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个满肚子故事的小脚老太太,冬天头上顶一块黑头巾或戴一顶黑包帽。祖母目不识丁,但讲故事绘声绘色,还给我唱过《莲花落》。依我的判断,祖母的气质是文艺的。悬空寺、人参娃娃、孙悟空、娘娘庙、闹土匪……好多故事,我至今仍记得。唱《莲花落》那次,是冬天。祖母坐在当门小床上吸着烟袋。她把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开始唱。祖母一开唱,或开始讲故事,我就觉得祖母不是平常的祖母了,她似乎脱离了琐碎的生活,沉浸到一种氛围里去,变得光彩夺目。有时候,我特别想看看年轻时的祖母,我就迷离飘忽地站在某处,格子窗上,或树丫上,要不,祖母去哪里,我跟着祖母飞到哪里,去看看祖母有声有色的一生。
祖母爱听戏听书。冬天,说书的来了,碾屋里高挂起汽灯,碾盘上、地上坐满人,磙子上、窗子上被我们小孩子占据。盲眼说书人拉起胡琴开说了。胡琴声悠悠扬扬在夜色里荡,树们静默,夜鸟蜷在树影里。说响马传、白衣罗成、三板斧程咬金、勇猛秦琼,也说鬼狐。
六岁的我是祖母的小不点儿。祖母走哪儿领我到哪儿。赶集,我们去张集,去水堡集。张集要走九里地,水堡集要走六里地。过董庄那个大庄就到张集了,张集是个大集。累了,祖母就坐在路旁树荫里摇着蒲扇歇一会儿。我坐在祖母身边。祖母穿白褂子、黑绑腿裤。祖母也骂我,是被我气急了又没法子的那种骂;骂过后祖母仍疼我,仍会在灯下给我讲故事。冬夜总在一个个故事里飞度。冬夜悠长,烘子在床上烘着热被窝。
祖母给了我足够的爱和耐心。对一个孩子来说,爱是最好的出路。有了爱,灵魂就能冒着烟儿、开着花地从那条路开出来,走上更开阔的路。
我看的第一本大书是《水浒传》,在祖母床尾的柜子上发现的。烟黄色的书页,没有封皮,竖排,繁体字版,老旧得不成样子。我不认得繁体字,但猜着蒙着也读完了。祖母说,这书被她塞在被窝里才逃过“破四旧”那一劫。我渴望读书,但真正读书的机会极少。我最好的“书”便是祖母了。
如果说世间真有帕乌斯托夫斯基说的金蔷薇,那这金蔷薇应该是祖母给我的;或者说,金蔷薇本来就在,是祖母擦去它表面的灰尘,让它金光闪动起来。
谁人一生里,没有个对自己影响至深的人?我一直觉得,我喜欢写文章这件事,是受了祖母的影响。
(夕 洲摘自《野草》2022年第6期,罗金金图)
读者 2023年7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