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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满四十二岁,还算年轻。但,二十二岁女儿的母亲这个事实铁板钉钉地显示,她老了,而女儿瘫痪在床的惨状又严重加持了老态。眼前无端会多出镜子,她不看也清楚,皱纹、黑斑、白发、眼袋、沉郁……事实是,女儿龙青青十五岁那年夏天从学校五楼摔落的瞬间,三十五岁的她便提速了老态步伐,那一刻之前,她仍是县市大型舞蹈活动的领舞。
她不喜欢镜子,也不至于厌恨。镜子人来疯地跑到眼前报告身体真相,她也习惯,却仍旧垂目不看……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带来的怵目悲凄,她拒绝。但谁又能杜绝悲凄?这些年,她常常将自己与单位同事对比,下意识地对比下,拈出命运的奇崛无常。看吧,文化馆的馆长被查出经济问题去坐牢了。副馆长倒是安全抵达退休彼岸,可是儿子快四十岁了还没成家,巨婴一个,回家还跟母亲睡一张床,临到母亲参加同学聚会和老年夕阳红旅行什么的,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坐在对面的老王搞摄影,在赴藏途中把自己挂掉。这种对比,成功地在命运的铁管中抠出一丝缝隙,呼吸也不那么紧促了。
整整一年的求医治疗,十六岁的龙青青被宣布,以后只能躺在床上了。胸部以下的身体都死翘翘,排泄器官也坏掉……那是比婴儿还麻烦的生活。她申请内退,条件却不符合。三十六岁啊,年轻着,身体也健康,内退办不成。但打卡上班肯定不行,单位也默许了她的不是退休胜似退休的上班模式。文化系统复杂,在于心眼恁多,逢到她这样的情况,看一眼就头疼,复杂也简单了,随她吧。何况,一个跳民族舞的舞蹈老师,也不可能整天坐班。如此,时间锁在那八十六平方米的二居室里。早上五点四十起床,淘米熬粥,洗衣服,给龙青青换屎尿袋洗脸擦身喂粥……一溜地忙下来,八点钟早过去。还没结束,如果有太阳,床褥和枕头都要拿到外面晾晒,再打仗般地咽下稀饭和馒头,而后转战菜市场。天气好,出门时就交代龙青青,好好躺着,我回来带你下楼晒太阳。
通常十点钟,她先将轮椅推下楼,再抱龙青青下去。没换电梯房之前,她也抱龙青青下楼,可屈指可数。太麻烦了,七楼抱上抱下,真不是滋味。第一次下楼时间长,一步一顿,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慢慢上楼,算是圆满。第二次是下午,下楼时,没看清脚下的台阶,踏空了,双手死命地举起龙青青,却把膝盖磕破了。她忍痛抱回,龙青青却坚持下楼。膝盖异常地疼,移步都困难,她只好许诺,膝盖稍稍恢复就下楼去。恢复时间漫长,等待中,龙青青的哀求变成了厉声呵斥:段芝秀,抱我下楼去,抱我下楼去。第三次,她异常小心,靠着墙壁,婴孩蹒跚似试探地下楼。那时,膝盖余痛还在。第四次央求丈夫龙东升抱下楼。龙东升和她一起带着龙青青下楼晒太阳,太阳不大,却如裹了棉布的铁锤砸在他们身上,砸晕他们,彼此无话。自此,龙东升再不。龙青青双手捶床,高声斥骂:龙东升你这个狗东西,晓得你心思都在那些绿茶婊身上。
三十七岁那年,段芝秀理清楚了一个事实:龙东升说他的任务是挣钱养家,屁话,家里固然需要钱,可钱之外的东西更不能少,他呢,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于这个家基本等于无。就拿钱来说,龙青青摔成重度残疾后,学校赔偿了四十八万元,而当年就被龙东升抠掉十万元,干啥了?羞愧,拿去抹平他惹下的豁洞了。龙东升在职高教书,职高女学生永远十七八岁,他的风流韵事恰如春上柳绿意不绝,出了漏洞,就拿钱去补。家里是有存款,却总遭遇他的吸星大法而透支。谁晓得接下来,他的吸星大法还会吸走什么?她决定卖掉这个房子,换上出入有电梯的,不要新房,二手房子即可。卖房的钱再补上二十万元,住进了电梯房。
她与龙东升离婚,条件是,买新房补上的二十万元由他填补。不到一个星期,龙东升送来一本存折,四十万元。二十万元是买房子的钱,另外二十万元是留给龙青青的。从此,他与这个家两清。
龙青青要段芝秀别收那本存折,否则,她会咬舌自尽。段芝秀连说,不收不收。龙青青粗着喉咙笑了,笑出鸭子般的嘎嘎声。这些年来,她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塌,声喉硬涩,活生生地演绎白居易的诗句“呕哑嘲哳难为听”,她顿感恶心又愤怒。那笑声扯出泪水,索性放开喉咙啊啊啊地练嗓门,胸口却呼不过气来。段芝秀心疼地安慰,别哭别哭,我不收就是。龙青青停止哭泣,张大嘴巴喘气,又咕哝,这下好了,不能大笑,还不能大哭。段芝秀双眼满是泪液,赶紧说,别,要哭我替你哭。说着,双手捂脸,回到客厅沙发上呜咽。龙青青哎哎哎叫道,你哭丧啊,龙东升想一次性买断,偏不,要他日夜不安。
客厅里的呜咽变成了号啕。龙青青右手敲墙壁和床头,怼声穿行轰轰响的敲打直抵耳膜:段芝秀你是在哭我拖累了你吧,没有我,你也活得憋屈。
没错,龙东升就爱拈花惹草,惹出的破事一桩接一桩,段芝秀烦恼着。但此时……段芝秀不哭了,幽幽吐声,以后我当他不在这个世上,赶他走正好,他才不会心不安。龙青青想了一会儿,双手在空中拍响,段芝秀,你收下那本存折,当是捡来的。
试着请过保姆。段芝秀跟龙青青商量请保姆的事情,龙青青连声答应。保姆三天后被吓走。前两天还没事,第三天上午,龙青青睡着了,保姆带上房门上卫生间、拖地、洗衣服。坐下来喝茶,突然听见房间里的唔唔声,起初沒在意,接着又听见唔唔声,推门进去。龙青青用枕头和被子把整个脑袋都捂严实,双手还用毛巾(那是放在枕边擦嘴巴的)反绑,压在背后。大概时间长了,太难受,不免发出响声。保姆拿下毛巾、枕头和被子,仍见龙青青的脸发黑,便电话喊回出去买菜的段芝秀。段芝秀赶回家,龙青青基本缓过气来,嘴唇张开,不断换气,却在换气的当儿说道,谋杀本尊太容易了,你们随时动手。保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跺脚骂道,你这瘫子,我为么子杀人,心肠恁坏,幸亏瘫在床上爬不起来。骂完转身就跑,也跑掉了所有保姆的路。
你想累死我。段芝秀轻声嘀咕。龙青青嘎嘎地笑几声,笑完张嘴吐气,轻声说,本尊不是怪物,受不了那目光,只能拖累你了。段芝秀点头道,没事,人活着都是挨时间,一样样的。
十九岁生日那天,龙青青要段芝秀给她化妆。段芝秀却找不到化妆品,除了一瓶大宝乳液和蛇油护手霜。口红、眉笔、眼影、BB霜、腮红,以前都有,但搬家时她全扔了。用不着,不如扔掉。段芝秀左翻右翻,实在翻不出什么,只好出门去买。龙青青喊道,段芝秀你算了,你也不化妆我还化个啥子。下午,段芝秀买来一套化妆品。龙青青听话地任段芝秀摆布。十九岁的女孩子,稍微装扮下就是美人。龙青青看着镜中的俏人儿,眼睛亮出火花。段芝秀在旁边赞叹,太美了。龙青青推开镜子,要段芝秀也化妆下。段芝秀拒绝。龙青青叫道,我想看看化妆后的段芝秀,这要求很难吗?段芝秀去卫生间鼓捣,洗脸,拍水,抹精华乳液……她还绾起头发,换了高跟鞋,娉娉婷婷地走到龙青青跟前。龙青青眼睛一亮,很快黯淡下来,段芝秀你化妆后乍看还过得去,但细看……你真的老了。段芝秀撇嘴答道,老了就老了,一样活。
不一样,你不开心才老得这样快,你就是嫌弃我又没办法甩脱,所以不开心。龙青青提高声调,声音硬涩刺耳,她自感难为情,心中恼怒,补充一句,你听见本尊的话了吗,段芝秀?
段芝秀退出房间,没有理睬。再进门,发现龙青青摔在地上,满嘴是血,下唇划出一条长口子。屎尿袋子掉在一边,污秽流淌,浓烈的臭味冲撞眼睛鼻子和嘴巴,像是一记重拳打在脸上。为么子,你为么子啊?她蹲坐地上,颤抖着声喉,双手去抱龙青青。龙青青推开她,血液中的嘴唇微微抖动,抖出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死了,你眼不见心不烦,就开心一些。
段芝秀喉咙爬进万千虫豸,胸中的一股气却冲不出来,在体内乱窜,身体不由颤动,脸颊痉挛一般抖索。眼眶漫出热流,她说道,你死了我也就死了,这些年来我们绑在一起活着,又怎么分得开?
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我替你活着,你也替我活着,我的确老了,却真就是你中年的生活,只是我无法活出你的青春……
龙青青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水,段芝秀拿毛巾给她擦嘴。龙青青混沌着声喉说道,既然你是我中年的样子,我不想那么老丑。
段芝秀抱起龙青青放在床上,拿手机联系医院。龙青青又说道,段芝秀,我们绑在一起了,怎样才能开心一些?
医院120即将来接龙青青。段芝秀拿毛巾擦拭龙青青的身体,又清洗房间。忙碌中,心中被“开心”两个字填满。她看见许多小钩子挂在这两个字上,左右晃荡,既在诱惑又让她生畏。可是,龙青青冒死提出了它们,她又怎能置之不理?索性放开了心思。
那么每天一则笑话,再常看喜剧,品尝美食……
都试过。先说美食,龙青青那样的身体,饮食上大有禁忌。几乎以流食和青菜为主,水果和饮品也不能多。否则,排泄不出或者频繁排泄,都要她难受。饮食超有限,再谈及美食,真的是奢侈。太奢侈了。笑话和喜剧是不错。她俩一起看 “《武林外传》特效最多的视频”,秀才和郭芙蓉两人的奇葩问与答,一下就将两人推进了笑场。她笑得前俯后仰,床上的龙青青遭遇了波浪似的浑身颤抖。呵呵哈哈的笑声中,那些淤积在体内的气息缓缓排出,可是那气息沉郁,经由笑神经的调动,不免作怪,拉扯笑神经,同时带动其他神经,泪水和鼻涕也涌出。视频完了,人却静默。这次不单是龙青青,还有段芝秀——嘴巴喉咙胸口生疼。也说不上不舒服,就是不习惯。两人相顾无言,凝固的空间和时间布满了蚊蚁的抓挠,轻易地抓破了笑点划过留下的痕迹,忧伤突如其来。龙青青到底年少,眼角的泪水不管不顾,外逃似的奔涌,羞辱她自己。龙青青忍不住怼道,再不要看这些庸俗无聊的喜剧了,它们很坏。
坏?段芝秀不解。龙青青哼声,嘴巴发出软塌声音,它们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连笑都不配,笑声是多余的,还不坏吗?它们又是啥子东西,谄媚逗弄,小丑不如。
关于“多余”,她俩不算深入地探讨过,也是龙青青的看法,快乐不等于发笑,长期淤积废气的身体僵硬些,猛然遭遇笑点,神经末梢会错位,身体承受不起。段芝秀夸龙青青思维能力强。龙青青抬起右手,轻拍脑袋和脸颊,咽口水,答道,也只有它完好如初。龙青青智商高,残疾前,在学校一直是理科尖子生,曾参加中南地区奥数竞赛获得一等奖。十五岁那年夏天却遭遇同学突如其来的推搡,身体急速后退,惯性下冲出栏杆,摔下五楼摔成重度残疾。但坏运气选中了她,奈何?幸亏脑袋一点不损。那就好上加好吧,脑袋好使,颜值也要养眼。段芝秀每天工作多出一项内容,给龙青青按摩身体和化妆。逢上雨天,窝在小房间里,这项工作也不忽略。龙青青默认并接受,还享受镜中那明媚的高颜值。她对着镜子眨眼、嘟嘴、吹口哨、搞怪……甚至吵架辱骂,还摔破几面镜子。可是,小快乐明显地写在脸上。
段芝秀有时间也给自己化妆,很轻淡,不能化浓妆,要不,看上去越显苍老。这是龙青青的强烈要求,慢慢也就成为习惯。“段芝秀你化妆的主意不错,也只不错而已,我们互为印证活着,你好活的作用就大了,你要从根本上好看起来。”龙青青叫道。
真是为难。妆也化了,偶尔还佩戴首饰,可是……那份浸入骨髓的老态,她无可奈何,只能要龙青青恶心了。是啊,恶心,这是龙青青的原话,她在某天看见段芝秀化妆后感叹的。皱纹重叠,黑斑丛生,眼袋黑眼圈凸出,皮肤耷拉,五官都挪了位置,妆容丝毫承担不了拯救的任务。龙青青右手拉过段芝秀的手,拉段芝秀到面前,伸手摸段秀芝的脸颊,只嚷,你刚四十出头,四十出头的女人现在好多都是二宝妈妈,你就不能……段芝秀闪回上身,站直,后退几步,臃肿的身体划出一个舞蹈动作,觉得僵硬了些,又连接划出几个,可惜还是缺乏轻盈。段芝秀不服气,双手打开,右脚踢起,不错,还能踢到眉心前面。于是说道,放心,我可以年轻的。
你别跳舞,好像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假。龙青青双手捶床,警示道。见段芝秀愣成一根木桩,松口气又说道,你现在需要的是战胜……嗯,几个舞蹈动作划来划去,轻巧了些,要搞就搞有难度的。
段芝秀拉开房间里的椅子,腾出空地,赤脚一阵小跑,接着双手拉直举过头顶,再放下,深呼吸。准备动作完成后,她说,我下腰你看。说着,身体后倾,但一个趔趄,赶紧站直了身体。又挥臂踢腿地热身五分钟,慢慢地后倾身体。上身逐渐后倾,双手着地,下腰完成了。又是劈叉,也是试了几个回合才完成。她没问龙青青,龙青青也没那么仔细瞅瞧。那不顺畅的动作和歪斜的身体已告知,她在勉为其难。
毕竟六七年没有练习,六七年的时间,心碎、操劳、重枷在身。这样的理由,强悍得咄咄逼人。龍青青体味到了,张开嘴巴,发出鸭子般嘎嘎嘎的声音,似笑非笑。这有什么,脑袋倒立才算本事,手机上的瑜伽介绍,倒立才是要人年轻的最佳方式,你去试。
这……段芝秀有些为难。她学民族舞,基本功里没有倒立,自然从没练过,况且,这么多年来,身体僵硬,完全倒立——血液一下涌到脑部,她能承受?
倒立,脑袋倒立在地上,本尊最想的就是这个,你帮本尊完成。
下
倒立。倒立。
段芝秀在龙青青的房间和阳台连接处铺上一层塑料垫子,对着手机上的瑜伽视频练习倒立。动作难度大,开始只能借助墙壁一点点地倒趴,再慢慢缩短身体与墙壁的距离。
整整一年,段芝秀才可以离开墙壁,脑袋在双肘的支撑下倒立于地。倒立是她的日修课,早上和下午分别一趟。龙青青斜着眼睛打量,看着她从艰难的尝试到顺利倒立,龙青青的沮丧、担心和喜悦一点也不比她少。从在墙壁上倒挂身体到离开墙壁倒立,龙青青助威的号叫传入倒立中的耳膜,不再刺耳,尤其是那短促的口哨声布满梦幻色彩。听觉位移了。哪只听觉,还有视觉,都在改变,从角度到距离。这改变恰如逆反,呼吸和血液也是逆反路径。那样的时刻,一切变得遥远,给她置身云端的感觉。连思维都多余。她是空的。空的脑袋,空的身体,那些沉滞的废气和积郁随着呼吸动起来再跑出去。空的身体,空的世界。龙青青的声音快要听不见了。
你在看吗?倒立中的段芝秀换完一口气轻声问道。
“不看,本尊也在倒立。”龙青青回应。
段芝秀就在心中回答,那好,我们一起看看颠倒的外面世界。阳台、阳台上的花草和不可知的虚空……实则虚拟中的看见。她的视线范围只在脑袋周围,所见的也就是阳台瓷砖和墙壁。然而,那虚拟分明真实,空气如云,飘浮物若水滴,遥远的市声似有若无,切割这虚空……虚空便水流般倾泻于眼前,给她布道,在沉寂中诱导她——只要给出时间,那些虚空将在脑子里发酵,然后充盈体内。你好,倒立的世界。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际回旋,是龙青青的问候。
再三个月后,龙青青不满意了。她双手捶床,叫道,段芝秀你用脑袋当双脚移动啊。
我不能。段芝秀迅疾回答。脑袋当作双脚——当不了,因为脑袋是倒立身体的支撑点,怎能移动?
笨蛋,倒立好多种,双肘或者双手撑地,以手为脚移动可以吧。
这倒有理论支撑,可以尝试。段芝秀借助墙壁一点点移动,再离开墙壁,双肘撑地移动一点点也行。但真就一点点。不过,倒立姿势太多,手倒立,脑袋倒立,轮式倒立,犁式倒立,桥式倒立……可以变换来做,以求身体平衡,在变换中慢慢移动身体,不失为方法。
试了一下,从龙青青的房间到阳台,又从阳台到房间。额的娘,你神。龙青青的惊叫声,犹如滚烫的茶水,迅疾消化声喉的沉滞物,前所未有地亮晰。
倒立中呼吸和血液循环,自然强调环境。天气在暖和,龙青青强烈建议下楼去公园倒立。已是暖春,她带龙青青去公园晒太阳。在一片空地上放平轮椅,让龙青青平躺着。她先沿着轮椅小跑,多少转不清楚,反正是身体发热气息急促时才停下来。热身后,盘腿打坐,通常是一刻钟。这一刻钟,龙青青挺安静,不会打岔,哪怕喷嚏也没有,仿佛她自己也在打坐。打坐是为了凝神静气。接着倒立,轮式最好,双手和双脚支撑倒立的身体,可以交互移动。脑袋倒立必须依靠双肘完成。
观众来了。女人居多,各个年龄层次都有。男人也有,少,恰如点缀。他们惊叹,倒立的见过,可是在倒立中移动身体,少见,还那么长的时间。人群逐渐围拢,隔绝了段芝秀和龙青青。龙青青也不吱声,双眼看天,一如旁边的植物静笃,无疑,她情愿被人群遗忘,兴许还享受那份视线外的自在。
随着人群增多,龙青青的淡定被兴奋瓦解,鸭子般的嘎嘎声和短促顿挫的口哨声时而响起,似乎嘟哝,也似发笑,還似助威。开始,人群会为那声音而惊奇,转而注目,接着听而不闻,继续把龙青青隔绝在外,围成小圈子看段芝秀倒立,还有几个跟着练习。段芝秀却来了主意,在轮式动作中手脚交互移动,冲向人群,人群自动闪出小道,龙青青的轮椅倒映眼帘。这孩子,安然躺着,眼睛呢?嗨,也没像在家里那样看她,闭着休憩,还是上仰看天?
可惜,段芝秀变换倒立体式移动,只能一点点。但也足够,那一点点的距离连通了她与龙青青的轮椅。后来,她尝试画圆圈,只能画出一点儿弧线。于是定下小目标,围绕龙青青的轮椅画出半圆。
五月底的一个下午,她成功地画出一截弧线,龙青青叫道,你真行啊,再移步到本尊这里来。段芝秀慢慢移动倒立的身体到轮椅旁,站起来。龙青青已经伸出右手。啪,两人击掌的清脆声惹来围观者的掌声。
时间推移,弧线在延伸。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时,段芝秀完成了小半圆的倒立式移动,龙青青怪叫道: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段芝秀没听明白后面两个字,询问什么“fushen”,龙青青重复几次,段芝秀还是懵懂。旁边一个穿黑白格子长裙的女孩子热情地伸开双手,右手在左手上画出两个字,嘴巴跟着解释,“俯仰的俯,身体的身”,转眼看段芝秀,见她还是懵懂,便不管了,与龙青青交换意见——小姐姐,干脆改成鞠躬好了,“我倒立,天空向我鞠躬”,神句耶。段芝秀听女孩子这样说,明白了 “俯身”那两个字。龙青青右手伸出,嘴巴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
段芝秀重复龙青青的句子:“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
龙青青嗯声,侧脸对女孩子说道,你那是神句,我的是独白,各有各的好。女孩子认真地继续解释:我那句子突出了“我”这个主体的内心,更符合独白啊——龙青青右手摆动,打断道,你不会懂我心中所思所想,就是俯身。龙青青的声音涩而硬,女孩子有些尴尬,于是掉眼看段芝秀,转移了话题——阿姨,您是小姐姐的妈妈?好年轻啊。说着,朝前面的小径走去。
龙青青无声地笑了,眼睛黑亮。段芝秀心中一动,右手扬起,指指天空,又分别指指龙青青和她自己,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俯身好。龙青青没作声。以后,段芝秀在倒立中,心中的句子就随同血液一起流向脑袋:“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
天气热起来。下午五点钟以后的公园却是浓阴遍地,她和龙青青基本在这时段来公园,在倒立中移动身体。一群女性跟随其后,学着倒立,中年女性居多。那是会一点瑜伽的女性。她们成为段芝秀的追随者,以龙青青的轮椅为直径画弧线。龙青青私下里称为“芝秀倒立团”。
但一个男人走向段芝秀——还在倒立中的段芝秀,恳求道:“能教教我倒立吗?我想拜你为师。”
段芝秀無法回答,也没有站起来,而是继续移动身体,围绕龙青青的轮椅画弧线。龙青青侧过脸庞,好奇地问男人:“你为啥要学倒立?”
男人细长身板,背有些弓,头发一半是灰白。那张脸……双眼下方如鳄鱼皮般松弛的眼袋和瘦削的两颊,还有突出在壮年面孔上的老年下巴,船头似的驶进眼帘。龙青青清下喉咙又说,问你话呢?男人垂下的双手交握身前,笑了笑,短促的笑声透露着尴尬,也在告知,他不方便说,或者说他此时不想说。
龙青青固执地重复询问。
这个……感觉好轻盈的。男人嘴唇嗫嚅,吐出一个理由。也许觉得不大中听,又自嘲着笑了笑。倒是旁边一个肥胖的妇女说道,对啊,能倒立移动身体,肯定轻盈,不过哪有男人……妇女打量男人几眼,接着说,我也想学,可我太胖了,连弯腰都困难。
段芝秀站起身。男人走上前,继续恳求,还提出学费什么的。段芝秀摆手,断然地摆手——她哪有时间和精力正儿八经地去教别人,何况还是一个男人。龙青青却叫道,段芝秀,你收下这个徒弟,就在这个时间段在这里教他。
段芝秀没答话。龙青青还在说,要是下雨或者天气太热,就上我们家去,反正客厅也空着。男人却说,我只有周末才有空,周末上您家去学,晚上有空的话,也去学,按照正常瑜伽费用计算学费。
事情就怕认真,定下来了。男人名叫税天海,周三晚上学一个小时,周六周日下午都来学两个小时。他居然与段芝秀还有点联系,段芝秀在文化馆工作,税天海单位在水利系统,却是作家。闲聊中,税天海有些尴尬地说出“作家”两个字,又自嘲地一笑,再补充,那是以前,发表不少小说,一有时间就写,现在想起来真是乱虚构,我现在不虚构了。龙青青好奇地问道:现在是啥时候,今年吗?为啥说写小说是乱虚构?税天海回答,不是,三年前,说虚构……反正是没意思,自取其辱。龙青青继续问:为啥自取其辱?税天海摊开双手,嘴巴半张,却瞬间沉默。
税天海的细长身材倒是优势,慢慢地,他会打坐,会在打坐中呼吸了。税天海天真地问过,一定要学会打坐和呼吸吗?段芝秀点头强调,一定,打坐和呼吸是为了调匀气息并畅通体内气血流动。龙青青插话,要不倒立时,气血梗着,你就会晕倒,甚至再爬不起来。税天海惊讶地问,青青你也懂?龙青青不以为然地嗤下鼻子——你以为倒立的就只段芝秀?还有本尊。税天海想了想,哎一声,道,那是,你妈妈和你绑在一起活着,好。
秋天时,税天海能倒靠墙壁立起身体了。但离开墙壁还需要时间,段芝秀用了一年时间,她还是舞蹈演员。税天海毫无功底,再加上长期缺乏锻炼,还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体内淤积了一些郁闷,能靠墙倒立(公园里,他靠树倒立)还真是超努力的结果。他把身体倒挂在墙壁上,缓缓吐气,再吸气,再吐气。龙青青叫道:倒挂的壁上君,你觉得这比小说虚构有意思吗?他在换气当儿答道:这将是一部现实作品,我觉得还行。
9月23日是周三,不好说的天气,鳞状云上卧着小半个太阳,缓缓移动。下午四点半时,太阳不见了,鳞状云变成积层云。段芝秀在公园里倒立移动身体,手机放在龙青青那里。龙青青接到税天海的微信:紧急求救,我在信访办大门遇到了难事,你快带倒立队伍来这里。龙青青喊道,税天海在向你们求救,人在信访办门口,你们去了就知道啥情况。
队伍有七八个人,不到四分钟就到了信访办大院门口。税天海靠着一棵樟树倒立,旁边两棵樟树分别靠着一男一女,他们俩手里分别举着一条标语的边角,标语已撕破,依稀可见“失独父母”四个字。撕破的地方正好耷拉在税天海倒立的双脚上。旁边站两个警察,眼睛紧盯税天海。无疑,税天海是信访办的常客,还不安分,在警察那里挂了号。这次便出怪招,不用手举标语,而是双脚举起,还是撕破了看不清内容的标语,就一块红布条。双方就这样对峙。也许,税天海一放平身体站起来,情况就不乐观了。
段芝秀在旁边倒立,队伍跟着倒立,并在倒立中移动身体,将税天海团团围住。标语早飘在地上。旁边两人也不捡,愣怔在原地看着他们。雨水飘忽,绵绵秋雨,稀拉不成气候,却也满是凉意。
警察不耐烦了,要他们赶快离开。段芝秀带领队伍朝警察移动,慢慢形成包围圈。雨水逐渐淅沥,扯出雨帘。税天海趁机站直身体,啊哦声,转身跑去公园。随即,段芝秀她们也站起来撤离。
雨水倾盆而下,哗哗啦啦,就像老天爷按下了洗手间抽水马桶的按钮。
龙青青还在公园里,她已全身湿透。轮椅啪嗒啪嗒地滴出水线,下面的地面漫漶水层,轮椅似漂在河流中。税天海抱起龙青青,感觉她的身体滚烫,便疾步走出公园,爬上一辆的士,朝医院而去。
段芝秀赶去医院,龙青青已住进急救室。感冒也不是大事,但龙青青这样的身体……段芝秀满是担心。
急性肺炎。
税天海与段芝秀轮换着照顾龙青青。龙青青对税天海说,这肺炎的账真要算到你的头上,不过,也悔不转来了,本尊若挺过,你以后就一直照顾本尊下去……税天海打断,我正有这样的想法,不知我师傅同意不。龙青青不耐烦地打断,继续说,要是本尊挺不过去,你就……龙青青停住,拿眼看税天海。税天海说,我会照顾我师傅的。龙青青哦声,又道,她不需要你照顾,我倒觉得她可以照顾你。顿了顿,继续说,你上高中的儿子死了,老婆也死了,人生没了目标,幸好遇到师傅跟着她练习倒立。
嗯,以后我跟着师傅就这样倒立下去。税天海的应答,似在应景,却还真是心里话。三年前,高三的儿子在课堂上与老师发生冲突,被老师赶出教室,儿子跑出校门,横穿马路被一辆摩托车撞飞。他的悲剧开始。一年后,老婆走不出丧子的伤痛,在车库里自缢身亡。税天海的天空彻底坍塌,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找信访办。老师被处理,学校也赔偿了,可是,再怎样的弥补也换不回妻儿的命,“家”这个字成为他的禁忌,心中总会无由地悲凄,一悲凄就朝信访办跑,诉说、争吵、静坐。去年年底,他去信访办,接待人员被找烦了,忍不住说:税天海你又来了,真当信访办是你的家了。“家”字一下就点燃了怒火,税天海站起来,挥手扫走办公桌上的茶杯和文件,还不够,又勾腰掀翻了办公桌。情绪坏掉,摧毁一切,他什么都干不了,更别说写小说了,连跑信访办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有时候在深夜,他站在窗前会考虑,是不是该随妻儿而去。
然而,他在公园溜达,遇见段芝秀,看她倒立行走,在龙青青躺着的轮椅前画弧线画半圆。人生的铁屋子似乎开出天窗,他生锈的身体遭遇新鲜的空气,兀地滋生兴趣。倒立。倒立。几个月下来,身体真的能倒挂于墙壁上。倒挂的壁上君。这带来奇异的体验,自己快要成功地逆袭沉滞若铁的肉身。谁晓得,他的贸然求救却给龙青青带来致命的打击……
这个秋季,龙青青急性肺炎好了,感冒却纠缠不休,就在吃药打针中勉强挨过寒冬。年底时,呼吸道再次感染,带走了龙青青的生命。
段芝秀陷入无限的悲伤中。这些年来,她们母女绑在一块儿了,已不分彼此。现在女儿龙青青走掉,也带走了段芝秀。段芝秀不吃不喝,人瘫在龙青青的床上,僵成一块石头。税天海联系好殡仪馆,细心地安排后事。停放了两个晚上,准备翌日上午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段芝秀还是无动于衷。他坐在段芝秀面前,陪坐了半个时辰,却无话可说。离开再去殡仪馆时,他说,明天上午还是一起送龙青青最后一程吧。段芝秀答应了。
第二天清晨,段芝秀煮了稀饭吃了,化了淡妆,换上黑色的瑜伽服和瑜伽鞋,只身来到殡仪馆。真巧,守在那里的税天海也换上宽松的瑜伽服,全黑色。两人一对眼,便前后围着安放龙青青遗体的棺材倒立绕圈。离开了墙壁,税天海做不了,只能跟在段芝秀的身后,做前倾折叠式,边折叠边走动,恰如鞠躬,如此反复。段芝秀倒立的身体完全清空,久违的虚空水流一般涌来,在她身体内布道。她脑袋空下来,思维也是多余。她不断变化倒立体式移动,而每一次不同体式的移动,龙青青的喊叫就炸响耳膜:“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
几乎一个多时辰,围绕棺材,倒立的段芝秀成功地画完圆圈。
她站立起来,双手作揖。曾经逆反角度和方向的世界停驻体内,还在清空她的身体和脑部。税天海将一件长羽绒服披在段芝秀的身上。
砰。税天海请来的超度和尚敲响了钟磬,浑厚的世声入耳落心。段芝秀退到一旁,穿好羽绒服,挨税天海而站,迎接前来送别龙青青的亲朋好友。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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