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学毕业,我到了东城内务部街的二中去读初中。在同班同学中遇到同乡学子谭霈生,我曾向他倾吐过这段丢人现眼的少年经历,以平息内心之痛。当时,我没有想到男女之间的任何问题,只是当作我的一次耻辱,直到我再次碰到她,才感到她对我的一片真情。有一次,学校去颐和园春游,胸前戴着女三中校徽的一队女生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刚迈过颐和园大门高高的门槛,就听见一声呼喊:“喂!前面走的是从维熙同学吗?”我听声音有些耳熟,待回过头来一看,脸立刻红涨起来——呼喊我的竟然是曾为我打抱不平的刘惠云。
我走出队列,心跳如同擂鼓地说:“是你,你考上女三中了?”
她两步追了上来:“你上男二中了?”
两校同学对我们侧视而笑地走了过去,我和她便落在人流的后边。不知为什么,我不敢直视她,因为当天她脸颊嫩白,脖子上围着一条玫瑰红的围巾,与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的我,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向她表达了迟到的谢意:“在小学时,感谢你为我这个‘小土包子说话!”
她说:“当年我之所以为你鸣不平,是因为我感到你比城市的学生真誠。”
虽然此时天气还很凉,但我的额头还是滴下汗珠,正当我用袖口擦汗的瞬间,她伸出手来低声说:“让我们握个手吧,我们还没握过手呢!”
在我和她握手的刹那间,我朝队伍望去,看见同班同学都在回头看着我们俩,我顿时不知所措了。无奈之际,我失礼地说:“同学们都在等我,我得去追赶队伍了,再见……”说完,我转身就跑。她在我身后说:“我知道你在二中上学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注意查收信件……”一幕颐和园巧遇的戏剧,虽然匆匆收场,但接下来上演的“糊涂梦”,更使我内疚至今。
春游归来不久,我当真接到她的一封来信,信封上标注的地点是西四北大红罗厂她家的地址,信中除回忆同学友情之外,还约我有时间和她一块儿去看一场电影。她说不用我回她的信,请用电话回答她的邀请,她在信尾留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我虽然属于不开窍型少年,但毕竟在北平耳濡目染了几年,仅从她家中装有电话,就可以断定她是官宦家庭的娇女——因为在1947年,电话还是个稀有物,同学们家中装有电话的几乎没有。当时我就读的二中,只是在传达室装有一部供学生使用的电话。
我记得给她回电话时,拨号的手一直在哆嗦。她在电话中显得异常兴奋,约我星期日在西单商场旁边的蟾宫电影院见面,那儿正在上演美国电影《出水芙蓉》。我立刻一头雾水,因为从我来到北平之后,还没有进过电影院。怎么办?不答应,对不起她的真情;答应下来,又觉得胆怯。因为在童真年代,异性对我来说是充满了神秘感的不可知物。最后,我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声“好”。但应约之后,我便后悔了。我虽然身在名校二中,但是除了作文达标,代数曾得过零分,是班里理工科的低能儿,这不是“黄土”混充“朱砂”吗?
无奈之际,我只好又去求救于同乡学友谭霈生。他说他在颐和园看见过她的身影,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曾对我有过恩惠,我没有理由逃避。我请求他陪我一起前往蟾宫电影院,我再给他买一张电影票,为我壮胆。霈生说:“这不是给人家下不来台吗?人家看中的是你,我去只会扫人家的兴,而成为你们俩中间的‘绝缘体。我不能去!”我缠着他死活不放,最后,他出于乡友之情和少年时代的好奇,极为被动地答应在星期天与我一起奔往蟾宫电影院。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俩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她蛾眉高挑,生气地说:“票是事先买好的,现在没有票了,你们俩进去看电影吧,我家里还有事!”说罢,她便转身走了。我的一场“糊涂梦”到此收场。
后来听说在北平解放前夕,她随父母去了台湾。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谭霈生今天都已浪里白头(他曾任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已退休)。当我们俩通电话时,我还不忘提及此事。我说:“你没忘记我的那场‘糊涂梦吧?”他答:“怎么能忘记呢,不怨天,也不怨地,怨我们在童真年代不懂爱情,我去了,真的充当了‘绝缘体,欠下了人家的一片情!”
也算是命运的巧合吧,生活给了我一个补过的机会。1988年年初,台湾诗人痖弦把一封向我约稿的信函,寄到了中国作协。当时他主编台湾《联合报》副刊,说要在春节期间,刊出大陆作家的专版,希望我能尽快给他写一篇文章。我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忆起少年时不懂爱情的往事,便写了篇名为《寄梦》的文章给《联合报》。其文意是向我少年时代的刘惠云同学问好,祝福她事业有成,并有个美满幸福的人生。到了1998年,中国作家一行出访宝岛台湾时,我还不忘询问痖弦此事,他说《寄梦》的文章发表后,没有收到相关的信息,很可能她已离开台湾,到不知哪个国度去了。我说:“不论她飘到哪儿,都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片关爱弱者的祥云……”
(酸辣白菜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我的黑白人生》一书,李 旻图)
读者 2019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