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岭南麓,嘉陵江北,有一个山高水寒的偏僻村落,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叫梭梭坪。
天地悠悠万古,人世世代代变迁,也许此间林野曾经走出过王侯将相,也许这方水土曾经孕生过才子佳人,亦或这里自古就是一个鲜为人知的洪荒之地。但这个清寒的地名,似乎像它深涧万载的磐石,似乎像它岭上千年的古松,从未改换,从未有过其它的别名。直到今天,这里依旧是四面险山峻岭,山岭合抱隙缝里南北向躺着一条小坪,两头尖中间稍宽,形状酷如一根织布的木梭。这大约就是梭梭坪地名的由来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十年动荡不安的时期刚刚结束不久,又一个秋天来了。
梭梭坪的秋天是美丽的,近岭黄花遍地,百柳横枝,远山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大自然该来还来,她并不因人为的灾祸而丝毫停留向前迈进的步伐。
乔秋生就是在这个秋天出生的。
二
乔秋生的老子叫乔启汉。
乔启汉的老子叫乔富元。
乔富元的祖上还是不折不扣的巴山背二哥,靠背煤贩盐北越秦岭南渡宋水,在险象环生的巴山驿路上挣扎了几辈子人,好不容易积下了一份微薄的家产。
乔富元虽说并没有从祖上继承多少遗产,但是他却有一个好长相,加上脑子好使,因此娶了一个小财主的女儿,不劳而获了一笔很丰厚的嫁财。乔富元有了这个基础,野心渐渐大了起来。他购田产买山林,贩运山菜皮货,抬高租息,放高利贷,大斗进小斗出,心尖尖上积牙缝缝里抠,一心想发大财。积呀,抠呀,抠呀,积呀,终于熬成了梭梭坪上数一数二的大地主。谁知他命好运不好,还来不及好好享福就遇到解放,被划了一个地主成份,万贯家财遭没收一空。他恨啊!他气啊!他气命运跟他作对,吃苦受累一辈子,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恨共产党恨新中国,认为是共产党让他从天上到地下,落得今昔两重天的田地!但这种恨和气只能偷偷埋在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因为他亲身感受到了新社会人民专政无比强大的威力。所以他的心在流血,而脸上却不得不扮出一幅欢天喜地的笑颜。
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令乔富元心神俱疲,身体渐趋不支,三年自然灾害的日子没过完就一命呜呼唉哉。
乔启汉是乔富元五女一子中的独苗儿子,也是排行中的老幺。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更何况他是独儿子,担负着乔家挑起门户和传宗接代的任务,所以在他刚两岁半的时候就被乔富元送进了私塾。
乔富元死后,五个姐姐早草草嫁到了远远的山外,政府见他无人照管,就把他安置到一五保户家,而且还让他读完了高小。
乔启汉也算是梭梭坪的一个文化人了,对人接物小心恭敬,处世很有一套。尽管有一个曾经盘剥压迫过众乡邻的大地主老汉,善良的梭梭坪人见他人小可怜可惜,加上他作恶多端的大地主老子已连同那大斗小秤一道灰飞烟灭,他嘴巴又甜,只要稍大他一些,就婆婆爷爷大叔大娘哥哥姐姐喊个不停,谁家有个大繁小事他跑得比哪个都要快,所以并没难为过他。
后来大形势稍稍好转,一些热心肠的人还张罗着给他说了一门媳妇。那媳妇名叫王秀莲,娘家是富农,隶属“黑五类”。在那一切都必须要讲政治出身的年代,同样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所以老大才嫁作地主儿子之妇。
一个地主的儿子,一个富农的女儿,人为的动乱虽然可以让他们迟迟享受婚姻的权力,但却一点也阻止不了他们婚后同样能生儿育女(当然是国策允许的范围以内)。因此,在那个大自然风飞叶舞的美丽秋天,这个由时代决定当时畸形产生的地富组合,通过乔启汉王秀莲白天为生存糊口在田间地头奋斗晚上为传宗接代在灯下床上奋斗,乔秋生就没有丝毫悬念的呱呱诞生了。
乔秋生的到来,好像给梭梭坪北边山坡上这个穷苦的家带来了好运。脱帽运动使乔启汉王秀莲摘去戴了几十年的地、富帽子,包产到户又宛若一股骀荡的春风吹入门户。乔家枯木逢春般开始焕发勃勃生机,同梭梭坪所有农户一起扬眉吐气笑逐颜开。
经历了时代变迁和人生起落的乔启汉中年得子,加上有一定文化,他处事更加豁达大度,和千千万万普通农民一样极容易满足的他开始没有过高的要求了。饭后茶余,他常与人感慨:我乔启汉有一个大地主爹,乡亲们待我不错,这辈子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有生之年地里把庄搞好,床上把老婆搞好,再就是把秋生拉扯大使他有碗饭吃就行了,死也不亏本了!说这话时,别人看不出他有半点的虚情假意。果真如此,在以后的日子中,乔启汉白天在他家那几亩坡地瘦田里出大力流大汗,把包谷、红苕、稻子侍弄得硬是全梭梭坪第一,晚间在王秀莲肚皮上也弄得地动山摇并不悋惜半分力气。对于乔秋生,他是娇生但并不惯养,只是尽最大努力去养肓他。
当乔秋生还在襁褓中,他就常从身后使劲环住王秀莲那双饱满的乳房,全然不顾小子扎脚舞手的哭闹抗议---那可是自己吸吮填饱肚子的温热“饭碗”啊,装出一幅咬牙切齿的样子“恶狠狠”地说:
“哼,小子,你不要不服气,也不要太小气,你白日夜晚都可以扯这个奶子吃这个奶子,我偶儿说要吃一回,你妈她整死个舅子也不干,要知道这个奶子可是我给你弄回来的呢!话说转来,这辈子我和你妈吃够了苦头,哪怕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供你养你!你呢,成龙的上天成蛇的钻草,全靠你个人的造化了。将来你要是出息了,我和你妈也许还能跟着享几年福,也不枉费我们养了你一场。你娃要是不争气……”
刚说到这里,王秀莲不耐烦了,呼地起身从乔启汉双臂中挣脱出来,狠狠一脚踢去:“老不正经你唠叨啥子哟!娃儿还小,他懂得起个屁!你不要说啥不吉利的话,我们秋生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说完抱起乔秋生竟直出门去了。乔启汉以前都是别人训他教他,现在终于可以在儿子身上找找训人教人的良好感觉。正过隐呢,被老婆毫不留情地搅了,手上握乳的快感也被腿上遭踢的疼痛所代替。但他一点也不恼,斜披了衣,嘴叼烟袋,肩扛锄头,哼着山歌曲调到责任地去快乐侍弄庄稼了。
乔秋生四、五岁时,就常常被乔启汉在夜饭后架在脖子上运到村中(当时还叫大队)那三棵大槐树下。大槐树成倚角站在村公房坝前,枝繁叶茂,蓊蓊郁郁,遮蔽了很大一片地方。梭梭坪山高路陡,交通闭塞,人们没有啥可娱乐的。解决了温饱以后的乡民有了闲暇有了心情,这里就成了大家谈古说今侃天论地的好去处。
乔启汉读过书,家里又藏匿有祖上留下的不少旧书古籍,能讲许多诸如三国、西游、水浒、聊斋等故事,很受众乡邻的欢迎。说也怪,乔秋生那样小年纪竟仿佛能听懂一般,每当他老子讲故事,他就乖乖地靠在旁边,不哭不闹,两只大眼睁得大大的。
村人说,那眼睛里有两颗从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这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
乔启汉听了,一边谦逊,一边心中偷偷乐开了花。
乔秋生渐渐大了,再讲故事时,乔启汉就把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搀杂了进去。讲《杨家将》时,他突出一个忠字。说“忠”是上面一个中间的“中”加下面一个心脏的“心”字,顾名思义就是要用中间的心来维护某一特定对象。古人讲忠君是一种狭隘的忠,现在是新社会,这个忠就分大忠和小忠了。大忠是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小忠是忠于父母忠于亲友,小忠必须服从于大忠。讲《花木兰》时,他说为人孝为先,父母不但给了儿女生命,而且有含辛茹苦养肓深恩,“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的生养之恩大过天厚过地,作儿女的一辈子也回报不了,所以必须在父母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加倍孝敬,一个人如果没有孝心,是要遭天雷轰顶五鬼分尸的。讲《三国》他最推崇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说人要立世处身就离不开一个“义”字,当今社会就要树立为民族为祖国的大义。他还说,一个人既要有大志又不能有贪念,要淡泊名利。“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要大度,要看得开,不能斤斤计较,要踏踏实实做人,富贵时不得意忘形,贫穷时不坠青云之志。为了让大家牢记他的宁静淡泊处世哲学,讲《红楼梦》时,他反复讲那首“好了歌”,直到乔秋生也会呀呀熟唱:
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身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乔秋生自小耳濡目染,还未上小学识字就成了村里小伙伴中的小小故事家。
三
那年春天,梭梭坪四周山上的映山红开了。远远望去,像有片片红云落在山中这里那里。
时令正是春耕大忙,劳累一天的大人们吃罢夜饭早早歇息了,大槐树下于是成了乔秋生们无拘无束的真正乐园。打仗,过家家,斗鸡,藏猫猫,直玩得满头大汗乐不思归。玩累了,伙伴们就围拢一圈开始听乔秋生讲故事。乔秋生这次讲的是英雄王小二的故事,虽是童声稚音,但铺叙转跌悬念抖袍讲得有模有样头头是道。在众小伙伴中有一位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叫柳春琴,除和别人一样听得如痴如醉外,水汪汪的大眼里还蓄满格外的崇拜。小春琴的心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时喜时忧,时起时落。小二郎放羊时,她的眼里是青青的山白白的羊群;鬼子来了,她看见的是蝗虫般魔鬼的狰狞;当鬼子逼着小二郎带路时,她的心悬挂在半天云里;最后,当小二郎为了削灭鬼子,勇敢地把鬼子带入八路军的伏击圈,踩响地雷英勇牺牲时,她禁不住哭出声来……
夜深了,其他小伙伴陆续回了家,空旷的公房坝子上只剩下那三棵老槐和槐荫下两个少不更事的小人儿,还有一地如水的柔漫月光。
其实,在这个也许影响了两人一生的夜晚之前,由于两家大人的缘故,乔秋生和柳春琴在小伙伴中并不是最要好的。或许是月夜山村的静谧,或许是春天槐花的暗香,亦或是冥冥中万能的神,总之,在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夜晚,他和她有了这样一次亲密无间的对话。
“秋生哥哥,你的故事讲得真好呀!”小春琴仰着小脸言由心衷的说。她那一头黑黑的秀发上有斑斑的白影,也许是树上飘落的槐花,也许是天上洒下的月光。
小秋生听了小春琴的赞美,像夏天吃了一根冰棒一样心里舒服极了:
“柳琴妹妹,你说的是真的吗?”
“咋不是真的呢?我每次听完了都还想听!”
“那我以后天天给你讲故事!你喜欢永远永远听我讲吗?”
“我喜欢啊!”
“那我饿了咋办呢?”
“你饿了,我给你煮饭呀!”
“我困了想睡觉呢?”
“我给你铺床让你睡觉觉。”
“那我们不就成了两口子了吗?”
“那你就是爸爸我就是妈妈了!真好呀!”
“好是好,可你爹妈和我爹妈像仇人,他们连话都不说,咋会让我们成为两口子呢?”
春琴一想,是啊,自打懂事起就没有看到过两家大人有啥来往,也不知道为啥原因。听乔秋生这样说,她就不知道该说啥了。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憧憬了一阵未来,在复杂的世事面前碰了壁,他们不知道去哪儿寻找答案。在他们幼稚的心里,古老的槐树不会说话,树上的小鸟不会说话,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会说话,家里的大人也不会耐心地说话。在这个有些寒凉的春夜,他们能作的就是默默不语,困倦已极后心不设防地在槐树根上相拥着沉沉睡去。
一觉睡醒,王秀莲一摸旁边儿子的位子,发觉空空无人,不由急了。她把睡得死猪一样的乔启汉一脚蹬下了床,吼道:“还挺尸啊!半夜了,儿子还没回来。快去找着喊回来睡瞌睡,明天还要下地做活路呢!”
乔启汉被老婆蹬醒,虽很不情愿,但看看已过半夜了儿子还没有回来,也怕出个啥事情,只得开门到外面去找。找了几个地方没找着,他就向公房坝走去。
山村的夜没有污染,空气几近透明,半弦的月亮仿佛水洗了的一样,清洁晶莹,像一盏神奇的琉璃天灯很近地悬在头顶,把村中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
木栅栏里的畦畦菜蔬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连蕃茄青红的颜色也能分辨明白。稍微弯下腰,村道边车前草的叶脉历历在目。孙寡妇偏厦子牛栏里的那头老水牛,一边反刍着白日啃下的青草,一边用蒲扇大的双耳扇着夜虫,黑影里也能数得清它扇动的次数。程家的大黄狗在墙脚爬着,大约是把亮晶晶的月亮当成了白天的太阳,懒洋洋在明光里春睡,对于乔启汉熟悉的脚步它只微睁了一下眼睛就又立马闭上,连老壳都懒得抬一下。
路过柳家门前时,乔启汉故意绕道而行,不愿从那正门前经过。眼角斜飞中,隐隐约约看见柳自强开门走出来,他便忙别过了脸急匆匆向公房坝走去。
快拢大槐树时,乔启汉却见一个人从另一条路上迎面向大槐树走来。
明明如水银一般的月光下,两人彼此之间已不能回避。都迟疑了一下,又睹气般同时走到了大槐树底下。
槐树根上,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地沉睡着。可能是夜凉的缘故,此时已紧紧地搂在了一起。雪白的槐花和斑斑的月影洒满那两具小小的身躯,散发出了一种圣洁的美丽!
乔启汉雕塑般静默着,一缕淡蓝的旱烟清晰地从嘴角缭绕过头顶。
见自己的女儿被仇人的儿子抱着,柳自强磴蹬几步走到孩子跟前,甩衣,蹲下,粗壮有力的大手猛然前伸,好像要用劈柴挖地的力道把两个小人儿硬生生撕开。可是,他原本带气的大手微微颤栗了一下,僵在了离孩子们不远的空中。
仿佛是月儿的故意,正是此时此刻,两个孩子的身子罩在树荫里,两张天真的小脸全映在明洁的月光中。长长的睫毛,梦中也微动着,似蝴蝶的羽翅。脸颊上的绒毛茸茸的,恰便是花蕊里芳菲的浅粉。他们甜滋滋地微笑,无忧无虑,纤尘不染!完全是两个美丽的小天使啊,在月色横溢的空中快乐飞翔,飞呀飞呀飞到了梭梭坪的上空。累了,倦了,在郁郁槐花香的指引下敛翅栖息在这里。
柳自强由怒气填膺的莽汉瞬间变成了慈母。
他轻轻把乔秋生抱起,默默地递到乔启汉的怀里,再转身轻轻抱起女儿披一身月华快步离去。
两个曾经满怀爱恨情仇的梭梭坪男人,虽是依旧相对无言,但冰封已久的心灵在今夜终于透进一瓣温情的明月。
四
柳自强刚刚推开院门,就看见他女人舒梨花披衣等候在门口。
女人怯怯地接过女儿,声若蚊蝇:
“您累了一天,到正房去睡吧,我和娃儿一起去歇房睡。”
“梨花,你把娃儿放那屋睡好,过来睡嘛。”柳自强说完进了正房。
舒梨花不由呆了,抱着柳春琴的手微微一抖。
结婚以来,柳自强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对她若即若离。好像她不是他的老婆,倒是一个可有可无住旅馆的过客,或者说是个能偶尔行一回房事又不用花钱的佣人。忙了,让她下地干男人才干的活路。烦了,骂她,甚至打她,完全拿她当一根出气筒。夜里兴趣一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扒下她的衣裤混弄一回。她明白他是在拿她出气,也知道他有气的原因,可是作为一个梭梭坪的女人,自己又有难言的隐痛,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啥子呢?
虽然感到忐忑不安,舒梨花还是在哄好柳春琴后褪去披衣进了正房。
柳自强还坐在床上,看起来心事重重。
舒梨花要关门时,他冲她摆摆手。
迷惘困惑中,她在门口进退维谷。
西挂的月亮斜斜地照进门来,地上便有了一片长方形的宝玉,正滢润的辉映了那架老木床的半边。舒梨花站在凉润皎媚的玉影里,逆光中薄如蝉翼的睡衣若有若无,玲珑的身躯曲线凹凸毕现。这个身材原本漫妙的女人啊,繁重的农活并没有臃肿她的腰腹,至今她还是那么性感窈窕!
看着眼前依旧美丽的女人,柳自强不觉恍惚。
父仇家恨,像一盘沉重的磨石,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令柳自强活得是那样累。其实,他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大地主乔富元究竟有多坏,也并不知道自己和乔启汉究竟有没有不解的血海深仇,只是他忘不了他爹柳宝财临死时的死不瞑目,只是他为洞房花烛夜时舒梨花没有见红而一直耿耿于怀,因此才从懂事起就把乔启汉当作自己的敌人,要战胜他踩扁他,决不充许他在任何方面超过自己!结婚验红失败,又如一把盐撒在伤口上,让他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心中越法隐隐约约痛楚不已。他清楚记得,早在乔富元垂死之前,他爹柳宝财就已病入膏肓,奇怪的是乔富元不死柳宝财就不落气。乔富元子时咽气,柳宝财丑时便回光返照。柳宝财落气之前,用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拉着柳自强的小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啊,你要永远记住,乔家是我们柳家的仇敌!你爷爷给乔家打了一辈子长工,乔家一直克扣工钱,到你爷爷死时反还倒欠大笔田租。我是抵债进乔家当长工的,从七岁放牛开始一直干到二十岁。你妈原是乔家买的一个丫头,因有几分姿色,刚满十六时就差点遭乔富元这个老恶棍污辱!是你妈坚决不从,寻死觅活,老东西才没有得手。乔富元见你妈刚烈,怕出人命,不得不让我和她成了亲。可是直到有了你,老东西还是不死心,经常趁我不在家来纠缠。那年,我出门去躲壮丁,回来时你妈坟墓上的草都长得有尺深了。听乡亲们说,我走后是乔富元把你妈逼得跳河而死啊!解放前,我扳不动他,只说解放了我就可以报仇雪恨了,哪晓得刚一解放我就一直这样病着!现在我去了,你要是是个孝子,就牢牢记住这不共戴天的世仇吧!”柳自强自认为是个孝子,他牢牢地记住了柳宝财的话。父仇大如天,常言说父债子还,乔富元欠下的债天经地义该乔启汉还!家恨呢?所谓家恨,他却是说不明道不白,所以就一直闷在心里,一直疑疑惑惑。于是,他总是和乔启汉过不去,总是想在乔启汉身上刮下一些能慰藉他爹在天之灵的东西来!
柳自强今夜寻女归来,心灵受到了很大震撼。想想乔启汉这么多年来,无论自己如何羞辱他挤压他,他都不不卑不亢,并不与自己一定要争个高低输赢。自己斗来斗去又得到了啥呢?父仇报得没滋没味,“家恨”算在乔启汉头上却总也找不出真凭实据!再说如今年岁大了,儿女已初长成,又何必再死钻牛角尖,抱着所谓的“父仇家恨”终老一身呢?
念及此,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更觉多年欠她无数。
百感交集中,柳自强起身将舒梨花拉入怀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原始激情冲动,潮水样一波一波连连袭来。第一次,他那样轻地褪去舒梨花的衣裤,将她平放在老木床的竹席上。第一次,他那样轻地进入她的身体,长时间曲意爱抚,生怕如以前那样粗暴再弄疼了她。第一次,舒梨花发出阵阵娇喘呻吟在他健壮的身下得到了女人真正的快感……
激情过后,柳自强很快沉沉睡去。
今夜的反常,却让舒梨花大睁两眼,一夜难眠。结婚十年了,身边这个现在鼾声如雷的男人,在她心中还是那么陌生。过去的点点滴滴,此时就如同这屋里屋外明明灭灭的月辉开始肆意泛滥。
她原本就是梭梭坪人,娘家在木梭北面东坡上,与木梭西坡上的乔家遥遥相对。只不过舒家是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房,而乔家则是巍峨雄峙的深宅大院。解放后,乔家宅院被人民政府分给了九家无房的贫雇农居住,收养乔启汉的五保户刘妈就住南头两间。生活的渐渐好转后,舒家在政府和大伙的帮助下把茅草房翻盖成了泥瓦房。舒梨花从小算是乔启汉隔沟相望的邻居,两人的接触交流自然多过常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人之间慢慢有了一份朦胧的情愫。在舒梨花眼里,乔启汉不但会讲故事,有知识,而且处事豁达大度,人又高大俊秀,很是符合自己心中择夫的标准。而在乔启汉看来,舒梨花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是全梭梭坪最能干最有出息的。两人你爱我慕,相互吸引,认为只要深深相爱就可以共结莲理百年好合。然而,单纯的他们哪儿能预料到世俗之力的强大!首先是舒梨花的爹舒老贵坚决反对,认为自己是光荣的贫农,根正苗红,女儿万万不能嫁给大地主的儿子!接着是舒家亲友纷纷阻挠,甚至大骂乔启汉:呸,这地主崽儿赖哈蟆想吃天鹅肉!呸呸,要娶我们贫下中农的女儿也不拉泡稀屎照一下!呸呸呸,白日头做梦咧!!在如山的压力下,乔启汉退缩了。那时,一切都要讲政治讲出身,聪明的乔启汉明白,只有忍痛断情抽身而退,才是保全心爱姑娘的唯一办法。舒梨花实在割舍不下,偷偷约乔启汉到坪后梨花沟见面。约了两次,乔启汉都不敢相见。舒梨花气哭了,又恨又怨,骂乔启汉是“翘起憨”!面对姑娘的埋怨,乔启汉真是又痛又怕,无奈之下,只好嗫嗫答应晚上无人时去梨花沟见面。那天晚上,薄云遮月,时明时暗,乔启汉像个贼娃子偷偷摸摸溜出门。刚到村口,远远却见舒老贵黑影里蹲在路旁的高石坎上,正好把住了去梨花沟的路。乔启汉吓坏了,以为舒老贵发现了他和舒梨花的秘密,一定是把她锁在屋里又来路口要拦截收拾他。趁舒老贵老眼昏花还没有看到他,乔启汉慌忙折回,鼠窜而去。乔启汉哪里想道,舒老贵其实是在找他家那头小猪崽,找累了蹲在那儿歇息一下。他更想不到他这一逃,给舒梨花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灾难!梨花沟有片施家梨树,梨树林中有个用包谷秆搭的小棚子,那是秋天梨子熟时看梨人临时住的,其它三季都空着。暮春时节,由于梭梭坪地势很高,这片梨林梨花开得正繁。舒梨花靠在小棚上,仰头透过花枝看月亮在薄云中钻进钻出,她的心也不由忽明忽暗。一阵夜风吹来,梨花纷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等了许久,还不见乔启汉身影,她不禁又急又怕。突然,一道黑影鬼魅般飘近,不由分说向她扑来。她大吃一惊,转身就跑。可是,她只跑出几步就被狠狠扑倒在地。她张开嘴,还来不叫喊就被击昏过去!月亮又钻进了云里,梨林一片阴险……等她苏醒过来,立即感觉下身撕心裂腑地疼痛。月亮钻出薄云,照亮一地落英,花瓣上染满殷红的血迹。恶魔并没离去,而是坐在棚杠上,气焰嚣张地淫笑着欣赏他的“杰作”!舒梨花万念俱灰,欲哭无泪,默默穿好衣裤,把那张罪恶的脸刻在心里后踉跄离去……那时,一个女人的贞操比命还重要,舒梨花打掉牙往肚里咽,偷偷忍受了这奇耻大辱。她再也没有去找过乔启汉,当舒老贵要她嫁给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出身的柳自强时,她没有半点反对。结婚洞房不见红历来是梭梭坪的大忌,柳自强当即暴跳如雷,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知道她和乔启汉好过,就硬逼着要她承认是乔启汉强奸了她。她知道柳自强要置乔启汉于死地,咋还能照他说的那样承认呢?何况作恶的本来就不是乔启汉!打得狠了,她就宁死不屈:“你要打就打死我好了,我啥都不会说的!”时间一长,柳自强也就拿她毫无办法了。
舒梨花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她想,也许她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五
被大人抱回家后,两个孩子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遭到大人的呵叱打骂,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从那以后,乔秋生不论去放牛还是去捡柴割草,都一定会特地约上柳春琴。梭梭坪后山,山高林密,到处是枯柴和青草。把牛放进山里,任由它们去啃青草嫩叶,两人你帮我助,用不了多久就把柴背篼草背篼都装满了。鸟语花香空气清洌的山林,处处都是孩子们的乐园。乔秋生一会儿给柳春琴摘来美味的野果,一会儿用山花的藤蔓为她编顶漂亮的帽子,一会儿又给她捉一只好看的小鸟或是一只有着七彩翅膀的蝴蝶,逗得柳春琴银铃般的欢声笑语时不时飞过林梢飘越山岭。玩累了,他们就并排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任山风阵阵掠过面颊,一边嗅着野花和青草的芳香,一边透过高大树木的空隙看远天上的云卷云舒,小小的心儿就随那风那云跑到了万里之遥……太阳要下山了,牛儿的肚子早已吃得滚滚圆,乔秋生便拉了柳春琴的手到涓涓的山溪边,捧起清凉的溪水洗静小手小脸,然后背上柴草吆喝牛儿在夕阳中惬意归家。
小学五年纪时,乔秋生满十三岁进十四岁,柳春琴也吃十二岁的饭了。
五年纪以前,乔秋生基本上是天天约着柳春琴一道上学放学,不管天晴下雨都要结伴同行。
那年六月间,一个暴雨倾盆的早上,乔秋生很早就来到柳春琴家约她上学。
柳家的早饭是包谷面稀饭,桌子上摆着一碗蒸红苕,一碟泡咸菜。
舒梨花急忙帮乔秋生摘下笋壳编的雨帽,脱下棕壳织的蓑衣,关切地说:“这么大的雨哟,看把娃儿淋的!秋生,再吃碗?”见乔秋生不好意思地直摇头,柳自强在一旁冷冰冰的哼了一声,她便低了眉:“春琴,麻利些吃!再不快些,恐怕上学赶不上了。你们过孙寡妇门前那条大水沟,一定要千万小心啰!”
乔秋生以前约柳春琴都是站在门外的。今天下大雨,来得太早,第一回走进柳家屋里,恰好碰上他们家吃早饭,他便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一张脸烧得绯红。
柳自强呼噜呼噜很快吃完第一碗,把空碗往桌上一推。柳春琴急忙起身,拿了那空碗到灶上去舀饭。柳春琴的碗里其实只有小半碗饭了,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碗也一起拿上去舀,而是恭恭敬敬先给老的舀好端来后,慢慢吃完自己碗里的饭才去灶上舀。乔秋生在家碰到这样的情况,为了少跑一趟路,他都是把两个碗同时拿到灶头上去舀。往回端的时候,土碗本来就大,装满饭后更重,两个碗便压得他双手颤悠悠抖个不住。如此一来,要端稳碗就必须扣牢碗沿,两个大拇指也就不可避逸地会伸进饭里。柳春琴今天算是给乔秋生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才知道以前他那样给老的舀饭是既不卫生又没礼貌!生活中这个小小的细节,让乔秋生终身难忘。
饭毕,舒梨花给两人穿戴好雨具,目送他们在瓢泼大雨中渐渐远去。
孙寡妇门前的水沟在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后,这时水已涨到沟沿。浑浊的洪水倾泄而下,奔腾咆哮,不断撞击着沟中的山石,溅起一团团白中泛黄的泡沫。乔秋生拉着柳春琴的手站在沟边,望着沟里汹涌的山水不知所措。这条沟上没有桥,只沟中垒了三块大石,平时人要过沟得像三级跳一样从那大石上跳过去。现在只有一块石头露出水面,两人是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
呆了一阵,柳春琴说:“我们喊孙娘娘帮忙吧!”
孙寡妇的儿子苟大林胎里带来是个结巴子(口吃),从小说话不利落,常被人嘲弄,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试经常吆鸭子得鸭蛋,是梭梭坪出名的“鸭蛋王”。这苟大林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调皮捣蛋却无人能及,虽和乔秋生柳春琴同班,但三人却道不同不相为谋。乔柳二人成绩好,怕受影响遂不与之为伍。苟大林同样瞧不起他眼里的“书呆子”,也不愿搭理他们,自与一帮调皮鬼追啸山林,掏鸟窝,抓野兔,摘人瓜果,毁人门窗,经常被村人撵着骂,隔三差五遭孙寡妇打得叽哇乱叫。
乔秋生想了想对柳春琴说:“苟大林经常和我们作对,不和我们玩,他妈要帮我们么?”
“可能要哟!试看看嘛。”
乔秋生就朝着孙寡妇的房子喊:“孙寡……”
刚喊出两字,柳春琴忙打断他:“咋能这么喊?要喊孙娘娘,不然的话她更不得帮我们了!”
“那你喊嘛!”乔秋生嘀咕道。他们平常私下里都这样喊,有时还当作苟大林的面,他都没有反过脸。
柳春琴不理他,燕子般轻灵地跳上老柳树下的那个石坎,把雨帽往上掀了掀,一扬脖子,清脆的声音便穿过雨帘扑到孙寡妇的耳朵里:“孙娘娘,我们过不了沟了,您来帮我们一下嘛!您家大林不是也要上学吗?喊他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直直的的雨柱像万千支利箭,从灰朦朦的云絮里疾射下来。路边的野草被打得倒伏在泥浆里,菜园里的菜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根子都露出了地面。雨越下越大,沟里的水也越涨越高。
两人以为孙寡妇不帮他们了,正在焦急万分,孙寡妇却肩膀上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右手扶着,左手扯了苟大林的耳朵从雨幕中慌慌忙忙钻出来。
她一面喘息一面语速极快地大声说:“春琴,秋生,今天学校不得放假是不?我说要上学要上学,这遭刀砍脑壳的硬说雨大不得上学!你们喊我的时候,他还赖在铺盖窝里挺尸不起来,真是要气死我啊!你们快些个,要不然就要迟到了。”说完,她从肩膀上取下竹竿,把一头插在沟对面一个石缝里,把另一头用双手紧紧抱在胸面前,搭起一座简易独特的“独竹桥”。她咬着牙使劲抱着她的“桥”,双脚深深地陷进泥水里,大声武气地高喊:“娃儿们,扶稳竹竿,手拉手趟水过沟!”
苟大林兔子般敏捷窜出:“哪……哪个跟……跟他们小……小两口……手拉手!”结结巴巴嘟嘟囔囔,话音未落,人已经灵猴似的扶着竹竿跳跃过沟,眨眼消失在厚重的雨幕里。
儿子先天说话结巴,奇怪的是孙寡妇说话却总是又快又急。她对着已无影无踪的苟大林骂到:“那遭炮打的东西哟!口里又不知在胡咧咧个啥呢?一天到晚只晓得疯耍,喊他去上学就像喊他去进杀场!不争气的孬种哟,我将来老了能靠哪个啊!”
孙寡妇耳背,乔秋生和柳春琴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两人这以前的交往虽说亲密无间,却都认为很平常也很自然,一点也不感觉有啥特别有啥与众不同。今天猛然听得苟大林这样说,不啻惊雷轰顶!心慌意乱中,柳春琴手也不要乔秋生拉了。两人红着脸低着头,竟不知如何已经过了沟来,也忘了向淋得浑身焦湿的孙寡妇道谢,一前一后隔得远远的向学校奔去。
柳春琴跑得慢些,等她跑到教室门口,乔秋生已埋头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她一边往座位上走,一边感到纳闷:往天只要老师不在,整个教室就会像野马脱缰众猪拱圈蜂群炸窝鸭子出棚,现在咋安静得一反常态呢?
想未毕,只见苟大林双手在课桌上一撑人就上了桌,他振臂一呼:“欢……欢……欢迎……迎!”整个教室就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他双手向下一压,俨然大将军一个:“新……娘子到……到!乔……乔……乔春琴!”下面齐声应和:新---娘---子!乔---春---琴!新---娘---子!乔---春---琴!梭梭坪的这些半大孩子们认为,哪个男娃子和哪个女孩子特别好,那他们便是在谈恋爱在耍朋友,只要把其中一个的姓和另外一个的名合在一起叫,就是对那两人最有力的戏弄和嘲讽!他们早就在议论乔秋生和柳春琴的关系,只不过是背着他俩而已,今天才由苟大林导演公开了出来。
柳春琴毫无准备,遭遇这突如其来的起哄和恶作剧,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看乔秋生,早已两眼喷火,提着两个小拳头就冲向苟大林。可是他远不是苟大林的对手,刚一交锋就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柳春琴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然后车转身跑进大雨里。
见跑了女主角,苟大林于是放开乔秋生,一挥手带领大家跑到门外走廊上。雨越下越大,苟大林越法来兴致!他在那儿跑前跑后上窜下跳,一兴奋反倒不结巴了:“柳---秋---生,快---去---追!柳---秋---生,快--去---追!”
其他同学也一起跟着叫:柳---秋---生,快---去---追!柳---秋---生,快---去---追!
经过这一闹,乔秋生和柳春琴就开如互相躲避了。虽还是竹马青梅,但毕竟不再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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