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经历过浅层睡眠,她这夜尝试过,房间内任何的一个角落夜间的状态都被扫视,外在车辆流动的声音,天上监察的直升机的震动,她都可以察觉,但她仍躺在床上,没有梦,也没有醒,仿佛鲜活的一切可以凝结地静止。
第二天,她起床,不记得有没有真正地睡过,但没有异常的倦意。她打开电脑,翻阅最新的新闻动态,知道昨天巴士事故后入水的事故,标题用“没通过安检,视人命如草芥”来形容,她的邮箱收到百多封邮件,呼吁市民下午到巴士公司门前抗议并要求交代详情;她不敢把鼠标滑下,怕看到触目惊心的图片,有太多的经验,图片赋予视觉的印象实在太过清晰,并常以非常铁定的姿态充占价值体系里,她宁愿只从文字里体会。
她惯性地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下,确定屋里没有人的气息,才把脚伸进暖烘烘的绵质拖鞋里。九月时节,天气开始转凉,她踏着细碎的脚步下楼梯,旧房的楼梯多年来承受过时间和人的重力,咯吱咯吱的响声已有败坏的姿态,她摩擦着手柄,把手指刻意放入倒数第七级楼梯凹陷的地方,压下去,想把身体的所有力气放进去。
她处的城市灌满了水。碧绿的水在窗外流动,不时涌起微微的白浪。
她来到餐桌位置,看到一碟还留有蛋黄浆和面包碎的餐碟,那是妈妈的,她最不喜欢吃熟不透的蛋,但她去了哪里呢?眼前的这个摆放像是来不及收拾那样,定格在这里。她好像没告诉我要办什么重要的事,我看到碟旁还放着她的电话。
妈妈会坐巴士吗?我记不起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是否是昨夜?这样想我开始慌张起来,手开始发抖,只可尝试平静地去回想这两天的事情顺序。
昨天晚上六时下班后,她本来打算回家,但想起关掉房门后四面惨白的墙,以及围坐的餐桌上带有期待语气的饭菜,她发了一个简单的短讯:妈,今天不回来吃饭了,赶工作。发完后就把电话放进口袋里,没再打开。她跑到桌前打开妈妈的手机记录,正如她的记忆一样,讯息内容是一字无缺,收到时间是昨天下午六时十六分,但没有寄出的记录,没有,她确定没有得悉妈妈是否阅读过讯息。
对了,妈妈不喜欢打字,可能就此没有回覆了吧。我应该让一些熟悉的声音告诉一切都是多想罢了。爸爸,对,打给爸爸。颤抖的手好不容易按下爸爸的号码,没人接听。
怎么这个时候不接听电话?世界不要再为此而忙乱好吗?咦?爸爸昨天有没有坐上那辆巴士?
此时,门铃响起,也不知道响了多少下她才反应过来,爸爸!她第一反应是爸爸,爸爸最容易忘记带钥匙了。她又跑到楼下,一边跑一边喊着:“听到了,听到了,我来开门了。”她以为就这样打开门以后,爸爸会骂她为何这么久才开门,然后唠叨地说妈妈在,这些本来以为是那样日常。门打开以后,没有人,门前只放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行李袋,灰灰黄黄的外表像是经历了多番的旅程,拉链仅仅封上鼓胀的躯体,上面贴着白纸,写上她家的住址,不知道是谁送来,按门铃的又是谁。
她已经不顾内里可能是匿名炸弹或是什么危险物品,应该说这样诡异的情节让她没法可以理性地思考眼前的事物,只顾猛力打开行李袋探过究竟。她发疯似地掏出的是一件件折迭安好的孩童衣服,散落在地上像凋谢一地的菊花,她张望凌乱不堪的状况,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她再拨爸爸的电话,依然忙音,为了镇定情绪,她决定重新把衣服折迭,一件一件打量起主人的身体特征,第一件的蓝色运动衣,衣领有明显的汗迹;第二件是泥黄格子的衬衫,其中一颗钮扣与别的不同,应该是被重新缝上的……
衣服的款式和质料都并不新,每一件都好像经历过无数次的洗刷,有些地方已发白起毛头,但握在手上却有暖暖的温度,最后掏出来的是一件稍大的校服白衬衣,口袋有蓝色洗不掉的原子笔痕,在雪白的衣服上显得很碍眼,她把衣服从后盖到自己的身上,那件衣服的大小能裹起一个初中男孩的身体,她想象,这个男孩常把原子笔插在口袋,匆匆记下突然来到脑袋的某个音符,记下后兴奋得忘了盖回笔盖就放回袋里,让笔痕留在口袋上,十年或以上都没法洗掉。这个男孩并不知道,四十年后它可能随着一个不明的原因被放到行李袋里,派送到一个他无可想象已辨认不清的地方,由一个身体有着他遗传基因的女孩打开 。
怎么就好像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她尝试哼出几句上口的音,那是自小爸爸常奏的歌,她从没有刻意去记忆,但身体却自然地吸收进细胞,传递一首隔代的音乐。新移民的下一代,在这个即将脱离殖民统治的方土上扎根起来,制衣工业北上,爸爸工作的工厂也捱不过这些年头,大势所趋地进入了娱乐博彩业的大军,不夜城美誉下居民的家庭生活也走入了时差。他们睡时,爸爸上班,他们醒时,爸爸回来睡觉;冰箱里的饭菜总分配了好几份,让时差的家庭成员各自调校好时钟而后,安定地进食。当然这样的生活,没可能有人知道水是从何时涌入,又何时占满了人生活的空间,只要不被淹倒,轮盘还可以继续运转的时候,连昼夜都不分的城市就不可能停下来。
她细致地观看窗外光亮的天空,水波连连的天空里,人造的光线把黎明前的黑夜照得通明,抬头望望时钟,指针来回晃动在八时十五分至十六分的位置,这些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以时钟作为生活节奏的标准,不知道若它失灵的话,我们会变成怎样,也不知道时针指向数字的时候,其实代表什么。
手机响动,是爸爸的来电。
“我刚下班,妈妈来接我,看到你打来了很多次,有什么事?你没睡觉吗?”
泪水一时咽着喉咙,说不出话,听到对话筒里爸爸一直喊喂、喂、喂,我干脆装作讯号微弱。
“爸爸,黎明时还可以看到月亮吗?”
“咦,赌场里看不到啊……怎么了?”
我们沉默了三秒,想说的话常常卡在静默间。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们躲到了月亮的背后。”爸爸补充。
她笑了,她多想想起还没有被水包围的城市,她和爸爸看月亮的日子。
作品 2015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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