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楚岚君(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8560
  于建新

  支道了明白是在梦里,所有的背景和人,都是蓝色的,是大海的水亮蓝。有人在高声喊叫,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但没有声音。支道了想这是梦啊,赶紧醒来,赶紧醒来,因为他做了一件十分羞愧的事情,被人发现了。支道了想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醒了,果然是梦。支道了内心有一点庆幸,幸好是梦啊,不然,多么丢人啊!难道是因为自己长久缺少女人,所以才……刚才梦里的情景,那种大海的蓝色和覆盖一切的蓝色,让支道了忽然联想起一部很久以前的电影,《楚门的世界》。楚门,就一直生活在那样一种蓝色里,被蓝色覆盖了一生中的时时刻刻。他的分分秒秒都被身边五千台摄影机跟踪着,拍摄着,直播着,无处可逃。我们呢?支道了联想身处的环境,虽然没到楚门的程度,但是网络时代的汹涌无忌,大有人人成为楚门的可能,Show嘛,有人无知和被动,有人自愿和主动,就有人迎合和引导,资本是Show的主导力量。

  支道了正随性联想呢,手机响了,支道了心里自嘲:我算是被动的Show吗?一看是许向前,原来许向前家里有事,要请休息的支道了代门诊。这在医生之间是常事,支道了就答应了,看看时间,2016年11月6日,周日,早晨6点45分,起!

  从早晨7点30分来到门诊开始,肠道感染,病毒性肝炎,活动性肺结核,酒精性肝损害,药物性肝损害,AIDS的并发症……,陆陆续续挂号而来。门诊的意义,是鉴别诊断之后的对症处理,是在门诊口服药物,是在门诊输液,还是留院观察,还是住院治疗,抑或转院治疗,都需要支道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方案。一直到11点,支道了才得空,累得手指都抽搐了。手机又响了。

  “请问,您是支道了主任吗?”声音很细。

  “我是支道了,不是主任,叫我支医生就行了,你是哪位?”

  “嗯……”长久的无声。

  “请讲话啊。”

  “支主任,我是您的病人,你明天上班吗?”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弱。

  “我此刻就在门诊,您有什么事情?”支道了想不起是谁。

  “我有事情咨询,明天去找您。”细弱消失了。

  下午的门诊依然冗忙,到4点了,稍微空了那么会,来了一位老年男性,拿着几张化验单,请支道了给予解释和说明。

  支道了拿起生化全套和腹部彩超,仔细地看了一遍,再抬起头看看患者,化验单上写着,潘明庚,男,59岁,就问老潘:“以前献过血吗?或者说,采过血吗?”

  潘明庚摇头说没有。那就基本排除了丙肝。

  支道了继续:“家里有人生过肝炎吗?”

  潘明庚继续摇头,忽然又说:“我弟弟好像生过肝炎,但是,有二十多年了,他不在本地,在东北呢。”

  支道了又问:“平时喝酒吗?”

  “不。”

  “有什么慢性病吗?譬如关节炎之类的,有没有在吃什么偏方?”

  潘明庚忽然不高兴了:“你这医生奇怪吧,哪里这么多话啊,就是看一张化验单的事情,要问这么多问题,你烦不烦啊?”

  支道了心里咯噔一下,从来都是患者嫌医生话少,从医至今,还是第一次遇到嫌医生话多的患者。支道了微微一笑:“老潘,你这检查有问题,我才问得这么仔细的。你这张腹部彩超,已经显示你是早期肝硬化了,既然是肝硬化,总有最原始的病因啊,作为医生,当然需要帮你找到病因。老潘,你说呢?”

  此时,已经有几个患者围在了支道了四周,看支道了如此耐心地解释,一致附和。潘明庚不好意思了,解释说,因为有事回本地,顺便做的检查,还要赶回常州,所以言辞冒犯了。支道了说:“好,这样,你回到常州,一定要到常州三院去查乙肝的两对半,乙肝的病毒指数和丙肝抗体,最好再做一个腹部的CT。还有,你说你的农保在本地,喏,这是我的电话,需要回来住院的话,打我电话。”

  潘明庚走了,连感谢都没有。继续就诊的患者,都在背后指责他。支道了笑了:“不怪他,也许心情不好吧。来,我们继续。”

  一直到5点,夜班医生来接班了,支道了才真正地长舒了一口气,想着晚上回去找一找《楚门的世界》,重温一遍。正收拾东西呢,手机响了,似曾相识,想着接还是不接呢,还是按了接听键:“你好,我是支道了,请问?”

  “嗯。”像针尖一样细弱的声音。

  “喂!你讲话,我在医院,你有事的话,来医院的感染科医生办公室。对了,你到底是谁啊?我怎么想不起來啊?”

  “支主任,我不能去医院。支主任,我能约您到私密的地方咨询吗?”细弱的蚊子声音。

  “不好吧。”

  “支主任,我知道您是单身,今晚有空,我想请您吃个简餐,顺便咨询一些问题,支主任,您就答应了吧。”

  按照对方的约定,来到这家叫“玉水欢”的茶楼。在包厢刚刚坐定,进来了一位女性,装扮吓人一跳:宽大的墨镜遮掉了大半的脸,头有头巾,颈有纱巾,长袖长裤。见到支道了,她主动伸出手:“我是楚岚君,劳您大驾了,实在抱歉。”手像她的声音一样细弱,却多些温暖。

  面对面坐稳之后,她依然不卸妆,从包里拿出一沓化验单,递送过来。支道了接过来一看,B超正常,肝功正常,两对半小三阳,病毒指数正常,说通俗了,就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

  “你有什么问题呢?”支道了不解了。

  “支主任,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想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能够痊愈吗?”

  “这个——”

  支道了从乙肝的传播途径,免疫特性,发病机理,到目前世界上的抗病毒药物,治疗的时机及道理,细细讲解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你目前的情况,不需要做任何治疗,定期复查就行了,一不疲劳,二不喝酒,三不用药。一旦遇上合适的治疗时机,立刻进行正规的抗病毒治疗。”

  楚岚君的回答出乎意料:“支主任,我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这些我都知道,但是——”

  “什么?”支道了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楚岚君忽然拿掉头巾,围巾跟墨镜,大声地叹着气,从包厢的窗户向外望去,细弱地说:“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支道了最怕看人哭,尤其是女人哭,更加怕的是陌生女人的哭,令人手足无措,心神慌张。

  “我男朋友不要我了。”楚岚君终于说出了口,“他怕我将来传给孩子。”

  支道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单位领导让我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上班,等通知。”

  “扣你工资,没有奖金?”支道了机械地问道。

  “都给的,就是不要我上班。”又闻哭声了。

  支道了大舒一口气,心说怎么我没遇上这样的好事:“那你就开开心心地休息啊,反正不少你钱。”

  “不!绝不!我宁愿上班少拿钱,也不要这样的待遇。”楚岚君第一次高声说话,带出了对支道了强烈的不满。

  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是林大宇:“空的话来医院吧,明天医院检查,来帮助做做台账吧。”

  支道了歉意地笑笑:“我要去医院了,我们走吧,我送你。”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的病一定会传染给我的孩子吗?”

  “常规只有5%的概率。如果措施得当,阻断率是95%以上,还可以更高。”

  送她回家的路上,支道了得知,楚岚君的父亲是本地人,母亲是南京人,一家都在外地,她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在一家国企做文秘工作。

  楚门在海边,回忆父亲掉入海中的过程,是因为自己的坚持。

  楚门不敢到海岛去,晕船,是因为心里有了阴影。

  楚门似乎识破了什么,带着太太冲过了栈桥,遇到了核泄漏,被抓了回家。

  一切都是导演,生活本身是最大的导演。

  支道了正看着激动呢,手机又响了,是林大宇的:“明天啊,我看了排班表,你休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的女儿,今年35岁了,一直未嫁,舅舅找到我了,我就想到你了。明天中午,明德大酒店,888包厢,11点,准时到啊。”

  “啊?林主任,我都48了,有儿子,有父母,经济条件也一般,我哪里配得上啊?”

  “支道了,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医生,还是一个好医生,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工作,闲下来就是看看电影,儿子怎么啦?父母怎么啦?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啊,她?支道了,你就是太保守,还想着毕枝一吗?”

  毕枝一。

  支道了回忆了半天,居然想不起毕枝一的模样。是自己曾经的婚姻吗?是自己曾经的爱侣吗?是支援的母亲吗?有过山盟海誓吗?说过甜言蜜语吗?想起一句老话:无仇不做夫妻。那么,还要结婚做什么呢?

  11月19日,支道了满心不愿地来到明德大酒店,又是相亲。对方三人,从年龄上看,大概是林主任的远房舅舅、舅妈和女儿。女儿35岁,却像55岁,全身暮气笼罩。支道了像背书一样,把自己的工作、家庭、经济状况,毫无隐瞒地都说了。然后就开始沉默,等待选择,好像从前非洲的奴隶市场上,站在台上剥得精光,等待下面开价的奴隶。

  好像老天故意安排的,还没等对方开口,手机响了,完全陌生的号码,但此刻对于支道了就如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跟对方打招呼,偏到角落去接电话了:“我是支道了,请问你哪位?”

  “你就是那个姓支的屌医生吧?你算什么医生啊?你瞎说什么啊,说我家老潘得了肝硬化,还说再不吃药就要得肝癌了。你晓得吧,老潘回来一说,他八十多岁的老妈妈,立刻就哭晕过去了,我也急得心脏病发作了。你个屌医生,你说,你怎么赔偿我们?”

  支道了被对方说得莫名其妙,张口结舌:“喂喂喂,你打错电话了吧?你是谁啊?你找谁啊?”

  “没打错,找的就是你。我是老潘的老婆,我就问你,你凭什么说我家老潘是肝硬化啊?你凭什么啊?”

  支道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前几天,嫌弃自己话多的一个患者,好像姓潘。对了,第二天,自己还亲自打老潘的电话,老潘说到常州一院去检查了,自己还强调了,最好到常州三院,后来就没有了音讯,难道自己误诊了?

  这一想,一身冷汗从每个毛孔喷射出来,浸透了全身的衣裤。他赶紧跟坐在桌边等待的三人打招呼:“不好意思,一个病人的电话,”然后捂住手机,更加小声,“你叫老潘接电话,我有话问他。”

  “你别耍花样,有话你跟我说。老潘不想跟你这个屌医生说话。你就说吧,怎么样赔偿我们的损失?告诉你啊,我女婿很厉害的,混黑社会的,你要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別怪我们不客气啊。”

  吃饭肯定是没心情了,但支道了还是硬撑着,陪着对方吃完简餐,并亲自结账。等对方一离开,立刻给林大宇打电话,林大宇接通电话的第一句是:“好像很满意嘛!”

  支道了先一愣,后解释:“林主任,你弄错了,我哪里还有心思谈这个事情啊。”

  把事情的本末一一说给林大宇听了。

  林大宇听完,反而笑了:“老支,你怎么啦?这明显是讹诈嘛。你让他去常州三院做检查,等结果来了,不就清楚了吗?”

  支道了想了半天,说的是:“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而是奇怪,老潘一直不肯跟我说话,非让他老婆说话。他老婆呢,又不肯谈具体的病,只是一味地谩骂。明明是他自己的病,他应该清楚自己的病情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大宇笑了:“这个时代,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好像是台词吧,哈哈哈。”

  支道了还是不放心,没有回家,直接来到医院,来到彩超检查室。根据记忆,找到了潘明庚的腹部彩超。跟值班的卢主任认真地重读了片,没错啊,是肝硬化的图像啊。支道了还不放心,直接来到化验室,想从化验室的电脑上,找找是否有潘明庚的资料。一查,霍!潘明庚每年都来医院体检,有两对半的化验,是明确的乙肝病毒携带者,一直没查乙肝病毒,猜测应该是没有抗病毒治疗,所以才进展到了肝硬化的程度。有了以上结果,支道了放心了,跟林大宇电话里说了一声,林大宇不理睬此事,反问支道了:“我那个表妹还满意吗?”

  支道了怔怔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脑筋还是在想着上一次潘明庚在门诊的表现,他很嫌弃自己的话多,连问过去史都含糊带过,不肯细说,难道他一直隐瞒着家人,所以才会……还有,幸亏有网络,能够查到潘明庚的记录,如果没有网络的记忆,那就真是有话说不清楚了。这网络,就像楚门身边的五千台摄影机,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楚门战胜了人造的狂风暴雨,走出了围困他一生的桃源岛(一个巨大的摄影棚),支道了忽然感觉到失落和失望。跟第一次观影相比,那种强烈代入的庆幸和狂喜,这次都没有。支道了这次的反应是,楚门的出走,在电影中的理由太牵强了。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为了自由?情节的交代上缺乏逻辑性。但是,这次观影,支道了更加强烈的感受是,我们是不是也活在桃源岛中呢?生活里谁不是楚门呢?支道了关闭电视,预备睡觉了。想起了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完成,就拨通了潘明庚的电话,居然关机了。又在手机上,找到了潘明庚老婆的手机号码,打过去,也是关机。支道了想,好吧,明天再说。

  寒冷降临的方式是:像无形的细线爬满每个空间,在无知觉间缓缓地绷紧每一个人的皮肤,让人在天地自然之间的一切行为活动,包括呼吸心跳在内,都无法自然舒展。细线越来越密布,人就越来越困窘,天地的空间越来越收缩,但是澄明干净,吸入心肺的空气使人澄明干净。只要一周,甚至只要三天,人们就会不断地想:老天啊,怎么冷了这么长的时间啊,还要冷多久啊?

  冬季的感染科,因为肺部感染患者的增多,而且重症患者较多,走廊都加了床位。感染科全体医生,加班又加班。支道了因为单身,干脆就吃住在医院,吃饭食堂,睡觉值班室。除了每天一个电话问候父母,几乎都扑在患者的诊治上。

  支道了明白是在梦里,所有的背景和人,都是蓝色的,是大海的水亮蓝。《楚门的世界》里,楚门就被这样的蓝色包围,支道了想这是梦啊,赶紧醒来,赶紧醒来,因为他又做了一件十分羞愧的事情,被人发现了。支道了在梦里,居然还记得,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啊,怎么会重复做呢?难道是老天故意来羞辱我吗?

  醒了,是中午,在医院的值班室。

  那样羞愧的事情,居然在梦里又出现了一次,难道是自己久缺女人的原因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呢?支道了满身热烘烘的,略觉烦躁,起身,电话响了,似曾相识:“我是支道了,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潘明庚。”对方声音压得很低,像地下党接头。

  潘明庚?

  支道了先是一愣,后是一颤,心头的无名火忽然爆发了:“潘明庚!你还算男人吗?你一直有乙肝是不是?你一直没跟老婆说,没跟女儿说,是不是?你对他们说了谎,老婆和女儿相信了你,你任凭他们骂我,你不吭声,也不辩解?你还算男人吗?”

  对方没有声音,但也没有挂机。

  支道了平复了心情,放低了声音:“到底什么事情?”

  “支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是我的错。年轻的时候怕,怕说了真话找不到对象,一直瞒着她们,又怕过给她们,每年都是偷偷到县里检查,你,都知道了,真的难为情的。这次说了真话了,老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恨不得要跟我离婚,女儿也要跟我断绝关系。实在是不好意思,连累了你,对不起了。支主任,我想去你那里住院,我的农保,在你们医院。”

  支道了看看走廊里的加床:“老潘,真不巧,最近流感病人多,肺部感染多,没有空床啊。”

  “那么,我们等几天,等有了空床,请支主任通知我们,可以吗?”

  支道了看了看走廊的加床,厌恶和反感并没有马上消除:“老潘,这个不太好定,估计要过了元旦了。”直接挂了。

  微信又响了,像小鞭一样是连响。

  支道了低头翻阅:支主任,我是楚岚君,想约您有事面谈。打搅了。

  连发了四个。

  支道了拨通号码:“你好,什么事情?你说吧,啊?真的,那是好事啊,要我去再解释解释?行,这个忙我愿意帮,今晚?今晚不行,已经有安排了。这个周末?那好,时间确定,地点等你们通知,好的,再见。没事的,不要不好意思,再见再见。”

  周末已经是12月18日了,支道了坐在原先见面的“玉水欢”茶楼,等待着楚岚君的到来。电话里,楚岚君的意思很明确,她原来的男友又重新接纳她了,但对她的疾病有所畏惧,所以,楚岚君希望支道了出面,做一个全面而权威的解释,玉成好事。

  他们来了,踏着时间而来,整6点。落座之后,楚岚君招呼服务员点菜,斟茶,送点心,热情之至。她的男友一言不发,外表非常帅气,神情像个没长大的男孩,落寞而害羞。支道了跟楚岚君喝茶吃点心,他也不动手,非得楚岚君把茶杯端到他的手上。

  茶楼的窗外,似有似无地飘着小雪,那雪又不像雪,倒像白色的落叶,因为来自高远,飘落的姿势是那么的有形且舒缓,落地却不现。又似严寒降临的送信使者,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含有必须自动消失的义务。

  片刻的应酬之后,楚岚君对她的男友说道:“明道啊,这是肝病权威支主任,你有什么问题,随便提问。”

  叫明道的男孩眼睛朝天:“我身体没有问题,是你自己有问题,我提什么问。”

  楚岚君有点惊慌:“啊,明道,我,你,还是不想……”

  支道了只得开口了:“这样吧,楚岚君,我根据以往的经验,说说乙肝的大致情况吧。我知道,很多人关心的不是乙肝本身,而是它的传播途徑跟并发症。乙肝的传播,一向只有三条途径,血液传播、母婴传播跟性传播。”

  这话似乎触及了明道潜意识里的思考,他斟酌着开口了:“支主任,您的意思,吃饭啊,生活中的接触不会传染上乙肝?”

  支道了微微一笑:“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乙肝的传播要依赖乙肝病毒表面覆盖的蛋白包膜,而人的胃里有胃酸,酸性的胃酸能溶解这层膜,从而使病毒失去传染性。就好像我们看的美国大片《超人》,他穿上特制的外衣才能有异常功能,脱去外衣就失去了异常功能。你明白了吗?”

  明道再次有所触动,再问:“那么,为什么生活中的接触不传播呢?譬如,她的手破了,我的手也正好破了,她的血进入我的血液中,这样也不传播吗?”

  支道了知道,他是真的动心了:“病毒传播的前提是:其一,一定的病毒载量及新鲜的破口。一定载量的意思是,病人要正在发病期,这里的发病期,说的是病人的乙肝病毒在高倍数的复制中。其二,新鲜的破口通常是指止血小于30秒。30秒以内,血管会自动收缩闭合、血液凝固,病毒根本无法进入血管。再极端一点,譬如两个口腔破溃的人,一起吃饭,一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另外一个健康者,要想成功传播,就要让乙肝病毒携带者用沾上血的筷子直接放在另一个人口腔中伤口处,同时要求健康者的破口30秒内不自动闭合。明道啊,你想想,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支道了说着话,端起茶壶,给他们续水,再给自己倒满,畅快地喝了一大口:“楚岚君是乙肝携带者,我是健康人,我们已经一起共进晚餐两次了。再说,我做传染病临床近三十年了,每年体检,依然阴性,你明白了吗?”

  明道沉默,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是怕将来,孩子……”

  支道了依然微笑:“你说的是个问题,但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一、我们现在有乙肝疫苗,有高效价的丙种球蛋白,在孩子出生二十四小时之内使用,就能产生阻断的作用。二、生产之后,我们可以不用母乳喂养,再次从源头阻断传播的途径。这样的两点,可以保证95%以上的孩子,是指母亲为乙肝携带者的孩子,不会成为乙肝病毒携带者。”

  明道有点表情了,他也饿了,拿起点心大口往嘴里塞,一下就呛到了,楚岚君马上端起杯子,送到他嘴边,喂他喝水,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顺带帮他抚背。支道了看在眼里,心有所动,嘴里是笑语:“楚岚君啊,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要坐上座的啊。”

  楚岚君笑语盈盈:“支主任,我们决定元旦过后,春节之前,选个好日子结婚,届时一定请您坐上座,一定的。明道,你说是不是?”

  明道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支道了看看窗外,感叹:“冬天又来了,一年又过去了,你们看看,我的白发,我的皱纹,时光催人老啊。看看你们,还是年轻好啊,要珍惜啊。”

  落叶一样的白雪,落叶一样无声。

  新年刚过,一场大雪不告而来,一夜之间白染天地。孩子们兴奋得不行,大人们摔得不行,医院里忙得不行,医生们苦得不行。这个时候,潘明庚来了。肝硬化并发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他本可以在常州三院住院治疗,但为了农保可以多报销,打车回到县城了。科室没床,支道了只好跟护士长陈璜商量,加床在走廊。

  等一切治疗都安排妥当以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跟着支道了进了办公室,一进门就要跪下,被支道了一把扶住:“这个不可以,有话直接说吧。”

  老太太起身,非得要给支道了鞠个躬,然后才开口:“支主任,实在是对不起啊,上次在电话里骂了很多难听的话,都是我不好,请支主任原谅啊。”

  是老潘的老婆。

  支道了扶她起身的时候,感觉这老太太怎么如此熟悉啊,想了又想,现实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亲戚或者朋友啊。再仔细回忆,忽然心里尴尬和羞愧如浪涛涌起,是的,两次在梦里,和自己亲近的,正是这样年纪和面庞的老太太。这个梦真是糟糕,完全击毁了支道了的自尊。支道了自觉脸通红,站立不稳,连忙坐定,顺手拿过桌上的散烟,在手上来回搓揉了很久,才平复了内心的汹涌,回答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科室的其他医生问起缘由,支道了让他们问林大宇。林大宇把事情经过一说,大家都笑了。

  正笑呢,电话响了,一阵嘈杂,似乎很多人在讲话:“喂喂喂,是支主任吗?快救救我女儿啊。”

  支道了耳朵里一团噪音,根本没听出说话的人是谁,正要问询问,对方又哭开了:“支主任啊,你在哪里啊?你能来滨江新村5栋909吗,楚岚君快死了,求求你,快救救她啊。”

  支道了心猛地一剁,碎成了无数片,讲话也跟着哆哆嗦嗦:“什么情况啊,你快打‘120’送医院啊。”

  电话那头忽然换了男声:“支主任啊,真对不起,我是岚君的父亲,岚君已经……她有东西是给你的,所以,请你来家里一趟,真是对不起啊。”

  支道了飞快剥下身上的白大褂,飞速地往医院大门跑去,拦车打的时,话都说不完整。车速很快心很紧,似有泪水欲流。

  5栋909,支道了一摁门铃,对讲中有哭泣声。来到九楼,一进门,有两位老人已站在客厅迎接。被引导着进入房间,支道了心里紧缩得难受。特别干净的房间中间,有一张特别干净的大床,大床中间,平躺着特别干净的楚岚君,一身整洁的衣裤,白袜黑鞋,脸色平静温和,闭着双眼,双手合拢放在胸前,一边有干净的被褥,上面放着一只空余的安定药瓶。一边的桌上,有三封信,均已拆封,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明道,一封给支道了。

  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支主任:

  我还是决定,去死。因为,明道离开我了。我知道,在常人看来,我这样的举动很傻,会感觉很不值,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对于一个身患“乙肝”的女人来说,如果不能留住心爱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记得您对我说过,忍受是人生成长的必然经历,忍受到最疼痛,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最大的幸福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了,因此,我决定不再忍受这样的人生。在死之前,我想到了父母,还有,就是您。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理解和关心,谢谢您如此长久的解释跟开导,对我的身体疾病跟心理疾病。我在地下有知,定会保佑您身体健康,全家幸福。我去了。再一次谢谢您。

  楚岚君

  2017年1月15日

  从一个临床医生的角度出发,他无法理解楚岚君的做法。那么,必须回归到纯粹的人,是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的纯粹的人,还要将心比心,才能有些许的理解。温饱以后,物质对于有心灵追求的人来说,并不稀罕,他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十全十美,爱也是如此。尤其年轻人,恋爱中的年轻人,爱就是全部。从哪里得来的观念呢?起码在支道了的年轻时代,时代给予的教育,爱仅仅是一部分,另外有父母、工作、爱好、朋友,它们,孝,敬,信,跟爱一起,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全部,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没有人有异议。现在的境况,只能说明一点,人的自主性跟主体性得到了更大的发扬,个性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鲜明的标志。个性,说到底,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得不到一点,就意味着得不到全部。生活的意义,往往就是爱,或者其中的一点。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爱的意义更加凸显,因此,悲剧的意义也容易扩大。楚岚君的自杀,有这样的因素。

  還有,科学发展到今天,具体的技术手段,能够治疗身体的疾病,而心理的疾病,很大程度上,依然束手无策。歧视、误解、迷信、短视、舆论等交织在一起,让身在其中的人,或多或少地在心里留下自卑的阴影,要么用极度的自傲来摆脱,要么被自卑压迫到无法喘息。有时,爱也许是依靠,能解开心灵的孤独。一旦不能,爱就是心灵最终的毒药。

  支道了拿着楚岚君的遗书,出了滨江新村,地虽白染,天却湛蓝。支道了耳鸣,眩晕,恶心欲呕,头将触地,立刻紧闭双眼。脑子里闪出一幅熟悉的场景,每天早晨,楚门都会在阳台上挥手:早安!如果不能再遇见你,那么祝你午安、晚安!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19年10期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