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甜恬
甜,是缥缈的。比如美梦。甜,是具体的。比如笑容。
对于刘甜恬来说,甜,既是缥缈的,又是具体的,但归根结底是具体的,因为她要用双手去创造甜。
刘甜恬是西口研食社的掌柜,兼主厨。别看她年龄没多大,可绝对是金叵罗村的人物。掰着指头数数吧,村里所有会做西点的婶子嫂子大姐们均是她的徒弟。
这个时代的逻辑就是如此悖谬——高手未必就是老手。
刘甜恬总是笑。名字也喜兴,甜是舌尖上的笑,恬是心尖上的笑。从名字的构成来看,注定了她是制作甜品的人,而且注定能成气候,拦都拦不住。
世界上的事物,其生存和发展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只有在那样的空间和时间中,才能见其活力,见其本色。生命的价值,就能昂然地闪烁出光彩。
金叵罗人称她是“揍馃子的人”。揍是当地土话,即做之意。一九八九年,刘甜恬出生于四川内江。这就对了——内江是中国甘蔗种植中心,也是颇具盛名的制糖基地,别称“甜城”。刘甜恬曾就读于北京理工大学,后到法国雷诺特甜品学院深造,专攻甜品及法式西点制作。二O一八年,一举获得英国国际蛋糕比赛金奖。
甜,与刘甜恬相伴相随,甚至她的骨子里都是甜。
刘甜恬的西口研食社,有三名员工,但我只见到一个——三嫂子。当时,三嫂子正在柜台前忙活着,给网购的顾客发货。三嫂子戴蓝帽子,戴蓝口罩,戴蓝手套。三嫂子一定喜欢蓝。三嫂子有点富态,腰间扎的蓝围裙绷得紧紧的。刘甜恬制作的小米酥极受欢迎,仅春节过后的两个月,就在网上卖出一千多盒了。
在研食社的小木桌上摆放一摞小折页。我随手拿起一张,只见折页的封面上有两行小字——“绿色天然原材料,颠覆手工传统风格”。我把折页从左手放到右手,然后翻过来,又看看封底,封底上的小字比封面上多了两行,是四行。写的什么呢?写的是广告语——第一行:专业的团队——第二行:用耐心、爱心、专心——第三行:为需要的人提供有关美食的一切。中间空出两行,最后是一行更小的字——联系电话和研食社的地址。
研食社位于金叵罗村西口,是坐北朝南的房子。每天早晨,太阳升起之后,饱满的阳光就会照射进来,案板上的面粉和器皿也就有了阳光的味道。之前,这里是一家卖包子的早餐铺。自从西口研食社落户此处,这里便陡然洋气起来,甚至连空气里,也都弥漫着奇异的气息。
开始的时候,刘甜恬主要是制作甜点。研食社的产品有常规蛋糕、翻糖蛋糕、庆典蛋糕。用的是法国工艺,法国奶油,其他原材料则是金叵罗农场出产的当地食材,比如面粉、鸡蛋、花生、核桃、板栗等等。
当然,研食社最具知名度的产品,还是小米酥。金叵罗的小米,让刘甜恬找到了食物的本味。制作小米酥的小米面,不是机器研磨的,而是一头名叫“老三”的毛驴,在农场的碾坊里,拉着石碾一圈一圈研磨出来的。为了防止“老三”偷吃碾盘上的小米,还特意用一块灰布蒙住了它的双眼。“老三”一声不吭,“老三”不吝力气,汗淋淋,气腾腾,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下去。
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
小米酥里也有艰辛,任何成功都是来之不易的。经过无数次的试制,无数次的失败,刘甜恬离心中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她将最地道的小米与西式点心的制作方法相融合,于是,小米酥就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问世了。
一位光顾研食社的女顾客,成了购买第一炉小米酥的首位顾客。她尝了一口,立马就噤声了,接着,捂着嘴巴从嘴角吐出几个字——太好吃了!刘甜恬看着那位女顾客的表情,满是惊喜。
“多少钱一盒?”
“还没订价。”
“二十元行不?”
“不要钱了!送你品尝。”
“不行,我怎么能白吃呢!”女顾客将二十元钞票置于柜台,拿起那盒小米酥就走了。刘甜恬追出去,女顾客已经走远。刘甜恬站在阳光下,望着女顾客渐渐远去的背影,眼里流下晶莹的泪滴。
如今,来研食社的人都会看到,那张二十元的钞票被镶嵌在镜框里,挂在墙面最显著的位置。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指着那张钞票笑着问刘甜恬。刘甜恬说:“它时刻提醒我们,不忘根本,要用真心和真情做出最好的美味,才对得起顾客!”
临别前,刘甜恬拿出一本网购的书——我的最新出版的作品《北京的山》,让我签名。我略加思索,提笔写下一句话——“甜,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常小刚
头一眼看到他时,感觉他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我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他的脑袋亮亮的,脑袋边缘若有若无的若干根低调的头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于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蓄起了胡须,并且刻意修剪过的胡子——飞檐翘角,颇有些漫画的意味。事实上,这是一种视觉转移术——胡须把面对他的人的注意力,不经意地引到了他的下巴上,而忽略了他头顶上令他多少有点尴尬的状况。——他像谁呢?我忽然就想起来了,他像那个——那个像狼一样吡牙咧嘴闭着眼睛吼《蒙古人》的腾格尔啊!对了,就是像腾格尔!
这个面相像腾格尔的人叫常小刚。
常小刚是蒙古族,一九八三年出生于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白音塔拉苏木。他没有蒙古族名字,蒙古语也几乎不会讲,但是,他的眼窝、颧骨、鼻梁等部位,以及某些举止和神态还隐隐地透出几丝蒙古人的特征。
北京通州区张家湾镇四间屋村。在村公所西侧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常小刚拥有一个农场,共有一百三十亩地。
清代,张家湾是大运河的重要码头,皇家木厂就坐落于此。历史上,张家湾种植的葡萄远近闻名。葡萄本来是藤本植物,在这里,早年间种植的葡萄,藤本却渐渐变成了木本,如今都长成了古树。疙疙瘩瘩,虬枝横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常小刚看准了这个地方,就把它承租下来了,搞成了一个半传统半现代化的农场。当然了,以种葡萄为主。葡萄架下种蔬菜——西红柿、大头菜、西葫芦、马铃薯、芹菜、苋菜、豆角、黄瓜、地瓜、西瓜、芋头、艾草等,样样都种了一些,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用原生态农作法,种出了好吃的瓜果,好吃的蔬菜。
一个朋友给我捎话,说常小刚要见见我。朋友说,常小刚读了《北京的山》很是有些感慨,认为此文写出了山的品格和山的精神。更主要的是他的别名叫铁山——名字是他爷爷起的。他说,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爷爷希望通过铁山这个名字增强他的体质,也希望他长大成人后,像铁山那样沉稳、可靠、坚不可摧。常小刚认为,能够理解山的人,一定跟他的心是相通的。
于是,在一个周日下午的酷暑中(气温摄氏三十八度),我走进了常小刚的农场。农场院子里,露天灶台上支着三口铁锅,热气腾腾,空气里飘着肉香。常小刚说,晚上吃蒙古手把羊肉。我笑了,说不在这里吃饭。常小刚不容商量地说,必须的!来了就得吃饭,都是自家农场产的东西,必须吃一顿!我咧了咧嘴,没有言语。
先转转吧——常小刚带我们到了一块有水的地方。他说,从水看起,可以少流点汗。我说,汗该流还得流出来,浑身才会舒坦。说话间,就到了农场东端,那里有一方水塘。芦苇、菖蒲、菱角、荷花等水生植物环绕并覆盖了水塘四周。水塘中间的水面上有一只鸳鸯在游动觅食。鸳鸯一般是成对成双活动,怎么只有一只呢?“嘘——!往苇丛里看!”常小刚压低声音说,“里面还有好几只呢!”我定睛细细观察,发现苇丛里的确有东西在簌簌动着,芦苇轻轻摇曳,激荡出绵绵的水波,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水波被远处的芦苇丛拦截了,击碎了。
常小刚告诉我,水塘里原有两只鸳鸯,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落入水塘的。他以为,这两只鸳鸯在冬季来临之前一定会离开水塘,飞往南方的。可是,直到入冬的头一场大雪降临,这对鸳鸯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们居然选择留下来了。怎么会留下来了呢?鸳鸯是候鸟呀?看来,自然中一些事情还是可以改变的呀。
水塘里有甲鱼、草鱼、鳙鱼、泥鳅,也有青蛙,也有癞蛤蟆,也有一些浮游生物。水塘自身就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冬天,常小刚每隔几日,就要凿冰,捕捞水塘里的甲鱼。这就客观上给鸳鸯凿开了一块水面,虽然区区不大,但也足够鸳鸯觅食活动了。是呀,与其费力长途迁徙去南方越冬,还不如省下力气留下来呢。小水塘里食物丰富,它们自由自在,其乐陶陶。
繁殖期到了,那对鸳鸯在芦苇丛用芦秸和水草筑了一个粗鄙的巢,并产下了六枚鸟蛋,可惜,孵化时不慎弄碎一枚,还剩下五枚。孵化期一过,水塘里,就增加了五只小鸳鸯。呀呀呀!呷呷呷!小水塘里充满生命的律动。
我问常小刚,这个水塘叫什么名字呀?常小刚说,还没有名字呢!李老师是作家,给起个名字吧。我问,水塘多大面积呀?常小刚回答说,半亩左右。我说,那就叫——半亩塘吧,常小刚连连说好。
常小刚介绍说,水塘边上要搞帐篷宿营地。来农场的朋友,喜欢野外宿营的,可以住帐篷里,晚上数天上的星星,听水塘里的蛙鸣和草丛中的虫语。
离开水塘,经过一片西瓜地时,忽闻公鸡打鸣,原来,不远处就是农场养殖区了。羊圈鹅舍鸡舍鸭舍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没有猪圈——常小刚说猪粪的气味难闻,就没有养猪。
常小刚的父亲母亲负责饲养照看这些活物。父亲七十三岁,母亲六十九岁。父母各有分工,父亲牧羊,母亲捡蛋。
母亲捡蛋尽职尽责,每天能捡几十枚蛋。有鹅蛋,有鸡蛋,有鸭蛋。鹅蛋和鸭蛋绿皮的居多。鸡蛋偶尔也有几枚绿皮的,更多的还是麻白皮的。母亲提着柳条筐捡蛋时,心里欢喜,有时还哼几句蒙古族小调。
清晨,父亲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羊圈的圈门,把羊放出去。农场的四周到处是野草和蓬蒿,羊不吃掉真是可惜了。父亲遵循自然法则,沿袭科尔沁左翼后旗白音塔拉苏木的放牧方式,采取轮牧制——到农场不同的角落牧羊,十天一轮牧,此处的草吃掉了,彼处的草长起来了。如此如此,往复循环。羊是内蒙古西乌珠穆沁草原的波尔山羊,毛色黑白相间,下巴上有一绺胡子,善奔跑,能攀岩。可惜,农场里无岩可攀,波尔山羊浑身的能量无处可释放,就用前蹄咔咔地刨地。父亲也不干预,点燃一支烟,吸上几口,吧唧吧唧,蹲在一边看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时令进入初冬,就可以宰羊了。一只波尔山羊能剔二十四斤羊肉和羊蝎子,卖一千九百八十元。二十五只波尔山羊能卖多少钱呢?算算就知道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动态的数字。羊宰杀后,总是要从西乌珠穆沁草原运来羊羔,补充羊群的数量。
鹅有十五只。七只灰鹅,八只白鹅。不知什么原因,鹅们总是抱怨,整天价嘎嘎叫个不停。鸡有二十七只,七只芦花鸡,九只红骨顶鸡,十一只三黄鸡。鸭有十七只,都是绿麻鸭,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是卡着沙粒。鹅嘎嘎一叫,就把鸭的叫声压住了。
早年,过年过节时,常小刚便给父母一些钱,一万两万不等。可父母说,不行,不要!我们自己能干活不用你给钱。后来,常小刚想出一个办法,父母在农场干活,就自当是打工的。既然是打工者就该给人家开工资吧,他跟财务商量,定了一个标准,父亲牧羊每月开工资两千五百元,母亲捡蛋每月开工资两千五百元。后来,又每人涨到三千元。父母工资加起来,每月六千元。常小刚说,不能有差别,否则会制造矛盾。给别的员工开工资,是把钱打到卡里。给自己父母开工资,是发给现金,让父母真正体会到劳动所得的感觉。
其实,父亲的钱,也是母亲管理。
月初,每当财务发工资时,母亲都会当着财务的面,把递到手里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一遍,一遍数不准,就再数一遍。
读小学和中学时,常小刚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好,高考时没有考上本科,只好上了一所大专学校,不过,专业他还是蛮喜欢的——市场营销。毕业后没找到名声显赫的机关和国企工作,就蹬板车给沈阳的一些发廊发屋送染发剂和洗发水。在东北,板车也叫“倒骑驴”。他呼呼猛蹬,耳边全是风声。后来又到北京闯荡,给一个老板销售猕猴桃,效益非常好。合同上明明写着有利润提成的,可真正赚了钱后,老板却不提这事了。常小刚心里很是郁闷。朋友说跟他打官司,他摇摇头说,算了,于是,从二O一九年起,他开始了自己真正的创业。
尽管,也遭遇了葡萄和黄桃被冰雹砸成泥的惨痛之年,但他还是咬牙熬过来了,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他就创造出了“美物优品”模式和平台,为一些大的国家机关、高校、银行及社会团体和工会组织提供“美物”农产品配送,并取得了不斐的业绩。当然,四间屋的这个农场只是展示“美物”农产品的窗口,事实上,“美物”更广大的产业链已经延伸到内蒙古草原、祁连山牧场和北大荒万顷良田,以及全国数个绿水青山间的森林康养基地和深呼吸体验地。
在常小刚看来,俞敏洪是自己最敬佩的人。逆境中,搞直播带货,他居然搞得风生水起。常小刚说,这个世界不缺少聪明的人,但却缺少真诚而又认真做事的人。
转来转去,天就傍晚了。
到了这个时候,晚饭不能不吃了。餐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硬菜呢,除了蒙古手把羊肉,还有铁锅炖大鹅。别的菜呢,有凉拌马齿苋,有凉拌黄瓜,有蒜蓉烧苋菜,还有金黄金黄的摊土鸡蛋。主食呢——是香喷喷的葱油饼。
我问常小刚,腾格尔来过你的农场吗?常小刚摸摸脑袋回答,还没有。我说,应该把他请来,吃蒙古手把羊肉和葱油饼,然后,你们两人吼一曲《蒙古人》。常小刚笑了。
是的,在常小刚的农场里,我感受到的是一些新的东西,那是一些与我们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的东西。或许,那些东西有别于以往我们对传统和现代的理解,有别于以往我们对土地和农事的认知。
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一时还很难说清楚呢。
张双锁
小营西路光大名筑园,气息别样。在小区居民的印象中,他从不说不,总是设法解除问题,解决困扰。纵使不是他分内的事,只要找到他,他也会在第一时间上门,找出问题所在,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就出主意想办法,提出处置方案。
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张双锁一出现,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张双锁是光大名筑园小区物业(中海物业)管道维修工。
他每天面对的是小区居民,是报修单上千奇百怪的问题。十余年来,他在看起来琐碎,实际上也相当琐碎的日常状态中,修好了一个一个水龙头,一个一个排水管;疏通了一个一个堵塞的下水道,一个一个奇味刺鼻的地漏;处置了一个一个屋顶渗漏点不明的防水层,一个一个生锈淤堵的冰冷的暖气管。他解除了居民的烦恼、忧愁和困顿,让生活的每一天闪闪发光。
他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不嫌脏不嫌臭不嫌凉不嫌累,有时,需要检查地下铺设的管网,齐腰深的大坑,他说跳就跳进去,一点不犹豫。他遇事不过夜,不敷衍不推诿,即接即办。当晚小区居民的家里水管突发漏水情况,打来维修电话,只要是他值班,便立马拎上工具箱,前往处置,从不“明天再说。”
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三日,张双锁出生于哈尔滨市双城县。他家的老屋与第四野战军司令部旧址只隔着一条小巷子。解放战争时期,“四野”司令部院落里,持枪的战士进进出出,红色电波整日嘀嘀嗒嗒响着。毛泽东的指令一个接一个送来,林彪指挥前线作战的电令,一道一道发出去。“四野”司令部有房屋三十五间,分东院和西院,中间有月亮门相通。
说起“四野”司令部,说起自己家的老屋,张双锁的话就多起来。爷爷是开小烧锅的(酿酒作坊),造酒,也卖酒,是一个小业主。早年,家庭条件还算殷实。爷爷见过林彪和刘亚楼,还跟他们聊过酿酒之法。林彪和刘亚楼喝过爷爷造的酒吗?张双锁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都不在世了,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
张双锁小名叫压子。妈妈说,他出生的时候,爸爸把一只鸭子(取其谐音)抱来,让他用小手抓几下,他却吓得哇哇直哭。他有两个哥哥,二哥夭折了,所以他一出生,就寄希望他能压住气场,不出问题,一顺百顺。他大名唤作双锁——锁住自己,也锁住他下面出生的弟弟妹妹,平平安安。
爸爸妈妈都是亚麻纺织厂的工人。高中一毕业,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他接了母亲的班。亚麻纺织厂属于大型国有企业,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重点工程项目,被称为新中国纺织工业的摇篮,在纺织行业里绝对是响当当的“巨无霸”。
在亚麻纺织厂上班,穿厂服戴厂徽每天体体面面。食堂的伙食也不赖,午餐的红烧肉、炸带鱼、排骨炖豆角、醋溜土豆丝都是张双锁喜欢吃的菜。汤呢,在一个不锈钢的桶里——海带豆腐汤,随便盛,随便吃,随便喝。戗面大馒头,暄腾腾的,两个三个的可劲儿造。另外,工资高不说,劳保福利待遇也相当好,过年过节还发带鱼、啤酒、大米、木耳,等等,一发就是一两箱子,职工有自豪感,个个欢天喜地。
唉,都以为这就是铁饭碗了。可是,不久,亚麻纺织厂改制,一夜之间,他和哥哥成了失业者。困顿落魄的张双锁,在床上躺了一年。——他想不通啊!第二年,他不能再躺了,再躺下去家里人吃饭就是问题了。无奈,他只好摆地摊,卖袜子卖手套卖围脖儿卖内裤贴补家用,维持生计。
将来怎么办?人生的路就是摆地摊吗?张双锁自己问自己,必须掌握一门技艺,才能养家糊口,于是,他报考了双城技校,踏踏实实地学了三年,获取了多项技能资质证书。后来,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张迪给他打来电话,要他来北京。女儿张迪说,北京是首都,各方面机会更多一些。一个春日,张双锁背着行李,用网袋提着脸盆和牙具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女儿家住在顺义,他想,自己也不能吃闲饭啊,就买了一套工具,帮助小区居民修理一些坏了的马桶和水龙头。有一天,女儿张迪下班拿回一张报纸,读完后就扔在了桌子上。张双锁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报纸,报纸上的一则招聘广告,却改变了他日后的生活。
二O一二年七月一日,张双锁到光大名筑园物业工程部正式上班。从此,他融入了北京城和北京人的生活,而不是旁观者和无关的人了。
光大名筑园地处北四环外亚运村东端。小区里绿树葱茏,花朵芬芳。小区里住着政府官员、外交官、企业家、高校教师、作家和艺术家等,是文化品位和艺术品位较高的小区。
小区十一号楼一户居民居住顶层,每到雨季屋顶就漏雨,请来施工队修一遍,还是漏,修一遍,还是漏。新装修的房子地板被泡了,墙皮脱落了,顶棚脱落了。房主找到物业,物业指派张双锁处置。张双锁在现场细细勘察,寻找漏点,用工具敲,用眼看,用手摸,用鼻子闻,他通过一些细节和蛛丝马迹,以及手指触摸到的湿度和气雾变化,来判断和定位漏点,然后做出了防水防漏防渗处理。从此,无论下多大的雨,屋顶再也不漏了。
某年,农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之日,小区内的中水管线爆裂了,没了约束的水肆意横流,汪洋一片,毕竟是寒冬腊月,四处喷溅的水流很快就结了冰碴,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一时间,居民用水成了问题。
本来,张双锁已经订了回老家双城的火车票,正在超市购置年货,下午就乘火车回家过年了。接到任务指令后,赶紧退掉火车票,赶到小区现场进行抢修。管线爆裂,必须找到爆裂点,然后更换新管,才能解决问题,但管线都是暗管,深埋在地下。张双锁冒着寒风,硬是用铁锨和钅矍头,挖出了三米多深的土坑,一点一点地排查,找到了爆裂点,进行了妥善处置,直到小区重新恢复供水,张双锁整整在寒风中奋战了三十六小时。
冬天值班时,常常有人半夜打电话,暖气跑水漏水,就得起来赶紧拎起工具箱,前往处置。很多住户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头或者老太太,一个人在家,行动不便,有的走路都费劲,颤颤巍巍,暖气管修好或者下水道搞通后,往往会问:“多少钱啊?”双锁看看对方的情况,回答:“不收钱,助老了!”
张双锁说:“我是管道维修工,不是车辆修理工,也不是木匠师傅。可是,小区里的居民有这方面的求助,你能说我修不了,这事不归我管吗?我说不出口呀。”
在小区里居住的一位老人,电动代步车的前轮轴承坏了,无法使用。老人找了多个修理部修理,还是不能正常使用。为此事,老人整天愁眉苦脸。在小区里,老人遇到了张双锁。张双锁将电动代步车前轮拆卸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轴承里的“滚珠”,将坏的抠出去,换上好的,又往沟槽里加注了一些机油,然后,重新安装上。电动代步车的前轮又可以转动了。
居民家的木器用具坏了,也常常找他修理。一户居民家里是复式木质楼梯,因使用时间长了,木质楼梯的扶手脱落。家里人上上下下,既不安全,也不方便。主人找了许多修理部,都因之没有合适的配件,没有修好。后来,又找了厂家,而厂家经营不善,早已经倒闭了。
张双锁上门看了情况,说:“无碍,我用铁器制作一些配件试试,也许能修好。”下班后,他找出斧子、锯、凿子、焊枪等工具,叮叮当当地鼓捣到半夜,用土法制作出了配件。
次日清晨,他来到那户人家,很快就把配件安装上去,又是对缝,又是合卯,又是接榫,又是一阵敲敲打打,各个部位加固之后又涂了清漆,终于,复式木质楼梯的扶手恢复如初。
女主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说:“张师傅呀,你太厉害了!你有一双神手啊!”女主人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张双锁摆摆手拒绝了,他说——“我们有纪律。”
张双锁的衣服裤子上尽是兜兜,鼓鼓囊囊。他随手就能从里面掏出扳手、钳子、钢锉、改锥、螺丝、螺母、垫圈、胶条、腻子等等,兜兜里应有尽有。他像变魔术一般,让那些工具和小配件,在需要的时候,尽显功用。
二O二O年,张双锁被北京市朝阳区物业协会授予“最美物业人”称号。接受表彰那一天,他披红挂彩地走上台去,脚步略微有点散乱。因为,他不知道,上主席台那一刻,是先迈左脚呢?还是先迈右脚呢?
张双锁不过是一个管道维修工,但是,在他身上,让我看到了繁琐和细节里,耐心和精准中,什么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在他身上,也让我看到了一个普通劳动者所具有的真诚、勤劳、温暖、善良和一些美好的东西。
北极光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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