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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毛驴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5826
  □冷 杉
  那年我七岁,整天跟小伙伴们在田野里奔跑,做些“神出鬼没”的游戏。父亲担心我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就用欠账户的木工款顶来了一头毛驴,交给我让我来管理,企图以此将我“拴”在大家的视线里。
  毛驴是灰色的,骒驴。父亲用一根线麻绳儿照驴头大小系了个龙套,换下了驴头上带来的苘麻绳儿龙套,带着我牵着毛驴到村中大道上去遛,见人就掰开驴嘴让人瞧,并沾沾自喜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看,新三岁儿,刚提俩牙。”
  我非常喜欢这头毛驴,根据它的毛色,我给它起名叫灰灰。没事儿我就给它挠痒痒,天热的时候牵它到河边儿为它撩水刷毛,洗干净后把它牵到树荫下用带叶子的柳条儿驱赶落在它身上的苍蝇、蚊子、瞎虻和小咬儿。当然,我这么极力地亲近灰灰,献殷勤、讨好它的主要目的,还是想要尽快地骑到它的背上去。
  我的生身之地——前那木嘎土村,西北洼子农田防护林带与农田相连的稻田边儿有片青草地,草地上长有稀疏的乔灌木,自从我家来了灰灰以后,我和灰灰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灰灰很听我的话,别人家的毛驴都是用绳子将两条前腿绊在草地上放,而我却把缰绳往灰灰的脖子上一盘,让它随便吃草,有时灰灰高兴了就抬起头冲我“咴儿咴儿”地叫上两声,好像是在感谢我对它的宠爱和宽容。灰灰倒也仁义,非常懂事,绝对不会偷偷溜出青草地去吃几口田里的庄稼。
  一来二去,我和灰灰成了名副其实的好朋友。每天放牧归来,灰灰的背上都驮着两捆它最喜欢吃的青草,灰灰老老实实地站在我的身边,等我把青草在它的背上绑好以后,它才乖乖地跟着我,不慌不忙地走上回家的大道,这是我特意为灰灰准备的夜宵。灰灰扬着脖子,支棱起耳朵,四条腿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一落一起,走得格外的带劲儿,看上去是那么的精神。灰灰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毛色渐渐泛出了油亮的光彩,身体长高了许多,也长胖了许多,背部和臀部的肌肉也丰满起来了。
  春夏之交的草地上空,经常是不久前还沐浴着炙热的阳光,过一会儿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乡亲们大田种完农活就少了,都把精力用在了农田防护林抚育上,用来耕田的牲畜暂时可以休息一阵子了,于是放牧的人会忽然间增加了许多。
  有一天上午下小雨,我正披着塑料雨衣在放驴,突然发现灰灰有些不安心吃草,老是走来走去的,还不时地在别人家毛驴撒尿时跑过去“呲牙咧嘴”地闻上一闻。灰灰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蹲在地上,用眼睛紧盯着灰灰的一举一动,想一探究竟,只见不一会儿,灰灰叉开两条后腿“哗啦啦”地撒了一大泡尿。立刻,离它很远的一头棕色雄性毛驴叫着就跑了过来。我心头一阵紧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的毛驴,担心那畜生会伤害到我的灰灰,果然,棕色雄性毛驴跑到灰灰跟前,伸着短粗的厚嘴巴嗅了嗅灰灰的屁股后头,抬起两条前腿和前半身,从灰灰的屁股后头爬上灰灰的脊背。
  哎呀,不好了!我立刻跳起来,掀掉盖在头上的雨帽,捡起地上的一根柳条儿哭喊着向灰灰跑去。可是,任我怎么抽打,棕色雄性毛驴就是不肯下来,而灰灰却还将上下颤抖的大嘴不时地调转着方向,直冲我转动着身体,似乎有意在阻止我的行为,又似乎在告诉我,别打它背上的毛驴,它们这都是自愿的。我非常生气,不管这些,几乎歇斯底里,我扔掉了柳条儿,跑到农田边上,抄起地头上老乡准备做锄杠用的一根近两米长的木棍儿,转身回到草地。可是,这时的灰灰和棕色雄性毛驴已经大事完毕。棕色雄性毛驴恋恋不舍地跳下灰灰的脊背,疲惫地到一边吃草去了,而灰灰则显得格外地开心和满足,不停地晃动着它那两只大耳朵和那条修长的尾巴,就这样,我在草地上喘了一会儿粗气以后,还是心疼地走到了灰灰的跟前。我一边为灰灰梳理着被棕色雄性毛驴弄乱的背毛,一边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灰灰安静地转过头来望了望我,然后又缓缓地用鼻子闻了闻我的手心,紧接着使劲儿呼出两股热气,喷得我手心直痒痒。我想,这也许是在向我道歉吧!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对灰灰的一反常态非常的好奇。我没有骑它,只是闷闷不乐地走在它的旁边。忽然,我又十分担心起灰灰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手下意识地再一次为灰灰梳理起背毛,后来我才知道,棕色雄性毛驴和灰灰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很正常的现象,灰灰到了反群交配、生儿育女的阶段了。
  可是不管怎样,从那个雨天起,每当目光落到灰灰的身上时,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觉得它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可爱了。于是有一天,我和父亲说最近草不够新鲜了,灰灰经常吃不饱,让父亲把灰灰送到牛群里去代放一段时间。
  其实,父亲看我每天早出晚归,热天晒得红头涨脸,雨天淋得直打哆嗦,早就想把灰灰送去代放了,只是又怕我舍不得,一直没有说。今天,见我主动提出这事儿,父亲立刻就同意了,并说下午就去跟牛倌儿说。
  骒驴反群发情的季节也正是乳牛打栏发情的季节,此时的牛群里,整日地繁乱不堪,灰灰很不习惯,每天只能对付着吃个半饱,总是很不情愿地跟在牛的后面啃食些脏草。灰灰逐渐地消瘦下来了,毛也翻卷起来了,眼边儿出现了很多眼屎,时常无精打采地站在牛圈的栏杆前,可怜巴巴地竖着两只大耳朵向外面不停地张望。
  忽然有一天,牛倌儿跑来对父亲说灰灰被牛给顶伤了,父亲叫上我急忙跑去牛圈,只见灰灰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过来。我摸着灰灰屁股上的伤口,差点儿没掉下泪来。我对父亲说:“咱们把灰灰牵回家去养伤吧,我给它割草,早日把它的伤养好。”
  父亲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请求,只是不停地摩挲着灰灰的鬃毛,灰灰虽然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但肚子似乎大了,肚皮底下的奶子也明晃晃地凸显在了两条后腿之间。父亲惊喜地叫道:“儿子,灰灰恐怕是揣上驹了,咱们往后可得好好照顾它才行啊!”
  灰灰被我们牵回家以后,我在草丛中捡来了几十个马粪包,撕开皮儿,把里面的粉面儿倒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父亲,父亲手托着纸上的药面儿,照准灰灰的伤口就狠劲地揉了进去。灰灰的伤口不但化了脓,而且还生了蛆,父亲说:“光用马粪包是不行了。”父亲又让我找来了农药敌百虫,再掺上些六六粉和消炎药拌了拌,再次揉进了灰灰的伤口里。灰灰被疼得乱蹦乱跳、左歪右扭,“咴儿咴儿”地乱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任其折腾了一会儿,两行泪水就从灰灰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此时看着灰灰,我的眼睛也潮湿了。父亲说:“不用心疼它,这才管用呢!苍蝇、蚊子、瞎虻、小咬儿什么的,一个也不敢往上落了。”
  果然,用父亲的办法又调理过几次以后,灰灰的伤口就渐渐地愈合了。不久,灰灰就恢复了原来那标致的模样。
  在我们前那木嘎土村正南,沿柳河套边儿农田防护林带旁小路南下,走上十几公里就到了大山湾村,大山湾村有个叫金永亮的村民家盖房子请我父亲去做木匠活儿。这天晚上,有人捎口信儿说我父亲的木工活儿完工了,父亲一时高兴,多贪了几杯酒,醉在了金家。以往父亲都是天擦黑就赶到家,那天果然天都很黑了还没有回来。我母亲就赌气地说:“明知道身体不好,还往醉里喝,醉死一个少一个!”
  我放心不下,背着母亲悄悄牵出灰灰,一路小跑儿出了村。可是,不巧得很,当我赶到大山湾村金家时,金家人说我父亲早就走了。
  “走了?不是说喝醉了不能走了吗?”我疑惑地问。“是呀,不喝醉,兴许还就住下不走了呢,你父亲这个老家伙呀,也不知道是真喝醉了还是假喝醉了,呜呜喳喳地喊叫了半天,谁劝说跟谁急,任谁也留不住他!”金家人无奈地摆着手说。听了这话,我的脑袋顿时就“嗡”地一下,心想父亲该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二话没说,牵着灰灰转头就走上了来时的路。当我们走出大山湾村时,旷野里一片沉寂,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漆黑一片,根本辨不出哪儿是田野、哪儿是农田防护林带、哪儿是草地、哪儿是沙山,只有河道里的流水“哗啦啦”地响着,泛着微弱的白光。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几颗星星偶尔露出脸来默默地眨动几下眼睛。
  第一次走夜路,走不多远我就迷了路。
  我手牵着灰灰急得直哭。灰灰也不理我,竟然径直走到我的前面去了,还时不时地站下来竖起两只大耳朵向前方张望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看我就又接着走,这时的灰灰显得不慌也不乱,那么沉稳,仿佛成了我的引路人。我索性紧紧地跟在灰灰的身后,可是不多久,我就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总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我胆怯地骑上了灰灰的脊背,此刻,我已经把我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了灰灰,任它去吧,我想,吉凶祸福就看灰灰的了。我闭上了眼睛在灰灰的脊背上听着“沙哒沙哒”的脚步声,那么有力又那么坚定,但我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我好像在灰灰的脊背上睡着了。忽然,在我的潜意识里感觉灰灰似乎停了下来,并用尾巴使劲儿地抽打我的后背,还“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那熟悉的窗户里射出来了明亮的灯光。啊,我们到家了!我高兴地蹦下灰灰的脊背。这时,屋门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同时从屋里跑了出来。父亲此刻还有些站不稳,眼含热泪,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同时把他那满是胡子茬儿的嘴巴,牢牢地贴在了我稚嫩的脸蛋儿上,而这一刻,我愣是忍着,不像平时那样喊着叫疼。
  父亲不再让灰灰干重活儿了,即使是像推碾子、拉磨这样非干不可的不算太重的活儿,也是由我和母亲换着班儿地帮着它干,被碾粮食的投放量,都比以往要减少许多。
  灰灰临产的前半个月就开始涨奶,走起路来有些合不拢腿。我对此十分好奇,有一天,我钻到灰灰的肚皮底下张嘴裹它的奶头儿,没想到,一股甜丝丝的乳汁真的就流到了我的嘴里。我含着这口乳汁半天没有下咽,然后就惊喜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怕我会闯出祸来,就吓唬我说:“儿子,可不能再去吸吮灰灰的乳汁了,小孩子吃多了驴奶以后会变成小驴驹子的,浑身上下长的全是驴毛。”
  哎呀,我可不想变成小驴驹子,我虽然咽下了一口灰灰的乳汁,但还不至于变成小驴驹子吧?回味一下那种独特的乳香,我还是下意识地吧嗒吧嗒嘴,接二连三地咽了好几口似乎带着些甜味儿的唾沫。
  灰灰到了分娩的日子。那天清晨,父亲起得特别的早,看过灰灰后赶忙跑进屋,将在被窝里熟睡的我摇醒,兴奋地对我说:“儿子,快起来,到外面看小驴驹子去!”
  朦胧中听到这个好消息,我立刻跳起来,边揉眼睛边赶忙跟着父亲来到外面。父亲将驴圈里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灰灰趴在了稻草上,喘着粗气不安地呻吟着。灰灰分娩并不是很顺利,表现得很痛苦,不断地站起来趴下,又站起来又趴下,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姿势。这样过了许久,灰灰的大肚子似乎经过了一阵剧烈地动荡之后,小驴驹子的嘴巴和两条前腿渐渐地露了出来。
  对于灰灰来说,这是个非常的时刻,闹不好会有生命危险。母亲见此急忙端出一盆热水,守在灰灰的旁边,母亲说:“这是灰灰头一次分娩,骨缝儿紧,骨盆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大家伙儿都精神着点儿,以防万一啊!”
  母亲说的“以防万一”就是怕灰灰难产,果然不出母亲所料,小驴驹子的头、脖子和前腿露出来后,就停住不再往下走了,以致于灰灰流了好几阵羊水、使了好几回大劲之后,仍无济于事,灰灰憋得“吭吭”地直喘粗气,眼角几次流下泪来。父亲急得直擦脑门儿上的汗,对母亲说:“快动手吧,不能再等了。”
  母亲用温水洗了手,一掏、二揉、三推、四拽,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不上几分钟,一个又胖又大的棕色小驴驹子就脱离了母体,眨巴着大眼睛疲惫地喘息在稻草上。母亲扒掉小驴驹子身上的护衣,洗了洗手说:“还是个小叫驴蛋子呢!”我们全家人转忧为喜,我和母亲望着小驴驹子急欲挣扎起身的笨样儿,都想上前去帮它一把,但被父亲制止了。父亲的意思是让它自己站起来,这样才硬实得快。
  由于我们全家人的精心照料,灰灰母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几天,棕色小驴驹子就围在灰灰身边又蹦又跳、又吼又叫,欢喜得不得了。我除了起早贪黑地给灰灰割草外还留意着附近哪块农田收割完了,就在第一时间赶着灰灰到那块农田里去遛秋茬儿,好在冬季落雪之前让灰灰将秋膘儿抢上。
  然而,当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肺癌晚期,需马上手术或者是进行放疗、化疗。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母亲只得东挪西借向乡亲们开口,但乡亲们家里都不富裕,凑来凑去还是没有凑够,母亲就含着眼泪说:“把灰灰卖了吧。”
  “卖灰灰?”我吃惊地望着我母亲。
  “对,为了保住你父亲的命,也只能卖灰灰了。”怕我听不清,母亲痛苦地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我见母亲卖灰灰的主意已决,顿时就像傻了一样,脑袋里“嗡嗡”直响。我觉得自己十分的无助,身体也在刹那间似乎就软了下来,我的身心疲惫极了,顺势歪倒在炕上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晨,当我来到驴圈门口儿的时候,发现灰灰母子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驴圈里只有不时地卷起的那一股股冷飕飕的凉风。
  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子里出了一会儿神,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我的灰灰现在肯定十分想念我,想念这片青草地、这条河流、这片农田防护林带和整个村庄,它肯定希望自己和孩子还能回到这片青草地上来……

  北极光 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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