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的故事都是生活中的真实,很多是我小时候听我的父亲母亲以及乡亲们说的。在夏天,我们围坐在竹床边,在月光里,在星光下,在幽暗里,我依偎在父亲或母亲的怀里,听着大人们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时地回想着它们。久而久之,这些故事让我感觉到一些意韵。它们是那么神秘,不可捉摸,是那么充满着诗意,而又意味深长。这些故事好象一个神秘的通道,让我走进去,走过去,我看到了一个既在我们生活之中又出于我们生活之外的世界。我惊异于我的父老乡亲们,在他们艰难而枯燥的生活里,在无意识之中,他们探索着一个心灵的世界。并把这些探索以故事的形式传给他们的后代。这些故事是代代相传的,不过无疑地,多少打上了时代的印记。
这里所记录的,还有一些故事是我同时代的人讲述的。无疑,这些大多是他们亲身经历的。
我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切,你可以怀疑它的真实,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们还是有点意思的。这些所谓的幽灵,是多么的富有诗意,令人遐想,叫人感到可亲可敬可爱。
让我们一起走进这神秘的世界吧。
幽灵少女
校务委员会和家长委员会的委员们陆续来到会议室。会议室在二楼,靠西的两个大窗子尽情地吸纳着春光和周围桃花的香气。举目向窗外望去,满眼流水似的桃花,有的桃树尚在张苞,有的已全开花,这片桃林满了整个山坡。
“我很高兴各位准时到来。关于这片桃林带来的问题不光叫我烦恼,我想各位也一样烦恼。我所烦恼的不仅是事情的本身,还有问题的本身:这成为一个问题吗?它成立吗?给各位带来烦恼的根源确实吗?总之一句话,在那片桃林里,果真有一个所谓的幽灵吗?也就是说,那片桃林成了幽灵居留的所在。所以今天请各位来,就是要商议一下,这片桃林的去留,是把它全部砍掉呢,还是不砍?”
章化声校长郑重地说,征询地看着大家。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相信什么幽灵!谁看见了?”说话的是村里的支书。“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桃花中学,是教育学生成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者,你们呢,还说什么幽灵,还要砍掉这么好的桃树林,这不是为了向学生向其他人证明:确实有幽灵吗!”
“我觉得我们不是讨论哲学,这不是我们的本事,也没有资格。我们也不是来研究教育的方法方式,我们是要面对一个现实,有什么东西扰乱了桃花中学的学生们的思想。”村长说。“要讲幽灵嘛,我也不相信,可我的儿子,一个初三年级的学生,被所谓的幽灵搞得神经兮兮的,行为古怪,对什么都过于敏感。如果不是幽灵,那总该是别的什么东西把他搞得这样。”
“管是什么东西,也不会是幽灵。”支书说。“初中的孩子们已经进入青春期了,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怎么会是幽灵在作怪呢?”
“支书讲的也有道理。”校会计说,“学校里青春期的问题特别集中,所以也叫人特别担忧。可是,我那宝贝女儿也象村长的独生子那样,行为古怪,过份敏感,晚上哪里有一点响动,就吓得用被子包住头。我女儿念初二。她对幽灵又害怕又向往,注意,她向往幽灵,这也许才是最可怕的现实。”
“我那独生子也是,他念初三,整天痴痴迷迷的,真有点中了幽灵的样子。有时候独自念着什么,好象是什么古诗。”支书说。
“是那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吧。”初三班班主任说。“我发现我班的学生个个都喜欢这首诗,每个人都抄在语文课的扉页上,还抄在笔记本上。”
大家都有点愣住了。
“也许是因为校周围尽是桃树吧,学生们觉得这首诗委贴切,就喜欢了。难道这首诗能跟幽灵套上什么关系?”支书说。“这首诗有什么故事吧?”
“这是唐朝的一个诗人崔护写的。有一次他郊游吧,渴了,到一个人家去计水喝,认识了这家的一个少女。少女爱上了他。他也很喜欢她。那家人家的院子里有几棵桃树,他走的时候,那少女倚在门边目送他。他一回城,忙得没空去看那少女。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他到那少女家去了,可少女已死了,是思念他而死的。他感到非常悲伤,就写了这首流传千古的诗。”班主任说。
“你把这诗再念一遍吧。”村长说。
班主任念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大家一时沉默了。
会议室门开了,进来一位拎着热水瓶的姑娘。她依次给各人的杯子添上水。她的动作轻妙柔曼,象是在表演似的。她个子苗条,小巧,肌肤丰腴。她目不斜视,举止稳重。青春的气息充盈着整个会议室。她给各人添完了水,低着头笑了笑,出去了。
“这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村长说。
“也许她就是幽灵呢。”有人开玩笑。
大家就笑。
“他是琅溪村王木匠家的女儿吧?”
“不要乱扯了,”校长说,“大家做个决定吧,这个桃林砍还是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一拔人带着斧子和弯刀来到桃林边。
“多好的桃树呀,干嘛要砍掉。真要砍,也等摘了挑子呀!”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说。
“听讲是,这片桃子林里闹什么幽灵,其实就是闹鬼,搞得学生们没心思学习了。”另一个人说。
大家坐在树下的草地上,吸着烟。一时桃林的一角烟雾缭绕,青烟从树下袅娜上升,飘散在桃花丛中。
“这么多桃花,也许真有幽灵呢。不然,为什么有一种病叫做桃花痴呢,就是一到桃花开的季节就发的那种病。春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病发作。我隔壁那个花呆又发病了。他用竹杆子穿到棉袄的两只袖子里去,扛在肩膀上,沿着马路到处跑,碰到人就谈上半天。他讲我家没得吃,把他的稻子全偷回家吃了。他还说他的大儿子汇了款来了,哦,不,说是江泽民汇款给他的,村会计把他的钱落下去了。乱七八糟讲得很多啦。有些话讲得有人相信,有些话明显是胡扯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说着,指手划脚的。他一说话就显得很激动。
“那个人我也知道。年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都到我们村子里来,到处乱讲。去年中,他到处讲一个叫江英的人要跟他。他讲他要要她,他讲那个女的要跟他睡觉。”一个小伙子说。“后来我才晓得,那个江英才十六岁,他是个老头子啦。”
“章校长!”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猛然喊起来。学校的走廊上章化声校长停住步子,仄身向这边走过来。
“真要砍这些树吗?”
“真要砍。”
“你看见幽灵了?”
“幽灵嘛,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那为什么要砍这些树啊!”
“叫你砍就砍。”
一阵铛铛的钟声响起。学生们涌出教室,一刹时偌大的操场上满是学生们。
“这些学生好象都生病了,没劲的样子。哎,看那个女孩子,她倒是活泼的狠。她那么漂亮!”
那个女孩子在和一个女伴打羽毛球。她的身体灵活如燕,轻盈似云,流畅若水。不过她有点不拘言笑,只是专心地打着球。她脑后的马尾巴也在跳动着,有时向一边甩去,形态是非常优美的。她老是趁着对方捡球的机会,抻抻衣服的下摆,要不就弯腰往下拉拉裤腿。她的眼睛和抿紧的嘴唇使她显得有点严肃。有时又不知为什么缘故会笑一下,笑的时候低着头,可低着头那笑意却飘散在她的周围,让感受得到。
“她就像个幽灵。”有人说。
“瞎说,他是王木匠的女儿。”章校长不知为什么赶紧纠正。章校长向那边看了一眼,眼光突然迷惘了。他走了过去。
“动手吧。”四十岁左右的人说。
大家站了起来,挥起了斧子。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却呆呆地站着,垂着手。
“哎,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我舍不得砍。这片桃树是我们栽的。我当时和大家一志栽了七天。”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王木匠和他的老婆就是在这七天里认识相爱的。她女儿这么大了,美得幽灵样的了。”
“看你那样子,好象在吃王木匠的醋呢。”那个年轻人说。
“谁讲不是呢。我也爱了她嘛。我当时,是最后一天了,我栽上最后一棵树苗,讲,王木匠,你将来跟她生的女儿是幽灵。”
“幽灵可不生的,是死后人变的东西。”年轻人说。“哎,那你不讲着了,现在这里真的闹幽灵了,这不要砍桃树了吗。”
“难道那个女学生真是幽灵?”
一帮学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你们就是砍树的人?”
“就是啊。”
“你们真的要砍?”
“真要砍。怎么了?”
学生们慢慢转身走了。他们的步态懒洋洋的,叫人看了怪难受。
“他们都喜欢一首诗,一首古诗。”年轻人说。
“什么诗?”
“我背给你们听: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大家沉默了。
“这首诗还有一个故事。唐朝有一个诗人叫崔护,他到一个人家去讨水喝,认识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喜欢他。他回去一忙,就没空去看她。转了年,桃花开了,他想起了她,因为她,因为她家门口有几棵桃树,他见到她的时候桃花正开。可他到她家去后得知她已经死了,是想他而死的。他心里悲痛,就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怪里怪气的。”有一个人一边砍树一边说。
“几千年了吧?什么东西时间长了就会成精的。”年轻人喃喃着。他突然大声说:“这些树真该砍,砍掉了学生们就好了。让幽灵死无葬身之地吧。”
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牙关咬紧,眼睛都红了。
桃花中学初三班的学生章子纲在医院里接受医生的检查。他父亲章化声陪着他。医生是个老医生,头发花白了,双眼却炯炯有神,看人的时候格外带劲。
“奇怪,这不是他的心跳声。”医生说,在子纲的胸口上移动着听诊器。医生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空间的某一点,完全沉浸在某种情境之中。“这不是他的心跳声,我听得见。但我的听诊器在响,可不是心跳的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着。”
“他的心不跳了?”章化声脸都白了,惊疑地看着医生。
“他的心不跳了,或是说我的听诊器听不到他的心跳。”
“是不是听诊器不灵,你换一个试试。”
医生换了一个。
“还是的听不到。这不是他的声音,这是另一种什么东西在跳动。”
“就是他的心跳嘛,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他的心脏里跳动?”
“我搞不清楚。我经常碰到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医生的手拿着听诊器在病人的胸口上移动着。“我听到了一片消失了的桃林,开满了花的桃林。那里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听见了一首古诗,一首十分清幽的古诗。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像一张等着写字的纸?”
医生突然地看着校长,然后他又用听诊器认真地听起来。
“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他在想一个女人,可能是诗中的女人。那女人靠着门在看着她。她死了,那个女人死了。她留给后人一首诗,一首古怪的诗。他不敢去爱现实中的人,就去到虚幻中去找,找着了,迷恋了。他的心跳是另一种声音,是另一种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活了过来。他不能再回到现实中了。你的儿子死了。”
医生一眼的悲哀。校长又惊又疑,神情的复杂无法言述。这时另一个医生走了进来。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在家休息吗?”这个医生说。
“我马上就走。”老医生放下听诊器,毫不犹疑地坚定地走了出去。
“他发了癔症。是个老花痴,年年这时候都要发的。让我看看你儿子吧。”他拿起听诊器,章校长又惊又怕地盯着他。“你儿子一切正常。把他的情况讲一下吧。”
“刚才那老医生讲得……”
“别信他。那天他在听诊一个学生时,发现他口袋里有一首诗,就是那首什么去年今日此门中……我记不清了。”
“我读一遍,你听是不是这样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对,就是这样的。”
“那我带我儿子回去了。谢谢你。”
章化声带着儿子出来,一眼看见王木匠的女儿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和儿子等着她。她走近了,低着头一笑。
“你来做什么?”
“我看我妈妈。她得了花呆。她的花呆又发了,老是讲有一个男人在她心脏里走动,在里面栽许多桃树,比十几年前栽的还要多,她讲她心里开满了桃花,那个男人在桃花丛里走来走去的。”王木匠女儿说。
“我们一起回去吧。”章化声说。“真是个恼人的春天啊。”
2003.4.21黄岩
写鬼的看鬼的和谈鬼的
一个女学生从办公室窗前经过,班主任尖叫一声,从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回应过来,他是叫那个女学生的名字。
“丰代梅,去把俞艳萍叫到这里来。”
女学生应了一声就去了。
“看你,我还以为你看见了鬼。”
“俞艳萍看见了鬼。”班主任说。
“她真的看见了?那么小!”
“等一会她来了,会说给你们听。她老是看见鬼,俞花萍就是从她那里获得不少素材的。”班主任沉思地说。
这天是星期六,初三班的学生补课。几个老师谈起了俞花萍的死,当然也谈到她写的鬼故事。班主任面前摊着一本作文薄,那上面都是俞花萍写的鬼故事。快放学了,学生们显得忙碌碌的,个个显得紧张,严肃,沉闷,他们也都在谈着俞花萍的死和她的鬼故事。
“俞花萍的学习成绩不太好,可她的鬼故事写的还是蛮好的。你们看这篇文章的开头: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鬼。鬼有人性,人也有鬼性,人鬼有时实在是难分的。也许在你的亲人当中,就有一二个是鬼。有一次妈妈和爸爸吵架,他们越吵越凶,爸爸动手打了妈妈,妈妈也还了手。妈妈的长发披散了开来,凌乱地盖住了她的脸。突然,妈妈在我眼里就象一个张牙舞爪的鬼,特别是头发后面的那双阴毒的仇恨的眼睛,象鬼那样地闪着微微的磷光。以后我每次见到妈妈,都有见到鬼的感觉。其实妈妈已经与爸爸和好如初了。看他们那相亲相爱的样子,你根本想不到妈妈曾经有一双在头发后面的闪着磷光的眼睛。一个小女生,把文章写到这样程度,令人惊异吧!她的观察力和感觉是不错的,若不死,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老师,你叫我?”
俞艳萍水相逢走到办公室门口。这是一个正在急速发育中的女孩,胸前正在隆起来,肌肤渐趋丰满,特别是那双眼睛,虽然还是稚气未脱,但看人的时候,却象是成人了,里面有一点女性的风情。
“说说你是怎么看到鬼的。”
“那天晚上我和表姐到佳佳家去看电视。她家有个大彩电,我们经常去她家看电视。她家在河那边。那天是刚刚吃过晚饭,同去的还有几个人。河上架着三节木头拼成的桥。我们离开公路,离桥不远了,我看见桥头,是桥那边,河坡上,坐着一个象我妈妈那么大年纪的女人。她看着我。虽是夜晚,我还是知道她在看着我。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是个鬼。看见她的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凡正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是人们常常谈起的鬼。我吓得站都站不住了,我一下子坐在地上。伙伴们问我怎么了,我说那边有鬼,伙伴们就笑,因为他们没有看见。那鬼站了起来,沿着河坡,慢慢地走了。我走不动了,是我表姐把我背到佳佳家的。”
“就只看到一次吗?”
“还有一次,也是天刚黑,我在河边洗衣服,我一抬头,又看到了她,在河对岸的树下站着,望着我。她有心事的样子,好象她想到我身边来,可又怕我什么的。后来,她又沿着河坡走了。”
“又是她?”
“又是她。”
“是同一个吗?”
“是的。”
“好,俞艳萍,你先回教室,等一会再来,我还有些事要了解一下。”班主任说着,眼光又落在作文薄上。“俞花萍死的时候,趴在桌上,手里还捏着笔,这本作文薄压在脸下。我们来看看这最后一篇鬼故事。”
班主任把作文薄翻到最后一篇,读起来:
“爸妈今晚不在家。他说他今晚上要来,我知道他要来做什么。我又害怕又愿意地等着他来。我不知道一切将怎样发生,那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正因为陌生,心里才充满着好奇,甚至充满着渴望。窗外月色淡极了,可是非常清洁,给人凉爽的感觉。他将踏着月光悄悄地来。他说他会象风一样地来到我身边,进入我的内心,把我的心带去,带到那遥遥无极的地方。我愿意,我向往,我又害怕。噢,他来了,他启行了,从那极远的地方,从那极隐秘的地方,涉过九十九道河流,越过九十九座山岭,向我来了。我的心为什么这样的跳动?心啊,幼小的心啊,平静吧,安静吧……”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班主任略带颤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屋里静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念下去吧。”
“没有了。写到这里,她死了。”
人们大口地呼吸着。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极端恐怖的景象让她停止了心跳?”
“她等待的是什么美好的东西,看她写的那么美好。难道她是在写鬼?”
“也许她所看到的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差距太大,她幼小的心无法承受了。她才十四岁啊!”
“毕竟是幽明异路啊,她怎么受得了!”班主任说。
“什么是幽明异路?”
“幽,就是幽暗,明,就是阳光的意思。也就是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无法相通的世界。”
“我觉得俞萍的文章不是写鬼的……”
“明明是写鬼的,不然她怎么会紧张,不然怎么恐怖到心脏停止了跳动呢?”
“难道她是被自己的虚构吓死的?”
“俞花萍常对我说,她写的时候确实非常害怕,可是越害怕却越要写,因为这样看的人才会觉得刺激,才好看。”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这时,俞艳萍走到办公室门口,说:“老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
“李老师忙吧,我们也都要回家了。”
学校已经静静的了,学生们不知什么时候离去。教师们匆忙地整理着各自的桌子,一个跟着一个地离开了办公室。俞艳萍站在走廊上,看着向山后沉下去的太阳。山的阴影把偌大的操场完全遮盖住了,只有小河还在夕阳里泛着淡红色的光。
“俞艳萍,进来。”
俞艳萍走进办公室,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站着。
“俞艳萍同学,鬼其实是没有的。你看见的是幻觉。你是不是经常看有关鬼的录相带?”
“看的。不过,我确实看到了鬼,看到了那个女鬼。我知道她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很害怕。其实我是不应该害怕的,她是那样和气,一点也不象鬼,和真人一样,只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真的,我有点喜欢她,她的样子,她的神情,我很喜欢。我总忘不了她。”
班主任不解地看着俞艳萍。
“你这种思想要把它除掉,就是这种相信有鬼的思想。”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操场上已有了夜的阴影,那不是太阳造出的影子,是夜的本身。它从一个隐密的地方飞出来了。
“老师,对我来说,也许你就是一个鬼呢。对你来说,也许我就是一个鬼。正象俞花萍写的那样。”
班主任愣愣地看着俞艳萍。
“我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呀!你未必是鬼?”
“我?你看呢?”
“当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感觉你的真实。”
俞艳萍把她的白皙的微胖的手伸到班主任面前。
夜从操场上钻进了办公室。班主任轻轻捏住俞艳萍的手,马上就放开了。
“你看这黑暗是真实的。”
班主任伸手去按墙上的电灯开关。
“老师,不要开灯!”
班主任看见俞艳萍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心中一凛。他全身一阵阵发冷。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她。她就在窗子外面。她在看着我。”
班主任想回头,可又不敢回头。他只好看着俞艳萍,仔细地集中整个心思看着她。他感觉着她,以此来分散对另一种东西的注意。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她走了吗?”
“没有。老师,你不要害怕。”
俞艳萍走到班主任身边,牵起他的手,仍然面向着后窗。
“老师你不要害怕。她不会害人的。她非常慈祥的样子。她的眼睛有点有点儿阴冷,但那是她自然有的,一切鬼的眼睛都是这样的。”
班主任的手在俞艳萍的小手中微微颤抖着。
“老师,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吗?”
班主任好半天才问。
“真的走了。”
班主任猛然蹲下身子,将头埋在俞艳萍的怀里,轻轻地啜泣起来。俞艳萍抚弄着他的头发,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柔情。
2003年5月13日
一个人一生中的一夜
民国末年,浙地有一个年轻人失恋了,从此看破红尘,削发为僧,并且立志精进,欲得佛道,与历代大师并肩齐名。三年过去了,一个春天的夜晚,月色微明,清风徐徐,年轻人觉得神清气爽,杂念全无,专心呤读佛经,偶一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窗外看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绝佳丽人。她的美使他心身一颤。但他随即合眼收心,屏息静气,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什么。美女走后,他自知是妖魔来扰乱自己,想要破坏他的道行。他也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的。果然,以后那妖魔每夜必到,施展种种技俩,终不能打动他的心,妖女也就无法走近禅榻。其实年轻僧人的凡心并未全除,只因一股名利之力才稳住了他。他把这些告诉了师傅,师傅也看出了他根基不稳,妖女若再来引诱,他也许就会失道了。
师傅说:
“有一个书生嬖一童子,相爱象夫妻一样。童子生病将死,这书生凄苦留恋不已。童子断了所,他们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旁边的人好容易才把他们扒开。后来书生每夜都梦见童子,灯月下看见他,又渐至白天也看见他,两个人总隔着七八尺,问他不说话,喊他也不向前,走近他,他向后退。书生慢慢地病了,任何道法都没有验效。他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让他暂且住到庙寺看看,也许鬼不敢进佛地。但还是不行。庙里一老僧说:种种魔障,没有不起于心的。这个书生的病,看起来是童子旨起的,其实是书生自己的心所致的,是心所幻。将心倒空,一切幻觉就都去掉了。另一个老僧说:师傅对下等人说上等法是没有用处的。就对书生说:心中邪念生出,就象草在地中扎根,斩草必须除根。又如孔中有物,必以楔子将它打出。你当想一想,这个童子死后,身体渐渐僵冷,渐渐拱胀,渐渐发臭,渐渐腐烂,尸体里蛆虫蠕动,脏腑碎裂,血肉狼籍;他的秀容也已变色,丑于罗刹,你不觉得恐怖吗?再想想如果童子仍在,一年一年地过去,长大成人,不再有先时的媚态,渐至满颊胡须,渐至面目苍黑,渐至头发斑白,渐至头秃齿缺,渐至腰弓背佗,你还会象这样留恋他吗?再想想,如今是童子先死,我如此思念他,假如我先死,而他面容姣好,一定另有人喜欢他,诱之以利,他未必还对你坚贞不二,一旦到了别人枕席,在我活时的种种风情,都向着这人,不再为我了,从前种种恩爱,就这样烟消云灭,心中能不愤恨吗?如此种种,念念不息,起伏不已,生灭于心中,则心中没有余闲,一切爱恨欲根,无处扎根,一切魔障,不也就无法入心了吗?心静神闲,魔影无踪。书生按老僧所教,见童子日渐稀少,后来终于不见了。你要知心即是魔,魔由心生,乱心者自乱也。你自己想想!”
年轻僧人顿觉心中豁然开朗,轻松了许多。可是刚回到禅榻,妖女即来,虽仍然是不敢近身,却在窗外说话了,其声非人世所闻,浸淫耳目,让人心摇腑动。
妖女说:
“禅师坚心要这样,我也当对你断绝痴心妄想。可我知道你绝顶聪明,知道若让我近身,你必然道败,所以你畏我如虎狼。即使你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也不过看我柔肌着体,如抱冰雪,媚姿入眼,如见尘土。如心到四禅天吧,则花自照镜,镜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这时你已离了色相。再到诸菩萨天,则花也无花,镜也无镜,月也无月,水也无水,此时是无色无相,无离不离,为自在神通,不可思议了。禅师如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如抱冰雪,如见尘土,坐怀不乱,我就不再打扰你了。”
年轻僧人想:
妖女所恃不过是色相而已。色相无常,如那童子死则拱胀腐烂,生则年老容衰,种种变故,难以数足。况其为鬼或狐,色想更属幻化,来去无踪,倏而即灭,不由自主。更况鬼无常纲,身如妓女,人皆可夫,更不足取。又况女鬼近男有其功利,为摄人精,固其鬼魂,为我非爱,乃自私而已。
遂毫不动心,妖女乃叹息而去。
以后民国衰败,时入新世。几年之后,破四旧,移风易俗,大多和尚道士都有还了俗,成为人民中的一员。年轻僧人自然也还了俗,过起了平凡世俗的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往日成仙得道的思想已烟消云灭。他此时还未到而立,年轻健壮,容貌秀美,很多女子并不嫌他以往,想与他结秦晋之好,但好象对这些无动于衷。
人们都知道他在山寺中遇到美女的轶事,常在田头地边要他说说经过,他只是一笑,一无所言,似乎在守着什么秘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干活,常离群独处,坐在田边地头痴痴地望着天边的云,似在遐想回忆之中。
每当月白风清之夜,还俗僧人心潮起伏,回想当年山寺的那一夜,想着妖女的美丽和风情。他还常常偷偷地夜半爬到山寺那儿,钻到当年禅榻边,面对那扇窗户,痴痴地看着,期待着什么。唯山风阵阵,山林絮语,一天月色,如梦似幻。
一天,一个女子来到他的小屋门前,他正独自坐着,两人默然相对。女子二十七八岁,忧郁的眼睛,成熟端庄的身体,比先前更美了。女子低下头,说:
“阿民,我们从头开始吧。”
还俗僧人根本不再看她,也不说话,只用一根小木棒在地上深深地写了一行字,进屋去了。那女子走到字边,蹲下身去,只见写的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女子看看关上的门,并没有走。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日头落山,还俗僧人打开门,见她还在,很是吃惊。
“我对你不会动心的,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再打动我的心,我心已有所属,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心。你走吧!”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
“阿民,我知道你过去的事情。我知道你是被那个鬼所魅惑。你应该醒过来,你的理想是虚幻的,不可能得到的。你以有常追随无常,不过是捕风捉影,空费心力。”
“你无法了解我,我也无法跟你说清楚我心里的一切。我心中所有的,不是尘世的人能理解的。你走吧!”
女子珠泪盈盈,哀叹而去。
一夜,又是白月清风,还俗僧人带着香烛又来到废寺。草木葳蕤,月影晃动。他把香插队在豁了一角的石香炉上,烯着表纸,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睁开眼,唯见树影动摇,山高月小,远山夜雾茫茫而已。这时,一群人拥了过来,抓住了他,用绳索将他捆绑起来,推下山去。当夜,就召开了全村批斗大会,因为他妄想复辟,祈望还像当初那样四体不勤,不劳而获,恢复四旧,宣扬鬼神,贼心不死,,扰乱人心。他被村人打得遍体鳞伤,踉踉跄跄地走回小屋,昏倒在床上。
醒来,一女子在为他敷伤。正是那个女子。微弱的灯光下,那女子一脸的柔情爱意,使他孤独的心有所触动。但他马上闭上眼睛,拒绝那来自人间的爱。他继续昏迷不醒,可是那女子就坐在床边陪了他一夜。女子睡着了,他偷偷地跑出了小屋,不觉又来到废寺。他只是默默地坐着,望着树杪飘过的云。
那女子也来了。
这时他说话了。
“当年我拒绝了她,她没有走近我的禅榻。今天我你同为一类,身体可以相近,但你走不近我的心。她当年未能近我身,可数年之后,她却进了我的心。如果你记着并能认可我这些话,我们就结婚吧。”
那女子的泪水滚滚而下,咬着着嘴唇点点头。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战胜她,但我愿意,死也甘心。”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倒不是物质方面的艰难,而是心灵上的。两个人也未尝不感到幸福,但这幸福是戴着沉重的枷锁的。对那女子来说,这幸福如一道电光石火,闪亮她黑暗沉闷的日子,是那样地美丽而明亮。他珍惜那点点滴滴的幸福,她知道这是她从她那里获得的可怜的战利品。她知道她不在别的地方,她就在阿民的心里。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女子越来越失望。在这场人与鬼的对抗中,阿民是站在另一边的。那女子一天天地消瘦衰弱下去,最后一病不起。还俗僧人常常坐在床边陪伴着她,可她一点幸福感也没有了。模模糊糊中,她感觉到阿民充满着胜利的情绪。她是败了,她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她已全军覆没了。
太阳落下山去,月亮升起来。月光清幽幽的,洒满大地。小屋里没有点灯,月光从小窗口射进来,照在那女子的脸上。她的脸比月光更苍白,她已瘦得失去人形,颧骨高耸,双眼深陷,唯有紧闭的嘴唇还是那样地美丽,凄绝中却含着一种坚毅。
“阿民,我就要去了。我也将获得那神奇邪恶的力量。”
还俗僧人全身颤抖了一下,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你不要恨我,不要带着带着仇恨离开我。”
“没有了爱,剩下的就只有它了。”
“不,你不要这样,不要。”
还俗僧人颤抖着,大声地说着。那女子把脸扭向一边,不让月光照出她仇恨的脸。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火在燃烧。
还俗僧人感到一种力量正从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这力量成为气流环绕着他。这力量似热又冷,既清幽又豪放,既温柔又邪恶。他知道这不人间的力量,这也不是仇恨的力量。还俗僧人认为仇恨是不能带出人间的。这力量是一种生命的转化,是生命的延伸。
那女子已停止了呼吸。
还俗僧人走到小屋外面。月光给他带来莫名的安慰。这安慰是无边的,无边的太虚泛,似月光本身一样不可触摸,但它是实有的。他踏着月色沿着山道走到废寺那儿。这儿的空气是如此纯净清新。他走进寺中,来到禅榻边。月光里的禅榻突然让他产生了畏惧甚至是恐怖的感觉,使他顿然止步。他呆呆地看着禅榻。这禅榻似乎也产生了一种魔力,这种魔力又使他生出搏斗的欲望。凝神片刻,调匀呼吸,还俗僧人毅然抬脚走向月光里的禅榻。
2003.5.14-15黄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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