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似乎不在了的第一个父亲节,我很想念您。
您走了好几个月了,似乎总还在屋子里晃悠。妈妈说您去买菜了,我觉得您是去出差了。尽管好久不见,但是在每个角落都有您层层叠叠的气息,似乎您随时会从某个房间里慢慢走出来。
您走了之后,哥哥、姐姐、我一直试图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当初,您成功了;现在,我们没成功。我们觉得您很了不起。哥哥说,如果和妈妈在一个屋子里待半天,他真的会有生理反应,回到他自己的住处,他需要吃止痛片缓解头痛。妈妈是一个总要做世界中心的人,您是一个一直在边缘的人。她有种在一切完美中找到错误的天赋,您走之后,也没有消退,她所在的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我试图和她分析她经历过的种种历史的荒谬,她说,忘掉你的独立思考,这些荒谬你没经历过,你没有发言权。我想了想,竟然无可反驳。我試着问过她,余生何求?她反问我,信不信我死在你后面?看着她生命力超级旺盛的样子,染了一头红发,体重比我重,吃得比我多,语速比我快,我索性就信了。
谁又能改变谁呢?我们生前就被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生之后的挣扎都是效率很低的活动。每每我要启动攻击的时候,我就听到您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不能做自己鄙视的事情。您告诉我,不作恶!不作恶,才能不做噩梦。我到了年近半百才明白,能睡是人生第一要义。不做噩梦,才能睡好。其实,睡眠之路,才是成佛之路。
您很少说话,开口说话也总是那有限的几句。您在电话里总问我,你在哪儿呢?我报了地名之后,您不知道那是哪儿,就继续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其实也不知道那儿是哪儿,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回到您面前,您总会给我一杯热茶,然后也不一定说话,手指一下,茶在那儿。您走了之后我才明白,一杯热茶之前,要有杯子、茶、热水,要问很久、很多次,我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是您用45年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要告诉我的话:一个好父亲,其实不是陪伴。您告诉我,好父亲是万事里的一杯热茶,是饿了有饭吃,是雨后陪我尽快跑向河边的钓竿,是不附和我妈说我的女朋友都丑得惨绝人寰,是告诉我人皆草木、不用成才,是说女人都是好人,包括号称我妈的那个人也很不容易。
其实,妈妈也很想您,只是方式与众不同。
余不一一。
儿酒后草于帝都
(余长生摘自微信公众号“冯唐”,视觉中国供图)
读者 201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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