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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马特、帝国及其叛徒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0954
  杨无锐

  一

  第一次知道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1921—1990),是从王小波的书里。王小波把《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当成小说范本,在好几个地方提起。在二十年前的中文系学生眼里,王小波要算绝世高手了。迪伦马特,是绝世高手的写作导师。王小波提到过不少写作导师:杜拉斯、尤瑟纳尔、图尼埃尔、迪伦马特……凡是他称许的,必要去找,去读。他的书单,比老师的书单管用。这么一路读下来,至今仍然喜欢、惦念的,只剩尤瑟纳尔和迪伦马特。哪怕只为他们,也该感激王小波。

  读迪伦马特,当然从那篇《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开始。读完一遍,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又硬着头皮去读《嫌疑》,仅仅因为他是王小波钟爱的作家。读完《嫌疑》,彻底被征服。从那时起,王小波先生就从偶像变成了中介:他是介绍我认识迪伦马特的人。

  读完小说,又追迪伦马特的剧本。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本《迪伦马特喜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以下简称《喜剧选》),第一篇就是《罗慕路斯大帝》。罗慕路斯是西罗马末代皇帝。迪伦马特把他写成一个不作为的英雄。这位皇帝,靠着养鸡、借债、怠慢公事,亲手终结自己的帝国。至今还记得一口气读完合上剧本时那种四顾茫然,无依无靠的感觉。

  其实,一个在20世纪90年代末接受正统教育的青年,很难靠可怜的知识储备理解迪伦马特。可是有时候,迷恋一位作家,不是非得“完全理解”(怎么可能)。我只是隐约感觉:迪伦马特是一个有话想说的作者;写侦探小说的迪伦马特,和写荒诞喜剧的迪伦马特,可能想要说同样的东西;他想说的东西,可能和王小波想说的完全不同,是一些更令人痛苦的东西。

  想要知道一个作者说些什么,得有一个合适的参照系。当年的我,找不到这个参照系。

  王小波推崇的,是迪伦马特的技艺。但是显然,他们要用技艺表达的,不是一类东西。王小波在小说和杂文里反复重申的,是一种知识受辱者的反抗。他笔下的推理、历史、性爱、罗素先生、特立独行的猪,都是用于反讽的符号,让施暴者显得丑陋、可笑。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一种更为隐晦的“伤痕文学”。只不过,受辱者厌倦了人道主义感伤,转而开发智识精英的俏皮奚落。气质大不相同,内核别无二致。所有“伤痕文学”,都得指控一个变态的时空(施暴者),渴望恢复一种“正常”的生活。世界既然因为特殊原因变坏,也会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变好。正像老派“伤痕文学”曾经打动一代青年,王小波的书,也容易吸引另一代青年。我就是被他吸引的一代。只要读上几页,我就爱上他,并且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说的,正是我那代人想说却说不出的东西。不过,那不是迪伦马特想说的东西。迪伦马特的敌人,好像比王小波的敌人更大。

  很多年不读王小波了。但每年都会重温迪伦马特,有时是《罗慕路斯大帝》,有时是《天使来到巴比伦》,有时是《物理学家》,也有时是贝尔拉赫探长的系列小说。我慢慢发现,“帝国”“法官”“刽子手”“叛徒”“希望”“虚无主义”之类的词和意象,几乎贯穿了迪伦马特的所有文体、所有时期。他可能正是卡尔维诺所说的那种,写出所有的书只为写出一本书的人。他是终生为一个大问题所困的人。这个大问题,不是资本主义的未来,也不是其他主义的未来,而是人的未来。人,因为负有原罪,所以很可能不配有未来。这不是萧伯纳、布莱希特的问题,也不是浩然、王小波的问题,而是叔本华、尼采、王国维、切斯特顿的问题。在《我的材料的历史》里,迪伦马特说:

  我于1921年1月5日出生在卡诺芬根(伯尔尼州)。我的父亲是牧师,我的祖辈世代都是海尔楚根布赫湖畔大村庄里的政治家和诗人……我姐姐和我一起随同一位乡村画家学习绘画。从此以后,我常常在艺术家的画室里一画就是几个钟。绘画的题材是:大洪水和瑞士古战场……我童年时代的世界迄今仍对我从事的活动起着作用:不仅是那些早年感受,不仅是为我当前的世界提供模型,甚至就是我的艺术创作“方法”本身。就像我当年在乡村画家的工作室里把绘画当成一门手艺来看待,我用画笔、木炭和羽毛笔等操作,如今我操持的是写作活动,用许多不同的材料作着创作试验。我吃力地和戏剧、广播、小说、电视打着交道,而我从祖父那里懂得,写作可以是一种战斗的方法。

  这段话,就收录在《迪伦马特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以下简称《小说集》)的译者前言里。译者引而不申,仍然依照正统惯例把迪伦马特写成资本主义世界的病人和观察员。身为读者,我同样长期无视这段话。在正统教育里待得太久,势必养成一些正统的条件反射。比如,对我而言,“牧师”“大洪水”“瑞士古战场”之类的字眼,只是冗余信息;而像“战斗”之类的字眼,又沾染着革命时代的陈腐气。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迪伦马特所说的战斗,明明是祖辈的战斗,也就是那些老基督徒的战斗。而他用以理解世界的模型,也不是两种经济制度的对骂、厮杀,而是大洪水中的神意裁决,是北欧神话中的诸神黄昏。

  就这样,理解随着参照系的改变而改变。最近这几年,我更愿意把迪伦马特想象成一个忧心忡忡的老基督徒。因为忧愁和爱,所以战斗。他眼里的世界,可能更接近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描述的世界:人终将只认得面包和马戏,最后沦为面包和马戏的傀儡。跟斯宾格勒不同的是,迪伦马特从不藐视个人的道德决断,而是要用全部技艺唤起它。那个以面包和马戏为主题的世界,是迪伦马特的战场。那些沦为面包和马戏之傀儡的人,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同胞。那些出现于战场上的决断之人,是他的英雄。

  迪伦马特写过的那些故事,共同讲述了同一个战役。小说、剧本,只是同一战役的分战场。我想试着把这场战役讲出来。这或许是我的误读,但肯定是我的报恩。

  二

  斯宾格勒笔下的走向没落的世界,一个重要隐喻,是“帝国”。帝国,不是某种特定的政治、经济制度,而是所有鲜活文化走向末路时的生活样式。帝国是抹平一切、碾碎一切的力量,却不能让任何东西生长。就好像战车和大理石,足以碾碎草木,卻不会有草木从战车和大理石里长出来。支撑帝国的,是耗不尽的权力欲和填不满的生存欲。知识,就是为这两种欲望服务的。所谓帝国生活,就是把所有人连根拔起,改造成知识过剩的都市游魂。在帝国里,所有人都渴求知识,都富于知识。而所有知识,只是用来换取权力和生存的商品。这就是说,在帝国里,所有人都努力变成一种人,在权力游戏和生存游戏里足智多谋的人。帝国的历史,只剩一种故事:权力的游戏和生存的游戏,归根结底,是生存的游戏。战车和大理石只是帝国的装饰,面包和马戏才是帝国的灵魂。斯宾格勒说,古代西方和东方,都曾出现过此类帝国。而等待现代人的,可能是比所有时代都更严密、更死寂的帝国。斯宾格勒所说的帝国,不会生长,只是扩张,从西向东,从欧洲到全球。扩张的过程,当然伴随残酷的战争,那是权力欲使然。可是,生存欲迟早会抹平所有水火之别,让星球之上的一切人,过上一种样式的生活。帝国就是一种抹平一切、挤掉所有人性泡沫的生存样式,它强迫所有人效忠,不准例外。

  迪伦马特的剧本和小说里,帝国无处不在,是一切故事的背景。

  《罗慕路斯大帝》本身就写一个帝国将亡之时。全剧发生在公元476年3月,那是西罗马帝国的最后时刻。皇帝的办公室空荡荡,一片荒凉。几把椅子,近乎散架。墙上挂着罗马史上的名人胸像。皇帝的院子里养着很多母鸡,每只鸡都有一个皇帝的名字。皇帝头上的金冠本来有三十六片叶子,他第一次出场时,只剩下五片了。一切全都摇摇欲坠。但是迪伦马特要写的,不是这个帝国的灭亡,或灭亡的原因,而是写一个更大的难以灭亡的帝国。罗慕路斯皇帝出场时,“安详、愉快、开朗”。身边所有人,都在因为帝国的崩溃哀叹、奔走、求助、趁火打劫,只有他,乐见其亡,促成其亡。剧本的前两幕,皇帝像是帝国最后一个败家子。到了第三幕,他成了哲学家。别人眼里,帝国关系到一身、一家、一姓的荣誉和性命。皇帝眼里,帝国是世界的热病:

  我并不怀疑国家的必要性,我怀疑的仅仅是我们国家的必要性。这个国家已经变成一个世界帝国,从而成了一种以牺牲别国人民为代价,从事屠杀、掳掠、压迫和洗劫的机器……背叛了我的帝国的不是我。罗马是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它曾懂得真理,但选择了暴力;它曾懂得人性,但选择了暴政。它双倍地降低了自己:在自己人面前和在那些落入了它的势力范围的国家的人民面前(《喜剧选》第56页、第67页)。

  罗马帝制五百年。罗慕路斯说,只有两个皇帝,一个皇帝维系帝国,一个皇帝审判它,葬送它。维系帝国,便是维系帝国之恶。那种恶,早已变成惯性,没办法终结自己。罗慕路斯告诉身边的爱国者,他们只是用爱和德行喂养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我们像喝醉了酒似的陶醉于帝国的伟大,然而现在我们之所爱酿成了苦酒。”

  罗慕路斯本以为,结局无非是蛮族到来,杀掉自己,了结这场旷日持久的帝国之恶。可是,事情出乎意料。闯进皇宫的日耳曼首领鄂多亚克,请求他继续当皇帝。因为,已经不可能没有皇帝了。皇帝不是罗慕路斯,就会是鄂多亚克。鄂多亚克预言,自己会被侄子杀掉。他的侄子梦想着统治世界,日耳曼的百姓和诗人,也做着同样的梦。正如罗慕路斯希望践踏世界的罗马终结,鄂多亚克不想让日耳曼强大到践踏世界。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俩站在梦想家、百姓、诗人的对立面。

  剧本的结局和历史的情节一致:罗慕路斯退位,鄂多亚克不久也死在侄儿剑下。结束的只是罗马帝国,而非帝国。新一代人的光荣、梦想、野心、贪欲,又将启动新一轮的帝国之恶。

  这出戏的副标题,是“非历史的四幕历史喜剧”。前两幕,是罗马的爱国者们审判罗马的败家子罗慕路斯。第三幕,是哲学皇帝罗慕路斯审判罗马帝国。他想把帝国之恶从世界历史上剜掉。第四幕,则是世界历史审判敌帝国者罗慕路斯。他那种蓄意终结帝国的图谋,被判无效,因为世界历史注定与帝国绑在一起。罗马只是一个历史上的帝国,帝国本身却可能持续到历史的终结。罗慕路斯憎恶帝国,因为它吞噬所有人。但他未曾想到,滋养帝国的,正是所有那些将被吞噬的人。

  《罗慕路斯大帝》作于1949年。此后,迪伦马特不断重申他的帝国隐喻。

  《天使来到巴比伦》(1952)写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千年帝国”。帝国的元首,不是国王,也不是废王,而是国王和废王的无限轮替。废王将被国王踩在脚下,要不了几百年或者几小时,他又会抓住机会成为王,把刚刚踩着他的那位,踩在脚下。新近爬起来的这位王,看起来励精图治。他要征服世界上所有刚刚发现的村庄。他要建造一个社会福利帝国。社会福利帝国的意思是,所有臣民都得为帝国服务,接受帝国的薪俸。帝国为臣民提供更好的生活,但这是强制的,不准拒绝。因此,在帝国里,行乞就成了大逆不道。国王以为自己是帝国的灵魂,其实微不足道。真正统治帝国的,是首相、神学家、警察、刽子手,总之,是那一整套官僚体系。国王和废王互相踩踏无限轮替,但不可杀死对方。这是永恒的首相制定的条例,是比任何王令都不可动摇的帝国根基。因为,重要的是帝国,不是某人的帝国。国王,只是王座上的一个符号。如果帝国可以继续运转,废黜国王也是可以的。首相手里,早就准备好了各种宪法:独裁的、共和的、政教合一的、无神论的。变化的是国王、信仰、风俗,不变的是首相和民众,是统治和被统治。剧本结尾,帝国似乎行将瓦解。乞丐阿基带着女孩库鲁比逃离巴比伦,走进沙漠。一个新帝国在远方浮现,充满新的希望,也充满新的迫害(《喜剧选》第195页)。逃离一个帝国,只能意味着奔向一个新的帝国。又是一个罗马、蛮族循环。

  《老妇还乡》(1956)里,帝国是一个买下了世界的老妇人。她的腿是钢的,手是象牙的。她买下法官当管家,下令制造了两个阉人。她的丈夫已经排到第九号,迪伦马特说,所有丈夫都可以让一个演员扮演。这些,都是帝国的符号。老妇还乡,是要向年轻时代的负心汉讨回公道。她给小镇十个亿,条件是小镇居民杀死负心汉,还她公道。在《作者后记》里,迪伦马特特别交代:老妇既非正义,也非不义。她是小镇居民的给定条件,她就是游戏规则。这个小镇,曾经是帝国的化外之地。剧本结尾,小镇居民完成了游戏,通过了考验,向老妇效忠,加入帝国,迎来热闹、幸福、繁荣。

  《弗兰克五世》(1960)里,帝国是一个诈骗银行。它的第五代统治者,远比罗慕路斯大帝卑鄙,却也打算像罗慕路斯那样结束自己的帝国。结束帝国已经变成无比艰难的事。他不能像罗慕路斯那样无所事事,只等开门迎接蛮族。他得精心筹划,步步为营。所谓结束帝国,不是解除人们对帝国的责任,而是除掉所有对帝国不忠的人。那几乎等于所有人。在《导演指南》里,迪伦马特强调,尽管这是一出发生在银行的故事,但应该被当作一出莎士比亚的帝王戏剧来演。什么是莎士比亚的帝王戏剧呢?它们要讲的,總是关于一代君主政体的故事。剧本结尾,弗兰克五世被儿子判处死刑,理由是,对帝国不忠。于是,弗兰克六世登基。一个筹划着结束自己的帝国,又将延续下去。

  《物理学家》(1962)里,帝国是一所疯人院。一位物理学家发现了可以解释一切、发明一切的公式。知识即权力。他的知识,将让他成为重临大地的所罗门王,代替神统治万物。但他决定废黜自己的权力,住进疯人院。另外两位物理学家也住进疯人院。他们各为其主,身后是两个争夺终极知识,因而也是争夺终极权力的超级大国。剧本结尾,三位物理学家决定放弃争夺,烧毁手稿,终老疯人院。那意味着,废黜统治世界的终极权力。不料,疯人院院长早已复制了手稿,因而早已用知识之权力接管了世界。院长最后的台词是:“我们走吧……世界性业务已经开始。生产正在进行。”至于物理学家们,将永远囚禁于疯人院。他们也跟罗慕路斯一样,终结了罗马,迎来了日耳曼。帝国刚刚开始,永不落幕。

  小说里,也有帝国影像。《法官和他的刽子手》(1950)和《嫌疑》(1951)是贝尔拉赫探案故事的姊妹篇。在里面,帝国是苏黎世的一所高级医院。医院院长,曾在纳粹集中营里实施活体解剖,战后又在中立国建立医院,为全世界的富人提供死亡服务。身为集中营军医,他引诱受苦者走上手术台。有的受苦者是犹太人,有的受苦者是苏共战犯。身为医院院长,他的病人来自铁幕两边。他是凌驾于所谓信仰、意识形态之上,裁决穷人和富人生死的人。

  所有这些帝国影像,构成了迪伦马特的“帝国现象学”。

  迪伦马特经常提醒读者,注意他与布莱希特的区别。布莱希特写的是“时代戏剧”,他写的则是“世界戏剧”(《阿西特鲁·后记》,1988年,《思想赋格:迪伦马特晚年思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7年,以下简称《晚年文集》)。“时代戏剧”是要研究某段具体历史的来龙去脉。它的基本假设是,经过诊治,人们必将迎来更好的时代。“世界戏剧”则是要写人的宿命,写人如何变成自己的傀儡。“时代戏剧”总是关注变量,总是以为下一个变量就将为人类带来幸福。“世界戏剧”则研究那些人类生活的常项。帝国,就是一个常项。这个常项,很可能最终铲除人类生活的一切变量。

  “帝国现象学”之一:帝国之为帝国,在于永恒循环。人们常常认为,所谓永恒循环,背后是某種神秘莫测的玄学。其实不然。永恒循环,仅仅意味着在历史中挤掉所有神性和人性。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里既有神性也有人性,因此亿万年里不会有一朵相同的花,不会有一片相同的叶。罗慕路斯大帝和物理学家身上,有丰沛的人性。因此,他们可以厌倦杀戮,废黜自己。巴比伦国王身上也有人性,因此,他会在权力和爱情之间左右为难。弗兰克五世身上还有残存的人性,因此,他要为了一个安逸的老年和一双干净的儿女执行最后一批杀戮。这些出人意料的人性之举,都是人类生活的变量。蛮族首领鄂多亚克在自己的侄子和人民以及诗人身上看到了非人性。那种统治一切践踏一切的梦想,是非人性的,一旦启动,便不会终止自己。巴比伦的首相和官僚体系是非人性的,他们已经基本使帝国实现了自动运转。国王和神学,只是辅助自动运转的润滑剂。囚禁物理学家的疯人院院长,是非人性的。迪伦马特说,她是帝国的最新统治者,也是几代精神病祖先的最后苗裔,不生育的末代。生育,可能是人性的最后遗迹。从此以后,世界就在终极知识的统治下变成机器。运转良好的机器,正是永恒循环的终极范例。挤掉所有人性泡沫之后,那就是帝国应有的样子。

  “帝国现象学”之二:帝国既非纯善,亦非纯恶,而是人性的死结。迪伦马特经常提醒导演和演员,不要把剧中人脸谱化。剧中所有人,都该如其所是地展现出人性。一个念着爱国台词的罗马将军,就该是个爱国者。一个愿意为国家牺牲爱情的公主,就该是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一个梦想统治世界的蛮族青年,就该是个拥有美德、荣誉感和领袖魅力的青年。一个想要创造福利帝国的王,就该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人。一个手上沾满鲜血就为让儿女过上干净生活的母亲,就该是个慈母。一个向负心汉追讨公道的老妇,就该是个受辱的女人。几个假装疯癫的物理学家,就该是对知识和真理有热情的人。迪伦马特的“世界戏剧”,不屑于表现那些心口不一的阴谋。世界的“帝国化”,不是几个阴谋家煽动的,而是所有人性合力导致的。是所有人性合力导致了终将消灭人性的帝国。

  迪伦马特借罗慕路斯之口道出了帝国之恶,也借罗慕路斯之口道出了帝国之恶的源头:人性之原罪。每一桩属人美德的深处,都隐藏着人性之原罪。爱国如是,爱荣誉如是,爱真理,亦如是。关于美德背后的原罪,对迪伦马特这样的基督徒而言是常识,对布莱希特这样的左派人道主义者而言,则不可理解。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迪伦马特的《物理学家》都讨论人生生活中的知识和真理问题。布莱希特从不怀疑知识的力量。他操心的,只是把知识交给官府(教会)还是人民。迪伦马特则知道,求知是人性深处的美德,因此也是人性深处的原罪,因此也是帝国的帮凶。在《物理学家》里,发现终极公式的物理学家念出了最后的台词:

  我是所罗门,我是可怜的所罗门国王。我一度曾无比地富有,聪明而敬神。强权者曾经为了我的权力发抖。我是和平和正义的君主。但是我的智慧摧毁了我的敬神精神。而当我不再敬神的时候,我的智慧摧毁了我的财富。现在,我统治过的那座城市死亡了;人家信托给我的王国已不复存在。一片闪烁着蓝光的沙漠,辐射的地球在一个地方围绕着一颗小小的、黄色的、无名的星星转动,毫无意义,无休无止。我是所罗门,我是所罗门,我是可怜的国王所罗门(《喜剧选》第511页)。

  不敬神的聪明,可能是人类能够引以为豪的最后美德。正是这项美德,将把地球变成毫无意义、无休无止转动的无名星球:永恒循环。

  “帝国现象学”之三:帝国的终极形态是机器,因此会像机器那样,为了维持运转,把一切分歧之物裹挟进来,或曰团结起来。在《罗慕路斯大帝》里,罗马君臣、蛮族人民,都是一个更恒久的帝国的燃料。在巴比伦,首相不在乎共和制与独裁制;神学家不在乎一神论、多神论,甚至无神论。只要权力还是权力,只要统治还是统治。在《物理学家》里,获得终极权力的,不是一个大国,也不是另一个大国,是知识本身,是由知识转化的“世界性业务”“世界性生产”。在帝国面前,所有曾经让人类兴起刀兵的分歧都是小事,一切都只是机器运行的燃料。

  三

  迪伦马特把帝国写成了人类生活的宿命。宿命之下,他常写三种人,写得惊心动魄:虚无主义者、希望者、叛徒。前两种人,是帝国的支柱。叛徒,是帝国这桩宿命中的未定之数。

  迪伦马特笔下的虚无主义者,跟常识认知完全不同。为面包和马戏苦苦挣扎的人,不是虚无主义者。怀疑上帝和正义的人,不是虚无主义者。为了私利或信仰作恶的人,不是虚无主义者。绝望的人,不是虚无主义者。他们不配。

  虚无主义者根本不绝望,因为他不需要希望。虚无主义者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而作恶,因为他把凡人称之为恶的东西当成审美对象。虚无主义者不需要怀疑,因为他有信仰。他信仰物质本身,坚信生命即物质之偶然现象,他不需要任何赞美生命的谎言,只相信生命即权力。所以,虚无主义者不会是为面包和马戏苦苦挣扎的人。他总是能力超群,意志坚定,足以超然于受苦者之上,否则,他怎么可能把一切罪恶和苦难当成观赏对象。

  在《嫌疑》里有最惊人的虚无主义者画像。这是贝尔拉赫探案系列的第二篇,作于1951年。刚刚结束的“千年帝国”和业已开始的新的帝国争霸,促使迪伦马特思索虚无主义与帝国的关系。因病退休的贝尔拉赫探长只剩一年生命了。他在医院偶然看到一张照片:纳粹集中营里,一个军医在犹太人身上实施无麻醉手术。口罩遮住了医生大半张脸,探长还是从那脸上看出“恶魔般的泰然自若”。贝尔拉赫探长就是《法官和他的刽子手》里的那位“法官”。他是资深的人性观察家。他常常赦免小罪,绝不宽宥大罪。他在医生的脸上看见了大罪。一番推理之后,探长发现,照片上的医生逃过了战争法庭的审判,在苏黎世开起了只为富豪服务的医院。战争期间,他让所有卑贱者战栗。战后,他受所有富人的供奉。富人哀求着住进医院,死在医院,把遗产奉献给医院。贝尔拉赫探长决定只身犯险,到苏黎世的医院审判罪人。法官和罪人相认之时,迪伦马特让罪人发布了虚无主义者宣言:

  我信仰物质,它像动物、植物或者煤炭一样可以理解,又像原子一样不可理解,不可测度。它不需要任何上帝,或者其它诸如此类人们所熟悉的东西……我相信,作为这种物质、原子、力量、数量、分子一部分的我和你是一样的,而我的存在赋予我权利,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一切……我的存在只是一个瞬间……我存在的意义也仅仅在于能够存在一个瞬间……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论事情这样还是那样,事情统统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这些东西消失了,便由另一些来代替,生命在这个星球上熄灭了,就会在广博宇宙的某个地方,在另一个星球上滋生起来:就像头奖总会按照彩票中奖的规律偶然落到某人身上一样。……世界是在一场彩票赌博后所构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去追求人类的幸福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一个人既相信物质,同时却又相信人道,这简直是胡闹,一个人只能相信物质,相信自己。……自由是一种犯罪的勇气,因为自由本身便是一种犯罪。

  ……

  我只要置身于令人软弱的任何人类法规之外,我便能获得自由,我便能获得纯粹的一瞬间,何等可贵的一瞬间啊!……我从那些朝着我张得大大的嘴巴发出的喊叫声中,从那些泪汪汪瞧着我的眼睛所流露的痛苦神情中,从我弯下身子所见到的在手术刀下颤抖不已的、毫无反抗力的白皮肉上,映现在我面前的只是我的胜利和我的自由,并无任何其他东西(《小说集》第255页、第257页)。

  这位虚无主义者,看不起那些为了某种信仰而对人类行凶的人。那种人,是各种集中营的缔造者。他也看不起那些根本没有原则,因而连行凶都不敢的庸人。那这种人,将会构成前一种人的材料和工具,他称之为糊糊里的蛆虫。他超然于那些人之上,既不为信仰束缚,也不为怯懦束缚。他在自己制造的每一个苦难里看到的不是利益、正义、未来,而是纯粹的权力和自由。他是有能力也有勇气欣赏苦难和罪的人。

  迪伦马特笔下的虚无主义者,绝非草莽之辈。相反,他们个个教养良好,有审美天分。在《嫌疑》里的医生,精通古希腊文、拉丁文,能写一手优雅的文章,说起话来,有布道般的庄严。《弗兰克五世》里,处死父亲的弗兰克六世,在牛津学习哲学和经济。弗兰克五世一边作恶一边读歌德,因为他想从美里找一点安慰。弗兰克六世则根本不需要,因为,他可以直接欣赏恶之美。

  唯有这种把罪和苦难当成艺术品的人,才是帝国的真正主人。在《弗兰克五世》里,老银行家终究被儿子杀掉。不是因为老银行家不够恶,而是因为他还把作恶当成沉重的包袱,不能享受作恶本身。他想通过最后的作恶终止作恶,正因如此,他必须死,因为这将剥夺弗兰克六世享受作恶的权利。在《罗慕路斯大帝》的结尾,蛮族首領鄂多亚克告诉皇帝,即将开始的新帝国,将会有更残暴的皇帝,将会对世界进行更残酷的杀戮。他特别强调,未来的暴政,已经预先取得诗人的支持。虚无主义者不是别的,恰恰是与世界只剩下审美关系的人。如果说帝国终将挤掉所有人性泡沫,那么虚无主义者早已率先在自己身上解除了人性枷锁。因此,只有他们才配统治帝国。

  可是,如果帝国是一桩永恒循环的暴行的话,何以会有人永恒循环地接受暴行呢?迪伦马特的回答是:希望。

  基督教语汇里,希望原本指向神。当希望渐渐被贬低,仅仅指向生存时,它就可以让人把自己交给任何暴政。在《嫌疑》里的医生在集中营实施无麻醉手术,所有接受手术的人都是自愿的,因为希望。因为医生许诺,凡是活着离开手术台的人,也能活着离开集中营。就为这个许诺,数不清的犹太人自愿走上手术台,受苦,死掉。在《罗慕路斯大帝》里,人民从未出场。皇帝为了终止人民的苦难,自愿结束帝国。日耳曼首领为了减少暴行,自愿结束入侵。可是,迪伦马特说,人民和诗人已经携起手来,歌颂期盼下一个帝国了。当然还是因为希望:下一个,一定不会太坏,说不定会很好。在《天使来到巴比伦》里,人民出场了。他们对国王的愤怒仅仅保持了三分之一场,便重新向国王下跪。在《老妇还乡》里,小镇居民合谋杀死一个同胞,同样因为希望,为了富裕、体面、文明、充满人道的生活。

  在晚年的一篇笔记《普罗米修斯》(1981年)里,迪伦马特把希望的问题与信仰的问题联系起来:所有的信仰依赖的是更为强大的力量,是希望。因为荒诞,所以相信(《晚年文集》第32页)。对神的信仰,的确基于希望。但对权力的信仰,同样基于希望。因为荒诞,所以相信。这句话最好仅仅指向神。迪伦马特说:

  如果权力把这句话作为它的原则或是教条挂在嘴边,那么被置于其中的希望……就会被证明是从潘多拉怀里释放出来的最大不幸……这句话可用于个人,但不适用于机构(《晚年文集》第32页)。

  帝国的统治,需要希望来喂养。因此帝国必须制造这样的臣民:从前,他们把希望留给教堂;以后,他们把希望交给城堡。帝国的支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虚无主义者的权力欲;另一个,是希望者的生存欲。迪伦马特说,这就是他想要用戏剧表现的世界状况:“人类,无法再被描绘成受害者。”(《告别戏剧》,1988年)

  四

  迪伦马特观察到虚无主义与审美的关系,也观察到希望的贬值。当希望降低为生存欲的时候,它就染上了原罪。受虐者与施虐者变成合谋。暴政不再剿灭希望,暴政从此把希望当成血牲。那些带着希望受虐的人,那些带着希望参与施虐的人,不再有资格以受害者自居。他们,咎由自取。

  相反,那些放弃希望(生存之欲)的人,反而是人性的希望所在。如果说帝国以希望为食物,那么放弃希望的人,便是帝国的叛徒。

  迪伦马特写了很多帝国,因为他要写帝国里的叛徒。

  罗马皇帝罗慕路斯,是罗马帝国的叛徒。他抛弃了对仅以维系自身为目的的帝国的希望,也抛弃了用帝国保住生命的希望。日耳曼首领鄂多亚克,是即将崛起的新帝国的叛徒。为了保存些许人道,他抛弃了征服世界的希望。在《天使来到巴比伦》里,女孩儿库鲁比和乞丐阿基,是帝国的叛徒。乞丐是不屑于抓住任何东西的人,因此是唯一一个对帝国不抱希望的人,因此是不能为帝国所容的人。女孩库鲁比,奉上帝之命爱乞丐,便一心一意只爱乞丐,是从来不对国王抱有希望的人。对帝国和国王没有希望的人,便是撼动帝国基石的叛徒,必须杀掉,或者驱逐。在《物理学家》里的物理学家,是帝国的叛徒。他们明白知识即权力,主动废黜自己的权力。因此,帝国对他们施以永久圈禁,或者作为疯子,或者作为罪犯。所有这些叛徒,都因弃绝希望而获得悲剧英雄的庄严。还有一些不那么庄严的叛徒。在《弗兰克五世》里的银行家夫妇、襄理、女职员都曾打算背叛帝国。银行家夫妇想保护儿女的清白,女职员想要爱情和生育,襄理想在临终前向神父忏悔。迪伦马特说,谁要是弄明白襄理忏悔那一幕,谁就能知道这出戏想要说什么。

  当然,所有叛徒都是失败者,或者被除掉,或者目睹下一个帝国。帝国照旧永恒轮回,永恒扩张。既然帝国是施虐者受虐者的合谋之物,那么没有哪个个人可以阻拦它,终结它。可是,既然帝国还会出现叛徒,那就表明它尚未强大到可以对所有人为所欲为。

  迪伦马特说:“凡涉及一切人的,只能由一切人来解决。涉及一切人的问题,个别人想自己解决的任何尝试都必然失败。”(《关于〈物理学家〉的二十一点说明》,《喜剧选》第515页)。因此,帝国的叛徒注定只能迎来自己的悲剧。迪伦马特又说:“我们要小心,我们不要像他似的只是歌唱美好的生活。规矩正派不止是脉脉温情,人性不止是空洞的词句:人性是一种冒险行动,为了使这一冒险行动不致成为一桩蠢事,这就需要大家的努力。”(《弗兰克五世·导演指南》,《喜剧选》第435页)。从这个角度讲,所有那些失败的叛徒,都是为了人性而冒险,因此全都堪称英雄。

  迪伦马特笔下的叛徒们必须失败。那些渴望面包和马戏的人,从他们身上看不到活着的希望。那些忠诚于帝国的人,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帝国的出路。这正是迪伦马特想要的效果。布莱希特的支持者们定然指责迪伦马特荒诞虚无。迪伦马特则说,布莱希特式戏剧看似为现实指路,实则未曾触碰现实,它们只是提供了关于现实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恰恰是帝国的伴生物。帝国的神学家们,用它迎合生存欲,包装权力欲。迪伦马特的叛徒们尽管注定失败,却也用自己的失败,让帝国的支柱和意识形态显得滑稽可笑:“悲剧迎头撞向世界,摔得四分五裂。喜剧被世界撞到,摔了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阿西特鲁·后记》,《晚年文集》第139页)

  帝国的叛徒们,就是在世界面前摔了一个屁股蹲儿的英雄。他们拿帝国无可奈何,帝国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他们都是堂·吉诃德骑士的当代传人。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是悲剧,还是喜剧呢?在《嫌疑》里,老英雄贝尔拉赫曾经提起堂·吉诃德:

  你谈到了堂·吉诃德,这很好,堂·吉诃德正是我所喜欢的题目。如果我们大家心里有点儿正义感,头脑里理智多一些,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堂·吉诃德。但是我们并不像那个可怜的古老骑士那样身披盔甲去同风车斗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今天得上战场和危险的巨人斗争,时而是狡黠残酷的怪物,时而是货真价实的巨型爬虫,它们其实只有一只小麻雀的头脑:它们全都是畜生,并非活跃在童话故事或者我们的幻想里,而是现实的存在。如今我们的任务是:不论以何种形式在何种情况下出现的非人性的东西,我们都要与之斗争……我承认生活简直乱七八糟很不像样。然而一个真正的堂·吉诃德却为自己那副破烂盔甲感到自豪。自古以来,同人们的愚昧和自私做斗爭是极其艰巨而又代价昂贵的,往往同贫穷和屈辱联系在一起,然而这是一场神圣的斗争,不应该带着呻吟,而应当尊严地将斗争进行到底(《小说集》第193页)。

  在任何时代,堂·吉诃德式的人,都会被视为叛徒。迪伦马特说,经历了二十世纪两场人性灾难,他“将背叛视作政治的责任和义务”:

  第三次世界大战将会是人类的终结,只有背叛才能幸免(《阿西特鲁·后记》,《晚年文集》第155页)。

  五

  花了很多年,我才懂得迪伦马特笔下的帝国及其叛徒。懂了他们,也就懂了迪伦马特所说的战斗。那是一个老基督徒的战斗。剔除浮夸的意识形态术语,一个老基督徒的战斗大概和一个老儒生的战斗差不多,无非是为人性而战,抵御仇恨人性的“蛮族”。在《老妇还乡》里,老妇人的第九号丈夫考察了小镇废墟,向观众报告:

  那是早期基督徒定居的地方。叫匈奴人给毁掉的(《喜剧选》第297页)。

  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可能有迪伦马特的全部忧心。这些年,我从他的忧心里学到很多东西。所以必须写一篇向他致敬的笔记,顺便感谢介绍我认识他的人。

  责编:梁红

  作品 201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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