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
我随口问:“你最喜欢什么事?”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并不会懂得,为什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
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是什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订了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
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慌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江湾车站对面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因为大家当时都张皇失措。
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空间很大,有花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一进去,登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忽然兵车在墙外轰鸣而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声、炮声,越响越近,也越密了。
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欺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就多一分恐慌。我们集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大家立刻把小孩子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决定逃到沪江大学,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渐远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忆故居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驶过,又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旗已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以欢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个字就变成家人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家人出门游览了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一场虚惊,那么我在逃难的时候将何等有趣!素来难得有全家出游的机会,素来少有坐汽车、游览、参观的机会。
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豪爽、痛快地游历,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能感受这快乐!他们逃难回来以后,常常拿簏子来叠作栏杆、小桥、汽车、轮船、帆船,常常问我关于轮船、帆船的事,墙壁上及门上又常常出现有色粉笔画的轮船、帆船、亭子、石桥的壁画。
可见这“逃难”在他们腑中有难忘而欢乐的印象。所以今晚我无端地问华瞻最喜欢什么事,他立刻选定这“逃难”。原来他所见的,是“逃难”的这一面。
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的游戏、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
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他能撤去世间事物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唉,我要向他学习!
写于一九二六年
读者 2016年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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