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月,正是黑龙江的三九四九天,室外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气温达到零下20多度,这是黑龙江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每逢这时,部队开始组织拉练。
词典上说,拉练,即野营拉练,多指部队离开营房,在长途行军和野营过程中,按照战时要求,进行训练。野营拉练是部队冬训必训课目,旨在全面锤炼摔打官兵“走、打、吃、住、藏、管、保”等本领。
岁月不居,尽管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在连队第一次参加野营拉练的情景历历在目,难忘拉练中的一些细节和故事。野营拉练,已成为许多当过兵的人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一个符号。
一
“走”是野营拉练的“开锣戏”,练的是“铁脚板”“铁意志”。
“走”全副武装,爬冰卧雪,负重前行。通常以团为建制单位,千余名官兵身着棉衣、冬作训服,头戴棉帽,腰扎武装带,身后背着三横压两竖的军被、军大衣和十多斤重的装备,脚穿二棉鞋,穿林海、跨冰河、走山路、进山村、爬陡坡、越沟壑……天寒地冻,朔风如刀,整个队伍有数十公里之长,像一条绿色长龙在山野间蜿蜒向前。
“谁英雄,谁好汉,拉练路上比比看”“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口号、快板、歌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在老百姓亲切的目光里,拉练队伍浩浩荡荡,我第一次体会到军人的自豪。
参加冬季野营拉练,着实让我们这批新兵兴奋不已,都以一种莫名的心情参与。“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我们作为新兵,人人都初生牛犊不怕虎,把一天四五十公里的行军根本没放在眼里,偏面认为老兵把行军的各种困难进行了放大,其脚力比不过我们新兵。
连队走出营区,按照预先号令向完达山山脉深处挺进。我们新兵大步流星,一张张青涩的脸庞上洋溢着喜悦。
按照行军速度,每10分钟1公里,走1小时休息15分钟。前面老兵不紧不慢地走,后面我们新兵却要紧跑慢赶地撵,前面脚步一紧,后面就要马不停蹄地追。
“跟紧了,别落下。”担任连值班员的一排长不时提醒我们。走完20多公里时,我和不少新兵脚上打起了泡,每走一步钻心地疼,行军速度也慢了下来。我们新兵步伐出现了凌乱,腿像灌了铅,与连队老兵步伐节奏合不上拍。有的新兵开始“丢盔卸甲”,变得一瘸一拐,引得老兵指指点点。终于盼到休息了,我们新兵们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忙着脱下棉鞋袜子,查看脚上的泡。有老兵骨干蹲到我们新兵身旁,从军用挎包里拿出针线包,用打火机将针尖燎了燎,帮着我们挑破脚上的水泡。指导员一句“水泡的好处,是你们永远记住了什么叫‘磨砺’”的话语,在我们新兵心底荡起了激情似火。
班长帮我挑完水泡后,又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包东西,抽出两片给我垫到鞋子。当我看清鞋里垫的是卫生巾时,顿时满脸通红。班长看出我的窘态,告诉我鞋里垫的卫生巾,是连队一茬茬老兵经过训练实践摸索出来实用管用的小土招。卫生巾透气带弹性,垫鞋里穿上后特别舒服,走路不磨脚,防潮且脚不臭。听了班长的解释,我穿上鞋,来回走了走,确实感到很舒服,脚起泡的地方也不疼了。我由衷地敬佩班长,顿时觉得跟老兵们学得东西太多了。
一路上,老兵们脚下虎虎生风,时常帮我们新兵背背包、扛枪。我感受到一种榜样的力量,在温暖激励着我们。
白天行军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甚是艰难。到了晚上,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脚上的二棉鞋一下子冻透了,脚又凉又麻。我便换上大头鞋,脚上虽然暖和一些,但鞋子笨重,走起路来累人。走出二三公里,我就觉得两个脚发疼,步子迈不开,只好重新换上二棉鞋。
不管是行军,还是休息,我们始终里面戴着滑冰帽,外面戴着棉帽子,放下护耳,戴上护鼻。时间一长,呼出的热气在帽子上、眼眉上、睫毛上结满了白霜,护耳两侧形成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冰疙瘩。连里有一名新兵,在行军时由于霜气太重影响了视线,将滑冰帽和棉帽子一把撸了下来,结果两个耳朵被冻得红肿,并起了水泡。看到这一幕,我们新兵都吓得脸色苍白。
拉练中,随着行进距离的增加,出发的激情慢慢褪去。拉练使我们新兵明白了坚持就是胜利的道理。实际上,拉练就是意志的较量,这是一个坚持不断挑战自己的过程。
二
“打”是野营拉练中的“武戏”开场,就是把平时的训练搬到严寒条件下实施。
拉练期间,“打”是从“紧急集合”开始的。半夜时分,全连睡得正香,突然刺耳的紧急集合号声响起,大家立刻被惊醒,摸黑穿好衣服打好背包。连队集合完毕后,立即按照营里下达的“作战任务”跑步前进。
三横两竖的背包,方方正正,是背在我们身上的风景。平时养成怎么样,从背包的质量即可找到答案。走着走着,我们不少新兵的背包散了花,算是在老兵的嬉笑声里品尝到了掉链子的滋味。
一路急行军,突然前面传来口令,已通过“封锁区”。继续按口令行进,又接到“隐蔽”的口令,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分散到沟壑、山林里,趴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一袋烟的功夫,继续开始行军。
滚滚浓烟黄雾从风口漫来。行进中,看到发烟罐弥散出的烟雾,我们一个个迅速拿出白毛巾,捂住口鼻,系好裤腿口,呈一路纵队快步通过染毒区。训练时,要求戴防毒面具,现在为什么不戴。经过老兵点拨,我们新兵才明白野营拉练路上,通过染毒地段,形式重于内容,目的在于反应。
行军,看上去像一首抒情曲,又像一泓流动的清泉。时而林海穿行,时而山野间迂回……在路口,在河边,在所有容易迷失方向、误入歧途的地点,都有不为人知的标示。依箭头所指,队伍快速前进。
炸点接二连三地在队伍四周响起,呛人的硝烟把拉练演成了逼近真实。“通过炮火封锁区”随着连长的口令,卧倒,滚进,跃进,一切在瞬间完成,我们新兵一下子学会了从容应对“突然”。
脚步如风,连旗猎猎。全连成一路纵队走在羊肠山路上。连长在前,指导员断后。连长见“敌情”不断,怕整个队伍太密集而暴露目标,便由前至后传“拉大距离”的口令。
口令经过全连百余号人重复后,传到最后面,成了“拉大驴”。
指导员走在队伍最后面,负责断后收尾,听到“拉大驴”口令后一脸不解。于是,他让队伍把“拉大驴”口令从后往前传,传到连长那里“拉大驴”变成了“拉大具”,把连长搞得一脸茫然。连长急忙让通信员找到指导员,一问才知道口令一个接一个地往后传,传的过程中“拷贝走样了”,惹得全连笑得前仰后合。
野营拉练,“打”的过程中最铭心刻骨的是长途奔袭,俗称夜行军。作为摩步甲种师部队,我们从入伍开始,就一天早晚跑两个5公里,人人都是小菜一碟,平时考核很少有不及格的。拉练不同于平时训练,一夜之间走3个三十公里,对我们新兵来说绝对是一场速度与耐力的大比拼。
奔袭,奔袭,身体达到极限。枪托和水壶撞击的声音,一路挥汗如雨的喘息,脚下铿锵有力的步伐,仿佛是一曲大合唱。行军至后半夜,整个人又困又累,边走边睡已是司空见惯。人走着睡着了,但脚步没停,一个挨着一个,整个队伍走得井然有序。有的不小心走出队列,自己瞬间会被惊醒。有时被脚下的石子或土块拌得一趔趄,惊出一身冷汗,睡意皆无。
为克服行军途中的困劲儿,老兵们都会提前从炊事班要些干辣椒带上,一发困就开始嚼干辣椒。我从班长那里要来二三个干辣椒,一把塞到嘴里,学着老兵的样子大口大口嚼了起来,顿时被辣出了眼泪,呛得咳嗽不止。班长见状,急忙从路边抓起一把雪让我吃下去。又凉又辣,冰火两重天,直通五脏六腑,自己瞬间觉得舒服多了。
一路拉练,一路“敌情”不断。不管新兵老兵,最喜欢的是练“藏”,遇有“卫星过顶”“敌机”空袭,我们用白床单作伪装潜伏在雪地上,这对暂时缓解疲劳是一个很管用的招法。
每当“敌情”解除,到达休息点时,我们新兵们都直接躺在背包、苞米秆上,酣然入睡。
三
“吃”是拉练中最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吃”由连队炊事班负责服务保障。
那时,冬季连队餐桌上都是土豆、白菜、萝卜“老三样”。野营拉练的“吃”,相对营区而言,能吃上热乎饭菜已经很不错了,至于能不能吃饱、能不能吃好,这个问题炊事班确实不敢保证。
拉练,不仅拉的是战斗班人员的战斗力,而且更练的是炊事班的实战化保障能力。炊事班人员背着炊具行军,累得筋疲力尽,走得满脚是泡。到宿营地,一场吃饭运动的军事化操作考核就开始了。从埋锅造饭到处理烟雾,秒表记录着整个程序。
这时的炊事班格外忙碌,挖灶的、找柴的、切菜的、淘米的,忙得不可开交。
米油盐酱醋水,锅碗瓢盆刀勺铲。没有交响,只有速度。炊事人带着“敌情”做饭,只要求一个“快”字,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让全连吃上热乎饭菜。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做好饭菜,到时接到“出发”号令,全连都要饿着肚子上路。
做好饭菜后,炊事班人员边组织开饭,边抓紧时间收拾好炊具,小憩一会儿就又匆匆上路。一天到晚,炊事班忙得团团转。
拉练第一天中午,因天寒地冻,炊事班做饭的灶挖了半天也没挖好,严重影响了做饭速度。司务长一看,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把提前包好的冻饺子发到每个班,要求以班为单位组织煮饺子吃。我们把军用茶缸集中放到石头搭成的灶上,找来苞米秆、稻草,开始化雪煮饺子,而此时连长、司务长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再晚些做出以班为单位煮饺子的决定,恐怕全连都吃不上饭。
接下来几天,全连虽说吃上了热乎饭,却吃得全是夹生饭。连队在“吃”的方面频频出现问题,这也不能全怪炊事班。拉练中,实战化条件下的后勤服务保障考核,让平时训练不多的炊事班吃尽苦头,出尽洋相。有时,炊事班因未对水源检测,用水不符合卫生标准,被判“出局”。有时,炊事班因没有按照实战化“藏”的要求,做饭烟道挖得不够长,“散烟灶”不合格,做饭直冒烟导致目标暴露,炊事班人员全部“阵亡”。
“吃”不上饭,是件大事。数九寒冬,走着走着渴了,算是桩不小的事,却充满乐趣。我们新兵渴了,拧开自己的军用水壶,才发现里面的热水早已冻成了冰。这时,有老兵会将自己的军用水壶递上来,我们新兵拧开后仰脖喝一口,猛地将嘴的“水”全吐了出去,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来,水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白酒,老兵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拉练时,有经验的老兵为取暖,防止冻伤,水壶里装的全是白酒。而我们新兵对野营拉练没有经验,水壶装的全是水。拉练时天气寒冷,壶里的水很快冻成冰坨,水壶变成了冰壶。这样一来,不但喝不到水,行军时还增加了负重。
拉练时,炊事班无法供应开水,想喝热水多数是班里自己想法解决。渴了,我们经常是有雪吃雪,没雪吃冰。正是这种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的拉练生活,磨砺着我们意志,鼓舞着我们为连队荣誉而战。
四
“住”是拉练中最关键重要的环节。拉练中,为了全面锤炼摔打部队在严寒条件下生存能力,团部对营连的“住”要求严格,提出“靠村不进村,一律不准住民房”。“住”对我们连队官兵而言,是个大挑战大考验。
野营拉练,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住”。拉练半个多月,为防止冻伤,造成非战斗减员,我们新老兵睡挖好的雪窖,睡车厢,睡山洞,睡猪舍、羊圈,睡破砖厂,甚至睡苞米秆垛、稻草垛。
你挨着我,我靠着你,人挤人,大家互相抱团取暖睡。一般党员骨干睡两侧,中间睡新兵。半夜时分,外面天气刮起“大烟泡”,最外侧的人会被冻醒。睡不着,最外侧的人起来,就是在雪地转圈跑,直到跑热乎,跑累了,再重新躺下睡。
拉练中,师里的报道员、录像员带着采访设备到连队采访。下午三点多钟,他俩采访任务结束。连长安排一名老兵和我带着行军地图,背上背包,把他俩护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团部。临行前,指导员再三叮嘱我俩路上注意安全,不要着急赶夜路,到达团部后找电台与连队联系,再明确会合地点和时间。对路上住的问题,老兵问指导员咋解决。指导员想了想,告诉我们,自行灵活解决。
路上,凛冽的西北风,夹杂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老天似乎有意考验着我们。我和老兵拿着采访设备,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暮色越来越浓。我们四个人又饿又冷,边走边啃冻得发硬的干面包。一口雪,一口面包,吃得浑身发冷。
晚上九点多,我们终于找到团部所在位置,团部位于大山深处一个小山村里。我们第一时间找到团部电台位置,向连队报了平安。
由于到达团部时间太晚,师里的报道员、录像员与团部负责新闻报道的干事联系不上。他俩又没带背包,晚上住哪里,一时让我们犯了难。老兵和我商量,看看团部电台车上能不能将就一宿。等我们重新回到团部电台位置,发现电台车上根本没有地方。
师里的报道员、录像员裹着军大衣,冻得浑身直哆嗦,不停地使劲儿跺着脚。我和老兵见状,怕把他俩冻坏,也顾不上军令了,决定到老百姓家借住一宿。
我们摸黑从村南走到村北,看到村子后边一家茅草屋像是没有团部人员居住,便上前敲门询问。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披着棉衣,打开了房门。我们向老人说明来意。老人上下打量着我们,犹豫了一会儿,把我们让进屋里。我们裹着一身寒气走进屋里,在忽暗忽明的油灯下,我们看清这是三间茅草屋。老人告诉我们,一间带火坑的,是他和他老伴居住;中间一间正对房门的,是做饭的厨房;另一间有床没火坑的,归儿子居住。他老伴有病早已躺下睡觉,儿子外出打工现在房间空着。老人之所以犹豫,想拒绝我们,是因为他儿子房间没火炕,太冷没法居住。
我们也顾不上许多了,有房子住总比在荒郊野外强多了。再者,师里的报道员、录像员没有背包,这一晚咋睡,要是冻坏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老兵无法向连队交差。
我们与老人商量后,他同意让我们到其儿子房间借住一宿。房间里没有黑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走了五六个小时,人又困又乏,我们四个人横着挤在一张大床上,上面盖着我和老兵的军被,合衣而睡。
第二天,我们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老人将屋外窗户上的草帘卷起,我们看清房间贴着大红的“喜”字,墙上挂着结婚的大相片,床上铺着红被罩和红床单。昨晚我们竟然睡得是人家的婚房呀,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老人走进房间,给我们端来一盆姜汤,让我们趁热喝下去。老人告诉我们,听到我们这房间里有咳嗽和打喷嚏声,一清早起来给我们熬姜汤。
我们边喝着姜汤,边问老人,房间是不是他儿子的婚房,老人点了点头,算是给我们的明确答复,我热泪盈眶……
临别时,我和老兵凑了五十元钱,作为住宿费用留给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要,我还是将钱硬塞到老人手里,说这是一点心意,感谢他提供的无私帮助。那夜,借宿婚房、睡婚床一直铭记心间,温暖着我,让我真正体会到“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话的真谛和丰富内涵。
野营拉练,和平承担者履行使命的另一途径,以走的姿态熟悉职能、温习战争,从而寻得将兵之道的突破与超越。那被打上拉练烙印的青春岁月,像一首嘹亮的军歌响彻龙江大地,已融进我的生命,永久珍藏。
北极光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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