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陷入混沌,恍如梦幻。多倍体热——“混合你”的代价之一,令我意识模糊。
我看见了你的父亲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再一次地,我呼吸着他们的气息,触碰着他们的肌肤:亨利、金硕、哈迪、阿卡迪,每一位都有独特的美。我再一次与他们相见,与他们坠入爱河,仿佛仍是初次。
然后再一次,我们进入彼此。
……Tau蛋白基因变体,对抗神经退行性疾病……
……载脂蛋白E型基因多态性,提供更长的寿命……
我吐出含混的词句,仿佛正对着你,我未来的孩子言语。当我混合材料,将你塑造成形时,我发出了欢愉的乐音。但毫无疑问你听不见我的声音:此时你还只是一枚被排出的卵子,负载着我从精子中精挑细选后存储在体内的遗传基因。
……硬化蛋白突变,更强健的骨骼……
……DEC2基因突变,更短的睡眠时间……
最后的这一项来自阿卡迪。更长的清醒时间,这无疑是一份绝佳的礼物。你被赋有的潜能令人艳羡,犹如美梦中的美梦。你是我亲手塑造的魅影,一次重现一位爱侣的身影。
如果我生活在几个世纪之前,我该早就背上“荡妇”的骂名,或许早已经被石刑处死;这很可能是你成年之后需要担心的事情。女性主观能动的美好时代似乎正一步步滑向终结。很多女性选择不混合孩子,而储精囊机能的逐步衰退并非是她们的唯一理由。只是我不能单纯因为未来黯淡无光就放弃你。要是每个人都和我的想法相悖,那我们又将走向何方?
再说,混合已经开始了。我肯定得找到一个自己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再开始,不是吗?
2
你将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其中会闪烁着金色和棕色的光泽。你将拥有一双像亨利一样的眼睛。
我和他上床本是为了寻欢。在那时,生育是最后才会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事情;然而在慵懒的贤者时间里,他的美貌让我改变了初衷。我们在他的被单里云雨时,他注视着我,眼神里带有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对于大部分男人而言,这种眼神只会让他们变得瘆人,可亨利却因此显得更富魅力。
这便是我成功受精怀上你的那一刻。“怀”,我指的是这个词的现代含义,一层在不久的将来或将不复存在的含义。
我下载了一份父系协议,并将我的卷轴递给了亨利。那时人们还会操心合法性的问题。我依然需要获得男人的准许才能存储他们的精子——难以置信,我竟然已经将亨利的精子存在体内七年了。那时“合众为一”还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成日在街头巷尾嚷嚷着邪道巫术之类的胡话,而末日也还未给他们提供发展崛起的土壤。
亨利驚讶地看着我手中的卷轴。
“你无须承担父亲的责任,”我说,“除非你想承担。这肯定不是你看过的第一份父系协议。”在他的答案出口之前,我又开始吻他。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
另外眼睛的颜色并不复杂。我不会被先天后天这样的问题困扰。一个合适的起点。
我恰巧对于基因型有所了解,因此如果我集中注意力,我能从我的储精囊中辨认出些许我感兴趣的天赋:从亨利那里得到的是“HERC2基因的基因内区86”,但这个名称不过是无力的能指罢了。卡硼豪斯储精囊是个神奇的东西。从外形上看它不过是子宫里不起眼的一块增生,联系着大脑内一块豌豆粒大小的新组织——由某种病毒带给女性的基因型,说起来也挺讽刺的。和很多人所以为的不同,我们女性并不会真真切切地看见基因;至于它们的学名是什么,这对我们而言也不重要。欢愉,快感,高潮,每种基因都会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感受,而我们则借此挑拣出最有希望存活的那一些。
约会结束时,亨利签署了协议。他有心帮我把你养大,但去年“合众为一”谋杀了他。那群混蛋设法进入了一个存储有大量父系签名的数据库。亨利只是那“长刀之夜”里死去的上千人中的一个。
是我让他的名字出现在那里的。他因我而死。我无法摆脱这一事实。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有让他复生的打算。一双漂亮的眼睛,他能给予的远不止于此。
或许有一天你会替他报仇。以此为人生目标来塑造你,这样有可能吗?如果有,我又该不该这么做?太多问题了,而我却没有答案。纵然针对简·卡硼豪斯的发明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研究,它依然包含着太多的秘密。
我只能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体验到这种神秘感。我希望你有一天也会感受到混合时的燥热。身处迷醉仿佛置身宇宙,我失去了自己的所在。何处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让我着手开始创造你?毫无疑问,不会是麦克摩多……
3
你的面部结构将带有一夫多妻的烙印。某些特征的高度混合(诸如面部对称或是免疫系统),会给混合者带来独特的欢愉。这并非巧合。在设计储精囊的时候,简·卡硼豪斯投入了不少才智。将面部对称以及平均对称比率调到最高,这一举动带来的感受近乎极乐欢欣。
然而后天因素会影响这些特征。我只能希望我们所在的地方能让后天因素发挥积极的影响。
一名叫金硕的男人对你的面部以及免疫系统做出了超常的贡献。我是在某个为女性而设的“父亲派对”上遇见他的。说起来相当不光彩,但完美无瑕的一生恐怕也是枉活。
和亨利的约会已经过去了三年。我几乎将你完全抛到了脑后。分配战争席卷了我们,“父亲派对”也成了一种地下活动。这类派对一直都非常尴尬,男人间的嫉妒心理总是让气氛紧张不安;可如今,这类派对也成了“合众为一”破坏的目标之一。
那时的我们想象不到事态还会怎样恶化下去。恐怕你以后是没机会参加“父亲派对”了。
当时我们身处麦克摩多废弃城区中一间租来的房间里。那确实是个破败的地方,但“合众为一”那群暴徒往往不会注意到杂乱城市中这不起眼的一部分。
“敬植入!”其中一个父亲说道。
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父亲们脸上是冷淡的笑容。呵,男人,如此神秘、如此迷人的造物,却又总是在琐事上纠缠不清。要是我为了大脑选择其中一位,他还要知道他的样貌为何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本无意告诉亨利他对你的塑造有什么贡献,但他不自觉间透露出的些微不满最终让我感到疲倦。
“敬西亚兰。”一位母亲说道。
所以弗洛伦斯已经决心要一个男孩了。她一直都是个怪人。弗洛伦斯是我还在卡硼豪斯基金会实验室任职时的同事。她是一个纯粹的研究者,细细推敲着围绕卡硼豪斯皮质的谜团;我则更像是士兵和工程师的结合体,用我的疫苗与“合众为一”的病毒不断地抗争。所以事实上当时我并不是很理解弗洛伦斯的工作,但我喜欢听她念叨其中的事情。
然而工作并未在派对时占据我的脑海。刚才祝酒的那个男人,我无法把我的眼睛从他英俊的外表上移开。光是冲着他的外表和他发生关系就已经足够了,但我随后认出了他是谁:冯金硕,著名的即兴演员、游戏玩家。
而当房门从门框上崩脱时,我正绞尽脑汁想找出一句漂亮的搭讪话。
身着便衣的暴徒占据了客厅,他们戴着绿色的臂章,一面尖叫一面挥动手枪。参加派对的人混乱地逃窜,一群人将我逼进了卧室。不知是谁将我推进了壁橱,随后摔上了门。在昏暗的光线中我认出了金硕的身影。他的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玻璃粉碎。皮肉之苦。随后一声枪响,紧接着是失控的混乱。
“看来我们死定了。”我低语道,“既然这样,要不要死得有型一点?”
微笑从他脸上闪过。正是这一抹微笑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而这般魅力不可能只是因为他面部结构的优势。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一点。你无疑也继承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就是这样,仿佛是一首早被遗忘的歌谣。我们的结合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希望自己能活到亲眼看到你让人心碎的那个时候。要是什么地方能实现这一点,那我一定会在那里,不然我又何苦冒这么大的险?
4
批评简·卡硼豪斯的人说她是一个怪物,指责她将储精囊强加给人类,剥夺了我们在生育这件事上的选择权。然而事实是,我们收获的恰恰是选择的权利。我并非一定要将你混合出生。这就是一个选择。我依然可以借传统方式受孕。
或者我可以纵情肉欲,和每一个漂亮的男性上床而不必担心怀孕。如果没有卡硼豪斯皮层深度神经化学质的许可,受孕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便是选择。
反卡硼豪斯论者说混合带来的快感会抹杀选择的权利。他们将混合后代的人描述成傀儡,惨遭已经入土的简的操控。然而简给我们带来的快感只不过是一种指引,一种无言的标识,引导着我们通向广受欢迎的生物特征以及组合方式。它从不勒令我们服从。有很多事物都让我们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比如说多种多样的身体素质,多种才智类型,或者是身體形态等等;而简带来的快感则让选择变得更为简单。拥有游泳运动员身板的你,直觉会异常敏锐吗?紧致结实的身体,再加上非凡的推理能力?或者,你会是一个小巧灵活能适应不同环境的孤独症患者?又或者,你会是以上特征有机的融合体?
选择权在我手上。
如果简想拥有对人类基因组绝对的控制,那她当初就会设计出能把我们彻底和混合绝缘的储精囊。
此外有很多混合的选项和简带来的快感毫无关系。在我选择你的眼睛颜色时,我体会到的只有选择带来的愉悦;这种愉悦同样出现在我对你的肤色、发色以及其他和身体素质几乎没有或完全没有关系的表面特征的选择过程之中。事实上,简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唯一选择权便是给予后代客观上不利的特征:我无法选择让你患有糖尿病,让你酗酒,或者患有癌症。
有一些人质疑简定义遗传适应度的标准。他们揣测这其中简个人的偏见,声称她带来的快感事实上夹带着她对人类的主观看法。“她无权这么做!”这些人叫嚣道。
也许她确实没有;但我为她的骄傲和独断欢呼。
在身体的燥热中我感受到有什么正在逐渐成型。是某种特征,如果我选择了这一特征,它将遍布你的身体。这是个复杂的特征,牵扯到大量的“基因”;但它尚未完全结合,依然无法辨认。撇开它的复杂程度不谈,我能感受到这个特征非同寻常,或许从传统意义上说,它是无法适应的。然而它带来的快感,千变万化的快感,正不断累加。也许简的主观臆断正在产生作用,可或许这并非是一件坏事。归根结底,她是个天才。
5
我希望你长大之后不会对我强加给你的高智商而心生不满。
身为一名病毒基因专家和纳米工程师,我的智慧绝不落后于人。你会继承我大部分的聪明才智,但我绝不可能做到哈迪借笔下那些似乎无法避免的文字组合所做到的事情。鉴于他发表的反“合众为一”的文章,他自然逃不出被逮捕并游街示众的命运。我不得不用一些实用主义来调和他不顾一切的超然才华,但内心里,我很庆幸哈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他的文字不仅推动了反“合众为一”运动的进步,还将他带到了我的身边。
我们戴着傻瓜帽,跌跌撞撞地一起走着。腐烂的食物砸向我们,时不时还飞来几块石头。他的帽子上写着“母系社会的扫地工”,而我的帽子上写着“精子银行”。我们和一群同样落难的人一起被驱赶着走下街道,每个人的帽子上都写着难堪的词语:基因巫婆,卡硼豪斯主义者,妻管严,诸如此类。给我们带来如此苦痛的“合众为一”成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与你设想的不同,他们其中大部分男性从基因角度看都能健康存活下去——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不过至于智力,我猜这群人就做不出什么贡献了。毋庸置疑,这群男人中有一些盼望着古老神秘的父系社会能重回我们的世界,有一些则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所属的性别从数量角度看受到了威胁。男性数量正不断下降,而他们则竭力反抗着现实。
男性减少的问题已经存在有一段时间了。对此我从未觉得惊讶或者愤怒。它的到来是可以预见的,就像总会到来的坏天气一样,顺其自然就好。只是如今,我自己正身处风暴的中心。
“合众为一”里的女性才是真正捉摸不透的角色。她们永远炽热的自我厌恶,怎样理解这种情绪究竟为何?我猜想她们之中很多人都在“合众为一”最近释放的病毒中失去了自己的储精囊。也许她们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但这不足以解释她们行为的暴力粗野。
那天下午我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而我现在仍然心怀困惑。
“我很欣赏你的作品。”我轻声说,踉跄着走到哈迪身边。
垃圾如流弹般击中了他。“我也很欣赏你的。”他说。
“你认识我?”
“当然,你以前可走在最前列啊!”
一个“合众为一”的年轻守卫将我们分开,随后把我推搡到人行道上。
“以前”,哈迪這个词用得很准。卡硼豪斯基金会实验室已经是烧毁的一片废墟;弗洛伦斯死了,又一簇才智出众的思想火花湮灭在黑暗的代纪之中。炸弹爆炸的时候,她距离突破性的新发现仅有一步之遥:她发现了卡硼豪斯皮质中一个全新的组织,某个蛰伏许久直至当时才逐渐苏醒过来的东西。
在我们面前,一个帽子上写有“基因巫婆”的年老女人被一群暴徒强迫跪在了地上。“供认你犯下的罪行!”一个神经质的男人喝令道。他或许看起来是个男人,但他的行为……不过小孩般幼稚。
“无罪可认。”那个女人说道。
一群人聚集在不远处,发出嘘声,大声叫骂着。“优生学的走狗!”有人尖叫道。
一个女孩走上前扇了那个老女人一巴掌。纸帽子摔落在地。“你破坏了自然的基因传递,你有罪!招供吧!”
女人的眼神透过额前的灰发直直射向女孩。“‘自然,你以为自己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是不是?”神秘感包裹着她。
他们继续殴打她,命令她招供。这群暴徒的选择性失明以及毫无根据的自我正义感让我几欲呕吐,也让我很想亲手结果他们的性命。我猜想哈迪一定是从我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一切,因为他拉住了我,很可能也救了我一命。怒火中烧的我浑身颤抖。我该不该把这种脾气传给你?野蛮的怒火是否只会伤害自己和别人?我究竟是谁,凭什么可以替你做出决定?“女性生产,因此女性决定”,我依然相信这句话,否则我也不会在混合产生的燥热间喃喃自语。
但这绝非易事。
我感受到这股野蛮的怒火正逐渐升腾,而那难解的特征也在燥热中缓慢成型。这是某个更广博的特征的一个侧面,是一首渐趋激昂的愉悦交响曲中的一个篇章。选择权依然在我手上。不论这个特征是什么,我依然可以尽情享受,而无须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很多“合众为一”的成员并不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逐渐成形的谜题让我感到困扰。在我们做的所有研究中,没有任何信息指向它可能的谜底。
那个老女人依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此时不采取行动就再无如此良机了。这场游行的终结不是我们的死亡,至少也会是彻底绝育。我抓住哈迪的手,一头冲进了麦克摩多蜿蜒的小巷。我意识到他在笑,随后我自己的笑声让我吃了一惊。我们还活着,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在一个靠近无风湾的安静滴水庭院里,我们稍微暂停脚步喘了口气,随后我们又开始奔跑。等到我们进入罗斯岛迷宫般的住房群中时,我们减慢脚步,开始快步行走。
我们一直走到夜幕降临,手牵着手,始终保持沉默。最后我们用了些我的密码币,在废弃城区中开了一间便宜的房。我们精疲力竭,但那一夜我们几乎没有入眠。
我从未告诉哈迪我储藏了他的精子。但正如我说的,他是个聪明人。我愿意相信他自己已经弄明白了我的所作所为。
6
你会享受到的很多天赋都继承自一个叫阿卡迪的男人,只是我不确定你是否会拥有将我吸引到他身边的那一个。
我第一次在阿拉斯基福尼亚难民营见到阿卡迪时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吸引力。他表现得像是一位正派的政治家:抱着难民的小孩,倾听难民的抱怨,身后跟着一众自己的媒体代理人和保镖。我猜想这不过是一场政治作秀。他正在竞选州长;而他那憎恨难民且偏袒“合众为一”的对手则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角色。阿拉斯基福尼亚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女性还能幻想储藏精子混合后代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但我没想到会踏入这样一个惨淡的难民营,更没想到会亲历政治竞选。在我眼里,这场竞选很有可能会熄灭这个星球上最后一盏自由的明灯。
总的来说,阿卡迪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站在了正确的一边——可他仍然是个政客。在我和他握手之前,我内心就确定了这一点。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尼娜。”我说。
“你吃的东西够吗,尼娜?”
实话实说,不够,因为我还没饿到会把身体出卖给守卫以换取粮食的地步。靠着半袋配给粮,我勉强活过了一天又一天。我本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他的,可那时的我只能盯着他看:他已是中年,身体有些发福,但不可谓没有魅力。我说不准他是否真的在乎我的回答。不论如何,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会落到这种地方,我很抱歉。”他说,“我会让你离开这里的。”他似乎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回头望向负责新闻报道的媒体代理人,随后又将视线转向衣衫褴褛形容悲惨的人群。“你们都会离开这里的!”他说,“我向你们保证!”零零星星的欢呼声,然而大部分的难民都像我一样,被疲倦和恐惧剥夺了说话的能力。
然后他离开了,被他的团队包围着,推向了下一场电视秀。
那是一个阴暗寒冷的日子。余下的时间我都在丢弃的配给粮袋里寻找面包屑。我在想像阿卡迪一样,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画几个大饼,心里很清楚自己反正也会离开,那些带刺的铁网和炮塔也不是冲着自己而设的,这样肯定非常美好。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可能从这里走出去。
至于混合你,那更是痴人说梦。
那晚我走进一个拥挤的电视帐篷,看着阿卡迪和他的对手玛丽琳·沈辩论。整场辩论就是一出寻常的美式闹剧,所以我对阿卡迪的印象也没发生什么改变。他试图成为独行的正义斗士,却给人以自命清高的感觉;而沈则插科打诨,甚至用上了游街示众时我听到的诽谤之语。她对事实真相的了解几乎为零,似乎对卡硼豪斯储精囊的历史和作用也一无所知。她的储精囊早已在某个美国内陆的宗教组织的洗礼中被消除了。她以传统的方式生养两个孩子。每当家庭观成为话题中心时,她总喜欢拿自己的生育史喋喋不休。
阿卡迪为三个混合出的孩子贡献了精子。他不断地攻破沈错漏百出的论点,可这无关紧要;他直接尖锐地回应沈的粗言与一厢情愿的控诉,可他缺乏感召人的魅力。
他换不到任何笑声。
两天之后,沈横扫了所有选区。对于我们这群难民而言,沈的胜利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不可能出现的噩梦。这里可是阿拉斯基福尼亚。我们所在的难民营距离新阿斯托利亞并不远,而那里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后的山巅之城。
沈上任一周后,一群面色铁青的雇佣兵出现在难民营大门口,要求进入营内。难民中的孩子已经开始浑身发抖着东躲西藏。我看见一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户外厕所下。适应难民营的生活没有花费他们太多的时间。孩子们的直觉总是如此敏锐而强烈。
第一声枪响响起时,我跑向了难民营的中心。
难民汇集成恐慌的人流。所有人都竭力想挤进人群的中心,期盼着在这场杀戮结束时,自己能从死人堆中幸存下来。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我也加入了这噩梦般的混乱中。惊惧的人群边缘的难民正接连倒下。沈雇来的杀手将我们团团包围,在我们接近他们的时候向我们扫射。挤成一团的人群变得愈发稀疏,人们尖叫着,变得越发恐惧而狂乱。死者倒在我们身边,像是死亡划出的边界。
一个奇怪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希望那时我已经混合了你,生了你。
即便这意味着你不得不藏身于肮脏污秽的避难所,甚至在某个里面死去。我们会在从麦克摩多出发的一艘船上看着大海里跃出的飞鱼,而无须理会我们身处的不过是装满难民的一艘破渔船,无须理会这艘船只是勉强才在大海上漂浮航行,也无须理会你的一生都会伴随着羞耻和死亡。
你肯定会被飞鱼迷住的。
我现在又在哪里?
枪声变了,远处的声音和枪声交织在一起。忽然间沈派来的雇佣兵开始倒下,有一些开始进行防御性射击,有一些干脆转身逃跑。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刚才还抱成一团的难民开始分散,仿佛是受热的一团气体。我看见了几个新出现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是北美某个雇佣兵集团的人。这些女人身上的装甲会随着她们移动而呈现出周边环境的颜色。我猜想除了我看到的几个之外,她们还来了更多的人。子弹划过天空发出的尖啸。我的猜想得到了佐证。
我肯定活下来了。
在我开始混合你之前,我真的找到合适的避难所了吗?在临近死亡的人群中所想到的一切让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
燥热正逼向顶峰。回忆如海潮般翻滚,又迅速消逝。我为什么要回想那该死的难民营里发生的事情?阿卡迪,对,是因为阿卡迪和他给我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后叶催产素受体基因的变体。
7
曾经有一种叫作“婚姻”的东西。他们想要它所给予的安全的幻想回到我们的生活。
曾经只有一个词——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有上百个词,就像因纽特人描述“雪”一样。他们想要昔日的简洁回到我们的生活。“合众为一”盼望着以一个词团结一切,以一个过时的幻想来团结一切。
他们的愿望绝不能实现。
我思考着弗洛伦斯·福里德在卡硼豪斯皮质里发现的那个结构:自卡硼豪斯时代的开端就始终处于沉睡状态,最近十几年才终于苏醒——它是在回应“合众为一”带来的威胁吗?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探究的有趣设想。或许弗洛伦斯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从未有机会告诉我罢了。
8
一队巴士等着我们。难民营北面死气沉沉的城郊停车场里回荡着发动机空转的轰鸣。
将我们搭救出来的雇佣兵赶着我们走向巴士。近三千惊惧惶恐的难民逐一登上了老旧的大巴。军需粮和救济药品在上车之后发到了我们手上。很快车队便沿着一条满是弹坑的高速路缓慢向东部驶去,驶向北美内陆不为人知的黑暗。
当我从一阵不适的眩晕中醒来时,我发现阿卡迪正坐在我身边。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我在座位上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还活着让我有些兴奋……很害怕……很累……但不管怎样我吃饱了。我们得救了,我是不是该向你说声谢谢?”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难堪,于是我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最后坐到了我身边……这算是个巧合吗?”
“我看见你上车了,我记得竞选的时候看见过你。”
“你不会是在和我这么一个刚获得自由的难民调情吧?不然可以说是史上最怪异的浪漫行为了。”
“天啊……不,我……”一时间他陷入迷茫,脸也红了起来,看起来他已经准备站起身坐到其他地方了。
“别紧张。开个玩笑。”男人和他们的敏感,你能有什么办法?全世界都知道女人要比男人更风趣。
他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受到了惊吓。他看起来就像我们之中的一员,一个难民,或许他现在就是也说不定。“在竞选电视秀的时候,我觉得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你却说不出口,或者是不愿说出口。”他的微笑带着歉意,“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些打扰你的。你需要休息。”他浑身颤抖,似乎下一秒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真是一个典型的男性:为自己的情绪所左右的生物。可这不正是我们喜欢他们的理由吗?
他的顾问来到身边时,他设法让自己振作些。我无意偷听,但我当时就坐在他们身边。他们耳语着,凄惨的语调很快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阿卡迪自己花钱雇人把我们救了出来;这一决定花掉了他绝大部分的家族财产和全部的竞选资金;他并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营救行动也是在匆忙中施行的。当他们低声讨论着几个毫无吸引力的目的地(赫特兰德联邦,大湖国,努纳武特,诸如此类)时,被雇佣兵追杀时产生的顿悟又向我袭来。
一个最适合混合你的时间和地点,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当他的同伴终于离开,他得以喘息之时,他对我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事实上,我从来都干不好任何事。要不是因为家里给了这么多钱,我早就被学校赶出来了。也是靠着家族的钱,我买通了通向政坛的路。在此之前,我就是个花花公子。我浪费掉了这么多的钱……今天的行为是对我的良心,或者是对我误认为是良心的东西的一个小小的慰藉。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尼娜。”
他还记得我的名字。他哭泣的时候我握住了他的手,脑海中则想着你: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可能会有怎样的成就……我还记得在灾难降临麦克摩多前弗洛伦斯给我看过的新数据。或许那个苏醒过来的结构意识到了對它有威胁的那些想法,还有广义上对所有储精囊都会产生威胁的想法。归根结底,它和大脑间的联系总是密不可分的。
它知道自己正身处怎样的危机之中吗?更确切点说,我身体里的那个结构,它知道吗?如果它知道,它是否正逐渐苏醒,直面威胁?
9
旅途。这就是这个世界正逐渐丢掉的东西。
卡硼豪斯储精囊将受孕变成了一场旅途,一场很可能持续多年,并会塑造准妈妈人生的发现之旅。或许我的旅途会是最后几场旅途之一。我只得希望你以后也会有你自己的旅途,即便它如我的一般充满伤悲。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将把你设置为女性,就像很多在我之前的混合母亲所做的一样。确实,我们该为女性人口数量过多负责;有些人还认为我们也该为蔓延开来的敌意负上责任。
但现在,身处混合的燥热之中,我将这些烦恼全都抛在了脑后。
这是我应有的权力,我应享的愉悦。而现在我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
你该不该获得使反叛性格呈外在显型的基因组?你会不会是一个蔑视权威的人?或许等你长大了,你会看不起我,憎恨我,因为我把你变成了一个武器。如果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只得以爱面对你满腔的恨意。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如果我对弗洛伦斯·福里德发现的那个结构的猜测没有错,你将会有很多并肩作战的姐妹。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面临着这同一个抉择。简的个人偏见是如此清晰明确,当我考虑为你注入反叛的基因组时,它以极致的欢愉撼动着我的身躯。
我还记得那个临近一块巨大冰碛石的停车场。难民搭起的帐篷仿佛凭空出现的村庄。我们的人数削减了一半。很多人决定前往大湖国或者东部的城邦寻找生活的转机。阿卡迪没有阻拦他们,他甚至为这些决意脱离他的人准备了补给。而这一举动令我下定了决心。
所以,现在我身处曾属于加拿大的某个地方。我躺在一个帐篷里。阿卡迪从我身后抱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
有一些男人相信,如果在女性混合后代的时候抱着她们,自己就能感受到混合的燥热,甚至置身其中。愚蠢的生物。但这让他们感到高兴,让他们有一种参与的感觉。容易迁就男人一直是我的弱点。一个漂亮的男人哭泣,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看见的事情。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为了简的梦想能继续存在下去,你必须战斗。
但你也会拥有阿卡迪的同理心,这是他身上所有特征里最具男性气概的那个。你还会拥有他对人的无私。或许这些特征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你反叛的天性将你拖向黑暗的深渊;否则,我觉得我无法将你变成战斗的武器。
没错,这种感觉棒极了。天啊!简·卡硼豪斯是一个怪物?这种销魂的感觉可是迄今最强的一波!什么样的怪物会回报善意的传播呢?
你已经完整了,我的女儿。我知道我犯下了很多错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会犯下更多。我只能希望你长大之后能原谅我。为人母在犯错这方面从未改变,一点都没有。
这已经超过我的极限了。这种愉悦实在是太强烈了。我怎么会有哪怕一丝不混合你的念头?到时候了,就是现在!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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