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十岁,文丽十一岁,都读五年级。我在界河小学,她在镇上的李店小学(简称“镇小”)。我们村刚建成不久的小学那阵子时常闹停课,包工头动辄以锁教室相要挟,企图追回村里欠下的工程款,众矢之的的他也一肚子的苦水:“我家的门槛都被要钱的民工踏乱了,不是万不得以,我是绝不会拿孩子们的前途开玩笑的!”
村里真穷,连三千块的安抚款也拿不出来,这时候,最得意的就是我们这帮小鬼了:哈哈,又不用上课,可以出去玩了。
直等老校长满头大汗神色凝重地宣布:“同学们,今天回家温习功课——”
几秒钟的功夫,我和几个哥们全没了影。
一
杰、东子、金奇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我们的成绩也是班上最好的。
我们经常挨家挨户的看电视,乡亲们时常端出西瓜、香瓜、葡萄等自产品招呼我们,偶尔也会留下来吃饭。
遇到停电,我们就聚到杰家换着摇手摇发电机,一边看《封神榜》一边摇,骆驼牌落地扇不停地摇头吹着。
四里外的沙河镇是我们常去光顾的地方。在我们眼里,镇上供销社里商品琳琅满目,有高层的楼房(其实粮管所最高不过四层)镇上有一拧即用的自来水,餐馆里还有冷气,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马路,下雨也不用担心泥泞,仿佛住在城里。“内设空调,欢迎光临”的字样至今还记忆犹新。
90年代初的沙河镇很穷:一条街早晨两边卖菜,一间医院,一个邮电所,一家供销社,一个电影院,招牌企业是一家榨油厂,标志性建筑就是刚落成的四层各8间的粮食楼(那时农民家家完粮,这里一度非常火暴)。唯一的小学和初中分别在西边和南边,中间隔着一条小河。
我就是在镇小见到文丽的,刚开始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四人一般结伴而行,人多热闹,同时也能抵御外敌。跟别个学校干架是经常的事,好象看不顺眼就可以开火,打不赢我们就开溜。现在我的百米速度是13秒,估计就是从那时起锻炼出来的。后来我讲给丽丽听,她死活不相信,还在那傻笑:一个如此有绅士风度的才子,当初怎么可能是个无赖呢?
我们几个常偷偷躲在窗外窥探,数数多少男女生,听听他们如何上课,边看边溜达,还一人啃一根一毛钱的冰棍,津津有味地。
邮电所柜台旁的橱窗里摆着很少的几本杂志,诸如《故事会》、《辽宁青年》、《小学生作文选刊》等,我最衷爱的《读者》还是许多年后摆上去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好歹也有个卖书的地方,那对于连一张带字的纸条都不放过的我们来说,仿佛在沙漠里遇到了绿洲啊。一本薄薄的《故事会》,我们总是争相传看好多遍,连上面的收音机广告也不漏掉。
逛完邮电所,少不了去南边的初中,看看将来的学校是什么模样。每每刚呆上两分钟,总被一瘸一拐的矮个子门卫举起扫帚哄出来,真没劲!我们恨透了那家伙,甚至策划好了怎么报复他。
回家前路过镇小,他们已经放学了。一楼最东边五年级教室里只留下几个女生在教室后墙上出黑板报,她们都穿着红色镶蓝边的上衣,胸前显目的“李店小学”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校服。唉,谁叫咱们村穷呢?连个上课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穿校服了。教室似乎刚打扫过不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翻新的尘土的气息,墙脚的带莲蓬嘴的水壶连同桌椅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连黑板擦也很小心的放回讲台的右上角。教室正中的黑板上方挂着鲜红的锦旗:“先进班级体”,两边是最朴素的名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四周的墙壁上贴着诸多名人名言,最有印象的是爱迪生的那句:“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五个小女生也是后来认识的,戴蝴蝶花扎两小辫的张洁,酷似小丸子的丁艳平,还有烫刘海戴小眼镜的王福花,其中那个梳着麻花辫穿黑高根凉鞋的就是丽丽,辫子都要拖到臀部了。除了一个照相馆的女孩子没继续上初中,其余几个初一都和我在一个班。
后墙靠中间的桌子上垫着张废报纸,彩色粉笔、三角板、长尺、四五本新旧不一的书悉数摆放在上面。黑板上板块大致分好了,王福花用红黄绿色的粉笔在描着镶边,显出花草的图案。张洁和文丽在垫着脚划格子,丁艳平忙着写字画图。看上去,她们在出一期迎接“十一”的板报,“欢度国庆”四个仿宋体字写得自信而娟秀,画上去的花朵和小朋友却实在不敢恭维。
绘画是我的强项,水彩画武松打虎、素描画水果拼盘曾经在镇教育组的宣传栏小学组画展上张贴过,这让我们与会的班主任潘老师脸上分外有光:“看这是我们班张健宝的作品。”一回来就奖我两个练习本。(这在那时侯已经是大奖了,一般发奖才发一个呢!)
小孩子天性就爱表现自己。我终于忍不住指手画脚起来,剪学生头的王福花有些生气了:“就知道嘴上说,你以为那么容易画呢!要不你来试试看?”王福花后来很荣幸和我分一个班,有空就跟我切磋画技,准确说是讨教。若不是爸爸拿着皮带威胁我,没准我就考美专了,张老师常笑着当着诸多老师说:“这小孩很有天赋,倘若继续深造下,将来肯定有出息。”
从小胡乱涂鸦的我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接过丁艳平手中的书就摆弄开了,先勾出轮廓,人体结构比例轻车熟路,没几分钟的功夫,小孩、鲜花、国旗就展现在眼前。很快地,她们都露出满意的表情。至今还记得那幅画是:两个少先队员手捧着鲜花向国旗致敬。
高中时,我的好朋友戈颂曾对我说:“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倘若爱上某个人,她这辈子恐怕都对他难以忘怀。”我将信将疑,这也难怪,多年之后,我进入重点高中好长时间了,她还不是打听我的消息,每次碰到爸妈就问我。
国庆50周年前夕,1999年9月底,我上街碰到过她和她妈妈在菜市场卖卤菜。阿姨居然还记得我,热情地拉着我问长问短,我和丽丽只是对视了下,她仿佛有许多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在妈妈跟阿姨聊天的间隙,我悄悄躲开了她的视线。那时,我们已经分别近三年了。在我幼稚的逻辑里:我们已经隔着一条鸿沟,已经不是一路人。
有篇文字叫《陪你走一段》:在爱恨交织的一生,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我们往往在某一个时间段相识相知,然后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难道上天注定了我们的相识只是短暂的开始吗?
我不想让她为我难过,也害怕看她曾经失落的眼神,但愿她已经忘记了过去。
正因为怕遇见她,每次回家我都很少上街,心里又有点想见她。
二
“人海茫茫,天涯漫漫,与你相识是一种缘分!”至今还记得她写给我书信里的这句话。缘分真的很奇妙,有时候仿佛是上天安排似的。
不得不承认,我和丽丽就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同村的凤姐拉我去她家玩。凤姐比我大三岁,正读小学六年级,我们时常一起上下学回家。我在她家门口的水井旁边看到了长辫子穿高根的女孩——文丽(后来,我喊她丽丽):那天她扎两根小辫子,粉色的外套格外显眼,网口球鞋洗得特别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那一刻,我们同时都惊讶了。凤姐开心地说:“这么巧,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
她告诉我:她叫文丽,李店小学五年级,班上的宣传委员。说话时脸涨得通红,好象喝嘴酒似的。
“我是张健宝,张学友的张,健康宝贝中的健宝,界河小学五年级,班长。”我说完,大伙都笑了,她微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原来她是风姐哥哥中学同学的妹妹。两个小女孩一见如故,宛若嫡亲姐妹般投机。那时侯,小姐妹经常互相串串门,蹦提有多亲热了。
风姐一家还有丽丽和我,围坐在那台飞跃牌14英寸黑白旁有说有笑。丽丽羞涩得不敢正眼看我,似乎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挺可爱的。电视里在放《新白娘子传奇》,正赶上许青白三人渡船,艄公在唱“有缘千里来相会”那段。风姐借题发挥的一句:“看来你们真是有缘我家来相会啊!”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当是玩笑。丽丽早熟的女孩子心里更是羞愧难当,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风姐喜欢听我吹口琴,什么《童年》啊,《大海啊,故乡!》啊,还有我新近学会的《新鸳鸯蝴蝶梦》。那时侯,大街小巷都可以听到一个黄安的港台歌手深情的歌声。这不,非要我回去把口琴拿过来不可。就这样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我生涩的口琴表演,连看家曲目《康定情歌》也拿出来献丑。想想真是幼稚,一开始就把如此煽情的曲目演奏开来:哪知演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喜欢憧憬,向往以后的情形。初中生活于是成为我们谈论的主题。在我们仨眼里,中学生似乎个个像大人,班上人多更热闹,而且是在镇上读书更好玩,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还没毕业,我们就构想着初中了。
“要是初中你们俩在一个班,那该多好!”风姐的话正说到了丽丽的心坎上。还别说,风姐的乌鸦嘴真灵:初一我和丽丽正好分在一年一班。
不知道为什么,听风姐那样一说,我晚上居然憧憬起我和丽丽一起读初中,接着读高中,然后一起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再然后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最好是龙风胎。就这样想着想着,进入甜蜜的梦乡。
打那天起,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
杰的姑姑在供销社,我们周日俩常去她家玩,看《花仙子》、《聪明的一休》。记得那时侯孝感电视台白天没有节目,只在周日上午有档《快乐星期天》,不过放一两部电影而已。刘德华的《来生缘》好象就是从那时的一部电影里听到的,那是我听到他最早的也是最喜欢的一首歌,于是开始喜欢华仔。
那时侯不流行家教,孩子们都玩得很开心。我和杰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家长对我们很放心,唯一叮嘱下:“路上小心,不要玩得太晚。”唉,想想那时候真是太幸福了。
那天中午,我们看到电影院有京剧演出,门口售票的大叔十分和蔼,只收了我们一块钱就放我俩进去了,剩下的正好够买两根冰棍。节目在一阵敲锣打鼓中开演,生旦净末丑悉数登场。我正看得入神时,被杰打断:“看,上次在李店小学遇见的女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瞅过去,果然看到丽丽和几个同班女生围在前排磕瓜子,丽丽坐最外边,很容易看到她黑色的高跟鞋。
这个全镇唯一的电影院能同时容纳上千人,几乎每学期安排我们看爱国电影,其他的文艺表演基本是在这里举行的。我曾经代表学校在“六一”汇演中表演过诗朗诵,并赢得好评。
我想或许我们更早以前就见过。
她说曾在文艺演出中看到一个男孩朗诵李白的《将进酒》,不晓得是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否也是巧合,我只知道,我朗诵的也是《将进酒》。
那天我没有上去打招呼,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似乎最害怕人家背后说你什么喜欢谁谁谁。尽管我心里迫不及待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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