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二角儿在对戏,一位激动高亢,另外一位则淡然无比。非剧本安排如此,演员俩没到点上,在自己的理解中,各自地震,一位九级,一位二级。抛出球的那位,使力过猛,接收那位,又总是落球。整场戏,两人各演各的,没啥看头。
戏之所以好看,就是凡人可见的文字,透过身体演绎,成就另一种崭新的语言。但是,这种注入生命力量的说话方式,为何在文学作品里不被提及,甚至慢慢不见了呢?
去年冬季,在广州书墟遇见中国音乐人欢庆。欢庆致力于以人类学式的苦行采集民间音乐,并进行创作。一晚,听他演唱《竹枝》,甚是动人。音乐家说道家乡的《竹枝》本来有其样貌,但白居易、刘禹锡等文人所作之词过于优美,后来《竹枝》在乡土的原貌就被取代了。虽然不知道消亡原因是后人多讨论文人词抑或连《竹枝》原乡人民都跟唱所致,总之,最初那能任意变化、再创作的民歌的确式微了,唐之后千年的今天更不复见。
时间是让文学形式消失的必然原因吗?
次夜,来自澳门的南音学习人阿怒,在树屋上无伴奏演唱了《吟尽楚江秋》片段。在气氛的催使下,他倾诉了自己在为区均祥师父编辑《地水南音唱本》的过程中,最为焦虑之处,在于当这种曲艺只剩下如文字或是音像(《地水南音唱本》可直接扫描QR CODE)的"局部",当曲艺被安放在书籍之中,当它变成死的文字,变成单一而无法变化的唱法(遑论唱腔),南音最美之处就消失了。
曾听过区均祥师父多次演唱,即使是同一首《客途秋恨》,也从未出现过相同的唱法,那种没有界限的诠释,太令人惊艳。我自忖少时读诗必探"声情"的行为真是愚蠢,去除身体演绎,要怎么找出一个躲在诗歌里隐微哭泣的人,分析着徒剩下文字(这样的死人骨头),谈什么都是自以为的凤毛麟角,如何在凌乱的节奏中,找到一首曾经隶属某个身体的歌曲。歌在哪里?
歌在哪里?在虚实交错的记忆中、在没有规范的讲述方式里、在无须理会批评指教的诵读中。
在故事采集的田调经验中会发现到,每个说故事的人自有其说故事的方式,它们让故事生动、灵活,并能明确向听者展现出世界的样貌(例如达悟人用"天空的眼睛",而不是汉人说的"星星" )。标准化语言是十分慵懒的,在讲述/书写的过程中,它们往往以"完成式"的方式存在着,也就是说,受众的反应早被预想、被固定。如果书写过程并不源于书写者的身体(它是当下、进行中的状态),最后这个(被讲述的)世界的完成,也不会取决于说故事那人本身。世界的模样从来就不应该受完整句式、标点符号使用规范所局限。
不少人都曾被小说家独有的语言所迷惑:在沪语语境的张爱玲或是粤语语境中的黄碧云(还是贾平凹的秦腔,韩少功的马桥),阅读者总得花上大多时间跟着小说家的语言逻辑,才能进入他的乡土,并为之充满。来自土地的声音,无法被允许进入规范的说话方式,每个辞语、坏句子和叹息,才是倾诉者记忆所系之处。
达悟族作家夏曼·蓝波安在创作前期也曾经用"流畅的北京语"写作,但真正能带领读者进入野性深海的,反而是他后来以达悟族语、打破原有汉语规则构建的书写方式,这风格造就了汉语写作的另一种新风貌。语言是理解彼此的桥梁,夏曼写到自己以"古老的语文语气"与族人说出"心语",对方便能以同样的语文情绪回覆,声音的语言必须和身体无悖,才能顺利把灵魂交送出去。
一样的语言特色也同样出现在夏曼·蓝波安的文字里,他在书写中把一整座海倒进书里。我必须跟着写作者的"语文语气",才能和他一起潜水进入海深处,只有抚着海人(夏曼·蓝波安:"我的海洋观是《野性海洋》,自封为'海人',而非海洋科学家,非'专家'依据科学仪器,依据研究的数字结果,解释海洋!")前行,你才能屏息闭气,进到深海中嗅到海水的气味。
敞开身体之必需,舞台上,另外一名演员必然能准确以同样的情感回覆你。他是说故事的人,是野地,也是大海。
作品 2015年19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