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逸帆

　　明星马来熊“老马”在油菜花丛里踱步

　　2022年12月31日，南京红山动物园的明星马来熊“老马”在熊馆内舍离世。享年33岁的老马在大家看来已经是动物园里的老寿星，送别老马像送别一位老朋友。

　　在老马的讣告中，饲养员们写道：“我们仍记得，老马第一次进入熊馆外场探索时，正是美好晴亮的春天，老马坐在油菜花旁抬头打量飞舞的蝴蝶，温暖的风从城市吹来又吹回到城市，在这里短暂停留时，它也会安静地陪在老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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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饲养员彭培拉至今仍记得初见时老马的模样：那是一头32岁的马来熊，身上的毛发褪色脱落，眼神浑浊，视力退化严重，吃东西时口水就从嘴角流出，脖子两侧的赘皮拖得老长，背也弓了起来。野生马来熊的寿命在20～30岁，而老马的岁数相当于人类的90岁。

　　一天里，老马只会起身两三次，其他时间都躺在草堆上半梦半醒，尽管知道出身热带的马来熊没有冬眠的习性，但彭培拉总觉得老马已经在这间阴冷的内舍里“冬眠”了。她试着在糊糊里加一些苹果，但苹果总是被剩下，她这才更加确认老马的牙齿已经掉光了。

　　彭培拉和老马独处时曾反复问自己：“如果一天到晚只吃糊糊，也不能享受阳光，那它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老马是一个“有太多历史的动物”。档案资料记载，1993年老马从驯兽团来到红山动物园，没人知道老马曾经在那里经历了什么，或许正是在驯兽团的经历，让老马特别会“取悦”游客。20多年间，由于当时展区呈坑状，那里也成了游客投喂的重灾区。在这样的环境下，老马不免发展出乞食和踱步等刻板行为，它四周也常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垃圾和食物。有一次彭培拉用小瓶子给老马喂羊奶，老马三下两下就把盖子拧开了，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她想，老马年轻时一定没少被人扔矿泉水瓶子。

　　彭培拉知道，让老马维持现状是远远不够的，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让老马走出内舍，享受新红山的生活，她说：“老马不能只是活着而已，我想给它更多，想让它过得快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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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年，彭培拉为了考察红猩猩的生活环境去过一次马来西亚，那里是老马和它伙伴们的故乡。在保护区里，有二三人才能合抱的热带巨树，有自然倒下的朽木，三三两两的小马来熊在树林里穿梭，要很努力才能发现它们的身影。马来熊的长爪子弯曲而有力，是爬树的好手，它们经常在树枝上休息，在倒木和树皮间嗅闻寻找昆虫。在当地，马来熊也因为它们胸前美丽的金黄毛色被叫作太阳熊。

　　但在过去的30年里，马来西亚大规模砍伐森林，种植经济作物油棕树，马来熊的栖息地不断缩小。在人类领地不断扩张的过程中，马来熊成了东南亚熊胆的主要来源，它们被关在难以转身的小铁笼里，拔掉牙齿和爪子，沦为被活取胆汁的“胆熊”。有些马来熊则因为天生灵巧的肢体和机敏的反应被卖给马戏团，老马可能就是其中一只流落中国的马来熊产下的后代。在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最新版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里，马来熊已经被列为易危物种，和大熊猫的分级相同。

　　当时，老马已经很难让彭培拉把它和那些一口气能爬上几十米高大树的“太阳熊”联系在一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呼喊老马的名字，但老马几乎没有反应。就连日常打扫笼舍也要看运气——打扫猛兽笼舍之前，饲养员需要严格按照“人兽分离”的操作规范，用声音或者食物把动物引诱到另一个安置笼里。但它视力不好，找到另一个笼舍的入口都要大费力气，如果太久都没找到，饲养员当天只能放弃打扫，把便溺留在原地。

　　更严重的问题也慢慢浮出水面。老马左前脚总是一跛一跛的，不能着地，彭培拉曾以为是老马年纪太大得了关节炎，但她仔细观察，终于确定了老马不爱起身活动的真正原因：由于长期缺乏运动，它爪子上的长指甲已经倒着扎进了肉里，左前脚被指甲戳破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只要一用力就痛。

　　指甲一天不剪，老马就要在这种坐立难安的状态里受煎熬。但老马年纪太大了，为它剪指甲可能会让它受另一番苦：老马的视力和反应能力都不好，身体状况也不稳定，训练老马主动伸手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打麻醉药的话又担心老马承受不了。唯一的方法是将老马引进狭小、压抑的压缩笼，将它的爪子从笼缝里掏出来为它修剪指甲。但这是否会让它产生应激反应？彭培拉感到“难过，无力”“不知道还能再为老马做点什么”。

　　在彭培拉的照顾下，老马的状态逐渐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确定老马已经没有牙齿、爪子内翻失去攻击力、几乎不能站立之后，她开始尝试在其他饲养员的监护下接触老马。

　　在饲养员的行业规范里，人是绝对不能和猛兽有任何无保护接触的，但彭培拉此时的接触对虚弱的老马来说，可能就是从煎熬中解放的唯一机会。彭培拉说：“作为饲养员，我们绝对要按照规范来操作，但我们又认为，动物的个体福利比规范更重要，如果经过评估，我们认为这个动物已经没有任何攻击性，那我们应当有这个自由度去改变，去给动物幸福。”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照顾，彭培拉为老马剪指甲的提案终于被班组通过。2022年1月底，她和其他饲养员一起把老马引诱进压缩笼，老马已经习惯了和她接触，心态平和。随后，4个爪子的剪指甲作业在一小时内迅速完成。

　　剪完指甲之后，老马终于开始有了“熊样”。有一天，彭培拉在食谱里加入了一整条新鲜的鱼，正准备把鱼切碎时，老马的鼻子一皱一皱，寻味而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一整条鱼都给了老马，没想到，“老马在吃鱼时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它先用爪子把鱼摁碎，吃掉相对柔软的内脏，再用嘴巴把鱼一点一点碾成小块，缓慢吞下。不到半个小时，一条鱼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老马努力吃鱼的样子让她看得入迷，第一次感受到老马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熊。

　　老马终于愿意走路了，精神也越来越好。从内舍到能晒到太阳的活动场，这十几米的路上，彭培拉在前方引领着老马。“老马！老马！”她一直大声叫着老马的名字，老马则时不时停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纠正脚步。彭培拉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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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山的新熊谷于2022年年底建成。熊谷东侧地形错落，几棵巨大的雪松在场地中间拔地而起，投下一大片树荫，落叶覆盖在柔软的木屑上，就像真正的森林一样。西侧则植被茂盛，一处细细的兽道在红山原生的小山坡上蜿蜒而过，如果熊不愿意被游人看到，就可以躲在山坡上的植被后面。

　　这些特殊的设计，用动物园术语来讲叫作“丰容”。为了让动物不仅吃饱喝足，还能正常表达天性，活得有滋有味，饲养员们会在场地里构建和动物自然栖息地相似的生活环境（环境丰容），把本来放在食槽里的水果和饲料藏在场馆的各个角落（食物丰容），甚至从草食动物笼舍里搬来沾着小动物气息的稻草让猛兽激动不已（气味丰容）。

　　尽管熊谷模拟了熊本该最熟悉、最喜欢的自然环境，但对从小生活在单调的熊坑里的老马来说，这一切都是陌生的。

　　为了鼓励老马探索熊谷，彭培拉精心布置了外场。她身上带着羊奶、蜂蜜水，草丛里藏着老马最爱吃的熊猫馒头，取食器里装满了水果和美味的面包虫，可能会滑倒的地面上铺了稻草，老马每天躺着的小床也被搬了出来——她希望老马闻见熟悉的气味能更安心。

　　在几位饲养员的保护下，老马小心翼翼地踏出了第一步。从笼舍到熊谷外展区的几十米距离，老马走走停停，休息了两三次。熊谷的花开得正好，老马慢慢踱步到一片油菜花里，小蝴蝶在它身边上下翻飞。它先是迷茫地四处张望，接着像闻到了什么香味似的，开始对着树干摇头晃脑，在草丛里用鼻子拱来拱去，寻找掰碎的熊猫馒头。彭培拉觉得，虽然老马以现有的视力不一定能看到黄色的花、白色的蝴蝶，但是它一定能感受到阳光的照拂、脚下潮湿的泥土，偶尔停在它身上的小蝴蝶，还有春天的气息。

　　熊谷里还有另外几只年轻的熊，和老马比起来，它们是真正的熊孩子。熊谷里的一切都让它们无比好奇，它们有时候在草地上拥抱着打滚儿，有时候又“嚯”的一下站起来使劲儿摇晃熊谷里的小树。2023年春天，彭培拉发现熊谷里的两只小黑熊开始从松树上掰鲜嫩的小树枝，积累在自己选好的“风水宝地”里，“我特别惊讶，因为这种行为一般在野生熊身上才能看到”。

　　还有一天中午，彭培拉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听见棕熊馆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她定睛一看，原来棕熊爬到了熊谷中央最细的雪松顶上，她一下子“有种吓得反胃的感觉”，担心熊从树上摔下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棕熊本来就是应该爬树的，他们生来就会爬树。

　　（怀 谨摘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本刊节选）

　　读者 202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