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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声唱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品 热度: 11048
  赵耀东

  图雅爱看电视节目是《中国好声音》,只要有,她早早地守在电视机旁,那档节目通常是在晚上九点多开始,节目一播,图雅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她爱看,她男人张爱国也爱看,两个人一边看一边对里面的歌手评头论足,比如对从小没父母的那个女歌手,还有那个得抑郁症的男歌手,那些歌手总有一些不同常人的人生经历,这些经历是他们(她们)歌声的一部分,听了歌,再想想他们(她们)人生经历,眼泪就止不住了。

  图雅爱哭,不光是看《中国好声音》爱哭,看《新闻联播》也哭,张爱国评价她是感情充沛型的人,这种人最适合从事的职业就是搞艺术。

  你还真哭呀?张爱国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一边抽着纸巾,一边安慰着图雅。

  图雅泪流满面,泪滴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

  你也不要全信他们,有些是编出来的。

  图雅还在哭。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是替古人流泪。

  张爱国的话,并没有阻拦住图雅的泪水,图雅哭的更迅猛了,甚至伴着嘤嘤的哭泣声。

  你到底是怎么了,至于吗?

  在张爱国的有些不快的口气下,图雅说,我不是哭他们。

  那你是哭谁?张爱国糊涂了。

  我是哭自己。

  张爱国就不说话了。

  张爱国是知青,1967年从天津到了这片草原,返城的时候,他没回,没回的原因,他成家了。刚来草原不久,张爱国爱骑马,生产队里的马,他都骑遍了,因为爱马,他总往兽医站跑,跑着跑着就认识了那里当时还是大姑娘的图雅,张爱国喜欢图雅不是图雅兽医技术有多好,他是喜欢图雅的歌声,每次他牵着病马到兽医站,远远地,总能听到图雅在唱歌,他一听那歌声,烦恼就没了,他呆呆地站原地,一副入迷的样子,等那马用热乎乎的嘴拱他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

  后来张爱国有事没事,过来找图雅。有一次图雅检查了半天张爱国牵来的马,一点毛病都没有。她就问张爱国,张爱国不会撒谎,满脸通红,就说了实话。

  我喜欢听你唱歌。

  图雅愣了一下,她看着张爱国,你听过我唱歌?

  听过,只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听的。

  图雅的脸也微微红起来,像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

  两人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了交往,后来结婚,日子一下子就过了四十多年。

  漫长的日子,几乎让张爱国忘了图雅还有一个爱唱歌的爱好,是这档电视节目,唤起了张爱国的记忆。他看见自己的老伴,盯在电视机前,时间仿佛一下子回溯到了四十年前,图雅和他坐在河边的草地,图雅在轻轻地唱着歌。

  让张爱国没想到的是,那次痛哭之后,图雅不看《中国好声音》了,到了节目开始的时候,主持人尖亮的嗓音并没有唤醒图雅,图雅一个人关在卧室里,不出来。张爱国想叫图雅出来看电视,可他推门的时候,发现门是从里反锁的,张爱国就敲了敲门,告诉她,电视开始了。

  屋里没有动静,这让张爱国有点意外,往常图雅也反锁门,反锁的原因是门,不是图雅,那扇门锁子有点问题,门一合住,就容易反锁,反锁了,也不要紧,只要张爱国敲门提醒,屋里的图雅自然会开门,可这一次不一样,屋里没有任何反应。

  你开门呀。

  张爱国没有把声音提高,而是控制在一个适中的声调上,房门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你这是搞什么鬼,开门呀。

  门仍未开,张爱国用力敲了敲,还是没有反应。客厅里有一把备用的钥匙,张爱国决定不再费力气了,他取出了钥匙,很快把门打开了,进了屋,他看见图雅呈大字型爬在床上。他慢慢走近了她,才发现图雅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哭,图雅的哭声似乎接近了尾声,有点有气无力的。

  张爱国笑呵呵地坐在床角上,对图雅说,人家唱歌,你哭什么哭。

  图雅没动,身子仍在起伏着。

  张爱国说好啦好啦,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快,那个得抑郁症的歌手已经晋级了。

  别烦我,我不看。图雅嘟囔了一句。

  张爱国坐了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就悄悄地走开了。

  他俩的生活就是这样,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从来不争吵,属于各埋各的话,等烦恼的疙瘩解开了,两个人又跟没事似的。他俩没孩子,屋檐下面只有他俩,张爱国想不通邻居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干嘛呀,吵又有什么用。

  他俩不是没有过孩子,有过,已经一岁多了,后来夭折了。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发育不全,孩子没了,图雅得了一场大病,人几乎都快要垮掉了。后来,他俩再想要,总是要不上,日子一长,岁数一大,这些也就不重要了。

  这期间,张爱国提出抱养一个。他老家的人說只要花五千元,就能抱回一个大胖小子,保证父母身体健康的,张爱国就动心了,他跟图雅说,图雅却坚决反对。

  反对的方式,不是争吵,而是哭,图雅一哭,张爱国头就大了,随着图雅的哭声,他想要孩子的愿望也就没了。

  到了现在,张爱国觉得没孩子也挺好,有了孩子又要上学,又要照顾,懂事还好,要是长大了不懂事,那该让他多头疼。他看见单位里,或是同学中,为了孩子,抱怨连天,这些他都没有,他很庆幸自己。

  人们就说,老张,你多好,没人拖累,不像我们。

  张爱国知道人们这么说,一方面安慰他,一方面也许真的很拖累,管他的呢。

  张爱国继续看电视,电视里的那个得抑郁症的男歌手,唱的歌曲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他一唱,张爱国想再次叫图雅过来听,这是草原的歌曲,图雅听了会很开心。可这个念头没存留多长时间,他就放弃了。那个男歌手唱的很投入,看不出是得过抑郁症的人,观众看的也很投入,在歌曲的高潮部分,男歌手彻底地打开了自己,他的声音不再是声音,而是一把刀子,这把刀子不仅割开了男歌手的心,也打开了张爱国的记忆,他的记忆哗啦啦地像水一样,往外流。他想起当年自己坐着火车,来到草原,那时他多大呀,十六岁,十六岁的他第一次看到辽阔的草原和蓝得像湖水一样的天空,后来呢,他就开始跟着生产队放牧,打草,这些年的风霜雨雪,让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歌声还在继续,他有点坐立不安,说是激动也行,说是伤感也可以,反正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他的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放在那里。

  门突然响了一下。

  起先张爱国没注意,他的心思全在电视上,等他反应过来,转身看的时候,图雅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看样子她已经穿好了外套,穿好了摆在客厅门口的鞋。

  你要去哪儿?

  张爱国的问话并没得到后者的回答,门轻巧的关上了。如果说张爱国想跑过去,开门再问问图雅,时间是来得及的,可他没有,没有的原因,是男歌手的歌声纠缠住了他。

  等他彻底听完后,人像被电击过一般,瘫坐在沙发上。

  过了有十几分钟,张爱国从那个歌手的歌声中复苏过来,他才意识到现在是深夜了,深夜图雅一个人會去哪儿?他这么一想,就坐不住了。穿上衣服,出了门。

  现在是早春,乌兰忽通草原上跟冬天差不多,看不出一点春天的迹象,前几天的雪,还在街边,冻成了一排排的冰坨,在路灯的照耀下,黑乎乎的。

  门房老汉还没休息,他在院子的一角正在捆着废纸壳,他看见张爱国,就搭着话。

  张老师,您要出去?

  张爱国“啊”了一声。

  您闻到了吗?看门老汉紧接着说。

  张爱国停住了脚步,闻见什么?

  空气,您没闻见空气里都是什么味道?

  张爱国提着鼻子闻了一下,空气里空空荡荡,他看了看门老汉。

  一股硫磺味,你没闻到。

  老汉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他再一闻,确实空气里携裹着一股发酸的味道。

  他们把北面的林地租给了东北人开了化工厂,这西北风一刮,厂子里的气味,就飘过来,难闻死了。

  张爱国“哦”了一声。

  那里的林子都是十几年、上百年的树,一夜之间,被他们锯得干干净净。

  是吗?

  还有,他们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把草地都压成个稀巴烂。

  张爱国又“哦”了一声,就走开了,他想着还是去找图雅。

  小镇上的街道有点破烂不堪,这让张爱国想起看门老汉的话,确实这段日子,大街上大卡车很多,它们一辆辆从镇中心呼啸而过,尘土荡漾,像要打仗的模样。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街心花园,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片小树林,张爱国走过去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依依呀呀的声音,他赶紧走了过去,才看见是图雅,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在哗哗直响,那声响已经掩盖了图雅的声音。

  张爱国没敢走近图雅,而是躲在一棵树后,图雅并没有察觉不远处有人,她对着空旷的天空,还在发着声,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声音从她的嗓子断断续续。

  听着听着,张爱国听不下去了,他靠着树干,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图雅的情绪坏了三天就好过来了,这也是张爱国预料之中,第二天当张爱国推门进家的时候,就闻到家里飘荡着一股菜香,图雅在厨房做饭,图雅做饭还是有一手,这些都是张爱国教会的,以前图雅做饭粗,不细致,做什么都一锅烩,在张爱国的教导下,图雅的手艺天天精道起来。

  饭做好了,很丰盛,在桌子上还放着一瓶红酒。

  张爱国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后来是图雅提醒他,他才想起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整整四十年,张爱国有点愧疚,结婚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把结婚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有时他认为他俩结婚时是秋天,理由是那天他穿着父母从天津寄来的新秋衣秋裤,可图雅说是春天,有时他认为结婚那天下着雨,可图雅说是个艳阳天,四十年的时光,把很多事情都搞混了,不光是从小伙子小张变成眼下的老张的事,还有记忆,记忆也被时间之棍搅合的混沌不清。

  饭桌上,两人很愉快,喝着酒。

  图雅说,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决定嫁给你?

  张爱国说,我有知识,是个生产队的文化人。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有一次刮白毛风,你冒着风雪去找我。

  这件事图雅以前也说起过,说的时候,图雅绘声绘色,可张爱国却有点记不清了,好像发生过,又好像没发生过,图雅讲述是这样的:那天本来天气晴朗,图雅向去苏木上的邮局,寄封信,十几公里的路,她就决定骑马去了。没想到天气骤变,从北面来的乌云很快把大地覆盖住了,天地黑压压的,不一会就飘起雪花,紧接着的是白毛风。

  那天张爱国正好到兽医站,听见人们议论,他没有听完,就骑着马追了出去,风雪越来越大,原来通往苏木的土路,很快被白雪掩盖住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强劲的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么大的风雪,图雅一定会迷路的,马没有力气,她就有可能被冻死在雪地了。还有刮白毛风的时候,也是狼群出没最频繁的,张爱国想到这里,心里就着急,他一边大叫着图雅的名字,一边策马疯跑,跑了一会,张爱国冷静下来。

  在跑下去,自己也会冻死。

  他想这么大的风雪,图雅一定找了一个背风雪的地方躲了起来,他想起前面有一座不大的敖包山,也许图雅躲在哪里,他就往敖包山跑,这时身后,有几个兽医站派出的牧民也追赶过来。他们在敖包山石后面,找到了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的图雅。

  真的吗?张爱国看着图雅,他总觉得她在讲述另一个人。

  你回来,就发起高烧,可能脑子烧坏了。

  也许吧,张爱国确实感到脑子坏掉了。

  来,喝酒。图雅给张爱国倒满了酒。

  我要是脑子真坏掉了,连人都不认识了,那该怎么办?

  图雅笑着说,有我呢, 我照顾你。

  两人喝着酒,气氛很轻松,图雅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张爱国,张爱国接过来一看,是镇群艺馆的一个通知,字不大,张爱国就带上老花镜看,通知上说盟里电视台要搞一个节目叫《五彩大道》。

  我要参加。

  图雅的话把张爱国吓了一跳,他不看通知了,而是盯着图雅在看。图雅的表情是认真的,不像在开玩笑,张爱国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他举起眼前的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你不同意?

  张爱国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说,不是不同意,而是怕你去了尴尬。

  图雅说,我不怕。

  天气暖和了,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树枝本应该长出了绿芽,可街上的树木仍是干枯的,看门老汉见了张爱国,就拉住他说话,他说,张老师,你看看,街上的树都不发芽。

  张爱国并没有在意树发芽没发芽。

  春天树不发芽,这说明什么?

  什么?

  这些树都死了。

  看门老汉的话吓了张爱国一大跳,这时,他抬头看了院子里的树,那些树枝上光秃秃的,往年这个时候,不仅有绿芽,院里种的桃花和杏花也开了,对,还有清新的鸟叫声,现在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看门老汉说,就是北面的化工厂,它飘出来的毒气,让树呀,花呀都活不成了。

  看门老汉的话让张爱国的心里沉甸甸的。

  过些日子,人也要倒霉,你知道前排住的老王吧,本来老王身体好好的,人才五十大几,前几天死了,是肺癌,还有那个当警察小李,也是这病。

  这么一说,张爱国觉得自己的肺也很难受,他捂住嘴干咳了几声,肺里似乎真像有东西在膨胀,让他的呼吸有点困难。回了家,他就把看门老汉的话对图雅说了,图雅笑了笑,没当回事。现在图雅顾不上这些,这次参加盟里《五彩大道》,她不是突发奇想,说完了就说完了,她真的当回事,每天天还没亮,一个人就出了家门。这个时间平日是她给张爱国做早饭的时间,等图雅回来,快九点了,张爱国饿得饥肠辘辘,没办法,他只能吃方便面。

  张爱国不想说自己吃不上早得的事,就说看门老汉的话,他说现在空气不好,这样的空气吸多了,会得癌症。

  图雅说知道了。

  知道了,你还去呀?

  图雅说马上要初赛了。

  你的嗓子?

  大夫说坚持练,会好的。

  张爱国不说话了,不说话的原因他是不想打击图雅的自信,图雅天生一副好嗓子,他就是那副好嗓子的见证者,如果,如果不是孩子夭折的打击,图雅的嗓子现在仍是最好的。

  初赛的那天早晨,张爱国本想陪着图雅一起去,图雅就说他跟着,自己会紧张。等张爱国起床时,图雅已经走了,按照平日的习惯,张爱国正要取出方便面来煮,突然发现灶里的火还着着,锅里冒着热气,张爱国掀起锅盖,一看,里面是图雅临走时,给他蒸的包子。

  张爱国端着碗,在吃包子,突然有人在敲门。

  他打开门一看,是院子里的看门老汉。

  看门老汉一脸慌张,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对张爱国说,张老师,你去看看,你老婆出事了。

  出事?

  她被化工厂拉矿石的大卡车撞了。

  张爱国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看门老汉说第二遍时,他才听清了。

  人咋样。

  看门老汉没说什么,他急忙跟着看门老汉出了门,出了大院,在大街上,他看见那里围着一群人,等他挤进人群中,地上只有一片血迹,人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

  他听见人们议论:

  那车跟疯了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撞飞了。

  估计是活不了了,鞋都掉下来了。

  唉。

  ……

  张爱国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张爱国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愣怔了一会,才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在做梦,他身上全是汗,虚幻的梦境还在他身上发酵,他有点疲惫,艰难地下了地。

  灶台上没有蒸熟的包子,他只能去吃方便面,扯开包装袋,面放在碗里,倒上热水,等方便面熟的过程中,张爱国抬头看了下墙上的表,快十点了,他心在想,现在是不是图雅该上场了,上場以后,台下的那些评委面对一个哑巴,会怎么看?

  在这一点上,张爱国一点不糊涂,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过去的图雅真有一副好嗓子呀。

  责编:王十月

  作品 201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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