人去世的消息。
王医生说,明天是老人的告别仪典,问我是否想跟她结伴去哀牢山送老人一程,顺便去看看郭涛他们的果园。我答应了,而且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跟王医生都曾经在不久以前的哀牢山,有机会跟这个传说中的老人合过影,手机中还保存着我们的合影,而现在,他走了。我又翻着手机,尽管我们细看着手机,对它的危害性深恶痛绝,然而,现下,我们却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为了手机的奴隶。
手指轻触中就闪开了相册中的图像,在几千张保存的图像中,我很快就找到了王医生与我与老人的合影:在我们合影的身后,就是生长着果园的哀牢山,我们分别站在老人的左右边,传说中的老人尽管历经时光的无数次命运的摧残,他的身体依然像橙树般挺立在绵延不尽的哀牢山。而且,他面带微笑,这微笑,使我们也同时绽放出了笑容。
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可以抵御世界上的妖魔鬼怪,同时,一个人的笑容,也会给周围的人,那些用目光与他们相遇的人带来欢愉。尽管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太多的苦役,这苦役以不同时代的历史轮回不断,但只要有笑容荡漾着阴霾,我们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力量。
不同的时代产生了不同历史背景下的苦役,就个人史的命运而言,这苦役更显得生动和具体。比如,慈兰阿婆那一代人的苦役,是从战争开始的。因为战争已经笼罩了一个国家,必将使一座城市的市民失去安居之乡,因此,逃亡开始了。我曾反复地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逃亡史。因为逃亡而来到了西南边隅,本以为可以在美丽的翠湖边安家,然而,战事却依然呼啸到了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她和哥哥便带着悲壮的豪情来到了缅北。所以,之后的一切苦役伴随着慈兰阿婆的青春,在缅北战乱中,她失去了母亲、恋人,还失去了哥哥的音讯,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全部历史。
诞生在二十一世纪的苦役,虽然没有了战争,而当雪白的和平鸽子在广场上自由漫步时,我们的苦厄开始蜕变了,随同自然生态越来越遭遇到时光的践踏之后的诸多问题,当科技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改变人们的生活态度时,水已经不可能像几个世纪前那样清澈,虽然泥土之上仍生长著万物,但庄稼食物已经施以了更多的科技,使其原有的元素丧失……所以,二十一世纪同时也是现代疾病暴发的时代,不断加速的火车飞机使人心涣散,诱惑、欲望使人们的焦虑症、抑郁症越来越严重。
尽管如此,太阳依旧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赐予我们动力去实现每一个细小的愿望和美好的理想。在此信念中,王医生又亲自开着那辆紫红色的轿车载着我来到了哀牢山,那个传说中的老人躺在冬日的果园,我们和他们在这里开始了遗体告别仪式。哀牢山的果园因为海拔的原因,似乎并没有寒意袭人的感觉,因此,我们相信这位老人所去的地方,也会很温暖,而且我们也相信在天堂,这个老人同样会栽种橙树,开辟一大批挂满金黄色橙子的果园。最后看见老人的一面,感觉他睡着了,每一个逝者,其实是想到天堂那边去了,因为只有长睡不醒者才可能进入天堂,我们唯有深深地祝福,祝福他们一路走好,没有妖孽魔鬼挡路。
于是,我看见这个老人带着微笑朝着遥远的天堂之路走过去了,在他身后升起一团团蓝光后,帷幕拉上了。我们重又回到了这个现实世界,郭涛驱车带我们来到了他的果园。今天,郭涛显得有些沉重,他的目光不时地眺望西边山冈上的那条洒满阳光的小路,仿佛仍然在用目光深情地目送着那位老人远去。
郭涛告诉我们,再过两年他的果园就会挂果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位歌手,果园迎来了收获的季节,他却离开了哀牢山,重返他歌唱的舞台了。于是,站在山岗上,我开玩笑的问郭涛,倘若几年后这些树上挂满了果实,他会不会又像那个歌手一样离开?郭涛严肃地说:因为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而且遗书都已经公证过了。我在遗书中已经放弃了我在北京的全部财产,几栋房屋,还有一家电子器械工厂。它们全部隶属于我的妻子和女儿。顺便说一下,我的家人们都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绝症。所以,他们并没有多少心理上的负担,女儿去国外上大学了,妻子管理着那家电子器械工厂。在我的遗书中,我放弃除了北京的所有财产,却不放弃这座生长着五万棵柑橘的果园,现在是我的兄弟们在管理着果园,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世界,我在遗书中写下了最后的愿望,将我的骨灰盒埋在这片山冈上。
王医生将目光移过眼前的树篱,她试图跃过树篱之上的浮云,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楚和忧伤。我的目光也同时在这一千二百米海拔的云图中移动。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才,我们送走了那个老人,他也许正走在去天堂的路上。而此刻,我们又听到了郭涛的声音,一个人来到哀牢山,除了改变新的生活方式,带着兄弟们亲手栽下了五万棵柑橘树之外,同时也在思索生与死的界线,因而他提前写下了遗书。
我们下山了,郭涛站在山冈上朝我们挥着手。如果不知道他的隐患,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绝症患者。我有一种关于郭涛的美好预感,这片区域的自然水土饮食,更重要的是好心情,会让郭涛体内的癌细胞消失。
这是出自我个人的美好愿望,也同时相信郭涛会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光明的向往,由生命构成的体内滋生出的黯淡或光亮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明天,深信郭涛会用光明的力量驱逐体内的癌细胞,让它们无生存基地。当我们从窗口两次挥手告别时,我那种美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起强烈了。透过满山遍野的果园,顿然重又感受到地球的祥和,王医生驱车下山后告诉我,她感觉郭涛越来越健康了,或许他体内的癌细胞早就已经消失了。
一个人的博物馆终于揭开了帷幕,这是春光降临的一个上午。这一天,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穿上了新装,一件玫瑰色的旗袍。这是王医生的创意,她亲自请来了旗袍设计师,为阿婆量体裁衣,并与我亲自在几十种布料丝绸中挑选材质。王医生有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在一个人的博物馆揭开帷幕的那一天,穿上玫瑰色旗袍的慈兰阿婆,更有来自时间的召唤力,由她的手揭开一个人的博物馆的帷幕之日,必将揭开漫长时空的序幕,将现代人带进她的回忆和故事中去。这个理由最终说服了我们,同时也说服了阿婆。
身穿玫瑰色旗袍的慈兰阿婆确实很魅人,我相信凡是看见过她的人,都会想再看她一眼。帷幕揭开后,一个人的博物馆揭牌仪典开始了,从青云街走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文化机构的执政者和相关管理人员,还有青云街办事处的工作者,除此外,更重要的与慈兰阿婆相识的朋友们,而且令人惊喜的是慈兰阿婆的一对儿女,带着他们由男人女人构成的家族人员突然出现在慈兰阿婆的面前。
奇迹总是会出现在创造奇迹的人面前,这一天,慈兰阿婆无疑是奇迹创造者。她是如此妖艳,在我看来,她的美在一切玫瑰之上。站在人群中,特别喜欢欣赏今天的慈兰阿婆的着装。王医生有时候确实是天才的炫幻家,就是她在之前就幻想出了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身穿玫瑰色旗袍的现实场景,唯有经历过巨大苦难的慈兰阿婆才配得上玫瑰色的旗袍。
看着慈兰阿婆被无数人簇拥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当她的孙男孙女们走上前去纷纷拥抱她时,我和王医生悄然离开了。那天下午,王医生有两个病人,她为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孩校正了牙齿,之后又为一个中年男子完成了难度较大的两颗种植牙的手术。
她送走了病人,来到了空中花园。我们总想对发生过的生活来自心底深处的感言,因为,语言是那么美,但语言只有使用以后才会散发出魔力。我们交流着,但更多时候却无语,王医生说明天她要为青云街上那个拾荒老人做一副上好的牙齿,她发现那个老人的牙齿几乎掉光了。我没有想到王医生也在关注这个老人,这个每天的每天默默无闻地收拾垃圾的老人。接下来,王医生告诉了我一个令人惊叹的事情:你是作家,你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要收拾垃圾吗?我摇摇头说,我已经关注这个老人很长时间了,但除了好奇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老人为何要拾荒。
王医生站了起来,看上去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我看见了她的背影,仿佛在隐瞒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也站了起来,靠近她。站在露台的围栏前,可以看见整条青云街。这是黄昏前夕的青云街,也是一天中街景最美的时辰,微光在街景中活动,车辆仿佛是孩子们的玩具,街两边的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散步。突然,我们又看见了拾荒老人。
王医生低声说:好吧,我告诉你。虽然我答应过桂枝阿姨,不告诉任何人,但因为你已经开始进入桂枝阿姨的生活,而且你又是一名现时代的作家。所以,我還是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你,希望你保密,因为桂枝阿姨所做的这件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于是,王医生将下面的这个故事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给了我。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王医生刚租了青云街的房子开诊所,就认识了桂枝阿姨,当时,桂枝阿姨从一所大学退休后不久,有一次,她来诊所治牙认识了王医生。桂枝阿姨说她就住在附近的青云小区,并告诉王医生,她青春年代的恋人因车祸死了,她就再也没有恋爱,也没有结婚,转眼之间她就从大学退休了。当时,她想,退休后时间就多了,但还是闲得心里有些发慌,于是,她就开始了旅行。在一次旅行回来后,桂枝阿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后,她找王医生做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委托王医生将她的积蓄每年按季节汇到怒江大峡谷一座小村庄,资助那座村庄的小学生上学,直到上完大学。桂枝阿姨因旅行来到了那座村庄,发现村庄里的孩子根本无条件去几十公里外的小学读书,原因是村庄太穷。孩子们就爬在树上掏鸟巢,从这棵树再爬到另一棵树。当她看见那群孩子时,所有的念想都消失了,唯一想做的就是让村庄二十多名到了入学年龄的孩子能到外面去上学。于是,她掏出了抽屉里所有的存折,她并不是一个节俭的人,不过,因为独身,她还是留下了几本存折。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搜寻了有限的朋友圈后想到了青云街四号的王医生。
这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当桂枝阿姨将这个重任托付给王医生后,她没有拒绝,之后,就托朋友,朋友再托朋友,终于找到了怒江大峡谷深处的这座村庄,而且,王医生还亲自驱车找到了这座村庄。以一个无名捐助者资助孩子们上学的梦想开始以后,王医生承担了替桂枝阿姨圆梦的任务。但从此以后,桂枝阿姨同时也开始沿着青云街,以一个拾荒者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几十年时间转眼过去了,对于桂枝阿姨拾荒者的身份,理解或不理解的人都已默认了这个现象,而且世界每天都充满着不同的新话语,各种信息观念还有永不停息的高科技覆盖了我们生活的视野,曾经对于桂枝阿姨的拾荒者身份理解或不理解的人,都已经麻木了,他们要去追索新问题,探索更刺激神经的互联网生活方式。桂枝阿姨已经坚持几十年的拾荒生活不再引起人们的议论,她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选择了。
这个故事强烈地震撼了我,我决定去看看青云街的拾荒者桂枝阿姨。我不知道应该带什么样的礼物去看桂枝阿姨。首先,要带着我的灵魂去看桂枝阿姨,唯有灵魂,真实而又美丽的灵魂才配得上桂枝阿婆的灵魂。其次,我已经想好了,要加入桂枝阿婆的梦想和现实,将我一本新书的稿酬交给王医生,让她替我捐助给怒江大峡谷深处那座村庄的孩子们。
我在青云街搜寻着桂枝阿姨的身影,终于又见到她了。她的存在不再像以往那样以一个拾荒者的身份出现,此时此刻的桂枝阿姨,仿佛是一部造梦书。她和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的存在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造梦巨篇,虽然看上去他们已经是两个垂垂老者,很微弱,然而,她们的存在和故事却为这个时代创造了新的,激荡人心的造梦交响曲。
去见桂枝阿姨之前,我已经将一些旧报纸整理捆好。我依旧会像过去一样靠近她,我想遵守规则,不去扰乱桂枝阿姨的那个梦想。然而,我还是拎着那捆报纸陪同桂枝阿姨再一次去到了她的家。这一次我的观察和思绪因为有了桂枝阿姨的那个梦想与现实的索引之后,我在桂枝阿姨的家里弄清楚了房间中每堆物品的意义,之前,王医生还告诉过我,桂枝阿姨收集的旧报纸、旧杂志、书都已经源源不断地到了孩子们上学的小学校,桂枝阿姨出资在小学校建了孩子们的图书馆。
已经七十八岁的拾荒者桂枝阿姨,在世界的喧哗和浮华背后,默默地实现着一个人的理想,她要让那二十多个失学儿童从小学再上大学,她要以自己微弱的力量造就一束束光亮,送给那些生活在怒江大峡谷深处那座村庄里的孩子们。
在房间里,我除了嗅到了称之为人类垃圾的味道之外,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分门别类可再用或无用的物具,其中,报纸、杂志或书收拾得整整齐齐,已用绳子捆好。无意中我突然看见了王医生的一只蝴蝶结,它可能是从头发上掉下来的。这说明王医生经常出入这里,为桂技阿姨打理事务,将书邮寄到怒江大峡谷那座村庄中的小学校去。
蝴蝶结就放在书架上。这只来自青云街四号王医生头上的蝴蝶结,是桂枝阿姨梦想与现实中的一个导具。我凝视着这只天蓝色的蝴蝶结,在我看来,这是一只会飞翔的蝴蝶。正是它,实现了桂枝阿姨的美好梦想。
梦想的图像铺开以后,在一个人的博物馆,我又看到了慈兰阿婆年轻时代的恋人李继军的所有遗物。他不多的遗物中有一张身穿中国远征军军服的照片,年轻的营长有俊美、温情、坚毅的面孔。他死于一次围攻日军的战役。在他的贴身包里,发现了写给恋人慈兰的几十封情书。慈兰在战争结束后才接到了他的阵亡书以及写给她的情书。如今,她和他的情书成为了博物馆内最生动悲伤的展览区域,正是这小小的区域,揭示了在已逝的战争和时光中,她和他一段永恒的爱情故事。
在另一区域,是关于哥哥慈歌的展区,这个展区呈现出几十张慈歌的照片,有几张照片是在上海老照相馆拍的,从儿童到少年的影像足以说明,在战争未降临之前,慈歌是一个健康成长的青年,从幼年到青年,他的形态都在成长。战争来了,他投身于战争,后来随同部队从缅北的野人山大撤离,却永远失去了音讯。
在另一区域,就是慈兰阿婆的展区了。作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缅北战区活下来的一个老兵,她尽可能地保存下来了源自战争的器物,从头盔、军装、皮带、白大褂、饭盒到军用被褥,还有子弹壳等。其实,慈兰阿婆的存在就是一个人的博物馆内最为真实的灵魂写照,只要她撑着那支紫檀木的拐杖从院子里走出来,就能召唤从青云街那边走过来的人们。
故事就要结束了,有几件事还需要交代:你们还记得果果吗?那个想跳楼的女孩,当她一旦将腿从高高的玻璃窗口抽回来,必然将重回大地,在这个地球上唯有生命群体无法割舍来自大地的链接,因此,她去了梅里雪山脚下的小学支教,而且她将男友,那个开着北京吉普的男友,也召唤到了那所小学。通过他们的努力,他们用外来引进的资金改建了校舍,修理了危房、通往學校的道路。如今,他们仍在那所小学任教。果果的故事告诉我们,生命是珍贵的,当你被死神召唤时,请回过头来,你会在回过头来时,听见那么多爱你的人在召唤你。因此,要掌握自己对待自己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死,永远是容易的,而活着,需要勇气、智慧和爱。
还记得那几个大学生吗?他们正在青云街的文达画廊办画展。曾经预支过酬金又消失的女模特突然回来了,她说在这些时光里,她陪同身患白血病的妹妹终于战胜了疾患。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她们呆了很长时间,妹妹很幸运地获得了很多人的关爱经济上的资助,从而治好了病。现在,她和妹妹重回昆明,租了一家铺面,经营云南本地的土特产品。听了这个故事,首先自愧的应该是我,曾经我以为作家的判断力是准确的,在她获得预支金离开,我以为她的一瞥一笑充满了诡异。其次,几个大学生也低下头,我们都错认为她骗走了预支金,因为她关了机,再无法联系。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性是复杂的,良善与美切忌用世俗的经验去定论。为此,我们从内心深深祝福她和她的妹妹平安吉祥。
还记得阿南姑娘吗?她的出现以及关于她的篇幅都很少。因为,阿南后来很少来青云街四号了。听说她带着那群孩子度过了一段时光以后,她又离开了,听说她回江南老家寻根去了。那群孩子应该已经长大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的相伴尽管短暂,却会成为回忆。阿南还很年轻,她也同样需要寻找人生的过程。
还记得朝木吗?他依然在郊区的工作室,陪伴那十五个孩子,每到周末家长们都会开着十五辆不同形状的车辆来到郊区,每一周,他都会让该子们动手画一幅新画。朝木曾经在不久前告诉过我,他陪伴着孩子们画出了内心自由的图像,让孩子们获得了美好的想象力,同时孩子们也陪伴他度过了孤寂阴晦的时光,因为曾经患过中风脑梗,他总是会产生一种不安,与孩子们在一起,他的内心会升起希望和梦想。至于,那个开走了他越野车以及带走了他存折的女人,他从未提起过,她早已在他生命中沉入了尘埃,或者已随风而逝。
好了,小说就要结束了。就在刚才,我又与那个学飞行的男孩视频通话,他说,他已经正式开始学飞行了,相信不久以后他就能独自驾着飞机在蓝天白云上空飞翔了。而且,他坚定地告诉我,终有一天,他一定会成为一名宇航员,去探索那些神秘陌生而美妙的星球。我看着英俊少年的面孔,告诉他说:是的,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青云街四号的故事到此结束,尽管如此,所有的人或事都面朝伟大而充满神圣的时间,继续将自己的故事讲下去。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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