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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悲伤的河流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 热度: 12937
  〔美〕卡罗尔·史密斯

  



  克里斯托弗26岁生日的那天,我来到杂货店的鲜花柜台前,买了一盆多花水仙。“送人吗?”鲜花柜台的女店员一边问,一边用纸巾仔细地包好花茎。我将花放在副驾驶座上,开车往我多年不曾踏足的墓园驶去。

  克里斯托弗去世那年的冬天,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人们来到西雅图,参加他的追悼会。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帷幔,遮住天地万物,掩去世间的色彩。克里斯托弗安详地躺在一个简单的棺材里。到了遗体告别仪式时,我的家人一直在身后推我,不给我任何逃避的机会。他们担心只要我没看到他的遗体,就不会接受他死去的事实。没有人说得清失去孩子有多痛苦,但是它有什么并发症,大家都很清楚,拒绝接受事实就是其中之一。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这句话,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对任何愿意倾听的人说。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我提到他去世的事,这句话就会自动冒出来。我的理智告诉我,即使我在他身边,也改变不了结局。可是妄想是一种强大的自我防御,人们只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始终无法对他的突然离世释怀,执迷不悟地认为知果我当时陪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死去。

  追悼会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入礼堂。那里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穿着他上学最爱穿的衣服——红色套衫、白色Polo衫、蓝色裤子。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流苏,垂在苍白蜡黄的脸上。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像冰块一样僵硬冰冷。我落荒而逃,像一个在人群中跟孩子走散的母亲,被慌乱与恐惧淹没。

  我精神恍惚地参加完整场追悼会,几乎听不进任何声音。我从签到册上看到,那些与他有过交集的人——他的朋友、他的老师、我的同事,还有照顾过他的医护人员,全都来了。孩子们用手语演唱了电影《狮子王》的主题曲《生生不息》。我的好朋友芭芭拉也来了。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开导焦虑不安的我。

  她说:“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天,他都不曾停下步伐,总是渴望玩耍,渴望探索,渴望拉住生命的手。”

  前夫弗兰克走上讲台,朗读了沃尔特·惠特曼的诗《哦,船长,我的船长!》。他告诉为克里斯托弗而来的所有人,他和他的妻子很快将迎来一个新生命,一个与克里斯托弗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浑身颤抖地坐在座位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追悼会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礼堂。草地上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早早地绽放了,牵动了我的目光,仿佛克里斯托弗正指着它,要我去看。那是一朵娇小的三色堇,我将它轻轻摘下,夹在《小王子》的书页之间。



  克里斯托弗去世那年的秋天,我父母带我去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展开一场寻根之旅。在他们看来,换一个环境,去外地散散心,也许对我有好处。那时的我如同行尸走肉,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像在梦游一样,什么也记不住。到了夜里,我害怕睡觉,害怕掉入永无止境的噩梦。我将那些纷乱的噩梦写进日记本里,天真地以为只要写下来,就能将它们驱散:

  梦见自己随船漂流到海上,望眼欲穿地凝视海底,不知在找寻什么。

  梦见电梯门夹住了克里斯托弗的围巾,电梯开始下降,没人听得见我的尖叫。

  梦见我听见急救呼叫,跑去抢救病人,可我不是医生,也不知如何抢救。

  然后,我会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心慌气短,浑身冒汗。

  我父亲的家族在好几代之前便从苏格兰举家搬迁到新斯科舍省。到了那里后,我们忙碌地研究族谱,如同在地图上寻找地标的游客,兢兢业业地研究每处支派。我很感激这一次旅行,让我暂时忘了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痛苦。

  在新斯科舍省游玩了一周,我们从位于东北海岸的皮克图岛上船,前往爱德华王子岛省。我的曾祖父母曾生活在那里的一个小岛上,并在岛上埋葬了一个男婴——他们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刚去世,我的痛苦仍未消退。这个时候看到一个婴儿的坟墓,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可我没得选,我必须去。

  我们开进许多死胡同,绕了许多冤枉路,最后终于来到一块被白桦树环绕的空地,找到了一处小墓园。我父母在前方探路,我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他们在一排排墓碑中找到了它:

  追忆爱子威利

  年仅15个月零18天

  起初我很犹豫,但是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牵动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抬脚走了过去。被岁月褪去色彩的墓碑,像一座小小的灯塔,矗立在草海中央。我一看到碑上刻着的小羊羔,就知道这是威利的墓。我奶奶每次追忆她父母,说他们在生下她之前,曾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失去过一个儿子,就会提到碑上的小羊羔。她不曾来过新斯科舍省,不曾亲眼见过威利的坟墓,但是这块碑上的每一笔刻痕,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我跪在墓碑旁边,清理它脚下的碎石。碑上的文字触动了我的心灵——那对生命的丈量,那精确到天的寿命,精确得让人心酸。那天,温柔的霞光洒满整座墓园,墓园中藏着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墓,小墓四周长满了草,草丛里有许多蛐蛐在“唧唧”地唱着摇篮曲,歌声中混着远方雾号的“哞哞”声。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不管过了多久,都不曾淡却。与绵延无尽的岁月相比,一个婴儿存活的天数,如昙花般短暂,令人心头颤动。

  克里斯托弗去世后,我最害怕的是大家会渐渐忘了他,再也没人记得他的笑声,再也没人说起他对火车和牛仔的狂热。在他很小的时候,电影《生命因你而动听》曾找他当临演。有时,我们走在路上,会有路人过来搭讪,说他们曾在电影里看到过他。我从来没有看过那部电影,甚至近乎迷信地认为,只要我不看,某一部分的他就还活在这世上,等着我去寻找,寻找最后一段仍流失在外的记忆。

  然而,威利的离世,在百年之后依然触动了来到此地的后人。在他父母身上留下的悲伤的印记,被我奶奶感应到,通过几代人流传下来,血脉延绵。

  除了失去骨肉的痛苦,我与我的曾祖父母还在另一方面产生共鸣,当他们第一次站在这里,陷入悲伤的笼罩之中时,他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快乐在等待他们。他们不知道,有一天他们的后人会站在这里,祭奠他们的痛苦,追忆他们的儿子。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他们给了我生命,我不可能站在这里。在他们身上,我似乎窥见了自己的未来,隐约看到一丝希望,纵使十分渺茫,像墓地里的微风一样稍纵即逝,但我依然伸出手,渴望抓住它。

  在新斯科舍省的两个星期,树叶静默无声地变换了颜色,为秋日添上浓墨重彩的华裳,如一抹红霞蔓延至天边,将天地染成残火将尽的红,预示着生与死的轮换。



  我停好车,抱着那盆多花水仙,朝山上克里斯托弗的墓地走去。脚下平坦的绿色草地,逐渐过渡为波浪状的缓坡,那是儿童墓区草坪独有的图案。我的双腿凭记忆走到他的墓碑前,那里埋藏着他的一些骨灰,剩余的骨灰被我留在身边。我们将他的墓地选在一棵树边,还在树枝上挂了一只喂食器,偶有鸟儿光临那里,与他做伴,不让他孤单。

  墓碑上写着“克里斯托弗,7岁”。这是我们特意为他保留的习惯,每次向刚认识的人介绍自己,他就会在名字后面加上岁数。

  碑上还刻了艾米莉·狄金森的第372首诗里的一行诗句——“剧痛过后,麻木将至”。然而,狄金森诗中描述的麻木,并没有出现在这座儿童的墓园。放眼望去,气球在微风中摇曳,纸风车迎风旋转,不知是谁的墓碑上躺着一只绿色的塑料蜥蜴,碑面上只刻着一个日期——“1958年6月14日”,那时我尚未出生。那些碑石上长长的名字,那些生卒日期都是同一天的已逝之人,那些出生不到一天就死去的婴儿,他们究竟是谁?

  我坐在树旁的长凳上,将纸鹤放在腿上,凝视着华盛顿湖。墓园门外的湖城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车辆驶过的轰鸣声汇聚成河流低沉的呜咽声。远处是逶迤的喀斯喀特山脉,和克里斯托弗用卡纸做的立体画一样,层峦叠翠。

  微风温柔地拂过我头顶上的树枝,我的手亦曾那样温柔地拂过克里斯托弗的头发。我闭上双眼,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是几只黑头山雀扑棱着翅膀,从枝头飞走,“唧唧”地齐声叫唤。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花放在克里斯托弗的墓前,便回到车子停放的地方,靠着车门坐了一小会儿。当我不经意抬头时,两辆车子不知何时出现,停在了克里斯托弗的墓地附近,车子里坐着好几个年轻人。他们一共5个人,从车里下来之后,就站在墓碑旁边的树下,其中两个人正兴奋地打着手语。

  有一个年轻女人背着一个婴儿,一个手中拿着气球。我恍然意识到,他们也许是弗兰克那边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另一半的亲人,其中有一个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弗兰克在追悼会上提到的孩子。他们来这里,似乎是为庆祝克里斯托弗的生日,也有可能是带刚出生的家庭成员来看他。

  曾有一段时间,我感受不到一丝快乐。结束了一段近10年的婚姻,这样的结局对任何一方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克里斯托弗却用行动向我们证明,他可以用爱包容所有人。有一天,他带了一些画给我,画里是他所画的家庭——我、他的父亲、他的继兄弟姐妹、他的继母,还有我当时的爱人吉姆,全都在画上。画中有一个女人一头长发,用两条黄色的头绳束住,那个人便是我。一想到这儿,我的眼前突然浮现他的“家人”手势——两手放在胸前,掌心朝外,每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指尖相扣,形成一个小圆圈,接着两臂往前伸,形成一个大圆,仿佛将一大家子揽进怀里。对他来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

  虽然我和弗兰克做不了一对好夫妻,但是我们对儿子的爱永远不会变。刚离婚时,我们都曾埋怨对方。如今,我们已经原谅了年轻时不成熟的彼此。

  克里斯托弗去世后,我与弗兰克的新家庭逐渐断了联系。此时,看着站在他墓前的年轻人,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哀悼与庆祝是可以共存的——悼念逝者,庆祝新生。

  失去与希望,痛苦与慈悲,哀伤与快乐,都是可以共存的,也必须共存。

  (小 鸽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穿过悲伤的河流》一书,王 娓图)

  读者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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