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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0771
  臧棣 于坚 李少君 张执浩 余怒 桑克 梁晓明高春林 江非 凌越 徐慢 唐纳德·伯格(美国)

  臧棣的诗

  鳟鱼简史

  ——赠贾梦炜

  有没有这样感觉:茫茫人海中

  能一起安静地坐下来

  和你谈论鳟鱼的人已越来越少,

  情形罕见得就好像死亡已不顾羞耻。

  而时机的重要性表明每个人

  都不该荒废生命的孤独。除了美味,

  脱钩的鳟鱼,意味着灵魂的胜率

  可以完全不受骰子滚动的影响。

  有没有比较过怎样的品质

  才可能如此优秀:畅游时,潜入大湖

  或海湾;产卵时,哪怕历经劫难

  也要回到清澈的溪流中。

  两个小时后,浑浊的水质和视力的关系

  将会被提及;而金鳟的显性遗传

  注定会把华美的金黄体色升华到

  令虹鳟或银鲑只能望尘莫及。

  想不明白就只能这么认栽:

  有些很趁手的鱼钩,

  是用熔化的骰子制作的。

  而戒指熔化后,却怎么也做不成钓钩。

  最后的问题,有没有被自己吓过一跳:

  当一个人为了取得某种微妙的优势,

  突然打断对方的兴头,高调宣布:

  我只吃自己钓上来的鳟鱼。

  银鸥入门

  ——赠熊平

  生命的技艺常常忽略

  物种的差异,波及不同的

  世界神话:悬崖上,将烈马勒住的人

  也许从此会转而关注银鸥的

  濒危状况;毕竟,它们体型偏大,

  脊背上的深色如同鬃毛下的

  极少被注意到的发暗的勒痕。

  据鸟类爱好者观察,除了不得不

  在城市垃圾堆旁,上演求偶的一幕外,

  银鸥也很偏爱陡峭的隐喻;

  它们甚至愿冒险在悬崖上产蛋——

  那里,风大得如同命运之神弄丢了

  从我们手中借走的一根绳子。

  但最终,人的缺席不见得全是坏事:

  悬空感也可提炼现实感,

  银鸥的后代会将这种天性

  鲜明地标注在橙红的鸟喙上——

  如果你足够幸运,会看到它们

  在春天的玉米田里将姬鼠的头

  踩在粉红的脚蹼下,然后

  用漂亮的尖嘴,宣告存在的代价。

  猎豹简史

  将一只豹子关进笼子,

  开始卖票。结局可以有很多,

  但你只对其中的一个

  感到紧张:豹子不再是豹子;

  而假如实施者确实是你,

  你又没法否认;你也就不再是你。

  栅栏后面,豹子失去的东西,

  也是你注定会失去的东西。

  甚至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假如豹子失去的是自由,

  你失去的,肯定要多于自由。

  除了幽灵,还会有人在乎你是谁吗?

  同样,将一只豹子关入语言,

  就像里尔克做过的那样——

  语言也不再是语言;那想象中的铁笼

  也不再是牢笼,更像是实验室。

  阳光会定时斜射进来,

  而你不一定就置身在栏杆外面。

  只剩下一个角色:你的心神

  全都贯注在我们中是否还有人

  能从豹子的化身中分离出来:

  就如同奥登碎嘴感叹的那样——

  那么做,肯定受到了精神上的暗示,

  里尔克身边的女人都太聪明了。

  佛山醒狮

  要辟邪的事物太多。

  身边的静物放得合适,

  伏魔已唯美很降妖。

  但要想动静再大点,场面更主动,

  不妨起用漂亮的双腮,

  俏皮的圆唇,醒目的獠牙,

  再配上夸张的震舌,

  甚至源自心裁的独角

  都生动于高昂的忧患意识;

  喧天的锣鼓声很容易

  就穿越它的起源之谜;

  所以,稍微人类一点的话,

  曾被归入迷信的东西

  可不一定都属于历史现象;

  风俗的裂变包含着民气的释放,

  如果还可以俯瞰,它助兴的是

  我们不一定非得从现实

  返回现场;毕竟,舞到尽兴时,

  偌大的狮头神似一个十足的清醒。

  白猫简史

  除非是精灵,否则爱

  不可能在你和它之间

  升华成一种毛发浓密的依存。

  白色的哈欠才不生硬于

  你何时会突然开窍呢。

  它的孤独甚至不止是它的游戏。

  有好几次,它专注于游戏的模样

  将你反向推入上帝的目光:

  跳跃之后,充满好奇的追逐

  令它像裸奔的白色闪电。

  比它更好看的生灵或许会有,

  比它更出色的伴侣,绝对无法想象。

  因为它的存在,小小的家园俨然如

  一个王国;但更意外的,角落里

  居然还有角落里的角落可用于防身。

  有余地,天地間才会有味道

  慢慢出来。就凭那眼神,

  主宰它的,就不可能是可怕的命运。

  没什么空虚是它无法填满的。

  它是它自己的对象。它治愈过的死亡,

  不多不少,正好九次。

  蓝猫协会

  它不需要战胜时间,

  不需要通过计算地球的年龄

  来估量存在的意义;

  仅凭可爱的圆脸,它已能

  温顺到令天使发蓝;

  相处之后,我们究竟还能

  在世界的碎片中取得多少信任

  基本上由它来定调——

  表面上,你是饲主,

  你给予什么,它就会接纳什么;

  不挑食,是它同情你的

  一种方式,但假如你粗心,

  强烈的内疚就会替它出面,

  噬咬好人的天性;直到你的

  下一个决心,比西伯利亚最深的洞穴

  还要幽邃一千米。人的对立面中,

  孤独近乎一种黑洞;

  但对它而言,孤独恰恰是

  尊严的起源,一种安静的保障。

  一天中总会有几个时段,

  它表演孤独,就好像只有你

  能看得懂思想的喜剧。

  需要出声时,你是唯一

  被召唤的对象;而且很明显,

  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

  它柔美的甜嗓子。它很守时,

  以至于你经常会误以为

  它的陪伴是宇宙存在的

  一个前提。只要它朝你抬头,

  人生的虚妄就会显得轻浮;

  只要它在身边,温暖就会变得

  非常具体,就好像你的手

  也是上帝之手的一种延伸。

  金丝雀

  它擅长婉转,以及所有的惊叹

  都源于我们对同一个惊叹的无知:

  譬如,从如此纤巧的躯体里

  竟能焕发出如此动听的持续的鸣叫。

  即使闭着嘴,那清亮的叫声

  依然不会中断:它的喉部会鼓起,

  性感得就像从里面有一个慢慢

  转动的小球在给世界打气。

  它不知道被自己叫作金丝雀时

  有的女人会卷入美丽即宿命。

  它讨厌笼子,以及为了占有美丽

  人类已堕落到只好依赖笼子。

  于坚的诗

  宋陵石狮

  这头狮子强壮狰狞而又温柔

  停在夏天的麦地? 分娩光明的妇人

  守护着平原和丘陵

  那不是种族遗传的逗留之地

  它的思想更遥远? 属于麦穗? ?星空

  商崇拜它? 唐崇拜它? 宋崇拜它

  诗人? 祭司? 英雄和鲜花崇拜它

  陵墓必须永存? 君临虚无

  要有王者之重? 石匠接它来此

  跟着光荣的死者? 因此发现自己的另一秉性

  前所未有? 一头狮子站在洛阳的田野间

  威仪赫赫? 纯洁无瑕? 脚下没有脚印

  一个意志傲视着短小的时间? 为大理石

  所委派? ?那石头就在它的下面? 黑暗? ?稳当

  承诺着一切? 它低头对大地的耳朵說

  我是你的神庙

  好瓶子

  黄昏? ?世界在晚餐

  欧罗巴刀叉与亚洲筷子

  演奏着美味的布鲁斯

  夕阳走过世界的阳台

  揣着它的玻璃瓶子

  空着 盛着干透的光辉

  它闻见白兰地和茅台

  它想灌一瓶红葡萄酒

  跟着撒旦跳个华尔兹或者探戈

  但它只会踩高跷

  流浪者滴酒未沾巳经微醺

  深蓝色的晚风带它去睡床

  星星为它拉上窗帘

  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的交响曲

  毕加索的白鸽子在月下飞

  一条龙逃出了宫殿

  李白在长安的桂树下酿酒

  睡吧 世界不会在酒窖里开仗

  一个好瓶子足够做千秋之梦

  注:2019年,亚美尼亚诗人洛杜在网上看到我一首20世纪90年代旧作的译文,寄给我。原文找不到了,通过翻译软件译回汉语,再凭记忆修改之。

  一只黑猫

  它走过来说 吾即黑夜

  并不用语词 精通自由的含义

  语言在它的行动中 一位匠人

  从大理石内部取出的肉身 背景

  与我们不同 黑咖啡 不加糖

  有一半看不见 没有苦役犯说的

  那么阴险 那么苦 没有那种埋伏在

  档案袋里的深度 那种铁铸的腹部

  我害怕的是更伟大的那只 黑暗

  并不重 可以抱着 在我怀 你家

  温柔 苗条 可怜 回忆祖母在世时

  整日露骨而卧 呆在针线箩里

  望着世界缝缝补补 没有用处 无知

  并不多余 说不上美 从不在黎明时

  涂脂抹粉 赤脚追随诸神 玩个纸团

  滚个瓶子 撕碎几张掉在地上的云

  戏弄纸老虎 舔那块无味的岸 坚信

  有一天 灰尘中会涌出盐 胡须

  在镜子上碰到了谁的妆?告诉我呵

  矫揉造作的小妖怪 你的毛太脏

  一跃占领了电视机顶 不看你们的节目

  我属猫 这儿不好玩 孤独的隐士

  一扬尾巴走进昨天 留下鱼

  忽然从椅脚下钻出来 赌它即将逃窜

  恐惧是这个房间的本能 却取下面具

  坦然亮起两颗真正的钻石 光辉

  来自生命 埃及在下雨 洛阳

  在放马 它就在那 消耗着波斯人的地毯

  领受着希腊人的献祭 拆卸着中国人的文字

  出入于印度人的废墟 总是能找回那只

  香喷喷的灰老鼠 哦 童年的大道上

  小跑着一只老花猫 生命之意义不过是

  在某根柱子上贴一张寻猫启事

  悲伤的 心碎的 黑暗的

  一只蟑螂

  一只蟑螂出现在墙根 家庭肥皂剧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时刻准备着遁匿 仿佛这个厨房是

  犯罪现场 它会被误解 被诬陷 被忽视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祟祟 活在

  阴影里 穿着黑褐色的夹克 亦步亦趋地

  模仿着 卡夫卡 那只破旧的甲壳虫 瞟着

  一块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过盐巴罐 登上酱油瓶 跳下来 蹲在

  煤气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经过

  一颗缺口的纽子 有一天我从裤子上扯下来

  隨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详了一阵 它对

  亮闪闪的镍币 毫无反应 那么穷 从来没

  吃饱过 长着翅膀却拒绝飞往他乡 总是

  守着这块地 拖着小丑式的罗圈腿 一边

  磨蹭 一边唱着我们听不见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诃德》封面

  绕来绕去 仿佛它正带着桑丘·潘沙

  触须狰狞 涂着可怕的病毒 卫生部

  的劲敌 脏东西的小粉丝 卑鄙的窃贼

  锋芒只针对上流社会 常常令资产阶级的

  玉手 在抖开白餐巾时尖叫起来 彻底

  灭绝 它的药 正在大学实验室日夜

  炮制 人民一致拥护 安之若泰 躲躲

  闪闪 从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签 掠过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头 仿佛钟情于我 在那枚旧戒指上

  流连忘返 叽叽喳喳 由于无聊 由于

  那些烂电视剧? 那些发臭的新闻和说教

  培养起来的洁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小小地残忍一次 轻而易举地当一回纳粹

  视频一贯显示他们多么潇洒 自信

  穿着黑色的小牛皮长筒鞋 随手而射

  金发的玛格丽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尔德集中营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丽

  何况这基于正义 害虫们总是传染

  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抬起左脚去踩

  它正与一只钢笔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踪的一句 “一只弹钢琴的波兰蜚蠊”

  早晨刚要写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来了

  跟着蟑螂 这个最要紧 先记下 趁我

  走神 它马上长出八只长脚 逃掉了

  快得像一辆正在穿越战线的坦克车

  学着那些长着铁蹄的狂人 我穷凶极恶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医院

  底层 不会因地震而动弹丝毫 当它

  隐身时 我一直想着它 我培养爱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点半

  室光微暗时 出现在花瓶与蛋糕之间

  像不请自来的姑妈 它们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脚底板下 踩瘪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个污点

  秋天的核心

  一生中无数次路过田野 不能进去

  神要么在播种 要么在灌浆 要么荒着

  无望地环绕着土地 傲慢的动物园

  金黄的睡眠中的蝗 在田埂上巡视的鹭

  你不能进去 那库存可是无边无际

  一只找不到天葬台的秃鹫 站在稻子旁边看着

  稻子 站在落日下看着落日 在一个黄昏

  农人去向不明 偶然发现这块地标新立异

  收割军团没有依惯例自边缘向内部扫荡

  狡猾地开辟了游击队小径 直抵玉米地中央

  由里向外开镰 局外人只闻兽性的啃啮之声

  谁在盗窃粮食?在外围看 秋天大帝

  依然在青纱帐后面垂帘听政 内部逐步空掉

  似乎在重复从前某个金玉其外的危国

  他们在写作吗?那些汗水 那些赤脚

  那些劳动中孕育的男女之欢 那些拾不完的野

  这是一场密密麻麻的收获 或是谋杀 没有卧底

  乡村生计与政治无关 挥舞农具的姿势来自

  祖传 有只田鼠站在家门口 发现我闯入

  像印第安人那样转身就逃 黄昏也跟着

  跑了 黑暗重临 礼失而求诸野 五月四日之后

  我一直有撬开黑暗的耐心 偶然发现秋天的秘核

  像普遍的会场 空着 失落感油然而生

  最后一排玉米秆闪着微芒 它们一旦倒下

  世界会发现自己估计错误 对方没有那么厚

  那么深不可测 那么铁 那么坏 那么烂

  好玉米等着识别 他们用了背箩 绳子

  在泥地上留下脚印 也曾像演员那样小便

  一个无字的田野剧本 剩着几把钝镰刀

  弯月般的刀口朝着星空 明天再来

  树下集

  ——6月12日在云南师范大学一棵树下与同学晚餐

  暴风雨来时我们正在一棵女贞树下晚餐

  是我的主意 根据某种理论 我们移位

  教室不是吃饭的地方 教材从未触及这个真理

  将米饭和煎过的土豆摆在石头上 鸡蛋在番茄中

  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现在成了祭品 筷子变得神圣

  我们没有在房间里 没有在餐厅 没有在剧院

  奇妙的一顿 我们没有在桌子上吃饭 我们在

  女贞树下 像大地上的人那样蹲着 跟着蚂蚁

  松毛和黄昏之光 回到万物 加入它们一直在的那里

  石头在石头旁边 老虎在树林间 鱼在湖里 向日葵

  在南方的山冈下 向着平原 女贞树的旁边是发福的

  玉兰树 它不喜欢夏季 任何制度都没能令它

  们离开

  即使拆迁的先锋队已经抵达星际 元亨利贞

  万物一次次

  回到原籍? 黑天鹅回到湖面 胡先生回到第一章

  年迈的李博士准备嫁人 游泳池的细浪回到防水

  层下面的

  大海 图书馆在关门前及时地撕碎自己 回到乱码

  月光下没有一个字 一切都是月光 我们在女贞树下

  集体加入落叶 它们在闪电和乱风中滚滚而至

  不是要改变 而是在复原 复原吧 在那么多

  試卷之后

  死亡之舞是那样迷人 就像芭蕾舞团在换鞋

  我们的脚同样

  轻盈 抬着手 将水稻和麦子混淆起来 裙子

  和T恤都在飘扬

  初恋出现在两颗行星停转时的凝视中 虽然笨拙

  害羞 同学刘

  终于长出胡须 泥浆让我们害怕 感冒令我们

  担忧 伞使我们

  自私 加入到昆虫中间令我们宽阔起来 湿透

  从未改变万物的

  命运 哲学系湿透了 经济系在漏水 法律系

  被非法的案件入侵

  他想象着自己变成妇人 就要跟着一棵石榴树露

  出红色的牙齿

  即使有人即将毕业且 前途无量 即使下个月

  那些喋喋不休的

  乌鸦嘴就要退休 失去了身份 现在我们在雨中

  都是美丽的

  落汤鸡 雨停时我们重新归位 老师还是老师

  同学还是同学

  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 庸俗者依旧庸俗

  吝啬者依旧吝啬

  孤独者依旧孤独 光荣者依旧光荣 天空不老

  于雨后贡献蓝天

  李少君的诗

  心与意

  1

  我们总是迷恋着现代的晕眩感

  又深深依恋着故乡的宁静

  2

  一排排波浪发出邀请

  一行行海鸥踏浪而来

  3

  夏夜的蛙鸣,秋夜的蟋蟀

  都曾是我这个旅人失眠时唯一的伴侣

  4

  泪水,都是一样珍贵的

  没有什么大小、轻重、价值高低之别

  5

  在大朵的白云辉映下

  春天里一颗失魂落魄的心

  6

  路上,一个孩子和一条狗对峙

  都在犹豫着应该往前还是后退

  最后,它从侧路绕道而行

  7

  酒,像火苗,舔了一下我的心

  随后,火焰一样腾地跳了起来

  8

  一小滴蜜,诱惑不了这饕餮之徒

  小剂量的毒,伤害不了这庞然大物

  11

  月光下欲望全无

  成了真正的清心寡欲之人

  13

  风的推进,云的滚动

  在雷鸣电闪的威逼下

  整个华北即将沦陷为暴雨的占领区

  15

  这个城市也许过于贫乏无味

  所以把每一条道路弄得曲里拐弯

  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幽奥深邃的秘密

  16

  霜之重,一夜之间覆盖整个国度

  霜之轻,只落入一个小女子的心中

  17

  人生的命运,由几把钥匙决定

  打开一扇门,再关上另一扇门

  或者,从一扇门通向另一扇门

  18

  白云啊,路上到处都有

  每一座岭上都飘浮着几朵

  19

  小时候过马路,我紧紧抓住妈妈的手

  生怕被抛弃和丢失

  长大了,妈妈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格外地信赖和依恋成年的儿子

  20

  他脸上的寂寥

  加重着堆砌如山的书斋的荒凉

  23

  孤独,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

  失神,则只可能发生在中年以后

  25

  大海每天都吃掉那么多垃圾

  没办法消化,只好在清晨再吐出来

  29

  手机的小魔盒里藏着图像、声音和文字

  当他像秘密武器一样掏出来时

  一群外星人全都涌上来好奇地围观

  30

  深山锁不住一段水的灵动

  古墙经不住柳树泄露的春光

  35

  那个曾宣称对山水没有任何感觉的人

  后来在都市里得了癌症

  如今天天躲在青山绿水之间偷生

  39

  道路也会有寂寞的时刻

  摩肩接踵只是暂时

  车水马龙也不会长久

  40

  一片黄叶落在我肩上

  我相信:这是秋天捎给我的信函

  41

  蝉

  一种夏天的语言

  一副夏天的腔调

  45

  酒后,吐出心中的块垒

  原来有那么多,足以堆成一座忧愁的小山

  46

  夏夜,我凝听

  一只蟋蟀的抒情

  张执浩的诗

  奔跑的雨

  回头看看那个烧成了灰烬的夏天

  我们也曾被暴雨追赶

  并无征兆但事先得到过乌云的警告

  我们漂浮在滚烫的河面上

  仰望云破处,想象有朝一日

  生活也会被镶上金边

  就在那时,一阵旋风踮起脚尖

  沿着堤坝朝榨油坊方向跑过来

  掳走了我们放在河堤上的衣物

  回头看看那些浪花越溅越高了

  有人飞快地游到了岸边

  手指黑压压的雨幕目瞪口呆

  一群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

  巨大的雨仗即将经过岩子河

  冲到最前面的雨点追上了

  跑得最快的我。回头看看我吧

  那被暴雨砸中的样子

  像一块滋滋冒气的顽石

  没有燃烧过也没有熄灭过

  自行车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女孩

  总爱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铃铛响亮

  裙摆里面装满了风

  从前有一辆自行车

  后座上总坐着这位女孩

  其他的自行车都围绕着它转

  从宽阔的操场到拥挤的马路

  所有的车都迷失了方向

  春天到了郊外的

  山坡上开满了杜鹃

  所有的自行车都从城里驶出来

  铃铛一路响啊,直到

  这位女孩从后座来到了前杆上

  插满杜鹃花的自行车队

  静静地擦过了那个春天

  传送带

  在机场传送带前等候行李的人

  应该是這世上最深情的人

  耐心,专注,从一而终

  在缓缓抵达的各式行李中

  没有任何廉价和多余

  我在焦虑中看见了

  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

  那是最好的自己

  带着最美好的感情守望

  在遥遥无期的人生之旅

  就像真的有一种爱叫望穿秋水

  真有这样的爱人

  在人世间值得我将自己

  从麻木与昏眩中唤醒

  交? ? 换

  拿一枚鸡蛋去交换一枚鸭蛋

  哪一个更划算?

  拿一枚刚刚从自家鸡窝里捡拾的鸡蛋

  去七月的岩子河边

  找牧鸭女交换一枚鸭蛋

  哪一个更划算?

  鸡蛋小而鸭蛋大

  鸡蛋少而鸭蛋多

  哪一个更划算?

  我站在七月的河边,远远地

  望着溯流而上的鸭群

  鸭毛漫天飞舞

  牧鸭女身后拖拽着一根竹竿

  我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鸡蛋

  想象着搁浅在河床上的鸭蛋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

  那位从下游来的女孩

  蓬松而卷曲的头发

  被阳光烫伤了的鸭蛋形的脸

  湖边的风

  一生中我吹过三种风——

  河风,江风和湖风——它们

  依次经过童年的我

  青年的我和现在的我

  如今我在都司湖畔生活

  傍晚去长江南岸散步

  偶尔回老家看看岩子河

  河风轻柔

  江风强劲

  湖风细若游丝

  我长时间坐在湖边接受

  这些丝状物的缠绕,我知道

  在你们眼中这种被称为惬意的生活

  实际上已经不是生活

  沉浸在湖心里的云朵

  甚至已经不属于天空

  我在垂柳与水杉之间喝茶

  我在睡莲和水藻留出的空隙中

  看野鸭在湖面上钻进钻出

  曾经想象过的风轻云淡

  曾经向往过的波澜不惊

  都被一一验证,变成了

  我起身,皱眉,哭笑不得的

  惊诧与满足

  芡实与菱角

  巨大的木盆漂浮

  在更为巨大的水面上

  年幼的我坐在水盆中央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陆地

  前往芡实和菱角的家乡

  巨大的秋阳照耀着平静的水面

  我在明晃晃的年纪里就有了

  湿漉漉的记忆,这记忆

  通往芡实和菱角的家乡

  大人们关心水下有什么

  而我只对水面上的感兴趣

  用力划动的木盆左摇右晃

  我要去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我要采摘那些水中的果实

  把它们运回到陆地

  把它们的家乡运回到我的家乡

  余怒的诗

  一点点清理困惑

  今天天空上有干净的光。

  我竟然撞到几个人身上。

  撞到第一个人身上的感觉,与撞到

  第二个人身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像经过一次折叠。

  我不能用“柔软”形容他们。因为他们

  都很生气,走路也快,也比平时见面时谨慎。

  互相视对方为陌生人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

  光代表天空的一种样子。

  争? ? 辩

  看到两个人在树下争论,我加入他们。

  蓊郁的树。儿童的感受力。碰触

  浆果并逐个吃下它们。随着鸟儿到来他们

  变得兴奋,借它们之口歌唱,视其为

  一种德行,尽管他们天生没有。

  鸟儿和鸟儿周围的物体,什么都不缺少,

  也没有正确的、善待恐惧的方式。

  现在我同样单纯地和孤零零地,

  依然这么说:作为惩戒,我珍惜在这里。

  街头音乐

  听到音乐的生理反应。对于失败的心。

  第二次回到街头。望着车轮转动……体会转动。

  无知觉的那种。

  衣衫褴褛的矮个男子

  对灰色和红色的不同反应。

  在酒店门前的雨廊下他招呼同伴。有时他拉起

  他的手。藏起它。传递它的热量。粗略计算

  一天的损失,在一年中。

  既然他必须吃、喝、走动。

  在包含于街头的一切里。要命的头颅,

  抱着它。直到灌满和有东西溢出。音乐这么说,

  可是音乐也会那么说,有时。

  会有老人般的羞耻,他对同伴说。并且认为

  情绪化的起伏是不必要的,如果是猜测的游戏。

  掠影(一)

  过一座桥,我意识到我在

  放大我的快乐。还有很多座桥。

  每一天都没有意义。心理学家

  的制约和周边环境的附加值。路旁

  的阔叶植物。风俗画式的安慰从未有过。

  看到一些牛的犄角,晃动在麦茬田里。

  一群搬砖的黝黑男人从屋角的

  缺口处爬上屋顶,他们戴着草帽,

  脸相互叠印。(比较星期一的下午

  和星期天的下午。乡村孩子和

  城市孩子。一只鸟和一群鸟。)

  使用多种语言。鸟為一类,雨中昆虫

  为一类,我在我们中为一类。

  河水因为表达的需要,被镜头推远。

  桥是钢索结构,震动幅度大,这还在其次。

  掠影(二)

  以某个人群为例。头脑风暴,来自

  一个晕车的年轻人。仇视同行者的

  享受,对远眺和

  封闭,炎热和前后调节的

  皮质座椅,以及走过来企图说服他的人。

  那么是不是慢一点?想象车祸和

  高速拥堵,回不了家的异地恋人,一场恋爱

  接着一场恋爱,其间还有

  出轨的甜蜜。这一切都是因为

  对敏感的肢体有要求。除非安排以

  钟点工或购物旅行团

  的节奏。各种动物植物的分布图。路牌

  清晰,标注距离。而他不相信

  目标、口头宣传和保守秘密者,

  也就是不相信快乐,表现出无知的样子。

  纸上的对话

  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对遗体的态度。

  脱离不了物质性。我们已经有了

  有益的划分法。

  对此,你可以像

  了解新机器那样去拆开它。

  真实和虚假。集体行为和

  法律之外的个人选择。有时,因为表演过度,

  满脸堆上笑容(与化妆前相比较)。

  发生的、分别被两个人记住的情形,

  多年后他认为是记忆错误(去找旁证,老照片),

  以为是别人的故事。

  “人体知识每个人都应该

  掌握,我们要事前准备。”他在

  纸上画出一条曲线,示意我去看。

  可以大胆地使用

  抽象能力,按比例放大般地那么

  去关注现实。带着令人心碎的自我诘问。

  点上蜡烛,然后吹灭。开启室内

  制冷模式。我想着此刻他脑子里正想着的东西。

  有一种变态的短暂依赖,在我们之间,

  像开门撞见的邻居间的对话。

  桑克的诗

  偏僻的风景

  下车,而有时走路,

  旷野非常平缓,望不到尽头的

  也不是天边。草长得极乱,

  蓟在蒿草丛中突然就高贵起来,

  可能因为它那一点儿紫红的头饰。

  风声听起来和气,但里面

  充斥着闪电。冷得哆嗦,

  顺便抽去风景面饼的一层颜色。

  冷清混在黑白之中惊诧——

  怎么看不见一个活人?

  试论杭州的痒问题

  是痒问题,你没听错,

  不是氧气的问题,虽然它们

  多过葱绿的乔木,灰色的波纹。

  它们是比刀刻还深刻的玩意儿,

  仿佛住在你皮肤里的白猫咪,

  不停地用丝绸爪子挠着你

  柔软的内壁。又不安又兴奋的

  传染病向你骨头的寓所蔓延,

  并且发生新鲜的病变。酥鲫鱼

  就是你的榜样,托马斯做爱的

  时刻表就是你复习的教程。

  从前的事是严肃的,也是值得

  忘记的,而现在是值得开启的

  拱宸桥的侧门。燃烧的酒精

  并不能胜任轮船司机的职责,

  甚至诗也只能扮演推车的角色。

  我想说的其实是多元性而不是

  重新选择,我想说的是尝试

  而不是逃离铁规。虽然它们

  有点儿不顺眼,仿佛没用熟的

  搅拌青蛙汤的雾锅铲,但是

  生命的底细还是显示出你没有

  发现的一圈儿蒜皮,洋溢着

  金属般的银灰色的体温。

  生活的限度

  生活的限度极难突破,

  并非因为我对运河的承诺,

  或者潜伏于蒿草茎管之中的

  古典种子,而是因为

  如烟一般轻松的懒惰,

  或如松紧带一般没谱的迟钝。

  无人机跟在船尾,它的絮絮叨叨,

  谁又能听得见呢?那些

  追索不完整的记者同行们让内在的

  声音瞬间变得面红耳赤。

  它们会在灯光闪烁的武林门码头

  安顿下来吗?或在一个标准塑像

  侧面的暗影里延续着自己深刻的

  怀疑?灵魂之间的谈话

  之所以不可能并非因为没有

  良机或者运用熟练的彩云与工具,

  而是由于主题的有趣性引发的优越感

  将严肃的注释挪向轮船身后

  泛起的涟漪。谁会主动躲在

  边疆的清静中望着客厅的莽莽荒原

  不动声色地写诗与叹气?出口

  可能有三四十个,它们逃生的血统

  却不会因为曲径的怪癖而有所改变,

  让我们一起同情小心眼儿吧,同时

  让我们一起吹吹口哨儿。

  黄色塑料皮

  黄色塑料皮包裹着我或者

  我是黄色塑料皮之中滚动的水滴。

  呼吸是竹筷代替的,而我的肺又是被谁

  租借给黄色潜水艇的蓝色厨师?

  翻滚的绿色眼皮在来源不明的光中掀起与关闭,

  而被它扫视的范围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

  仿佛灰色水槽里奋斗的鱼鳃还是鱼肚皮?

  从塑料皮里脱离的黄色弥漫在它能伸展其中的孔隙。

  到处都是温暖的黃色,它自怜地拥抱

  含混不清而又激动的自己。

  论孤独

  雨在我的脑子里下,

  有时也下炸弹,一颗一颗地下,

  但是没有声音。那些碎屑也是没有颜色的。

  我看见孤独,但我却张不开嘴叫她。

  我想活在一个句子里,不用吃谷维素就能熬到天明,

  但是句子把我吐出来。我看见孤独,

  我论述她,没有亲人也能创造一个新字,

  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汉字,像显影液一样,

  让东拼西凑的坏人也能临时遵守规矩,

  让雨也能下在我的肺叶里,

  有时也下鸡蛋,一颗一颗地下,

  但是没有声音。那些碎屑也是没有滋味的。

  我看见孤独,但我却张嘴叫她衰败的绥芬河。

  我想活在一个人的心里,不用打电话就能知道谁

  在生孩子,

  但是心把我吐出来。我看见孤独,

  我看见孤独的高铁,沿着弯道把萧条的东北城镇

  甩在夕阳的后边。我没办法让一个年轻的姑娘

  爱上白雪皑皑的荒山,但却能让她不经意地喜欢

  荒凉的河滩。两个人促膝谈论着未来,

  扁平的石块掠过废弃的水面。雨在我的脑子里下,

  从未体验过湖泊的乐趣,也从未想象过

  正在变短的终极时间。

  耐药性

  困难越来越多,但我的感觉

  却越来越轻松,仿佛我已经具备

  某种耐药性。阿桂叔对我噗嗤一笑,

  好像看见我头顶冒出橘红的蒿草。

  那是晚秋才有的景色,莫非时间点真的

  已经抵达此处?从我之中跳出一个分身,

  站在宇宙的暗处测量着此身。

  巡航战舰在星际之间闪烁,好像它们

  正在融入星群。观测的事物每天都在发生

  或者宏观或者微小的变化,但是

  无一例外都在显示一个共同的特征——

  在困难增重的同时,它的制造者却在

  悄悄地消减,从面皮的皱缩程度开始,

  然后就是两腮斜向的细纹。即使不计算这个,

  它也不能与卫星使用周期同寿,更何况

  还有如同咒语一样从暗处发射的江湖指令,

  形式五花八门,而主要内容却没什么不同,

  更换吧或早或晚。让它觉得更可怕的,

  正是这些人此时此刻的笑容。

  梁晓明的诗

  冬? ? 天

  出门外,庭院洁白,我出得早,抬头见乌鸦

  高枝上高叫寒冷的冬天

  白霜湔雪,也溅靴。除非不动,你就在湿冷中

  如墙内的青砖。

  湿冷也湿透我的内心,一个人要走

  大概是冬天见不到明月

  人人都仰头,人人奢望入怀的明月,但一个人要走

  像一段生命被宴会扫除,残杯剩酒

  老去的岁月,你我从愤怒中

  渐次走开

  冬天来了,天暗、低压、苍白、灰烬闷在火焰的下面……

  我这样四处乱走的思想是哪几片落叶?

  一片落在他家,一片掉在门沿

  哪一片刚巧跌你手边?

  重? ? 阳

  节日如鸟,纷纷散了,如烟缕离树、杨花点点

  非行人泪、是一个季节过去

  几艘偏栖的小舟

  无人划

  静悄悄停泊在文字中間

  唯一到家的自己

  恍若从家中刚刚出发、没走远、一转眼又回来

  都是空的、手边、心内、眼中满是杨花点点、非行人泪

  倒点小酒、小杯、自送唇边

  友人离婚、有友去世、有老人更加走得遥远……

  喝下!脸膛早已不再光滑、皱纹如伤痕,

  有短有浅、有的与时光一起消散

  节日如鸟、纷纷散了……

  初? ? 秋

  夏日的最后一天收拢翅膀

  在低矮的瓦屋檐下垂落它的头

  街道分开了梧桐的队伍

  汽车把信心运送到异乡,吊扇碰到疲倦

  栏杆把休息的愿望

  铺在火车到来前的每一双眼睛里

  歌唱过眼睫毛以后

  楼梯在门外照顾夜晚

  破壁的钟声刚从孩子的书包上离开

  红灯在画报上点亮天空

  渐渐转凉

  无数窗框开始用棉被换下了床单

  大? ? 雪

  像心里的朋友一个个拉出来从空中落下

  洁白、轻盈、柔软

  各有风姿

  令人心疼的

  飘飘斜斜向四处散落

  有的丢在少年,有的忘在乡间

  有的从指头上如烟缕散去

  我跟船而去,在江上看雪

  我以后的日子在江面上散开

  正如雪,入水行走

  悄无声息……

  用小号把冬天全身吹亮

  刮过太阳的鼻子、搭过村庄的肩膀

  最后我来到天空的瓦片上

  打开抽屉的心事、锉造钥匙的眼睛

  最后我差点变成了木匠

  驾驶过飞机、潜入到海底

  曾经挽着带鱼唱歌

  曾经把美国当虾仁吞下

  曾经举手掌挥舞家乡

  认识月亮的版图、访问过大雨的厨房

  用小号把冬天全身吹亮

  和栏杆一起微笑、坐谈非洲的头发

  曾经像燕子一样优雅

  和狗熊一起下棋、与香蕉一起叹息

  我和我是巴黎的两户人家

  半夜西湖边去看天上第一场大雪

  我决定与城市暂时分开

  孤独这块围巾

  我围在脖子上

  走到断桥想到

  爱情从宋朝以来

  已经像一杯茶

  越喝越淡

  在太平洋对岸美国人

  白脸庞黑脸庞交相辉映

  希望是今夜下在头顶的大雪

  让杭州在背后闭上眼睛

  我站在斜坡

  与路灯相见

  亭子里楹联与黑夜交谈

  远处的狗叫把时间当陌生人

  介绍给我

  坐到栏杆上

  我的灵魂

  忽然一片旧苏联的冬天

  高春林的诗

  石板上的酒器

  石板上有我们的酒器。

  粗矿在唤潜伏着的野性。

  辛夷花是延续的春日,

  山里。风物皆以匿名状态,

  一旦探寻,旋即谜团,

  像一首诗中暗藏的隐喻。

  我选择九点钟的无语,

  让光,最初的辨识即透过

  蓬叶落下。明亮醒来。

  饮谈,亦如细密的缝合,

  没有什么契约就不用顾忌。

  如果融入了,我们即是

  彼此的一个镜像。入镜中,

  我们研磨身体里的咖啡。

  撇开。撇开什么?

  那是狗眼,它看低自然,

  它有意看低我们的诗。

  一切都要交给时间,

  胡适说:“年纪越大,越

  觉得容忍比自由重要。”

  如此情景,诗自觉辽阔中。

  玻璃桥

  从前是吊桥,摇一摇

  就心旌;现在是玻璃桥,

  瞬间上升的悬幻之境。

  踩在透明的半空,让腿软。

  我读柏拉图,理想国的人

  要有还魂术以及灵魂的粮食,

  绝不是一种悬空感——

  在清晰的河流之上,

  在滚石、甚至乌云之上,

  一种宿醉,生出虚无的细汗。

  “没有过不去的桥。”

  一种很小的鸟也即飞翔。

  一个栈道也即身体里的胆识。

  还能想到什么?空洞太多,

  但时间为有它的岬角,

  但我们的词为抵御某种危险。

  在庄周故里

  在一个隐逸的地方,谈论

  蝴蝶,无异于翩然了时间之上

  ——我决定不再顾忌地随它起舞,

  轻逸的,不是芜杂的生活劲舞。

  该说些什么呢?在自然的法度以内

  回到静朴,像一个灵知主义者,

  内心浩荡,时间随之醒来,

  我们即将消失的灵魂也在醒来。

  我在井沿上探问一种酒器,

  我从碑石上辨认一个年月,

  ——如若没有蝴蝶的飞舞,镌刻的

  或井水镜照的真实,或就陷入

  生活的真实。除了蝴蝶之美

  还有什么能超然于现世?

  我们所梦,抑或我们忧郁之词

  指定是嗓音里的鱼——

  游过时间之暗方有一个蝴蝶的美姿。

  我像在說时间深处的镜子,

  除了残酷的诗意觉醒于生命,

  除了生命里的苦痛,诗在低飞

  ——每一个侧影都似蝴蝶的化身。

  找艾记

  蜗居的人走了出来。

  沙河使清澈展现另外的驳船。

  她从岸上找,艾是溢出时间的

  天性,纯阳端午就要来临,

  麦黄色光线洒在皱绸般的水面上,

  畅游之鱼披上属于它的鳞片,

  ——鳞抵御过阴郁的时辰。

  她像在找一种丢失已久的嗓音,

  嗓音里的山峰即宁静奔腾。

  这时我们谈到隐逸——这透明

  植物就滋生在隐逸的身体吧?

  它灸疗着我们的风寒,和视线。

  想马河是什么河?想马也是

  内心的不安吧,突围淤塞的时间,

  不再是尘世、尖叫、厌倦。

  她找艾,天边的鸟儿在展翅。

  突然想起“彼采艾兮”的句子,

  炙热焰火在映一个人的容颜。

  犄角记

  过隧洞,也即过群山簇拥的

  隐逸。渴望之书上说,

  我的眼睛向着云朵要一个出口,

  生活就有了犄角。每一朵

  云皆是诗。诗即不安?

  我走向丛林,这时跟在牧羊人

  身后,决定把诗念给他听,

  而他又聋又哑,除了羊群的演奏,

  除了湿漉漉的草丛上的朝露。

  我感到了词的虚无,当天空

  因静寂而明亮。这田纳西!

  一个人也可以是越过边界的鹿,

  我该做些什么,或者什么也

  不做——给梦幻以现场吧。

  我感到我的虚妄,想起很久前

  谁说过:面向群山而朗诵。

  当我念到街巷、冷峻的面孔、

  地铁口吐出的人群、拆或者建,

  念到切尔诺贝利、过多的禁区,

  我感到喉咙里有什么在奔突。

  诗不安啊!诗是弓也是琴?

  这一回,我真的是错了。我

  突然明白了索德格朗那一扇门,

  “寂静和天穹是我神圣的世界。”

  在想马河与永伟、江离谈论虚无感

  一只闪尾鸟张开它的自由。

  诗在风口,坐看云幻化的白鹭,

  峰峦不再迭起,拥着寤寐的时间,

  让我们保持一种辽阔的静寂。

  这是我要的虚无。马洛奇亚人的①

  翅膀——蜻蜓般透明的翅膀,

  划过城市。而城市时间过于硬,

  我们借这里的鸟鸣叫醒黎明。

  一个人向溪水上游,意思是走过

  繁华,以见山涧的月亮——

  水色的月亮,皎洁的孤绝,

  如今不再是我们谈论的一个对象。

  我们纵酒,而沉醉的是虚无。

  诗是什么?蝴蝶在紫荆花上,

  我还是想到马——布罗茨基的

  野性的黑马。这里是想马河,

  杜甫的马萧萧也消失于虚无?

  我们吹着口哨,没有什么命令,

  唯有沟壑幽微的我们,再干一杯!

  注:①引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江非的诗

  两次走进林中

  一个黄昏,我路过树林中的那个池塘

  塘岸上躺着一只受伤的鸟儿,已接近垂死

  我翻翻它,想做点什么,但无能为力

  一年后,我又经过那儿,看见它还依旧躺在原地

  只是骨肉都已腐烂,只在泥地上留下了

  一只鸟儿曾经存在的痕迹

  我两次走进林中,经过那座池塘,看见同一只鸟儿

  两次都是天色骤变,风雨即将来临

  我感到林中到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

  只是第二次,风雨之后,我感到了一切都已圆满、平静

  整座树林都归于生活的平缓与沉寂

  湿地里来的土拨鼠

  一只湿地里来的土拨鼠

  要去寻找一片空空的荒地

  去那里取回一封别人写给它的信

  荒地空空的,被稠密的青草覆盖

  犹如挂在大地上的一个绿色的邮筒

  湿地里来的土拨鼠

  要去敲敲邮筒去取回那封信

  它取回那封信,也不是为了去读它

  它知道信上什么没写,空空的

  只有一封信的轮廓装在一个宽阔的信封里

  它取回它只是为了能有一封信

  为了能够成为大地上一只

  嘴角上叼着一封信的土拨鼠

  它浑身湿漉漉的,从湿地去空地上

  去取那封信

  它在土里拨来拨去,来来回回

  去找那封信

  它想或许那是一个人在一天傍晚写完信,下雨了

  雨把信淋湿了

  雨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

  她不断闪亮的眸子

  诱使那个人写下了那封信

  那封信的开头很短

  结尾其实有一个长长的落款

  土拨鼠从不去读它

  所以一生都不知道是谁给它写了那封信

  一个吹着口哨的人

  一个吹着口哨经过的人

  是为了使他的嘴唇变得可见

  他在嘴里模仿一只鸟儿

  是为了使那只鸟的飞翔变得可见

  他在晚上吹着口哨经过了我们

  吹著口哨要回他树林中的家

  他是为了让一支在夜色中

  行军的队伍变得可见

  他吹着口哨,走在枝繁叶茂的路上

  是为了让枝丫上的鸟巢变得可见

  让鸟蛋上温暖的斑点变得可见

  他吹着口哨走过了

  一个士兵的遗物和他的坟堆

  在树林中变得闪烁可见

  照在那坟堆上的星光变得闪亮可见

  春天的草

  那时,人们穿过清晨

  露水湿在裤脚上,早早地穿过清晨

  去拔草

  那时人和草太旺盛了

  人和草很快就混在了一起

  分不清哪里是草

  哪里是吃草的人

  那时的人拔草往往要拔到很晚

  有一些人慢慢拔不到草了

  就偷偷地到一片真正的草地上

  拔上很远

  但是无论拔得多么远

  谁都不会拔出一棵自己的草、哭泣的草

  那时的草,都是快乐的,是春天的风吹绿的

  毫无疑问,当春风吹遍了天下

  天下的草也就没有一棵不是我们的

  机场的蛙鸣

  认为机场里只有行色匆匆的旅人

  也不正确,凌晨十二点,旅途劳顿的

  航班还未降落,到达出口门外的

  水池里布满了细细的蛙鸣

  它们躲在等待接站的人的背后

  发出织机转动纺锤的嗡嗡之声

  这些同样携带着心事和语言的生物

  大多数时候并不会被发现,平时

  人们到达机场,不是匆忙地

  开始一段新鲜的旅程,就是在

  急着结束一次疲惫的远行,没有人

  会去留意经过的水池里还有什么

  但夜晚往往会这样意外,在夜深人静

  半空里不再降下密集的轰鸣之后

  一场小雨为颤动的声带提供了足够的水分

  喧嚣的机场里的一个水池

  也会随之发出奇异的蛙鸣

  不能让大地空无一物

  杨树在一条弯曲的小径上留下它的落叶

  云慢慢变黑,掉下细细的雨滴

  外婆抱抱我,然后在山坡上

  隆起她低低的最后的屋脊

  如果没有松鼠

  松果也不能一直待在树端上

  它仍旧要在晚上从树冠上跳下来

  它不能让月光下的大地空无一物

  而它什么也不做

  凌越的诗

  我的一部分在发霉

  我的一部分在发霉,

  我的坐姿被烈日下融化的沥青捆绑。

  安静的幻象围绕我旋转,无数毛玻璃般的

  画面涌进这铝合金包裹的窗户的漩涡。

  快乐逼迫我,

  如同鲜花的阴影挤压不惹眼的沮丧。

  倏忽闪过的脸庞写满羞惭,

  时光冷漠的脚步跨过喜与悲。

  空调在喘息,

  防盗网上翘起的铁条斜伸在窗前。

  在室内以沉默兑换哀泣,

  为众人唾弃的理想还为我珍藏。

  我不是诚心和万物为敌,

  我只是想跟上灵魂流浪的节奏。

  在遥远星空微弱光芒的提醒下,

  我看见从春天的懒惰中复苏的勇气。

  我厌倦了尘世的循规蹈矩,

  我要拥抱未知世界的新奇。

  没有既定的目标和结果,

  即便是痛苦和幻影——也使我振奋,

  ——也使我免于堕入失却爱恨的世故。

  让我走,废墟将会重新赢得我的心。

  它会带来事物永久的酬劳——

  把我重新扔进一个年轻的海洋。

  芒果树落满灰尘

  芒果树落满灰尘,

  厌烦写在每一片树叶上。

  汽车疾驰而过,

  一面镜子的世界从角落开始皲裂。

  脸庞连同锐利的性退往天空深处,

  一道竖直的闪电插进胸膛。

  由远及近,脚步声越来越弱,

  从模糊的痛感中滴下清晰的字。

  我不跨过自己的地盘

  我不跨过自己的地盘,

  走访任何屋舍和村镇。

  就在这儿,你来吧。

  ——假如你来了,

  而我仍在远处。

  等待阻止了激情的放肆,

  严肃的面容不至于扭曲变形。

  就在这儿——不变的日月星辰,

  寻常的草木和四季,

  可会制造出你不敢想象的奇迹?

  伟大的举动总是在浑然无知中进行,

  让我继续待在它的边界之内,

  让痛苦脱离人的形体,独自走它的路。

  柔情搀扶着它走向你,

  走向它的火刑柱——为我带去卑微的问候。

  等待是内心的仪式,

  一切言行犹如亵渎。

  不变的注目和致敬

  在打造一座神圣的底座,

  那尊时光中空洞的圣像将在何时莅临?

  光荣不可企及,

  树荫限制我,变暗的天光捆束我,

  疑惑中我思忖:

  大自然以它暗藏的尺度

  教给我热烈的语言——对称的淡漠。

  白色山墙围拢你

  白色山墙围拢你,

  宁静从院落里的一片菜畦长出。

  你是黝黑灶台上翻飞的银亮的锅铲,

  你是枯萎时光里突然变绿的稻田。

  你“吱吱咯咯”撑起一座明代旧房子的栋梁,

  回过头——不再是贫穷的村庄?

  斑驳的院墙前,满脸皱纹的老母亲

  坐在矮凳上想念城里打工的儿子。

  徽州,铺排在蓝天下美的纵队,

  从不在云岩湖的明镜中打量一下自己。

  你知道农民是怎样生活的,

  你看到的是彩色天堂的黑色底片。

  我的画架

  我的画架支在一堆做道具用的木料旁,

  我的眼睛紧盯着一块向日葵田。

  当我“创作”,画笔朝向虚空,

  而身体仍旧滞留在笨重的“生活”里。

  如何获得一种结实的轻盈,

  以便在这偶然造访的皖南村落里

  将过去串联成完整的人生?

  艺术——生活的种子——在此地发芽。

  天空中传来一只乌鸦的呱呱声,

  碰撞着远处牛铃的“叮当”。

  笔触勾画村庄飞檐的轮廓,

  画布上的树荫蚕食着村庄的阴影。

  天上的流云里有你的脸庞,

  夜晚裹着雨披的寂静里有你的耳语。

  我沉迷过喧闹,但现在我渴望安静——

  生活的杂音被挤压在扁平的肖像画里。

  我从远方城市来,

  盘山公路优美的曲线渡送着美和厌倦。

  我的户外鞋沾染了此地黑色的泥土,

  我的问候里混杂了此地的乡音。

  我用村头小吃店里的烙饼填饱肚子,

  我用微信语音喂养孱弱的爱情。

  在隔绝中,意识开始溢出体外,

  而呼吸有了山峦的形状。

  哦,年轻的艺术家,

  通过物像折射着窥探灵魂。

  在劳动的静谧中弯下腰捞取——

  一张光辉的脸平铺在向日葵田里。

  生活渐渐和幻影分离

  烈日下,生活渐渐和幻影分离。

  来吧,每日的祈祷——嗫嚅的嘴唇说——

  举起你的手朝向深邃的太空,

  朝向菜市场让人踏实的凌乱。

  悲哀的预言家脱离重力的羁绊,

  灵魂飞散,路人变得木讷、僵硬。

  那不是真实——你说——

  如果撤下语言的修饰,你将失去全部。

  时间的车辇停靠在童年的泉眼旁

  时间的车辇停靠在童年的泉眼旁,

  我在黄昏的锈迹和心灵阴沉探测的对比中发现了它。

  盛大的青春在日晷上缓慢移动,

  诗句迅速旋转的齿轮,割裂晨昏。

  耻辱在晴空下笔直地站立,

  逐日的夸父,你的汗液养育了我。

  大地奔跑的节奏滋生夏日,

  密集的鼓点驱赶众生前往不周山下。

  徐慢的诗

  琴键的弹性

  钢琴正在给天籁作同声翻译

  房间里的新鲜空气

  今天没有隐私,仙女比含蓄還纯净

  琴键走着音域的对角线,好像

  整个音乐都是圆心,没有边

  领音质走一段小路,带着触电似的

  愉快,弹性永远没有困境

  一只黑键在俯冲,它是G调的代理人

  美丽是音阶里的第六个音,今天

  它不负责装饰

  看到色彩了吗,魔法的外衣

  窗户上都是声音的插图,透明也

  有结构,完成这项旋律的景观

  需要长满多少音符的枫叶

  需要为房间的穹顶,造几级音阶

  才会惊叹天赋里的云层叠峦

  天鹅的羽绒,白键踏出一阵步履的

  柔顺,每一卷乐章有自己的圣城

  即使是惊涛骇浪,听力也不会土崩瓦解

  即使很多音都在错位,那是

  弹性的皇家战队,避开耳朵的雷达

  好吧,为优雅和门第送上

  一些弊端,一双手的感情结构

  确实是珍藏在我内心的期望,碰巧

  房间里各个角落的,音量落差

  不仅仅是钢琴开启着音箱,也是

  天使与我合谋切割的心灵碎钻

  妻子的手艺

  表情增添了她的尴尬

  形状僵在那,香味

  唤来一群口感的对立面

  笑声是垂直的,手的白皙和

  手艺的精湛究竟有什么

  内在联系,吃了再说

  为生活的被动状态,砌

  一道拦截坝体,她由主观陷入到倔强

  事实上现实中的物质

  与我们都形成从属关系,这也包括

  手艺,和对手艺的领悟以及激赏

  到最近的地点相互爱慕

  有一套家庭规范,关于对亲情的

  约定,构成血缘的第一道风景

  爱可以进一步补充娴熟,给予手艺

  以美学智慧,以加深我的信服

  模仿鼻子的视频一经出现

  线团按照针织的口令,练习步行

  洋葱多余的辛辣,切除它

  泪腺的泉涌,长睫毛形不成障碍

  爱,是妻子最古老的旧业吗?

  这项工作比世界巨大得多

  无疑,感性是理性的保鲜品

  往往在各种沮丧后,我们才赢得

  长远的狂喜,有时问候也能

  照耀一天,也许只有赞美才可以

  与手艺角力

  墙壁之虫

  看不见它们的胸部,它们

  极其洁癖,蠕动的幅度偏于文学

  酷爱墙的地理,因为太白

  墙无法看清自己的地图和地形

  如果向左爬行,就会发现一道细缝

  那是山水的精神分裂

  一只虫子弹跳起来,试图摆脱

  时间的衰弱症,另一只虫应约起飞

  它将背叛传统,前往水蛭的诊所

  为陈腐的肉体隆胸,墙壁上都是时代的

  反面消息,包括因吸血而

  导致的一夜暴富

  也常常出现人物的影子,他从不坐下

  也不摘掉帽子,虫子们往影子上爬

  这个人物的身上立即生满水痘

  很多病状无法减轻,一个疼痛

  缓和了,另一个瘙痒就恶化

  有时,宁静纯粹而恐怖

  墙壁僵硬的躯体是天生的,天普蓝

  虫子在自己空旷的原野

  找不到湖泊和山脉,光芒进进出出

  影子把墙壁涂黑了一块,虫子

  必然葬身于自己的年轻貌美

  墙是圣洁的,时光把

  尘土节省下来,如果两堵墙呈

  直角流变,虫子把两个区域做成

  无理数的矩阵,墙角也许将

  成为静止和运动间的驼背

  女儿的小宇宙

  恐龙、水母、侏罗纪

  这些未经证实的世界

  我们一起分享,我们互触

  对方的鼻子,对灿烂的星空

  阅兵,擦掉碟子上的水渍

  我们谈论春天,一定得避开鸭子和

  鸽群

  或者,替雨后的彩虹画出一只角

  画出雷声和闪电的耳垂

  对于线条和颜色之间穿插的

  我更愿意聆听,并且坚持它的

  通约性,坚持胡说八道

  是一种天然的偶数

  品行和美德不需要侦察

  着重于智慧还是礼节

  其比例构成的童年,肯定了

  自然的基本信念,而一道完形填空

  泄露容貌和定理的侧边

  感觉涌现的过程往往

  比乐趣的倍数大,很多歧义和破绽

  让我猝不及防,儿语实际上

  更类似真理,或者接近天堂的台阶

  洗净手,然后对梦境进行模仿

  上色或者加糖,意境里有蜜蜂的嗡嗡声

  惊奇熟睡后,有声的花朵

  次第绽放,比无声的喧嚣繁盛

  而我们相互间的唯一生命,总是很

  怪诞、严密和忙碌

  图片库房

  我是色彩的通灵者,熟知

  形状的炼金术,我从水分子里

  拉出一条辐射线,必须经过

  空气的圆周

  既然大气富氧,生物就别想

  逃离远古的半径,即使

  关闭三叶草的夜视镜,三叶虫

  对思想的测试,也传授动力学

  的昆虫纲

  蜘蛛,光中的游俠

  色彩叠出角度的硬块,一张

  白纸上的恶性肿瘤,再次佐证

  疾病的冷僻,找不到颜色的任何

  姓氏,将缤纷的事物一一罗列

  能显示植物的专制吗?

  线条的秀才,图案举人

  怪异是视觉的不速之客

  批评的各个层次,接通了

  手的天然禀赋,图画的嘴对着

  笔墨的耳廓,轻轻吹气

  形象究竟有什么动机

  图画的意志和智商,为一种偶然的

  想象力编码,或者

  与一个句子接头,进入梦境

  感受呓语展现出的氛围,也许

  生活最简单的直观,类似于

  白云的黑边

  落日时

  一日将尽,晚霞铺展得

  像一场葬仪,它缓缓地

  盖住落日的脸,等黑暗前来收尸

  风给漫天的彤云送去颂词

  那是众鸟的哀悼

  空旷越来越重,湛蓝的身高

  慢慢低于暮色的曲尺,一束火焰

  点燃了一汪湖水,荡漾着时间的余烬

  灰白笼罩着正在消瘦的树丛

  枝叶的呼啸,是风琴忧伤的鸣奏

  大地的第一滴垂泪,期待着

  草原为它命名,它来自植物的眼瞳

  带着白昼干燥的幻觉,它将唤醒其它

  泪珠,让它们静止在落日的脸上

  并为各种沉思的,切面

  增加不为人知的闪烁

  阴影大幅度地翻卷,它感到自己

  突然有了颠覆一切的力量,它竟然渴望

  闪耀,将落日所带来的不幸

  转移到内心,它将从夜色里搬出

  一尊梦的铜像,以及

  酣睡的萍踪

  只有夜空和月亮才能

  互相装饰,繁星点亮神的烛光

  广袤和苍辽,皎洁的多面体

  我看得清它的每一个弧度

  我也看得清我的仰望

  与茱萸博士谈天

  辨别两只铁球轻重

  跟空气的密度无法类比

  地面上多出一个洞穴,得以证实

  跌落是同时的,速度也一样

  只不过这种铁比生铁少一个动作

  运动方式也相互生疏

  欲望的总和超出衡量,必须承认

  博士正向博物的种群过渡

  我因为虔诚而弓腰,博士

  血与思想能不能配型,请你说上一二

  接下来谈到音乐,以及北宋地头

  小巷里隐居着,天籁的调音师

  和软歌的创作者,我认为都是无赖

  一堆生硬的文学玉器堆放到语言内外

  或者说堆放到长城内外

  排他性,突破理性,这些表征

  中间穿插咳嗽和缄默,也是一种例证

  古籍批注本,影印本,只有

  秀娟本刻深后略带墨韵

  丹青的第三层,黑才泛蓝

  黑有一付儿女身,儿女有一付蓝身

  黑如蓝,黑如青,黑如无锡之夜

  我跟老车不同,他放弃理想保留人道

  我啥也没有,我有虚无和虚喘

  博士,你是不是爱在繁复中抽线头

  我总是后空翻跌破头

  天已不早上床睡觉,我们用

  呼噜声继续交谈,博士

  你看如何?

  唐纳德·伯格的诗(杜红译)

  努力了

  努力(不)沮丧

  可时间来不及了。

  一枚硬币

  落进了橙汁。

  我是勇士,搏斗

  (从不)带着表情。

  结束时,开始

  挥舞的手臂返回

  在棚屋边

  击中我

  那首次出现的

  一个念头

  亲吻的时间

  到了

  我錯吻了自己的手

  不是她的

  夜晚洞悉其余的一切

  我知道

  要想到(另一个词?)

  同样的事

  至少发生两次。

  没什么,太阳说

  要知道它不仅仅是

  一个新开始。

  我在述说

  你在倾听

  时进时出

  好像我们有办法

  够到树上的那张纸币。

  没有兄弟,没关系

  好极了,就像这首诗

  拉着我穿过

  那些心的大厅? 我要说出来吗?

  我(刚刚)说了,就是这里。

  房间升了起来,迎接

  一个有意义的

  词。我望着雨

  不知道那是水。

  多少次,人群

  环绕

  观看这一个

  爬杆,很棒的

  方式,接受生活。

  马虎接受

  还是严格接受?

  我不知道,也

  不担心

  山脉闪过,寂静相随

  然后是更多的水。

  颜? ? 色

  你穿上它

  让我看到了它的颜色

  写给朋友伊莱的信

  去听你最新的宏篇巨著

  就像那次在波士顿的牛顿城,倾城而出

  那是怎样的时刻,怎样的梦幻啊

  你总是受欢迎——听你

  是从最近的惶然中一次庄严的逃离。

  在匹堡堤,我姐姐和母亲的果园里

  我听到一个女人,或许是一个男人

  对另一个男人大声喊叫:

  “詹姆斯,我看到稻草人在看护你的未来,

  它们身上还有玉米粒。”

  离开波士顿三天后,我们飞往洛杉矶

  在瑟古德·马歇尔机场

  我看到了你的书

  一个真实的故事

  哦我激动得像一个击球手,击中的棒球飞进喷水池。

  拥抱彼特,和他告别,

  两个身体之间的“芝诺两分法悖论”

  从前到此刻,一次次从中分为两半

  我努力表现着“生活,欢笑,热爱”

  软弱、坚强,软弱、坚强。洛杉矶挖去了我的灵魂

  那些宽广

  那些桃金娘生长的街道

  校园里奇特的红松,地域

  风情,公共场所的西班牙文字,独有的魅力

  还有韦斯特伍德村

  主干街依然是南加州五六十年代的模样

  狭窄热闹的蜿蜒

  在艳阳下绽放着美和活力。一个安保

  查看他的苹果手机,一块凝固的奶酪

  我走向不同的通道

  然后和彼特会合。吃午饭的时候

  “小便池里有冰柱,怎么回事?”

  一个天使,在人间,修好了我的眼镜。

  “你是一颗救星。”“哦从来没有人叫我

  救星。”菜单上有“田野绿”沙拉。一列

  行驶的磁浮列车左端隐现,我想,

  那个女人戒指上的几颗钻石有某种含义

  一颗是一个字母。我想了很久。

  第二天,我们去了圣莫妮卡码头,美中之美

  命运,把我推向那无法回避的时刻

  说了再见,我离开了彼特的宿舍

  我的声音颤抖(是的,“颤抖”)

  转过拐角走向大厅

  我流着眼泪走进了电梯

  如释重负,就像

  每部电影的高潮落幕

  然后我回家了,慢慢恢复,给你写信

  我高大的奥林匹克朋友。

  昨天我去看杰克和朋友们在“菲利普收藏”

  博物馆的展览,他在那儿做助理

  然后和女儿共进午餐,然后送妻子去杜勒斯机场

  在黄昏的餐厅一角,和诗人特伦斯·魏驰一起吃

  饭。真的

  我差一点

  要为太阳祈祷。昨晚在一家便利店

  他们给我讲如何观看日食

  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超级月亮、丰收月亮

  曾经发生的这个那个,我的朋友,还有教皇,

  耶稣啊,他在国会演讲

  英语里浸透了温顺,令我吃惊不已

  改变了我的说话方式。

  写下这些事,朋友,它们将在你眼前展现。

  噢,在纽瓦克机场一架飞机几乎撞上我和彼特。

  噢还有,

  一个男子在酒吧说:“她给我发短信

  问我有没有五年计划,

  我回复说,见鬼,我都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

  汉堡理论

  永远无法想象你会死,即使

  当你不再是死者。诗里的大雪没过双腿

  我要写你。真的

  这一年写的那些诗

  “天”出现了五十五次,

  之前,我害怕这个字。

  过去,我不为

  众人写诗

  那需要更多时间

  我做得不好。

  那些演出喷涌着生命

  爱慕它们的眼睛却无法目睹。

  歧义是好事。难堪之事

  没有难堪的理由,有人接听了

  电话,铃声依然在响

  二月,隐形眼镜的家。

  她累了,她睡着了

  他爱她,没有叫醒她。

  你认为我们的德语

  能一直应付到最后

  我想,这就是

  人们说的“细脖子”

  有一次,我的听力理解

  咬住了

  化解紧张的机会

  邻居芭芭拉的汽车

  停在了会和我的车剐蹭的地方

  如果我愿意

  我会把这本书写完。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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