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两千年后读着我的故事?
我从富春山连绵的花树丛中摘一朵鲜花送你;
我从富春江钓台边的云彩锦里撷一片金影送你。
噢,烦请你一一收好。
壹,我是庄光
我是庄光,今年已经两千多岁了。以往,都是别人写我,赞我,叫我严光,我其实姓庄。两千多年来,我首次开口,大家别吃惊。
我的故事,如我在富春江钓台边钓鱼篓子里的鱼一样,多得装不下。
我主要回答你们三个问题。
我为什么姓庄?
我叫庄光,字子陵,庄子陵。我的前辈,前辈的前辈,都生活在春秋时期的楚国,原来姓芈,后来姓庄,那个庄周,道家的知名祖宗之一,就是我家祖宗。
本来我是可以一直姓庄的,可是,刘秀的四儿子,就是那阴丽华的儿子,刘庄,他接了刘秀的班,这下麻烦了,后来的历史学家全部将我“庄”姓改了“严”姓。为什么姓严?《论语·为政篇》里有集注:“庄,严也。庄严原来就是一体。”我姓严也就算了,连那么大的名人庄子,也要叫严子,这老子庄子,就成了老严。人家是皇帝,我又不在人世,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我活着,你们看看我对皇帝刘秀的态度,你们就知道,我还是有办法的。
我和刘秀的关系?
公元前39年,我出生了。《余姚县志》载:严子陵出生于横河堰境内的陈山。那时的余姚,属于会稽郡,汉武帝时,我的高高祖庄助,做过会稽的太守,官不小了吧,他就将家迁到余姚。高高祖和淮南王刘安私交不错,不幸的是,他后来卷入刘安的政治漩涡中被杀。
我爹爹庄迈,做过南阳郡新野的县令,我从小就随爹爹生活。我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就是喜欢读书和思考,《尚书》是我的专攻。我虽博学,但依然要各处游历,这样的书才会读活。长安,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要去看看。我虽看不上王莽的新朝,不过,他对教育的空前重视,让我对他有了好感,听说他在京城为学者大盖专家楼,已达万余座,还成立了不少古典文献专业研究所。最让天下学子开心的是,太学的招生量年年扩大,学生已经达万人规模了,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万人大学啊,我必须去。
也就是在长安太学,我认识了刘秀,刘文叔。我俩志趣相同,一起研读《尚书》,虽然我比他大32岁,虽然我的学问超过他,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称兄道弟。刘文叔是刘邦的第九世孙,不过,他们家道老早就中落了,他爹只不过是一个小县令,和我爹一样。
刘文叔显然比我命苦,九岁就成了孤儿,被叔父收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平民。一个平民,将整个天下都收归自己的囊中,这得有多大的力量、智慧、胸怀?自然,我也是十分佩服小弟刘文叔的。
有一次,我和刘文叔同游霸陵。驿站旁有个八角亭,亭中有块汉白玉碑,我们看那碑正面,是“故李将军止宿处”,下有“新乡王莽敬题”字样,碑的背面,还有王莽写的一篇颂辞。刘文叔读后,大发感慨:这个王莽,依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找个小孩子做皇帝,明摆着是想篡权。唉,我们刘家王朝还能中兴吗?我见他话里有话,立即循循善诱:眼前汉家局势岌岌可危,兄要有雄心壮志,以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为己任。
果然,我没有看错他。
但刘文叔要请我做官,我不愿意。
不是咱庄光吹牛,先前,王莽没做皇帝前也来请我去做官,不是请一次,是两次;他做皇帝后,又来请我做官,我依然拒绝。为啥?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我为什么不做官?
我那高高祖庄助,死于刘安的政治漩涡,我们家是吓怕了,当官风险真大,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伴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不过,这样说我不做官,显然是没有风度和气度,我还有别的多个原因。
先前,我去长安,其实也是有理想的,王莽政权大兴教育,广纳人才,我不是没动心过。但幸亏没做官,看看王莽的结局,被刘文叔像杀一只鸡一样处理了,就够心冷的,官场的险恶和复杂,略见一斑。还有,刘文叔起先封的是郭皇后,后来废郭后升阴丽华为皇后,原因就是,郭色衰,阴美丽。连原配妻子都这样无情,更不要说他的臣子了。
刘文叔三番五次来找我,我也去了。那一晚,我故意将脚搁在他的肚皮上,就引起了那么大的天文事件,“客星犯帝座”,帝受得了,我却受不了,我受不了那些嘀嘀咕咕的人,这还没做谏议大夫呢,要真做了,还不得遭遇怎么样的口水呢,我怕被口水淹死。
所有这一切,想想都寒心。
还有,还有,我们的庄周前辈,虽然是个“漆园吏”,算不上官,但他内心坚定,清静无为,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的精神指导老师老子的“我有三宝”,我是当作座右铭的:我有三宝,持而固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条条都对着我而讲,我持有它,一辈子可以过得安宁。
接下来,我要去归隐了。
贰,富春山隐
富春江畔富春山,古往今来皆文章。
富春山并不险峻,却极有特色,树石相依,是那种天生为画而生的褶皱山。这一处叫钓台,有东西两台之分,其实就是山上的两根大石笋。寒武纪的造山运动,留下了这一自然杰作,不大,但精致。蓝天下,富春江水潺湲流动,这富春山上的石笋,显得特别合时宜,如果没有這一阳刚之物,富春山就会阴柔许多。
东台石笋上方有一块大石坪,上可坐百余人,突兀伸悬江岸。几乎所有的人上山,都会登此台,俯瞰一下江和山,继而再感喟一番。
现在,和煦的春风里,我和庄光,白发渔翁,就坐在东台上闲聊。
我知道有群星同他说话,他会与银白色的月亮做游戏,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朦朦的云和彩虹来娱悦他(泰戈尔《新月集》)。
我的疑问,直接抛给了庄光先生:听说,刘文叔曾经给您写过一封信——《与庄子陵书》?有这事吗?
嗯,有的,庄光捋捋白须,抬起双眼,望了一眼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慢悠悠地说着:文叔这封信,也没讲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些无奈和遗憾罢了。
古之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必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文叔心中门儿清,我是不敢强求庄子陵兄来替我做事的,但是,我目前在做事业,碰到了许多困难,大大的困难,有的时候,我都像老人拄着杖一样行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奈何庄子陵,他喜欢山水,他不喜欢官场,不过,我真是有点不甘心呀!
庄光说这封信的时候,除了有些歉意外,脸上并没显露出什么表情,十分淡定,人各有志嘛。
您为什么会选择富春山隐呢?我直接问了关键的问题。
庄光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桐江这山水,人见人爱呀。喏,往东方向,那分水江和富春江的两江口,那座小山上,黄帝时期的桐君老人,就结庐于桐,指桐为姓,花草满地,星月满天,随着智者的脚步,不会有错。
庄光指着眼前这片天地,加强了语调: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没有这里来得清静,让人心安。
不过——,庄光说到这里,用了一个转折,我今天在这里安贫守道,还要感谢我的岳父梅福的指引,我喊他梅老师。当时,我在长安研学,梅老师已经是经学大家了,他研究《尚书》《谷梁春秋》富有成果,晚年还致力道学、医学,探索仙术,梅老师也被人称为“梅仙”。梅老师欣赏我,将他的女儿梅李佗嫁我为妻,他是我的守道引路人。
据《会稽典录》记载,庄光将臭脚搁在刘文叔肚皮上引发的事件,应该是建武五年(29年)。庄光(后面我就称他为严光了)离开洛阳后,就到富春江隐居了起来。
《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先后有两位夫人,原配梅夫人,生子严庆如,他的后裔就是姚江严氏支系,这一支还有人由余姚迁移到福建漳州和陕西的户县。隐居富春江,续配范氏生子严伦、严儒,他们的后裔,就是今天的桐江严氏支系,包括由桐庐迁到淳安、开化、东阳,江西南昌、分宜、宁都、建安、黎川等地,还有福建的福州、莆田、龙岩、永定、三明,甚至远至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
到现在为止,严氏子孙,已经传至七十代左右。
我当年在毕浦中学当老师时的同事,严兴华,数学教师,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为人正直,办事公正。陆地同学刚出生时,我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学校有十二套楼房,基本都是老教师及成家的教师居住,刚好有老师调走,空房腾出,但我才教了几年书,资历似乎不够,严兴华力排众议,认为我是高中骨干教师,还算优秀,符合住套房条件,我挺感谢他的。家里有个小孩,还有老人,带卫生间的套房,真是要方便许多。后来,我得到信息,他就是严光的后裔。桐庐分阳《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后裔三十三世孙严邦伦,曾为工部员外郎,他仰慕先祖之高风,辞官归隐于分水南邑五管之夏塘,子孙分别繁衍于夏塘、严村、潘村、和村、朱边畈、歌舞岭等地。严兴华说,他们家的始祖,就是从第二十八代迁到夏塘村的。
2016年4月1日,在金华的澧浦,我发现了一个诗意的名字,琐园村。
抬头就是一条深深的古街,幽远深邃,街头有几丛玫瑰在调皮地笑着,我忍不住和古街合影。琐园,大部分是严光的后裔。
读古典笔记多了,总觉得这个名字和笔记有关。急问导游:为什么叫琐园呢?原来是“锁”,一把锁的锁,严氏先辈认为,“锁”字不利于向外发展,将自己锁住,就是闭关自守,改成“琐园”,王字旁,就是玉,玉也象征人的品格,做人的操守,琐园就这么诞生了。
严光学问很深,却没有什么作品流传下来。不过,严氏的家谱上却赫然印着《子陵公省身十则》和《子陵公遗训》。
《子陵公省身十则》极其简单:
敬君亲,立纲常,尊耆德,笃伦理,亲贤良,勤自身,远奸佞,寡嗜欲,信赏罚,慎言辞。
《子陵公遗训》,内容比较多,这里摘录几条:
广置田园,不如教子为善。
颜子箪瓢,人如其贫,谁知其富,此箪瓢中万事皆足。
不贪则百祥来集,贪则众祸生。
道无大小,何处非道,当于日用中求之。
贤者干事谨终始,一事未毕,彼事不为,彼事虽功僧亦不顾,十百千万皆本于一。
凡有家者当行七事:好善,平直,谦虚,容物,长厚,质朴,俭约。此可以成身,可以成家,而道在其中。
果然,在琐园村,严氏的后人将严光的品德当作他们传承的精神支柱。怀德堂中间是严光的像,左右的对联我们熟知,范仲淹所写:“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祠堂里有一块匾,上有琐园村家规家训选登,摘录几条:
良田百亩,不如薄技随身。——严炎明
耕读为本,不可不务。——严勇岳
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严锡文
每事宽一分即积一分之福。——严国升。
施恩无念,受恩莫忘。——严宗全
俭以养廉。——严伯寅
严光后人将“山高水长”当作他们的精神标杆,他们无论行事修身,都以技能、耕读、惜时、宽容、报恩、勤俭等为标准,自觉践行。
小家,大国,原理其实相通,单薄的家训,却可以汇聚成强大的精神洪流。
叁,春水潺湲
嚴光隐居富春山,他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富春江山水,近两千年来,一切都因他而灵动活泼起来了。这里,成了隐逸文化的重要起源点,也成了历代文人雅士的精神朝圣地。
谢灵运,奔着他心中的偶像严光来了。
谢灵运对山水的喜爱,爱到了骨子里。他甚至组织人马,从他家的别墅始宁山庄开始,一路砍山伐树到临海,为的就是要看剡溪两岸的景色,他登天姥山创制的鞋子“谢公屐”,让李太白做着美梦,一路追着。自然,他是不会放过富春山水的,那里隐居过的严光,同是会稽人,他必须去。而且,他去永嘉做太守,这富春江,也是必经之路。这一下,就写了四首诗,而且,主要是写富春江,写严子陵钓台。
《富春渚》,《夜发石关亭》,《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这四首诗中,后两首,全部写桐庐境内的人文风光。
现在我们来看他的名篇《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目睹严子濑,相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濑的本义是砂石上流过的急水。七里濑,又称严陵濑、子陵濑、严滩,就是严光隐居地的这一段江,现被人称为“富春江小三峡”,上至建德的梅城,下到桐庐的芦茨埠,是百里富春江最优美灵秀的江段。
谢灵运显然是心事重重,昨晚没睡好,不过,虽是贬谪,还是要赶路去赴任的。小船逆流慢行,秋天的早晨,这富春江的景色确实宜人,看着那满山红了的枫叶,急流的江水,陡峭的江岸,还有,荒山野外,落叶纷纷,秋日里的禽鸟,叫声就开始凄凉起来了。也有好心情,傍晚边,船过江流平缓地段,清流中石头都看得很清晰,水流得也缓慢,那太阳落下去的柔光,照得满山生辉。贬谪的游子,触景伤怀,不过,我已经悟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微妙道理,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这严子陵,那任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只要有一颗安定的内心,就可以志存高远,这个道理,古今都一样。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这“潺湲”,用得多妙呀,弄得后来的诗人留恋不已,不怕抄袭嫌疑,反而频频援用,实在有点反常。
唐武宗会昌六年(846年)秋天,江南丘陵连绵,翠绿的山道两旁,秋果硕硕,枫叶红了,四十四岁的杜牧,从池州刺史任上调任睦州刺史。睦州是偏僻小郡,“万山环合,才千余家。夜有哭乌,昼有毒雾。病无与医,饥不兼食”(杜牧《祭周相公文》)。偏僻而落后,环境与生活条件都差,且离长安越来越远,杜刺史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杜大诗人到了睦州后发现,这地方的山水和百姓其实都挺不错,“水声侵笑语,岚翠扑衣裳”(《除官归京睦州雨霁》),谢灵运的“潺湲”用得太好了,他要继续用!于是,著名的《睦州四韵》,将唐代睦州山水活画了出来,成为了唐诗中的经典:
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
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
残看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几乎所有的文人学士,都对严光崇拜之至,杜刺史也不例外。工作之余,他一定会去州府梅城下游三十里的严子陵钓台,除膜拜之外,更有对富春山水的流连。在杜诗人眼里,这两岸的山水,实在太可爱了,白墙黑瓦,茅屋人家,忽隐忽现,溪水潺潺,流过山石,漫过山涧,小鸟在茂林中幽幽地啼叫,日近正午,农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家家都住在风景里,而我,客居于此,真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我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倒在了落花前。
我读唐以前写严子陵及富春江的诗中,“潺湲”纷纷跳入眼帘:
南朝沈约:
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严陵濑》)
唐朝洪子舆:
水石空潺湲,松篁尚葱茜。(《严陵祠》)
唐朝孟浩然:
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塵虑。(《经七里滩》)
唐朝张谓:
高台竟寂寞,流水空潺湲。(《读后汉逸人传》)
唐朝严维:
舟人莫道新安近,欲上潺湲行自迟。(《发桐庐寄刘员外》)
……
“潺湲”太有名了,据《严州图经》标注,梅城曾建有“潺湲阁”。
我幻想着走进潺湲阁。阁中,谢灵运、杜牧的塑像一定大大的醒目,是他们的诗,成就了这个阁。自然,沈约、吴均、刘长卿、王维、李白、孟浩然、白居易、苏轼等等,这些历朝历代著名文人墨客抒写睦州山水的诗画,也都要一一展示。看那些诗,诗意画面感顿生,看那些画,画意却如诗般凝练,睦州的美丽山水,都如精灵般生生活化了。
想象不尽,一时竟有点恍惚。
和杜牧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方干,他的老家就在严光的隐居地边上。
方干是晚唐著名诗人,《全唐诗》收录他的诗就有348首。他虽有才,却因为容貌有点缺陷(唇裂),多次考试,成绩优异,都没有被录取。这样的境遇,注定了他的人生不会太得意。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消沉,原因就是,他家边上有严光。看他的《题家景》:
吾家钓台畔,烟霞七里滩。庭接栖猿树,岩飞浴鹤泉。
野渡波摇月,山城雨翳钟。严光爱此景,尔我一般同。
《题钓台》:
苍翠云峰开俗眼,泓澄烟水浸尘心。
惟将道业为芳饵,钓得高名直到今。
飞泉,野渡,哀猿,孤月,严光体验到的,他也在体验,只不过,山色更浓了,树木更壮了,我的家乡,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三月三日天气新,富春江边访故人。
己亥三月三,气温上蹿得让人只能穿一件衬衣了,方劲松陪我去严陵坞。他做过县文化局长,现在是县编办主任,他是方干的后人,家里有家谱。严陵坞就在严子陵钓台的正对面,车贴着富春江水边的简陋公路蜿蜒行进。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极安静,水边一排老松,松与松之间有横索连着,村民晒着毛笋干。那些笋干的样子很特别,看着像扁扁的鲳鱼,鲳鱼不是铃铛,风吹过来,它们只左右摇晃而已,默默无闻。透过鲳鱼,对面的东西钓台及严陵祠,都清晰可见,只是,隔着宽阔的富春江水面,那些山石和屋宇的样子都极小。
说来惭愧,我去过钓台多次,却从未到过这个严陵坞小村,而这里,却是观察钓台的另一个极好的侧面。
门前有大大的竹篾垫,上面摊着茶叶,我们走进水边的林锋伟家,他正和父亲一起做茶。他家有五十多亩茶山,他做红茶,芦茨红,芦毛红,都是用别人的品牌,他也做绿茶,他说自己刚刚注册了一个叫“钓台林上”的品牌。我们喝一杯绿茶,满口的清香,再换一杯红茶,圆润可口。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钓台。1977年出生的林锋伟说,少年时的夏季,他常和几个同学一起,游到对面,“天下十九泉”中常有游客丢下的硬币,他们捞硬币,回家买棒冰吃,不过,严陵祠里,他们是不敢进去的。我们听了都笑着说,水性真好,胆子真大。
富春江水电站1960年建设以前,芦茨溪两边,搭个木桥,来往方便。画家李可染的名作《家家都在画屏中》,溪水潺湲,古木葱郁,青山白云,下湾渔唱,东山书院,孤屿停云,炊烟袅袅,都是天然景观,芦茨村美得让人心醉。
方劲松,芦茨村原主任方祖伟,方干乡土文化研究者方术生,都是方干的后人,现在,我们就站在“孤屿”前。这真的变成了一个四面临水的小岛了,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岛上住过一晚,水边有一棵唐松,是芦茨湾的标志,唐松枝杈茂盛,虬枝四展,如同黄山上的迎客松那样耀眼。方祖伟指着眼前这一片水域说,这棵唐松,据说为方干所植,这里,原来就是方干的故居,水电站一修,都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了。
方干自己因相貌原因没有入仕,而他的后人,却替他挣足了面子。在宋一代,自他的八世孙方楷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登科以来,一直到他的十三世孙方登,南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年)登科,二百多年来,共出了十八位进士,芦茨称为“进士村”,毫不为过。
方干和严子陵是近邻,多写了几句,再转回诗人们赞颂严光。
一定要说到李太白。《李太白全集》中,直接或间接写桐庐的诗有十二首之多,自然,他写桐庐,主要讴歌对象就是严子陵。试举一首《古风》: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
松柏就是松柏,它不可能像桃李一样,为春天而奔放。高洁透亮的严子陵,就在富春江这碧波之间垂钓,他的心,与浮云一样悠远,他不事王侯,归隐富春山,他树立起的做人标杆,看似清风拂人面,实则是让人学不来。唉,和他一对比,我更加惭愧,我也要学他一样,将俗身寄托在这富春山水间。
据文友董利荣先生的不完全统计,向严光表达敬意的唐代诗人就有七十多位,洪子舆、李白、孟浩然、孟郊、权德舆、白居易、吴均、李德裕、张祜、陆龟蒙、皮日休、韩偓、吴融、杜荀鹤、罗隐、韦庄,包括曾在睦州做过官的刘长卿、杜牧,隐居桐庐的严维、贯休,还有桐庐籍诗人方干、徐凝、施肩吾、章八元、章孝标,等等。
诗人们借景抒情,借人抒怀,严光,严光富春山的钓台,几成了赛诗台。
肆,先生之风
北宋景祐元年(1034年)春,右司谏范仲淹提了不该提的意见,反对宋仁宗废郭后,被贬为睦州知州。范仲淹在睦州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却翻开了睦州文化史上灿烂的一页,这就是大规模修建严先生祠并写下了流传后世的诗句。
桀骜不驯的严光,将脚搁在什么地方睡合适呢?“早知闲脚无伸处,只合青山卧白云”(宋·林洪《钓台》),富春江畔,富春山下,此地正合适。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可他却弃之如浮云,他爱的是富春山上的白云、富春江中的清流。这大约就是后人无限崇拜的原因。
因仰慕严子陵高风而到钓台拜访的文人骚客,数不胜数,上举仅唐朝就有七十多位,几乎涵盖了那个时期所有重要诗人。等范仲淹到严子陵钓台时,严光祠已经破败不堪,他必须马上做点什么,立即组织人员全力以赴修缮,并且,寫下了著名的《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北宋时,睦州郡也称桐庐郡),结尾有名句: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几次提到本次修缮,从他的书信中可以得知,他是派得力助手、从事章岷推官主持这项修建工程的。章岷是福建浦城人,天圣年间进士,为官也勤勉,后官至光禄卿。章岷也是北宋诗人,范仲淹和他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时常有诗信来往。
都是文化人,想来章推官在主持修建时,也是用尽脑子,尽量将工程做得完美一些。范仲淹还请专门请来会稽的僧人画严子陵的像,又亲自写信,向大书法家邵疏求字,那篇后记,他自然十分尽心了。
我在南宋洪迈的长篇笔记《容斋随笔》卷五,读到了关于范仲淹写祠堂记的趣事,这是一则著名的“一字师”故事:
范文正公守桐庐,始于钓台建严先生祠堂,自为记,用屯之初九,蛊之上九,极论汉光武之大,先生之高,才二百字,其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既成,以示南丰李泰伯。泰伯读之,三叹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将名世,某妄意辄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瞿然握手扣之。答曰:“云山江水之语,于义甚大,于词甚溥,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趢,拟换作风字,如何?”公凝坐颔首,殆欲下拜。
这则笔记,记载了范文的精妙处,但用“云山”“江水”等词来接“德”字,则有局促、急速之意,不如用“风”,气韵自然和顺,崇敬心情也油然而生。
难怪,范仲淹内心里吟诵了几遍后,就要给李泰伯下拜,这一个“风”字,改得实在太妙了。
除此外,范仲淹还为严祠的长久保护建立了制度,免除严先生四家后裔的徭役,让他们专门负责祭祀的事情。范仲淹定下了政府修缮的规矩,从此,自北宋到民国,严先生祠一共修缮了二十六次之多。
严先生高风之明灯,被范仲淹大大拔亮。先生之风,永世流传。
范仲淹之后,南宋的张栻也来严州任职,他继续将严先生的精神发扬光大,在梅城建起了严先生祠:
栻窃惟此邦炎所以重于天下者,以先生高风之所以存也。虽旧隐之地,祠像具设,而学宫之中丞尝独旷,其何以慰学士大夫之思,乃辟东偏肇举祀事。
在张知州的心中,严州之所以为天下人所注重,都是因为有了严子陵。他看到的现实是,只有严先生的隐居地钓台才有祠堂祭祀,而我们州府所在地梅城,比如学堂内却没有祭祀他的地方,这怎么能抚慰士大夫们景仰严先生的感情呢?于是,他让人将学宫东侧偏房整理出来,用来塑像祭祀。
建德文史专家朱睦卿先生的老家就在梅城,他对这座古城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告诉我,南宋时,梅城是有一处严先生祠,明万历年间移建到城东的建安山麓,光绪二年(1876年)又南移至东湖之滨(现在的建德市第二人民医院大门之南),该祠结构宏敞,梅城人都叫它“严陵祠”。
庚寅冬日,阳光晴好,我又一次登上了钓台。
富春山,东西台及台下的各个牌坊等建筑,倒映在碧绿的江水中,影影绰绰,船靠岸,水波会晃荡一会,这时,影子们也会乱上一阵。过沧波桥,经清风轩,再到客星亭小息,看着江波,想着严光搁脚在刘秀肚皮上的故事,便会心里轻笑一下。嗯,快点走,严先生正端坐在祠堂里等你呢,好好拜访。沿着严先生祠堂的东侧山麓,可以慢慢欣赏碑林,数百米长,一百方精致碑文,内容自然是历朝名人雅士题赞钓台和严光的诗文,书法皆由当今国内及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的书法名家所书。
碑廊外,谢灵运、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范仲淹、苏轼、李清照、赵孟頫、唐寅、郑板桥等二十位名人的石雕像,以各自的方式挺立在竹林中。十年前,陆地同学读小学不久,我就带着他一个个拜访了,这个李太白,这个苏东坡,他看得挺认真,只是好奇:爸爸,这些名人为什么都藏在钓台的竹林中呢?嗯,他们都来过这里吧。他脑筋转得挺快。那些雕像特别亲切,和这青山碧水也特别相配,但他小小年纪,对严光的品格及这些诗人写严光的诗意,一定没什么体验,说实话,那时,我也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钓台,富春山,一个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
登山上台的过程,也需要心境。
王韬是清末杰出的思想家、政论家,他的《严子陵钓台游记》里有一个细节,如画般跃然纸上:
遥见前山苍莽中矗一峰,峰脊二石壁,东西并峙。一怪石陡起,露亭角一。顶上小松十数,大松圆如盖。舟人呼曰:“至矣,至矣!”山中闻画眉鸟一声,翛然意远。余语诸君:“此严先生青鸟使来迎嘉客,吾曹幸不俗,宜一志屏虑,然后敢见先生。”语已,至祠下,舣舟于石。
钓台那块巨大的石头,是富春山自然大画中的眼睛,李太白甚至希望“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咸丰十年五月的那个下午,山水静默,忽闻一声画眉,意境深远,因为在作者王韬眼里,这只画眉乃是严先生派来的青鸟使者。这是一群卓尔不凡的人,才会有如此礼遇,而去拜见先生,必须专心专一,摒弃人间的污浊和烦躁。反过来,也只有放空的心境,才会将这一只普通的画眉,当作青鸟使者。
我在台上临风,清风拂我脸,此情此景,内心万念快速流动,时光倒流,严光、范仲淹都在富春江畔复活,我无比亢奋。
自然,睦州人民也不会忘记范市长,桐庐建有范仲淹纪念馆,梅城以前有范公祠,现在也新建了“思范坊”。
纪念人,再被人纪念,文化传播的种子,勃发而绵长。
伍,桐庐颂歌
范仲淹大修严先生祠,严光的文化地位得到空前提升,严光几乎成了桐庐山水的代言人,他成了富春江的灵魂核心,文人们朝拜严先生也加快了脚步,并且,他们纷纷为桐庐的山水折服,有诗文为证。
范仲淹自己亲力亲为。
范仲淹在睦州的半年,诗情才情皆大爆发,他创作了占其诗歌总量六分之一的诗歌,比如《江上渔者》,活画出富春江的日常形态: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比如《潇洒桐庐郡十绝》,请注意,是十绝,对一个地方一咏再咏,这需要一种别样的感情,不岔开,我已多次写過,最喜欢这四句: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清明前后,正是茶叶采摘季,范知州行走在他辖下的各个县乡,群山青翠,而春山的一半是茶,那春雷呀,你不要叫醒那些睡着的萌芽。
诸多日常,范知州都以诗歌的图像形象于人。
王安石的《钓台》来了:
汉庭来见一羊裘,闵默还归旧钓舟。迹似皤溪应有待,世无西伯岂能留。
崎岖冯衍才终废,寂寞桓谭道被尤。回视苍生终不遇,脱般江海更何求。
一看就是个书读得装不下的大学问家,借多个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自然,起笔就写严光不事王侯,耕于富春山,这严先生真是潇洒,五月了,还披着羊裘装酷吗?不是不是,富春山雾气朦胧,不比你们热闹的都城,老汉我受不得凉。姜子牙直钩钓文王,他真是运气好,碰到了明事的周文王;杜陵人冯衍一生不得志,名士桓谭也一直不被人赏。那些人呀,都和我一样,不受君王赏识,还不如学严光,脱身官场,直奔江湖,日子舒畅。
老王拜相罢相又拜相又罢相,虽有一肚皮抱负,但日子过得并不安耽,罢相之时,自然会想起那逍遥山水的严先生。
保守派得势,新法皆废。但新法实施,保守派受打压。
此时,司马光正长时间在洛阳退居呢,宦海的沉浮,他也到了《子陵钓台》,缅怀他的偶像严光先生:
吾爱严子陵,结庐隐孤亭。滩头钓明月,光武勃龙兴。三诏竟不至,万乘枉驾迎。吁嗟今世人,趋走公卿庭。缔交亦欢悦,意气颇骄矜。其如古贤操,松筠耐雪冰。
司马老夫子的这首五言绝句,比王宰相写得通俗,他不像王那样弯弯绕,直接赞扬他心中的偶像。赞扬完毕,剑指当下,那些结交权贵的政客,看看你们那些行动,“趋”,小跑还是快跑呢,真让人丢脸,呸!学学严先生吧,他的高尚节操,如松柏纯洁与竹子清亮,即便冰天雪地,它们也傲然挺首。
变法派,保守派,个个喜欢严光,爱死他了。
大文豪苏轼,自然不会落下这样的主题写作,他的《送江公著知吉州》,专为桐庐朋友而写,为桐庐拟了极好的广告词:
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岂惟浊世隐狂怒,时平亦出佳公子。初冠惠文读城旦,晚入奉常陪剑履。方将华省起弹冠,忽忆钓台归洗耳。未应良木弃大匠,要使名驹试千里。奉亲官舍当有择,得郡江南差可喜。白粲连樯一万艘,红妆执乐三千指。簿书期会得余闲,亦念人生行乐耳。
江公著,治平四年(1067年)的进士,桐庐人,历任洛阳尉、陈州通判、太学太常博士、庐陵太守、知吉州等,他和苏轼交情不错。老朋友,要去不算远的远方赴任,送别一下,人之常情。
您的家乡真是太美了,别的地方都比不过桐庐。这样美丽的地方,难怪严光会来隐居。现在,天下太平了,桐庐出了您这样的人才,也值得庆幸。您此去做官,职位不算小了,以后的晋升也很有希望,我希望您正居高位时,要时刻想起家乡的严光,警钟长鸣。
是抒情,是劝行,自然也忘不了写景:江上装运白米的船只,来来往往,接连不断;穿着鲜艳红衣服,在船头悠闲弹琵琶的年轻姑娘,数不胜数。公著兄,您要工作娱乐两不误呀。
哈,这老苏,劝行就劝行呗,却还要如此教人及时行乐,也许,是他的波折太多了,为官三十年,被贬十七次,几回都到了死亡的边缘。想想严光,真是羡慕嫉妒恨!
赞吧,赞吧,严光确实让所有的文人折服。不过,从诗歌的表达方式看,李清照的这一首《夜发严滩》,显得十分特别: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李清照大多数的诗,都愁愁愁,凄凄凄,惨惨惨,而这一首,却显得自省和阳刚。古往今来,朝拜严先生的人极多,无论你们坐大船坐小船,无论是商人官人,其实都是为了名利而来,这真是有愧于先生的品德,正因此,我特地夜里悄悄经过钓台,实在是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南宋末的陈必敬《钓台二首》之一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不知道他有没有借鉴李大才女的诗意:
公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元人赵壁的《过钓台》,干脆抄了一遍陈必敬的:
君因卿相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想必,从早起来就在富春山耕作忙碌的严光,黄昏的时候,已经钻进茅屋去炖他的水煮鱼去了,谁来谁往,不关他事。
不过,黄昏过钓台,我们不妨看作是一种诗人们的对镜自省,对照严光这座精神标杆,境界高下立判,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陆,富春山图
向严光表达敬意,有诗,有文,自然也有画。
晴空下,黄公望的背有些佝偻,他身上的布袋中,也没多少东西,一支笔,几张纸,一个水罐,几个饭团,但他独行在富春山道上的身影却是那么清晰。
黄公望,黄子久,一峰道人,当理想和现实不断冲突,且让现实碰得头破血流时,一个聪明人,一定会找一种能让他心灵得到安顿和皈依的归宿,而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全真道,就深深吸引了黄子久,要让一个有着几十年为吏经历的他彻底转变思想,毫不犹豫地加入全真教,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必须看穿,看破。
着袍,冠巾,黄子久于是成了一峰道人。
和年轻教徒相比,一峰道人显然有着更丰富的经历,这份一般人都不具备的独特经历,让他对教宗意义的理解更加深刻,年轻时就钟爱的绘画艺术,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对于黄子久入全真教的时间,也有不同说法,有人说他在给徐琰做书吏时就已经穿上道袍了,有人则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卖卜为生,修的就是全真教。
占卜也是一种宗教活动,可以接触到各式下层民众,也有更多的机会体验最底层的世俗生活,自然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经过数十年的官场生活,虽不是官,黄子久也对当时的官场有着深刻的了解,他想经吏为官的路子已经完全被堵死,心向往之的科考也遥遥无期,那么,最终选择全真教,以道袍裹身,这就不是权宜之计,或者仅为生计所迫,而是一种思想方式、生活态度、生活道路的选择了。在全真教的教义中,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教友,也找到了聊以自足的精神慰藉。
全真教在创立之初,摒弃物质生活,绝对禁欲,讲究苦修。蒙古人建立元朝后,统治策略是以道护国,他们急于想借道教思想来消除南宋江南文人士子的抗争情绪,于是,元廷对道教领袖赏赐不断,对道教徒也优渥有加,北方的全真教因得到朝廷的大量资助,渐渐改变了教旨的初衷,开始追求起了俗世中的奢华生活,也因为蒙古人对汉人的政策,因此,江南底层的全真教徒,依然保持着教派创立之初的那种生活方式。我想,这也是黄子久修全真教的真正用意,他想用苦修,来达到另一种境界,在道中找到自由和尊严。
从这个角度看,明人李日华笔记里对黄子久的痴傻描写,就有另外一种意义了,他整日在荒山乱石中枯坐,看大海,看激流,既是对山川自然的感悟和体验,也是全真道的一种苦行修煉吧。
和黄子久一样,他的好友,同列元四大家的倪瓒,也是全真教徒,还有很多有名的文人如吴镇等都是画家。这些人的经历和人生态度各不相同,导致画风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但他们绘画审美,都遵行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的审美思想,在单一的黑色中,偏重素雅清淡,质朴无华的风格,也就是说,全真教徒作画,极少设色,更不作青绿的山水。
我相信,子久熟读经书,《庄子》一定烂熟于心。
试拟一场景。
某天,一峰道人在荒山野岭中云游,坐下来歇息时,突然发现,身边的草丛下,有一个骷髅头。一峰随即拔去覆盖着的杂草,对着它说:只有我与你知道,你不曾有过死,也不曾有过生。你真的忧虑吗?我真的开心吗?
随后,一峰道人随手捡起一根棍子,不断敲击着骷髅头问道:你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常理变成这样的吗?还是因为国家败亡、惨遭杀戮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作恶多端,惭愧自己留给父母妻子耻辱而活不下去?或者是因为挨饿受冻的灾难变成这样?或者是因为你的年寿到了限期?问完这些,一峰道人就拿起骷髅头,掸去上面的杂尘,当作枕头,呼呼大睡起来。
《庄子·至乐》篇中,庄子、列子都和骷髅交流过,今天,他也和骷髅交流,这实在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暗喻。他常常在天地间悟道,他已经找到避开祸患的方法,生死早已无所谓,在他看来,开始即是结束,甚至可以说,万物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他虚已游世,见素抱朴。
我已经无数次和黄公(其实,我心里一直称他为本家陆坚公)跨时空对话,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但常常只能探到边缘。如此,我也已经满足,一个伟大人物的横空出世,有着极为庞杂的生长体系,宋元之际特殊的政治时空,黄公少年、成年、中年、老年不同时期的人生境遇,诸多前辈大师对他的影响,全真教徒的意志磨炼,富春山水对他的长久浸润,各种因素叠加,才成就了旷世名作《富春山图》。
如果一百个因子的聚焦,才诞生了名画,那么,严光和富春山水,应该是其中两个关键因子,缺哪一个都不行。
黄公望的心里,严光不事王侯的品格,自然能让他从中年困顿的官场中解脱出来,但更重要的是严光寄情山水修身养性的思想方式,这可以理解为,山水中的严光,也基本上是一个道教徒,即便不是每天竹杖芒鞋,但他的行为方式和道教徒无二致,加上,严光的岳丈梅福曾在四明山修道,道行相当深厚,严光的夫人梅李佗后来也跟着父亲学仙去了。看轻所有,这才是黄公心中的严光形象。
黄公望中年时入全真教,从无奈到苦修,从身体到心理,不断砥砺,虚壹而静,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那些清丽的富春山水,才是他的真正知己,他已经成为“大痴”,那“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漂荡,任意东西”的富春山水,“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日日看着这样的山水,自然“窥谷忘返”“望峰息心”。大痴“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息”什么?自然是息名利之心了,有这样山水相伴,还有什么可念想的?一定是“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大痴佩服安吉人吴均,点画富春山水,如此到位,而这些山水意象都变成了一根根按捺不住的线条时,《富春山图》也就呼之欲出了。
要表达山水,还是简单,技艺层面,但要在画中潜藏着让人“望峰息心”的画外之意,就难了,黄山谷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判断一个艺术家水平高低的极其重要的标准之一。
而此时的大痴,已经七十九岁,一个接近耄耋的老人,深受严光影响的道士,世间还会有多少让他留恋的东西?也不着急,慢慢画吧,画它个三四年,不能耽误我云游,有时间就画,一切山水都在我心中,无用师呀,这幅就送你了,不过,你要当心那些巧取豪夺者噢!
《富春山图》本来画名相当明确,是乾隆皇帝附庸风雅,不懂装懂,将假画当真,题了再题,还硬加了一个“居”字,成了《富春山居图》。这一加不要紧,却给后人辨认带来麻烦,是富春山的居住图呢,还是富春江一带的山居图?画的景色到底是哪里?《富春山图》,一点歧义也没有,不就是严光隐居的富春山吗?全中国只此一座。
名画的身世曲折,沈周得而失,只能凭记忆画出《沈石田背临富春山图》。除沈周外,明清不少畫家都摹仿背临过《富春山居图》,很多仿图也都成了稀世珍品。这些名家背临的画名,基本都指向了富春山。
即便如此,我以为,争论也是无意义的,中国山水画向来讲意境,是多种意象的集成,黄公望画的富春山水也一样,也是意,一定要找出几张有点类似的山峰图江景图,有些可笑。便有两点是肯定的,他画的一定是富春山水,他的画除了表达自己的精神诉求人生态度外,也饱含着向隐士严光表达的崇高敬意。
中国数千年的绘画史上,众星璀璨,但《富春山图》,却是群星中极为耀眼的北斗。
望着黄大痴的富春山画和那些背临画,严光先生坐在富春山钓台的大石坪上,微微笑了,他不言,不语。我似乎听到了吴均在替严先生轻声低语:望峰息心,望峰息心,望峰息心!
黄昏过钓台吧,让我们去看看严光,清洗一下内心。
严光五月披裘垂钓的身影,从富春江的深处倒影荡漾开来,穿越两千年的三维空间,依然震颤着我们的灵魂。
责编:梁红
作品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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