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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 热度: 13962
  刘瑜

  真的有“合理”的爱吗?

  1959年,15岁的少年迈克站在一个乡村教堂的门口,注视着36岁的女人汉娜。她独自坐在听众席上,听着儿童唱诗班的歌声,为歌声的美妙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刻他觉得她太美了,那些儿童的歌声太美了,那天下午的阳光太美了,那一刻他如此迷恋她,他此后的一生都成了那个片刻的囚徒。

  这是电影《朗读者》里的一个镜头,也是该电影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镜头。多年以后,成为法律系大学生的迈克,在旁听一场纳粹审判时与这个女人重逢,得知这个为儿童歌声而热泪盈眶的女人,曾经是一个纳粹。坐在法庭上,迈克泪流满面。他无法将“那个女人”和“这个纳粹”拼贴到一起,“那个女人”在艺术面前如此敏感,而“这个纳粹”则视生命如粪土。当他的同学指出冷静思考纳粹罪行之不可能时,迈克大喊一声:“让我们试着理解!”

  他试图理解。他试图理解为什么一个如此善感的女人可以如此残酷,一个对杀人没有羞愧感的女人却以不识字为耻。只要一个人还有羞耻心,他想,她就还有救。于是他开始了对她的救赎。他朗读文学作品,录音,然后寄给狱中的她。她根据这些磁带,对照图书,最终学会了阅读。影片结束处,汉娜自杀了,并要求迈克将自己的全部积蓄交给一个犹太幸存者。如果必须总结这部电影的中心思想,它就是:在对一个纳粹文盲的救赎过程中,新一代的德国青年洗刷了自己的罪恶感,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又或者,真的存在所谓的救赎吗?在这部电影中,比“为什么一个如此善感的女人可以如此残酷”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無辜少年会这样热爱一个残酷的女人。抛开她的纳粹史不说,她对他也只有粗暴可言:她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辱骂他,扇他耳光,理所当然地使用他的身体,最后一言不发地抛弃他,留下这个心碎的少年穷其一生也没有恢复爱的能力。

  比为什么纳粹也会爱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纳粹也会被爱。比一个纳粹的爱更难理解的,是爱的纳粹性。

  在所有对“爱”的定义中,有一个曾最深地打动我:True?摇love?摇is?摇love?摇for?摇humanity.我想它的意思是,只有真正爱人类的人才可能爱上一个具体的人。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这份爱是在表达这个人靠近真善美的决心,就是说爱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个遭遇,就是说真正的两性之爱是正义之爱的一个分支。

  但,如果“真爱是对人道精神的爱”,又如何理解一个人对一个纳粹无怨无悔的爱呢?如果迈克不能宽容汉娜残酷地对待犹太人,他又怎么能宽容她那样残酷地对待自己?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仅仅是在“宽容”她,而是他对她的爱就建立在这份残酷之上呢?

  也许爱与人道不但没什么关系,它甚至是它的反面。爱的非理性、破坏力以及它将人诱向毁灭、疯狂、痛苦的引力,都与人道精神背道而驰。正如政治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爱情世界也是;正如政治有可能不合理,爱也是如此。所谓爱,就是人被高高抛起,然后又被重重砸下的那种暴力;就是被征服者在自我的废墟上,协助那个征服者残杀自己。

  又或者,汉娜并不反人道,她只是以纳粹的方式重新定义人道秩序。在那个秩序中,美——文字的、音乐的美,至高无上,而生命,那些密密麻麻的肉体,却可有可无。对她来说,坐在教堂里被歌声感动和把儿童送往地狱并不矛盾。别忘了,希特勒也曾一边被瓦格纳的歌剧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把600万犹太人送往集中营。从这一点来说,汉娜是整个纳粹美学的化身。在这个美学中,生命并没有什么内在价值,它只是权力意志的容器。

  影片最后,中年迈克问老年汉娜是否会想起那些犹太人。汉娜冷冷地答:“我怎么想无关紧要,反正死的人都死了。”“我以为你学到了更多的东西。”“我学到了,我学会了阅读。”汉娜学会了阅读,也仅仅是阅读而已。

  (梅 玉摘自《新周刊》总296期)

  读者 200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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