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天,在医生诗人周光光的诊所,一位中年人热情地招呼了我,看着面容有点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是哪位故人。
当他报出姓名,问我还能想得起来不,我不由得有些惊喜,连说,怎么想不起呢,怎么想不起呢,我们还是老同学呢。
生活中的有些“老”,让人眷恋,如老朋友、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老哥们,乃至于老首长、老部下等等,这些“老”们一旦相逢,心情都会溢出几分激动。
而我和这位中年人,就是41年前的老同学,他叫张红兵。
1981年的春天,我到联合公社中学校82级1班插班读书。出生于60年代末期的我,没有插队当过知青,但插班读书,一个“插”字,也算带上一个时代的小小色彩。我是红星乡人,联合乡于我是外乡。1979年7月我从共同小学校毕业后,考上了本乡重点中学——红星公社中学校,在82级4班读书,但第二学期还没读完,因为受到校园霸凌,不顾父母和班主任老师的劝阻,自动辍学了。13岁的孩子没读书了,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和二姐一起参加了生产队的薅秧农活,一双小手被谷叶割得起了血泡,真真实实感受到了劳动的艰辛。不久一位民间医生到家里给大哥看病,意味深长嘱咐我要把中学读完,于是我萌生了重新读书的愿望。记得是1980年的国庆节,我去找到班主任陈朝芝老师,虽然她同意我继续上学,但校长陈宏明的答复是“学校不是茶馆酒店,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愈是读不成书,我的读书欲望愈是强烈起来。为了读书,13岁的少年居然产生了到外乡中学插班读书的念头。去二姐出嫁的村庄捡牛粪时,我慕名结交了一位家庭条件很好,和老师关系不错,年纪和我差不多的朋友,他叫邵太金。在他的帮助下,我去插了班。有点遗憾的是,我在红星公社中学校读的是82级,已经辍学半年多的我,到联合中学还得读这个年级,因为离开朋友邵太金的这个班,他也没法帮我。
再次进校园,父母是反对的,就在我辍学的大半年时间里,土地责任制落实到户了,大哥也和我分了家,每学期8元钱的学费也不是个小数目,可我偏偏固执地要去念书,为了读书,有一次和父亲拌嘴时,我以死相逼。记得去报名的那天清晨,母亲在土灶前烧锅做饭。看到我往外面走,母亲对我说,你听我说嘛,去读什么书哟,土地下户了,家也分了,把庄稼种好,再过两年,也就有人给你介绍姑娘了呢。我一边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边心里想:我还这么小,我要读书,我不要谈恋爱。于是慢腾腾地往外面走着。那时候真害怕母亲追出来,将我拽回去,但母亲到底是没有追出门来。
父母没有给我一分钱的学费,这和当初考上红星公社中学校父亲卖了皮鞋给我交学费的情形形成鲜明的对比。朋友邵太金从他的压岁钱中借了一元钱给我,班主任老师赵敏维给校长报告后,接收了我,也同意我先预交一元钱学费,以后慢慢补交。虽然是在外乡读书,毕竟脱离了校园霸凌,心情还算可以。但那次插班读书是跳跃式的,初中2册没有读完,3册没有读过,直接去插班读4册,数学成绩一塌糊涂,偏偏赵敏维老师是教数学的,报名时听说我成绩不错(我们也对他隐瞒了2册没读完,3册没读过的情况),但一次数学测试下来,对我的好感度就没剩多少了,好在我的语文成绩和政治成绩还算中等偏上,综合成绩也就不至于糟糕透顶。
联合乡是一个山区乡,山道弯弯,坡陡路难,山势险峻,林木遮天。联合公社中学校在一个密林深处的半山坡上,学校周围有一片斑竹林,竹林里常有鸟儿鸣叫。学校大门外是石板铺的阶梯,大门内有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房,檐柱敦实,雕龙画梁,壁板古旧,门窗绣花。天井左边有一个长方型的太平缸,太平缸上长满了青苔,常年装满了水。天井内有两株绿色植物,一株桂花树,在太平缸侧面,一株凤尾树在天井中间。天井两边的屋子是教师的办公室和寝室,天井上边是一个礼堂,是学校开会学习的地方。礼堂前面有一块台子,台子两边各是一间寝室。礼堂右边是通道,通道转角是厨房,厨房里除了锅瓢碗筷,还有一个大蒸笼,用于每天中午蒸热学生带去的饭菜。厨房过去是饭堂,饭堂里摆了一张大方桌,方桌下面是是围着桌子的条凳。据说这个天井房是当年一家地主老财的房子,土改被充公后,先作乡公所,后作学校。穿过礼堂侧边的通道爬上坡去,半山坡上有两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两间教室,教室外面是两块菜园地,菜园地右边是一块由冬水田填充起来的操场,是学生进行体育活动的地方。教室半新半旧,配备了桌椅板凳。
学校有10位教师,一名勤杂人员,一名炊事员,将近300名学生。教师中有2名是本地人,其余都是外乡调来的。校长王启良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给人很儒雅的感觉。教师们多才多艺,爱岗敬业,对待学生和和气气。学生大多数来自于山区,衣着朴实,言语简单,学习认真。男女同学不说话,同学之间交流不多,虽然也会打打闹闹,但很少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学生们早上挎着书包从家里带着一盅米饭去,中午在学校食堂里蒸热吃后,伏在课桌上睡一会儿午觉,下午上完课放学后,各自回家。
比起到红星公社中学校读书来,我每天要多走几公里山路,有时是田埂、有时是山坡、有时是机耕道,有时是碎石公路。天没亮就起床,吃了早饭走到邵太金家,约起他一起上学。邵太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母亲是一位慈祥的农妇,三位姐姐是农民,哥哥在西藏军区当兵,已被提拔为军官。太金能帮我在联合中学插班读书,主要是沾了他哥哥的光。他哥哥的班主任、副班主任正好教他,那年头,老师教出一位当军官的学生很不容易,感觉脸上有光,经常去他家耍,和他们家关系好。太金的家人对我很好。记得有一次上学路上,天空忽然下了一阵雨,衣服被淋湿了,到了太金家,他的母亲拿出衣服要我换了,我不换,老人家诚恳地说,“这是太金的旧衣服,你穿回去不用还了的。”虽然年少不懂事的我,最终还是没有换下湿衣服,但老人家的那份真情,令人感动。冬天天气短,有时刚刚放学天就黑了,走到太金家,他的家人就留我在他家吃饭住宿,第二天再去上学。
在联合中学82级1班读书时,有一位同班同学给我印象很深,那位同学就是张红兵,因为他送了一本课外书给我。
张红兵那时候在班上是很引人注意的。高高的个儿,白皙的皮肤,干净的衣服,头上戴一顶军帽,一双眼睛总是充满友善的目光,屁股后面经常跟着一两个小跟班。张红兵的父亲在县电力公司上班,家里境况比一般同学都好。
我和张红兵的交往始于一本课外书籍。那个时候吃饭都成问题,学费还要赊账,家里哪有钱给我买课外书呢?偏偏我又特别喜欢读课外书,不管什么书,到手即读。有天我发现张红兵有一本蓝色花边的《修辞知识》,放学路上试着给他借阅,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喜欢作文的我觉得这本书对我用处很大,又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送给我,不料他仍然一口答应下来,给了我很大的欢喜。这本书我保存了41年,现在还放在我家书柜里。虽然书边已经磨损不少,但内容完好无缺,翻开书来,书里勾勾画画的,还有不少文字批注,足见少年时我对这本书的喜爱,自然,这本书也记载了我和张红兵的少年友情。
张红兵初中毕业后,去河北张家口当了几年兵,退伍回乡恰巧遇洪雅县电力公司招工,通过招考,进入石河电站工作,后调高凤山电站。张红兵的妻子在砂石场上班,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当母亲,开着一家超市,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在成都上班,张红兵算是有着温馨的家庭和圆满的人生。
在联合中学82级1班读书时,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天上午课余时间,我和一位同学打闹时,不慎把一位女同学带去的一瓷盅米饭掀翻到地上,这意味着这位同学中午得挨饿了,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事情。我们紧张不已。有女同学去鼓动那位女同学骂我们,并要求我们赔偿。正在课桌上做作业的女同学头也不抬,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管他的哟。
那位女同学家在华新村的大山上,人长得不错,此后觉得她更加漂亮了。虽然后来忘了她的名字,但一直记着这件事情,心里也怀着深深的歉疚。和张红兵相聚时,红兵替我忆起了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叫王学英,说她人生的路上一直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品行。
读完82级1班的第四学期,我准备留级到83级2班去读第三学期。但学校当时是不允许留级的。暑假里的一个阴雨绵绵天,我拄着木棍(用于防身打狗),专门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中保乡新华村,找到校长王启良家里,给他说明情况,求他同意我留级,他表示开学后再议。
留级到83级后,班主任老师叫余自杰,是一位对人和蔼,教学认真的好老师。他很欣赏我作文写得好,对我也很关照。他不仅教语文,还兼教生理卫生课。记得一次生理卫生课,当他讲到人体肚脐眼时,他撩起衣服,将肚脐眼指给学生看,说就是这里。这在那个年代,余老师这样做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留级到83级后,我不仅语文成绩、政治成绩不错,数学成绩也能跟起走了,算是补学了初中第三册的全部课业吧。
联合中学的教学质量不算高,但老师们都很敬业,也不体罚学生。留级到83级后,抢收稻谷的季节里,英语老师王昌龄带领我们顶着秋老虎,去参观了位于总岗山水库的汉王乡杨山电站。电站负责人给我们介绍了电站的修建经过和发电功能。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将来用所学知识为国家建设作贡献。王昌龄老师是大学生,分配去学校不久,人长得帅帅的。参观回来,我们都写了作文。
在联合中学插班读书一年后,我转学回到红星公社中学校了,接收我的是当初说“学校不是茶馆酒店”的校长陈宏明。我不怪他以前没有接收我,学校也有学校的规章制度,我只感激他一年多后接收了我,让我又回到了家乡中学读书。毕竟,家乡中学校的条件设施、教学质量和学习氛围要好得多,离家也近了不少。回到红星中学后,那个校园霸凌依然想继续欺负我,一心想读书的我,不顾一切地拼命打到他的家里,告知了他的父母和姐姐,被他父亲训斥一顿后,从此他才收手。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成少年往事。
在联合中学读书时,王学军、王述友、王述林、伍万君、史利军、曾纪忠、祝军、黄前途、杨秀兰、李淑珍、凌慧等都是关系还过得去的同学,离开联合中学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同学别说面容,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但有两个半同学是我终身难忘的:一个当然是朋友邵太金,是他帮助我再次走进校园,有了读完初中的机会。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直至现在,也常来常往;一个是张红兵,他当年送给我的《修辞知识》一书,给了友情和温暖,对我写好作文也有很大的帮助;半个同学是那位没有让我赔饭,甚至连骂都没有骂一句的女同学,她的修养让我感动。虽然我们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离开学校后连她的名字都忘了,但我一直记着那件事情。
岁月沧桑,物换星移,当初的同学早已各奔东西,当初的老师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当初的学校早已被拆除得一干二净,但在联合中学插班读书时的人和事,永远留在我记忆的底片里。
北极光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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