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
韩大功非要口丁陪他坐怀旧的天星小渡轮过香江,去看口丁的个人画展。
那天一起南下的还有西伯利亚的寒流,于是风大浪高。
小渡轮忽然抛锚,在葛饰北斋般的狂暴海面上,小船忽天忽地,韩大功吐得汁水就像海水一样缥碧,看着近在咫尺的维多利亚港,绝望得如同完颜亮看着大宋的江南。
那时韩大功对艺术充满信任和激情,这点小风波完全没有削减他看画展的兴致。
当然,他和口丁心有灵犀,最喜欢的作品都是6号厅的《至白》。这幅作品尺幅并不大,但魅力惊人,在一幅幅尺幅巨大的作品中间,就如同被高大士官簇拥的拿破仑,特出其上。
韩大功指着画上的一小块白说,据说因纽特人有两百多个词汇来形容雪的颜色,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你画上各种调子的白都叫出名字,尤其是这一小块,白得真绝了,就好像美人的额头,要论白,肯定比不过粉笔,但是能动人心。
但韩大功不知道,口丁也绝不想告诉他,那一小块白,掺了一个人的骨灰。
2
口丁的爸爸石大厚,十三岁的时候去县里面领他爸的骨灰。
他抱着骨灰盒,行走在北方大雪肃穆的路上。走到白桦林子那里,他好奇平日里不苟言笑,还用尺子打过他手心手背的男人,燃烧之后是什么样子,他就把盖子掀起一条缝,如同掀开一角门帘窥视他爸活着的时候在条案上奋笔疾书。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一只蛰伏在他脚边的松鸡被黄皮子闻着了,实在藏不住了,噗地一飞冲天,惊得石大厚一哆嗦,骨灰盒就脱手了。
来自西伯利亚的风,穿过林间,发出嘲笑似的呼哨,把骨灰肆意抛撒在凛冽的空气中,好像印度人玩彩粉游戏,还抹了石大厚一脸。石大厚首先感到的是恐惧,不是恐惧他爸亡灵震怒,而是怕让他妈知道了,打得他七佛升天。之后才感到内疚,尤其是当他跑到村中老宋家砖窑后面抠了几把细煤灰放进骨灰盒里的时候。之后的很多年,他一直劝慰自己,骨灰和细煤灰真的没什么两样,颜色、颗粒,甚至连口感都差不多,他估计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尝过骨灰的人。只要心意到了,骨灰盒里装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他拿回家之后,没有任何人,包括他妈都没有再把骨灰盒打开过。
三天前县法院的人开着摩托车把石志清的死刑执行通知传达给他妻子林雪芝,并且催促她交两毛钱的子弹费和两块钱的火化费,通知她三天后去县殡仪馆领骨灰。
事实上,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自从半年前她男人石志清被公安局从学校带走之后,她托学校问过,她自己也去乡里的公安局打听过,得到的回答都是“问题还没搞清楚”。入秋后,她担心自己的男人在监狱里受冻,拿着棉衣去了公安局,可是竟忽然没人知道她男人被关在哪里了。公安局的人也变了腔调,质问她,你看见你丈夫被带到我们这里来了?林雪芝说没有,人是从学校直接带走的。可是校长说那天他老婆生四胎,自己没在学校,所以没看见,也没有人给他发逮捕令。其他老师说都在教室里专心上课,没看见石志清被人带走。问来问去,只有石志清那天上课的班里学生是长了眼睛的,他们看见了两个戴着大盖帽、穿白制服戴红领章、腰里挎着手枪的人把石老师带走了。
可是公安局的人说,一些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就这样,不懂什么叫证据链的林雪芝根本没办法向任何人提出要人的诉求,直到这些来跟她要子弹钱的人找上门来。
她质问,到底当初是谁抓了她丈夫,到底犯的是什么罪,不给个说法,我就不给钱。穿制服的人一脸莫名其妙,我们只是被领导派来收钱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得就好像被麦克斯韦方程问住的电器柜台店员。林雪芝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闯进了县法院的大门,但却被一阵花式足球踢得晕头转向,直到下班都没等到有人出来给说法。但她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哪个领导没来得及躲开,还是觉得有必要跟群众解释一下,就柔声细语地对她说,你男人的问题还没有最后搞清楚,但是定性是没有大问题的。
这多少是个说法,她能明白,看来她丈夫犯的罪远比死刑更严重,这就是所谓的“定性”,至于该怎么死,那由他们看着办。
但林雪芝坚持要求知道她丈夫犯的是什么罪,而且要求学校和教育局按照石志清的退休待遇给她发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为此她隔三岔五就去各级政府拍门拦路。
她最后一次去省城法院问这事儿的时候,接待她的那位法官还算和气,对他说,大姐,你赶紧买票回家吧,今晚西伯利亚寒流就要来了,到时候大雪把铁路埋了,你就困在火车站了。
在灯光惨淡的候车室,林雪芝碰见了乡派出所的大刘。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大刘轻轻干咳了两声,告诉林雪芝他是当年去学校带走石志清的两个人之一,现在他要调到唐山去工作,她男人的案子,是出在生活作风上,据说情节很恶劣,而且也为了保护受害者,所以一直没跟她说明白。林雪芝愣住了。
“赶紧回家吧,西伯利亚寒流就要来了,后半夜一定有大烟儿炮。”大刘说。
3
口丁和他爸石大厚也没见过几次。
但他爸给了他一个灵感,非常犀利,所以才有了他那幅最喜爱的《至白》。那次他爸刚从西伯利亚回来,还掏出一块猛犸象牙,要送给他。
这就是你去西伯利亚受了两年冰天雪地之苦挖出来的?
可不。十个人的队,死了俩。太他妈冷了,在帐篷里谁都不愿意出去撒尿,就是出去了都不愿掏出来。
那你们赶着夏天去挖啊。
夏天?你这就是书读得太多,路走得太少了。越是冷的地方,夏天蚊子越多,就是白天你躺在地上,蚊子多得能把你抬走。驯鹿那玩意连毛带皮一拃厚,也不敢在入夏产仔,都是在一开春雪还没化干净的时候,因为那时候蚊子少,否则小鹿仔的血能被吸干。
口丁说明年要去香港办画展,到时候可以邀请他爸去。他爸一愣,很高兴,但很快就意识到儿子很可能就是客气一下,便说还是不去的好。其实这一次口丁是真心的。石大厚好奇儿子现在都画什么东西,口丁说就是画一些颜色,红的、蓝的、绿的……石大厚笑呵呵地说,哦,那好像也不难画嘛。口丁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倒也没什么急事,无妨和他爸爸多说两句。比方说蓝色,他找到一种蓝,是人的肺子的蓝,他觉得很值得作一张大画。石大厚说人的肺子怎么可能是蓝的。口丁说那是一种病,一个工人长年累月在工厂里,吸入的染料在每一个肺泡里沉淀,最后他的肺子就变成蓝的了。石大厚就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口丁还有一种颜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角度去创作,那就是关于白色。石大厚想起了十三岁那年一阵风吹了他一脸骨灰的事情,就告诉他儿子,你知道世界上最白的东西是什么?告诉你,是骨灰。但凡跟死物有关的东西都白得瘆人,死鱼眼睛、猛犸象牙,还有当年青海野金矿路上的骷髅,但骨灰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白的东西。并不是因为骨灰比死鱼眼睛还要白,只是想到,只要是人,不論是当官的,还是戴军帽戴袖章的,穿白衬衫的,俊的,丑的,胖的,瘦的,有钱的,要饭的,最后进了炉窑,烧成灰,都一样色儿。骨灰的白是一种一了百了,一切三六九等男女尊卑贵贱全都消失的白。
4
跟儿子石大厚不一样,石志清对宏大的历史问题看不开,极其自觉地扛起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历史包袱。
“毛主席教导我们,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古人的实践已经证明我们那个北方邻居,给我们的馈赠,自古以来就是寒流,西伯利亚的寒流,而他从我们这里攫取的却是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石志清在被公安局带走的前夜还在伏案疾书,给省里给中央写信,恳陈索回领土的历史和法理依据。
当时的人们正在致力于取消等级制度,其中包括上下级的差异、身份的差异、天赋的差异、才能的差异,甚至审美趣味的差异、性格的差异、民族的差异,以为理想国里的人类都像一个批次的军用水壶一样。只要和别人不一样,就需要被改造,直到改造成自认为泯然众矣,成为十亿分母中的一个。
但石志清在这么紧迫的当口,关心的却是那点领土的事情。石志清在上书中却绝不认为他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他说革命是后浪继前浪,无休无止,绝无“革命完成”之时,而地球上的生存空间却是有限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占领得越多,势必留给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就越少……
如果是一般的妄人狂徒也就罢了,就如世上的鸡毛飞絮,随他狂乱。但石志清不同,他懂俄语,又自学德语,不但查到了列宁曾经在1920年前后发表过归还帝俄时期强占中国领土的声明,还援引国际法庭的判例和历史条约具体条款,似乎言之凿凿,弄得有关人士剪不断理还乱,否定他吧,也怕担了千古罪人的骂名,认可他吧,又怕让当时的中苏关系雪上加霜。于是给他回了一封云山雾罩、左顾言他的信,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能读懂信里的真实意思:这是中南海的事儿,你该去哪儿生孩子养猪就去哪儿,别瞎操心了。这是省里回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之后就再也不敢搭理他了。
但石志清就如得了尚方宝剑,动辄拿出那封省委的回信吓唬那些想批斗改造他的人。他本就觉得自己是明珠暗投、英雄落草,有了这封信的加持,他更觉得自己乃人中龙凤,久非池中,等革命潮头一过,上边一定会有人想起他,擢升他离地三丈,一举登科。他是如此自信,以至于同事都信了,邻居都信了,嫌弃他的人都信了,于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阴谋如同尾随的毒蛇一样悄悄接近他。
5
口丁既没有他爷爷石志清那种替十几亿中国人操心的宏大焦虑,也不像他爸爸石大厚那样虚无主义。他也操心,但操心的都是某个他认识的人。也不一定就是莫逆之交,或者骨肉至亲。比方说小野。
认识小野的时候,小野还不是医生所说的“蓝肺人”,他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想在深圳改变命运。他当然想不到十年后,他的命运是改变了,但变得更差了。
口丁遇到過很多来攀谈的观众,但从来没有碰到过像小野这样的人。小野站在那幅名为《红》的巨大作品前,看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在展馆里面买了一根烤肠垫吧垫吧,下午在其他展厅转悠了一会儿之后,又跑回《红》前面,席地而坐,目不转睛。其他看展的人见他四线青年的衣着风貌,并不掩饰鄙薄,转身就跟同伴说,“跟能看懂似的”。和小野同样着迷这幅作品的另一个人就是韩大功。
两个人对这幅作品热爱的方式不一样,韩大功写了篇热情洋溢、术语密集的评论,巫师一样招来的一干德法大哲的魂,盛赞这幅作品的象征意义。他当时用了几个非常漂亮的概念,“颜色转型”“肉身能指”云云,说这幅《红》用498个真实的人的嘴唇,来呈现“红”这种颜色、这个概念、这个意象,从红毯女星到广场舞大妈,从市井家常到僧尼方丈,从监狱囚犯到精神病患者,这些嘴唇的红有着各种各样的色调、形状,甚至疤痕,有着比香奈儿全色号的唇膏墙远为震撼的效果,韩大功说这是这个时代的色泽、人性的色泽。“颜色转型”这个名词在国外被翻译成“color revolution”,成了“颜色革命”,而且后来因为这个词有了别的用意,被别有用心的人挖出来去告密,搞得韩大功惹了一身的臊,连续好几年评教授都被压下来。
而小野则因为这幅画而下定了决心,要跟口丁学习绘画。当然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口丁会不会收他为徒的问题,更没想过要不要交学费的问题。
口丁和他们两个都成了朋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口丁觉得跟小野更亲密,他能感觉到小野内心对绘画的激情,这种激情单纯得像某种野兽的天性。我真愿意你把我画进去,这么好看,就是变成死尸也愿意。
小野平时在一家生产牛仔裤的代工厂里做喷砂,每天在弥漫着二氧化硅、钾、铬等微粒的车间里工作十个小时,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能从车间出来,回到人间。所以他每次来口丁的画室几乎都是在夜里。每隔两个礼拜可以休一天,口丁问他为什么不在这天来画室,初学者应该多利用自然光。小野说,这一天他有别的事情。
小野的精进配得上他对绘画的热爱。对于很多有志于考美院和已经考上美院的学生来说,素描、静物都是他们最厌烦的,但小野却无比珍惜。口丁从没带过学生,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像科班的美术老师那样教别人,但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作坊一样,门徒都是在观看师傅作画的过程中慢慢学会的。小野的静物是有人的气息的,就像法常的那几颗柿子、夏加尔的佐料瓶、常玉的一小瓶花,虽是静物,却楚楚有面目。这种天分即便是八大美院的学生中也未必十个里能找出一个来。
有一天小野带来一本从书刊回收站捡来的《名画家经典素描手册》,他问口丁,自己的素描为什么和这书上的都不太一样。口丁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和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风格一样,你注定就不会成为名画家了,艺术史就好比书店,书太多了,哪个店员会在书架上放两本同样的书呢。
小野进步很快,但重金属等有毒喷砂颗粒毁掉肺泡的进展更快,当肺不断受到腐蚀之后,他的脸变得白中透着青,口丁称这种颜色是烟蓝。口丁觉得清秀的小野整个人都如同施了烟色釉的宋朝瓷器,越来越忧郁。当然这只是口丁的感觉,小野却每次都非常享受在口丁画室里过的每个小时。口丁劝小野上手练习油画或者丙烯,他内心真的希望小野能通过绘画改变命运,而绝非是通过漂洗、喷染牛仔裤,虽然前者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还不至于等于零。但小野坚持只画素描,他说就是喜欢黑色的线条和炭笔颗粒在白纸上的感觉,仿佛那是他可以侧身蹑入的平行世界。但口丁心里没说出的话是,要想成为画家,不可能只画素描的,一定要进入色的世界,如今世人追逐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就连国画也要大青绿、小青绿、金碧、施朱、彩墨,甚至油画水墨,五色令人目盲,以至于黑白二色在绘画中被放逐了,素描不论画得多好,也只是尚未敷色的未完成品。
这世界荒诞的一面非常冷酷:口丁把小野的十几幅素描混在自己的作品里,画廊、拍卖行、富豪、收藏家、评论家诌出的各种追捧,会让抑郁症患者即刻痊愈,但当口丁说这些素描是一个叫小野的车间工人画的时,他们会立刻变脸改嘴,或顾左右而言他。韩大功对口丁说,这是一个贴牌时代,就比方说你吧,不管你自己樂不乐意,我们都会把你称为“中国的克莱因”“绘画界的鲍勃·迪伦”“中国当代的图像史诗”,可是当评论家或者金主们要营销小野的时候,要找什么标签呢?唯一特别但却不应该提的就是他的打工身份,来自底层逆袭的标签,可是收藏界不是文学界。一个作家可以把他的不幸当成炒作点,比方说脑瘫诗人,也可以因为来自底层而被重视,读者即便被忽悠上当了,不过就是二三十块钱一本书的事情。可是收藏界就不同了,买艺术品可是要掏真金白银的,投入动辄几百万或几千万,乃至上亿,炒作虽然可以始于标签,但这个标签必须要能立得住。看看艺术史就能知道,能进入历史的画家几乎没有谁是真正非职业的底层人,长久来看,真正值钱的画,只能出自你们这样的学院派精英画家之手,你看敦煌壁画画得不好吗,瓷器上的彩画不好吗,但这些人的名字写进艺术史了吗?叫个什么流,什么宗,什么主义。
小野从来没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绘画上,他渐渐认清了也不可能在牛仔裤工厂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在工厂变得更沉默寡言,更阴郁,更像行尸走肉。他把积攒的精力、生机和激情全都发泄在画室里,口丁能感觉到,小野比他更渴望、更习惯自己的画室。他干脆给了小野一把钥匙,当他要离开去外地或国外参加画展的时候,他常不动声色地跟小野开玩笑,悠着点,别死在我画室里。
小野说,如果我死在你画室里,你一定要把那场景画下来,毕竟治安条例不允许画家用死尸做模特,而且你上哪去找死尸啊。你画我吧,或许你能画一幅《左拉之死》那样的作品呢,我也不在乎那时候你把我扒光。
当然小野没有裸死在口丁的画室,而是死在了遥远的徐州故乡。或许比本来的死期提前了几个月,因为碰上那一年最强的寒流,西伯利亚的风如同电信诈骗无孔不入,从待拆危房的每一条裂缝钻进屋里,他本来肺功能已经几乎丧失了,又这样伤了风寒,几天就死了。
6
当一个人面临巨大压力而无法解决时,他会选择否认这种压力的存在。
石大厚这一辈子大概就是如此。
莫须有的羞耻感击败了林雪芝为夫喊冤的壮志,她就像莫邪对眉间尺所做的那样,把这个余生的大包袱甩给儿子石大厚,你爸爸是被西丰村的林二短诬陷的,你要记住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你不报这个仇,难道让你两个妹妹去。
1976年之后,林二短也没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名头,翎羽落尽,回到村里吃土。那年,石大厚和林二短正好在一处小煤窑狗洞一样的矿道里挖煤。有一天石大厚在井口摇辘轳,林二短坐在升降筐里,马上就要升到井口,此时石大厚突然停住了。林二短有点慌了,和石大厚一起摇辘轳的何大全急忙问怎么回事。石大厚问林二短关于他爸石志清的案子到底是谁去告的,犯的到底是什么事儿。林二短说,是男女作风问题。石大厚说他放屁,他爸为人正派,不可能干这种事,一定是有人诬陷。林二短说,怎么能诬陷呢,人家肚子都大了,那也是假的?石大厚松开了一只手,何大全急忙用身体坠住辘轳摇把,假如石大厚另一只手再松开,他是绝对控制不住辘轳的,只能撒手,那样林二短就会直接摔下去,如果顺利摔在井底还算运气,至少是个全尸,如果在四周井壁的石头砬子上磕磕绊绊,那最后到井底下不知道碎成几块呢。林二短吓得面如土色,你想听的,我只要知道的都告诉你,别弄死我啊,我家里还有六口人要养呢。石大厚问那女的是谁,林二短说是乡里中学初三的女生孙丽梅。那是谁去告的呢,是孙丽梅她家吗?林二短说就是石志清那所学校的校长。那你在这中间到底撒了什么狗尿?石大厚说着就掏出事先准备的绳扣,把辘轳摇把系在井架柱子上,保证升降筐暂时不掉下去,然后解下自己的皮带。林二短承认自己和中学校长一起去县公安局里说明情况。我就知道凡是坏事肯定少不了你撒的狗尿。石大厚然后就抡起皮带照着林二短的脑袋一顿金蛇狂舞。
打完之后,石大厚马不停蹄,连夜下山,背着一捆油毡纸,像林冲一样顶着风雪直奔乡里而去,找到中学校长家,爬到房顶上,把油毡纸点着了塞到苫盖的茅草里,西伯利亚来的风像长袍猎猎的巫师在乌黑的茅草里揪出几条火蛇。但石大厚并不想杀人,他跳下来,抄起竖在墙边的片镐,砸碎了玻璃,先惊醒屋里熟睡的人,然后逾墙而走。
之后的几天,石大厚腰里别着菜刀坐在家里等着有人找上门来。
但一直没有。
过了半个月,听到传闻说中学校长搬家去外地了。石大厚对林雪芝说,父亲的仇这就算报了,我也不能去杀人,把自己整进监牢里去。还有明天我要去省城看看,有没有什么营生。
石大厚一走就是十几年,不求功名事业,不求仕途学问,就是图个快意,去青海的野金矿筛过金砂,去关中帮人割过麦子,在北京的早点铺子炸过油条焦圈,在喀什的十元店前卖力吆喝……虽然都是底层生活,但也算经历过人生种种,这种自由飞翔当然比较廉价,但至少也算是一种贴地飞行。
而且这种放浪的气质在他所属的阶层也不乏爱慕者。他经历过几次美好的爱情生活,双方都知道绝不会有天长地久,所以相处的时刻就很美好,虽然女人在分手时难免流泪埋怨,当初何必惹我唉,但她其实心知肚明,真要让她跟他一起浪迹天涯,那也是不肯。有一年,石大厚回到家乡,看见满头飞霜的林雪芝,妈,你这白头发倒比年轻时漂亮啊。你就靠这张嘴耽误了不少姑娘吧。林雪芝说完,就从屋里抱出一个男孩来,这是和你好过的从湖北送过来的,说找不到你,就送奶奶这来了,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论跟谁好,都别把咱家地址写给人家。我活不了几年,你愿意看你孩子被扔马路边吗。
一听那男孩哇哇的哭声,石大厚转身就走了。
再回家的时候,林雪芝果然已经去世了。他儿子被他大妹妹收养了,据说特别聪明,三岁就能画画,被保送到市重点中学,以后八大美院是跑不了的。
随着年纪大了,石大厚回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也更想念儿子了,而且开始特别后悔自己失去了给儿子命名的权利。儿子对他很客气,但绝不提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所说的爸妈当然都是指养父母。
在50岁生日那天,石大厚刚去了越南帮一家水果公司采购芒果,回到南宁,在邕江大桥上,看见孤月一轮,茕茕孑立,忽然自怜身世,一边失魂落魄地在桥上走,一边涕泪纵横,弄得好多路人莫名惊诧。他在手机里翻到了儿子的电话号码,鼓了几次勇气,拨了出去。他并没抱希望,此前的十次,有九次都没接。而这次竟然接通了。两个人都不说话,石大厚在电话里哽噎了几分钟才说道,你在哪儿?
幸好那天,儿子口丁离他在一晚的车程之内。
于是那天晚上石大厚坐了十个小时的汽车到了荔波。
那一夜的秋霜晚路、曲折颠簸,漫长如一生,他儿子还专门为此创作了一幅作品《黑》,副题就叫《荔波一生如一夜》。儿子在那晚终于相信他的生父正在从海角天涯慢慢归来。虽然他早已过了站在窗台、门槛上期盼父亲归来的年龄,但只要对所谓血缘这种东西有一点点信仰,它不论多晚都会熊熊复燃。
两个人就坐在小七孔桥上。
“我真的恨过你。”他儿子说,“你的不负责任完全没有道理,你甚至都不需要给我什么,一分钱一块糖不给都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邊,当别的孩子骂我是没爸的野种时,你能跟他们说一声,你就是我爸。”
石大厚抱着儿子的肩膀,只是流泪,一言不发。
此前,他以为这辈子独来独往,自生自灭,既不自悲,也不需要别人悲悯,但这一天,他抵挡不住某种天性的巨大力量,无所掩饰地表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和寂寥。
石大厚从来没有像那天后半夜那样深深地反思自己离家出走、浪荡漂泊的原因。他觉得只要还待在家乡,他就面临着一个永远没完成的人生使命,他应该对仇敌更冷酷才能匹配他的杀父之仇。但他又不想去杀死校长或者林二短,不单单是对法律和牢狱之灾的恐惧,还有就是他下不了手,他从没想过要靠杀人来慰藉自己。他还面临着另外一种困惑,他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当然不论从任何角度他都不应该假设他父亲做了那种兽行。但那个女人到底和他父亲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呢?至少这种疑虑在他母亲那里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以至于以后他父亲的忌日,林雪芝一直都打发孩子们去十字路口烧纸,自己从不在场。
他在离家之前曾经去孙丽梅家周围转悠过,知道孙丽梅和一个半瘫的母亲相依为命,她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他远远望去,觉得孙丽梅平静地晨炊晚息、洒扫庭除,似乎并没遇到过那种可怕的遭遇。他曾想去问个究竟,但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是不是被石志清,也就是我爸,强奸,或诱奸、通奸过?一寻思就觉得这不是人能问出口的话,只好带着愤懑和无可奈何离开了。
刚离家那年,他帮人从赤峰那边弄了一批驴去唐山做驴肉火烧。他专门去找曾在老家工作的公安大刘。大刘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儿子也被吊起了胃口,什么秘密?
石大厚深情如海地看着儿子,又摇了摇头,算了,历史是个大包袱,我这辈子已经糟蹋了,不能再传给你了。
儿子第二天一早为了赶飞机早早离开了。石大厚找了一家招待所裹着湿冷的被褥沉沉睡去。结果醒来的时候,发现大街上人心惶惶,拜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所赐,南方发生了几十年来最厉害的冻雨,高速公路、高铁、飞机都纷纷封停,连高压电线都被压断。贵州小城荔波自然也不例外。
石大厚听大家不住地讨论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就像一个极其遥远而陌生的人,却能强有力地改变我们的生活。曾有那么一刹那,他鼓起了勇气,要去趟西伯利亚,或许就像大刘说的他爸爸亡命北方,在老毛子那里能有他好果子吃?或许被关在那里,或许已经死在那里,就像被埋在苔原冻土里的猛犸象一样,不论如何,只要石大厚看到了他的结局,人生里最大的执念也就可以放下了。
7
口丁跟石大厚表现出一种刻意的客气,因为他心中也有执念,否则他也不会取这么个笔名,口丁,就是把“石”字拆开而已。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拧巴,他的养父,也就是他的姑父问过他,这笔名是啥意思,口丁就杜撰说,他的画要像苏格拉底之于雅典人一样,不做一个阿谀者,而是要做一只牛虻,要在溃破的地方叮出血。
口丁有父如无,而小野则根本不知有父。他妈就跟他说过一句,你爸是个海员,别的一概不说。
小野的母亲孙丽梅是从东北搬到徐州的。她是不得已,因为一个据说被奸污过的女子是很难嫁出去的。
那年夏天她本来去参加同学肖丽威的生日庆祝,肖丽威事先说好了要让她晚上留宿,所以孙丽梅一直玩到很晚,住在镇里的其他同学家都很近,散了后就各自溜达回家。此时肖丽威她妈,也就是乡长夫人,忽然对孙丽梅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贪玩啊,再不走天更黑了。显然肖丽威没有事先跟她妈请示,所以此时,肖丽威默然不语,转身回自己房间了。孙丽梅是一个很有自尊的女生,片刻的错愕之后明白了自己这样一个寒酸家庭的女孩,是不可能在乡长气派讲究的家里留宿的,也明白了原来并非私下里跟你谈论自己暗恋谁的人就是莫逆之交。她要走十里的夜路,路上会经过大片的庄稼地和一道野山。她每天来去中学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段傍崖山路,崖下是多年雨水冲出的深沟。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孙丽梅一个踏空,折了下去,摔到沟底时,已经昏了过去。幸亏东北的土层深厚,并非流水深切的岩崖,加之夏草疯长,孙丽梅并没有摔伤脏器。她在崖底慢慢恢复了意识,但浑身剧痛,动弹不得,她只好等着天明,那时一定会有人经过这里。不过幸运的是,没等多久,就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天夜里,石志清帮请假的同事批改期末考试的试卷,所以从乡里中学回家很晚,经过土崖时,听见有人在沟底叫救命。
两个无辜的人,因为一次善行,却害得各自蹉跎一生。
石志清背着骨折的孙丽梅回了家,途中碰到了数个人,这其中至少有一个人将这件事别有用心添油加醋地做了色情的引申,而孙丽梅之后和她妈去四海镇的一个亲戚家里暂住养伤,给这些人添加了完善这个谣言的力证,特别自然的引申就是去偷偷打胎了。
但这些事情不论怎么风传,对毫无察觉的石志清本无影响,致命的是他上书献芹的行动,让某些人很忧心,这件事终于提供了一个契机。
石志清被公安带走,关在拘留所。他面对这种荒诞的指控,拒不认罪,于是被剥夺见家属,以及任何他想求助的权利。他要求和孙丽梅,以及其他目击证人对质。你们这些墨水喝多了的人真不是东西,要是你被人操了,你他妈还愿意再看见那个人吗?而且那个人坚决不承认你是被他操的。石志清从没想象过一个穿制服戴领章的人言辞和逻辑会这么下流。但他什么感觉并不重要,他被像豚鼠一样关起来,然后被判处十年徒刑。他要求见家属,但法官说等你去了监狱再申请吧。但此后他就永远被剥夺了这个权利。
孙丽梅的处境比石志清好不了多少。囚禁她的牢房是另一种。
她骨折痊愈之后,带着半瘫的老娘回到了自己的家。小院子门前两棵柳树,夕阳照水时,上面夏蝉的声音特别好听,此时已经是深秋,百草摇落,蝉声已尽。已经有半村子的人相信她是打完胎回来了,而她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并不是有谁下达文件传达的,而是炎凉世态过于剧烈。孙丽梅模样中上,重要的是勤劳本分,上学的时候,很多人家的婶子对她态度很好,那当然是在为自己儿子将来的求婚竞争拉票。但此番回来之后,人人鄙而远之。辍学后她開始在生产队里拿工分,几年后已经过了二十,竟然还没人来提亲。和她同龄的人没有哪个姑娘没相过亲的,生产队出工时,那些年轻男女有明着打情骂俏的,有暗着钻苞米地的,唯独没有小伙子对她有任何表示。这对于自尊心很强的孙丽梅来说是种说不出的耻辱。最后是比她还着急的瘫子老娘从别人那里打听出了,原来在全村人看来,她女儿已经被“糟蹋过”,而且还打过胎。
孙丽梅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可以被别人的嘴强奸,被他们的心强奸。
她更无语的是,那个强奸她的人竟然正是实际上救她的石志清老师。她还一直奇怪,等她养伤回来的时候,发现历史课和语文课都不是石老师上了,虽然肖丽威已经不是朋友了,但她散发的消息应该还是准的,她说石老师犯了重罪被关起来了。又过了几个月,说石老师被枪毙了,可见那罪行之严重。但没想到的是,石志清犯的罪就是因为强奸了她。
如果真是那样,那简直是千古奇冤,可是她一个姑娘,怎么去帮石老师洗冤呢?更何况石老师已经被枪毙了。
孙丽梅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谣言会像一个活扣,越勒越紧,最后把她勒死。她便带着她妈去徐州投靠远亲。在那里她嫁给一个在盐城渔轮上的,他一年里有大半年在海上,剩下的时间在家里和她疯狂做爱。他说他打过黄花鱼、带鱼、墨鱼、章鱼、金枪鱼,甚至鲨鱼,他说这世界上真有美人鱼,他们都看见过,明月照耀的南太平洋海面上,金发碧尾的美人鱼坐在蓝鲸背上,就像稳稳坐在礁石上,但千万别听她唱歌,否则魂儿会被勾去。但有一年他一去不返了。迟迟等不来消息,她去盐城打听,才知道他并不是国有的渔业公司员工。于是她就挨个私营渔船打听,最后听说那一整艘船的人都没回来,也没人给出最终的原因,有的说触礁沉了,有的说船上内讧相互残杀了,有的说被没建交的他国渔政船给撞翻了,等等。她还第一次领略了让一个渔民从世界和她的生活中消失有这么多方式。
她还是非常怀念他身上的鱼腥味,还有他在枕边讲的那些奇幻故事。她生下了他的遗腹子,取名袁野。小野二十出头就去了深圳,只剩她一个人。她时常陷入荒诞的前半生里不能自拔,她常去公墓,和两块墓碑相处的时间比活人要长。她的妈妈和丈夫的墓碑分别在墓地的两边,她往返其间,犹如踟蹰于往世来生,倏忽间天色将薄暮了,倏忽间新春入旧年了,倏忽间此生如残灯了,只有小野旷日持久的来回如同针尖一样短暂地刺穿这浓重的氛围。有一天她从墓地回家,走在过街天桥上,看见桥下车水马龙如过江之鲫没有穷尽,看见公路尽头斜阳照树,想起流逝的童年里她爸耕作归来,父女相逢于斜阳陌上,燕子归巢,他把女儿架在脖子上;也想起短暂的婚姻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几次夫妻俩挽手去运河岸边,柳丝拂过他们的发鬓,那时他们都如柳丝一样青葱,只不过树年年如此,而人今非昔比了。一切美好的事情似乎都已经发生过了,尽管是那么星星点点,如造化施舍的残羹冷炙,但她的人生或许就是这么贫瘠,能怨谁呢。一种酝酿了许久的领悟终于瓜熟蒂落。
她翻身从天桥上折了下来。
8
起初石志清也以为自己是被一场莫须有的强奸案给推下了阴沟。
但经过几年霜晨雪晚、虚室生白,他明白了,他的人生翻车,实际上恰恰不是因为肉欲之爱,而是爱得太精神、太抽象、太超越。
或者说一种超越了具体朝代和政权的爱,民族主义或现代性研究的宿儒们一定会嘲笑他过于天真的国族预设,“国家、民族,和电影一样是非常现代的东西,在古人那儿压根就没有,所以别拿祖逖、岳飞、史可法做爱国主义教育模范。”
诡异的是,当石志清人生翻车时,使他免于万劫不复的却正是他口中一直说的那个“敌国”。
石志清被判了二十年,然后被塞进囚车离开拘留所送往监狱。但是车经过七星林场下坡大拐弯的时候,不惧遥远的西伯利亚大风在一个新炸开的山口来了个突袭,将车横着推下公路,几十个翻滚后,落在冰河上。囚车里的两个犯人命大,只是磕碰轻伤,昏迷了一会儿就苏醒了,从破碎的车窗里爬出来。三个看守里只有大刘还能站起来,他掏出枪打死了其中一个逃跑的囚犯,然后对吓得木在雪地里的石志清说,石老师你过了河,穿过林子能看见铁道,有开往莫斯科的货列,你偷偷爬到隧洞上面,等车要进去的时候跳下去,只要别从货物上滚下来,就有可能偷渡到外国。
石志清愣了,你要放我?
嗯,我看过你在拘留所里写的申诉,我相信,佩服。
可是……石志清指着倒在雪里的囚犯,大刘冷笑了一下,他是个真强奸犯,死有余辜。
石志清就是按照大刘的提示,孤注一掷跳到开往莫斯科的国际货列上,等车开过了满洲里进入蒙古地界,他才找个机会从一袋袋小麦里爬出来,用俄语跟老毛子士兵说:我是中国公民石志清,我申请政治避难!
石志清虽然申请了政治庇护,但他对他在国内被“迫害”的原因却丝毫不隐瞒,他用清晰的俄文将他关于俄国强占中国领土的理论完整地写出来,并且阐发了苏联应该归还的理由。他想他如果因为自己的主张过于离经叛道或狭隘激进,在国内被打成反革命而镇压,实在太冤了,相反如果他是因为指责苏修而被苏联人投入深牢大狱,流放西伯利亚,甚至直接枪毙,那反而成就了自己“民族英雄”的名声。
派来和他“沟通”的人断断续续和他谈了一个礼拜,先是不断试探他到底是不是上演苦肉计的间谍,但发现他的俄语是非常标准的学院派风格,而对日常口语则非常生疏,这和间谍的训练背道而驰,加上他露骨的“民族主义”观念,过于高调嚣张,几乎可以断定绝不是一个间谍。于是对方便开始试图“纠正”他的错误观念,让他明白,苏联的土地完全是合理合法取得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的领土是世界上最辽阔的,但却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但石志清可是做过二十年深入研究的,掌握的文献证据远不是一个普通的情报官员所能比的,而且在交谈过程中,石志清敏锐地判断出这个情报官实际上应该是亚美尼亚和土耳其人的后裔,而这两个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民族都是俄帝国鲸吞扩张的受害者,所以他反客为主,对其进行了深入的历史教育和策反。
不知道是石志清的努力取得了效果,还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石志清被送到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阿拉木图,在一个中文资料图书馆里阅读中文报刊等,每周做一份简报,交给上级,苏联人给他安排了一种简单、重复却非常宽松的生活。他没有被囚禁到古拉格式的监狱,也没有被送到西伯利亚的矿山里做苦役,倒像一个图书馆员,就好像这个巨大的社会主义帝国一时冲动买的一件小东西,随手放在一个堆积如山的仓库里,以备日后之用,却从此永远忘记了。
这样一过就是十年。
9
荔波一夜之后,口丁的“绝色”系列构思基本完成了。
他打算用骨灰去创作这幅《至白》。当然他没打算去弄人的骨灰,他想的是去一个做骨瓷的朋友那里弄一些猪的骨灰。
可小野听了他的构思非常兴奋,惨白的脸甚至泛起红,那你就用我的骨灰吧。
口丁已经以小野的蓝肺病为题材,创作了《至蓝》,而且在威尼斯和巴塞尔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被认为是史诗级的作品。如果这次还要以小野的骨灰为原料创作《至白》,这味道就完全变了。第一次用一个人的疾病来创作可以被赞颂为“伟大的人道主义”,如果第二次还用,那就沦为“艺术资本的榨取”了。
小野说,那你不必说出是我的骨灰,我从来没求过名气。
嗨,别说了,好像你已经铁定被装进骨灰罐里一样。你这病也不是什么绝症,能治好的。
能治好也有死的一天,不论什么时候死,我的骨灰都留给你用,我也没有别的能力贡献自己了。
口丁为了把小野从血汗工厂里捞出来,开车把他带到了大芬村的一个“工作室”。大芬村号称是全世界最大的“名画赝品工厂”,名画作坊成百上千,在一个小作坊里,十几个从没受过任何正规美术训练的大妈大叔可以流水作业,几个小时生产一幅《蒙娜丽莎》或《自由引导人民前进》。口丁认为,这里至少比牛仔裤喷砂车间更适合小野。
结果他刚点火要踩油门的时候,小野乓乓乓地拍他的车窗。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出路?我觉得你还是直接捅死我算了。后来小野躺在他画室的地上说,看大芬村作坊里的那些人干的事情,是文明社会里最恶心的,那些出自达·芬奇、莫奈、凡·高这些人的经典名作,被他们这么涂抹出来,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奸污我的恋人,幸亏我还没有恋爱。
后来小野虽然离开了那个代工厂,但他一脸的病象,也没有别的工厂愿意要他了。口丁让他给自己当助手。小野笑了笑,我能助什么?我还是趁着还能走路,回老家吧。
因为《至白》的灵感还是从石大厚那里来的,所以口丁去徐州取小野骨灰那次,特意邀请了他爸一同前往。父子俩按照小野他妈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一个憔悴的老妇人开了门,她坐着轮椅,抬起头看着口丁父子,强烈的阳光让她很不适应,把眼睛眯成两条深深的缝隙。
虽然她的脸经受了三十多年的风刀霜剑,石大厚还是认出了她。
没想到在故乡千里之外遇到的这个高位截瘫、憔悴不堪的女人是孙丽梅。屋子里的气味酸腐不堪,但墙上柜子上满满地是她、她丈夫和儿子小野的照片,虽然没一张三人合影,但估计她每天只有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些照片,才能挣扎着活下去。
口丁看着这些照片,感到的不是拼合的幸福,恰恰是破碎的巨大悲恸,如果是他,他是无法面对的。
我想着,以前的世界活着难,没想到今天的世界更不容易。我们以前都特别羡慕那些去工厂上班的人,从没想过工厂里干活也会死人。也是怪我没文化,他也没能上大学,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我偏偏又是这样,他放心不下我,把我带去,在郊区租了一个平房,拿大部分工资给我请了个保姆,他每两个周末赶来看我一次。
口丁终于明白小野为什么宁肯夜里不休息来画室练习,而不选择周末,原来他周末的时候是留给母子相处的。口丁知道小野一死,他妈妈肯定没钱请保姆了,屋里的脏臭就是明证。他就说小野画了很多画放在他那里,不断有画廊来买,这钱他马上打到她卡上。孙丽梅面无表情地说,我……还要钱干什么?
窗外的风声,就如同带着刀片要把玻璃刮掉一层。这股寒流真厉害啊。口丁想着小野吸入的冷空气,就应该带着一把把死神的微型镰刀,将他的肺泡一个个刺破,直到他像沉在千尺水下一樣窒息而死。
石大厚听儿子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了这么冷的风一定来自西伯利亚,大刘说,他爸石志清应该逃亡到苏联去了,他想着他爸应该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开着俄制庞大笨重的卡车,每天在半人深的林海雪原里拉木头。
于是他们带着骨灰离开小野家之后,石大厚提议去找一家俄国餐馆吃一顿。
吃过正宗俄餐的口丁明白,即便顶级的俄餐也不值得特别的期待,何况还是在徐州这个地方。他问他爸为什么想吃俄餐了,石大厚不想让口丁知道爷爷的故事,儿子能部分地原谅他已经是他人生的锦鲤了,不能指望儿子接受一个这么荒诞偏执的爷爷,在他看来,儿子改姓易宗是无比正确的,否则在他们石家的家谱链条下,传递的很可能是不幸。于是石大厚说,老话说一物克一物,西伯利亚的寒流再厉害,老毛子就能扛得了,说明他们吃的东西能克寒流。
至于石志清的案底,家乡的那位领导说,由于非常时期,卷宗管理也很混乱,具体取证可能不是很规范,不过都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没人会再理会这些陈年旧事了。无论错判与否,老家人民都是欢迎你归来的。之后就试探着问了一下石志清目前的处境,经营什么业务,能否为家乡的招商引资做些助力。
石志清这次真的感受到内地的气氛转变了,但石志清仍然坚持认为,他不能以一个在逃强奸犯的身份回到家乡,地方法院一定要给他一纸公文,声明之前的审判是错误的。石志清的这个要求在对方看来有点太迂腐刻板,更何况他也没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非分要求,你又不是李嘉诚,又不是刘德华,地方政府纯粹是给中联部面子才和他沟通的,于是对方兴味索然地劝他不要想太多,反正家乡的怀抱是永远敞开的。
石志清又联系了几次,对方终于忍不住了,不耐烦地对他说,其实有件事情一直没有早点告诉你,你近三十年前已经被法院宣判死刑,而且执行了,你的户籍、身份等都注销了,所以你有什么可怕的呢,你是死而复生,其实应该是别人怕你啊。
这话几乎直接将整个北冰洋的海水灌进他心里,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必要回去了。那里的亲人已经完全适应了永远失去他的生活,不论是那已经死去的妻子、流浪的儿子,还是幸福的女儿们,都已经接受他死亡的结局。他现在以父亲的身份回到女儿面前,能给予她们什么呢?父爱?笑话。亲情?离开的时候,她们还懵懂无知,能否记得他的样子都难说。财产?他不过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教师,除了白头发,没积累下什么东西。
想着想着,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回内地的念头。
不论是乡愁还是亲情,都有过期的时候,以为别人还在迫切地思念你,实际上不过是迫切地希望自己被需要,他不能这么自私。
于是,他就明白,命运最终给他选择的老死之地,竟然是香港,一个在很久以前被描绘为纸醉金迷、人性堕落的资本主义地狱。
他昼行于铜锣湾,夜作于深水埗,感受这个城市是那么不同,街谈巷议很少谈论历史和政治,钱、食物、爱情、美貌,这些可触可感的东西才是人们热衷的,石志清从没意识到这些事物本身就可以带给人巨大的快乐。当然对这些东西,石志清也都没什么兴趣,他在心底里依然坚持自己的好尚,但凡有内地过来的演出、讲座或者展览,他都会抽时间去看去听。当窦唯、何勇他们在红磡嚣张恣肆的时候,台下的石志清已经六十多岁了,看见戴着红领巾的男孩轻佻地唱着“姑娘,漂亮”,他说不出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陌生,内地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能够自由自在地说话,即使是在以前看来是流氓才能说的话。后来内地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看不过来了。
但有一年,一个叫口丁的画家个展还是震撼了他。巨大的《至蓝》做成壮观的招贴,几乎像封印一样,覆盖了美术馆的立面。关于这幅饮誉世界的作品,他之前看了介绍,据说这幅作品“以史诗般的磅礴和厚重,声讨了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因为这幅作品据说是根据一个在牛仔裤代工工厂里的工人的硅肺创作的,这是一片饱受跨国资本的染料之毒腐蚀的肺,它的主人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而一个个光鲜靓丽的全球性品牌就是建立在这些无名者尸体之上的胡夫金字塔。口丁用超写实主义和版画结合的手法,将这片肺的肺泡组织都呈现出来,每一颗肺泡,仔细看都是那个年轻工人的脸,一张发蓝的面孔。
石志清因为常给《大公报》副刊写稿子,所以从编辑那里搞了一个记者证,挤进了口丁的媒体见面会。有记者问“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您的作品中地方性带给你什么样的世界性元素?”令石志清惊讶的是,口丁说自己的家乡是依兰。
石志清提问的时候说,自己四十多年前也生活在依兰,他问口丁,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很深厚的人道悲悯,而且是针对某一个人,一个真实的,既不伟大也不成功的普通人,这和四十多年前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眼里,你爷爷、你父亲和你的理想社会,有什么不同?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离开之后依兰人的故事。
口丁愣了一下,老乡,前辈,请原谅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媒体见面会结束之后,石志清沿着海边走,想着中午赶紧把稿子赶出来。
这几天西伯利亚寒流极其强劲,前锋翻过南岭,直抵香港,他的领带被大风吹得仿佛是要变身的蛇。他竖起衣领,耸身前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老乡,等等。
回头一看,正是口丁。口丁向他抱歉,媒体见面会时自己的失礼。
哪有,你已经采用了最礼貌的方式了。
有吗?不过,老乡,我还是要给你解释一下,否则我不能安心。我现在的父母是我的养父养母,我的生父和我只见过几面,我的爷爷更是早就去世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可以把你的问题扩展为我爷爷的时代、我父亲的时代和我的时代之间的差异,但我不想这么扩展,好像我能代言一个时代一样。我的画从没想着去控诉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或者特权阶层,我只提出关于某一个真实生活的人的问题,我看到的只是某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
这样很好,历史从来都是皇帝和英雄做主角,普通人都是一道面目模糊的背景墙,单个的普通人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尊重。
口丁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道别离开。
尾声
口丁去特拉维夫接受以色列政府颁发的“人道主义圣星奖章”。犹太人颁发奖章当然是有原因的。他那幅《至绿》里面用到了真实的苔藓,这些苔藓却并非普通的苔藓。二战后罗马尼亚把生活在摩尔达维亚地区的犹太人当作“戰犯”送给苏联,然后被苏联流放到西伯利亚,这些人绝大部分死在西伯利亚的矿坑里。而这些碧绿的苔藓就采自那些矿坑。所以这幅画的副题就叫《西伯利亚》。
这幅作品尺幅巨大,而且被称为是世界上唯一“活”的绘画,苔藓附着在画板上,每隔几天要有人喷水,直到某一天这些苔藓长满整个画面,这幅画才真正“完成”。
回国后某平台邀请他去搞直播,嘉宾里的某个金牌策展人称口丁是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唯一一个比徐冰还聪明的人。但口丁对“聪明”这个词非常反感,他去西伯利亚采集苔藓,并不是行为艺术,也不是荒野生存,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对死亡者的同情。
那个策展人笑了笑,笑得非常精妙,非常意味深长,直播的编导立刻机敏地给了特写。这笑让口丁非常恼火,好像这个策展人在窥淫一样。于是口丁直接爆了粗口,你他妈笑什么?你是在沼气池里趟惯了,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人是呼吸氧气的吗?这世道的可怕不在于人们缺乏悲悯,而是根本不相信有悲悯这回事,还把所有艺术家的悲悯都看成是行为艺术,是表演。这幅画想表现的就是三个字,活下去!以苔藓之低微都能懂得生之可贵,你反而觉得这是个噱头。
石大厚后来又自己去了一趟徐州,来到孙丽梅家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敲门,他只是想问她,为什么当年指认他父亲石志清强奸了她。但敲了很久,就是没有人吱声,倒把旁边的邻居给敲出来了。那老大爷叼着牙刷,一嘴牙膏沫子,你敲也没用,两个多月没见她出来了,但也没闻着臭味……估计是哪天出去,结果把自己弄丢了,或者掉河里了没人看见,谁知道呢?她欠你钱吗?那你是没得要了……还是,你欠她钱?……呵呵,不可能,这年头哪有主动来还钱的。说着老大爷自己转身回屋了。
石志清又以游客的身份回到了阿拉木图的那间小资料馆。幸好独立后的哈萨克斯坦发展得没有像中国那样一日千里,很多旧时代的东西依然还在。书记室里的女孩和当年的乌莉娅一样年轻,她听说石志清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十年,非常敬佩。忽然她好像记起了什么,然后把石志清带到顶楼的一间办公室,指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对他说,她整理旧档的时候,发现这个木箱里有很多制作精细的简报、工整的中文笔记,看来就是您当年写的。
石志清一看,果然就是,他整整十年的工作成果,竟然最后都封存在这里,连这栋大楼都没有出去。他交给这里的主管,而这里的主管根本就没有交给“上级”,直接就扔进这个木箱,放在阁楼里了。
那女孩请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慢慢看,自己下楼去了。
石志清透过满月般的窗子,看见窗外的胡桃树林和钻出树冠的松石绿的清真寺尖顶,绵长的宣礼祝祷依然优美如天籁。铺满桌子的简报已经变得又干又脆,眼泪滴在上面,发出雨打残荷般的声音。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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