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年轻的竹,在一户人家后院愉快地交谈。它们感觉到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也在预想和憧憬着自己的将来。有的希望做竹排,有的希望做桅杆,有的希望做家具,有的希望做工艺品……
还有一个说:“我才不希望被做成任何东西呢!我只想永永远远地做我自己,永永远远地是一根竹!但愿我的根上,不断长出笋,让我由一而十,生发成一片竹林……”
它的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男人握着砍刀走来。他是一个专门做风筝、卖风筝的男人。
他上下打量着那一丛年轻的竹。它们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紧张得叶子瑟瑟发抖。
此刻,对那一丛年轻的竹而言,这个瘦小、黝黑、其貌不扬的男人,是决定它们命运的上帝,他使它们感到无比的怵畏。
他的目光终于只瞧着那根“不希望被做成任何东西”的竹了。他缓缓地举起了砍刀……
不待那根竹哀求,他已一刀砍下——在一阵如同呻吟的折断声中,它的枝叶似乎想要拽住其他竹的枝叶,然而它们都屏息敛气,尽量收缩起自己的枝叶,避免受它的牵连。
它无助地倒下了……
它被拖走了……
做风筝的男人将它剁为几段,选取了其中最满意的一段。接着他将那一段劈开,砍成了无数篾子。
他只用几条篾子就熟练地扎出一只风筝的骨架,其余的篾子都被收入柜格中去了。那剩下的几段,已对他没有什么用处,被他的女人抱出去,散乱地扔在院子里,只等着晒干后当柴烧。
美丽的蝶形风筝很快做好了。它是用兜风性很好的彩绸裱糊成的。
当做风筝的人欣赏它的时候,风筝得意地畅想着——啊,我诞生了!我是多么漂亮,多么輕盈啊!我要高高地飞翔!
后来那风筝就被一位父亲替自己六七岁的儿子买去。
在另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父亲带着儿子将风筝放飞了。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飞到了真的蝴蝶所不能达到的高度。父子俩还用彩纸叠了几只小花篮,一只接一只套在风筝线上,让风送向风筝……
许多行人都不由得驻足,仰头观望那只美丽的风筝。
风筝也自高空朝地面俯瞰着。
一阵突起的大风将它刮走了……
翌日,一个女人站在自家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它——它被缠在电线上了……
几只麻雀——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最普通、毛色最单一的小东西落在电线上。它们对那只美丽的蝶形风筝感到十分好奇,叽叽喳喳地评论着。然后它们开始啄它,还大不敬地在它上面拉屎……
第一场雨下起来了……
风刮得尘土飞扬,令人讨厌。
被缠在电线上的风筝,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它沾满尘土,变得肮脏了……
只有麻雀们仍愿接近它,仍喜欢啄它。当然,它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它上面拉屎。仿佛它变得越狼狈不堪,就越使它们感到高兴似的。
还有那个女人,也一直隔窗关注着它由美变丑的过程。
她是一位散文家。那风筝触发了她的某种文思。于是她写成了一篇充满伤感意味的咏物散文发表在报纸上。文章一时被四处转载,被收入“散文精品文丛”之类,不久获奖。
有一位摄影家,从报纸上读到了这篇散文,并且得知了散文家获奖的消息。
于是有一天,他挎着摄影机,提着三脚架,按照那篇散文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散文家住的那条街。摄影家被散文家以感伤的文字所描写的一只风筝由美变丑的过程所感染,来为那只不幸的风筝拍一张艺术照。他的初衷并没什么功利性,只不过受那种感物伤怀的心绪的驱使,想以摄影的方式,抒发忧郁情怀罢了。
他选好角度,支起三脚架,耐心地等待着光线的变化,连拍了一卷儿胶卷才离去。
他将胶卷冲洗出来后惊喜地发现,有一张照片的意境拍得格外好。他在暗房中又进行了几次处理,使那张照片成了很独特的艺术摄影作品。
后来他举办了一次个人摄影展,那张照片当然也被放大了悬挂其中,题为《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
他是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参观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在《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前沉思冥想,或故作沉思冥想状。
其实,那也算不上是一张怎样出色的摄影作品,只不过看了令人觉得感伤忧郁罢了。
但当代人的问题是:物质生活水平越高,心情越忧郁;物质越丰富,精神越空虚;越不值得感伤的事儿,越空前地感伤。这是一种时尚,一种时髦,也是一种病,一种互相传染而且没什么特效药可治的病。比如人们在看了那幅照片之后,都觉得自己也处在弥留之际似的,包括那些尚年轻的男女。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日子,在那一户人家后院,那一丛都长高了几节的年轻的竹子,又在愉快地交谈着:
“还记得咱们那个不希望被做成任何东西的兄弟吗?可怜的家伙,结果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
“嗨,你不提,我们早把它忘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谁叫它那么狂妄呢!”
那用完了竹篾的男人,又握着砍刀走来了。
他们顿时被吓得悄无声息,连最小的一片叶子也不敢抖动一下……
又一根竹四分五裂了。
又一只美丽的风筝诞生了。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事伴随着……
(周文燕摘自现代出版社《梁晓声自选集》一书,Getty Images供图)
读者 200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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