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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河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8299
  □董岐山
  对于老年人来说,回忆往事如同候鸟迁徙。时节到了,随着天气逐渐闷热,身上的羽毛就捂得自己汗臭、痒痒、浑身不自在。而心情也逐渐变得烦躁、郁闷、愁肠百结。人的脑海里藏太多的陈年旧事,不仅心里逐渐长草,不断追忆逝水年华,就是梦里也会时常过电影似的演绎出曾经的爱恨情愁。不仅曾经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共事过的人、擦肩而过回眸一笑的人,甚至已经灰飞烟灭、作古已久的那些面孔,也会时不时地一一在你的梦境里蒙太奇。白天可以养养花、遛遛鸟、跳跳广场舞,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那团草,但夜晚不行啊,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梦,梦里的草在疯长。它告诉你,该迈开脚步,去寻找、追忆、凭吊那些曾经逝去的旧梦往事,或者努力去解开困扰了我们一生的谜团。
  那条界河就有我魂牵梦绕的谜呀,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人越接近年老,就越容易被从前的谜搅扰。它搅得你寝食难安、更年期似的烦躁,它让你吃着吃着饭突然放下筷子,傻傻发呆。
  于是我把瑚布图(界河)河口作为怀旧、追梦的第一站。那是因为三十年前我曾在瑚布图河畔“战斗”过,我青春的汗水曾经与界河水一起流出国境,汇入太平洋。那时,瑚布图村作为祖国最东端的国境重地,虽只有百十户人家,一千多亩耕地,却是反修防修的最前沿,能被分配到瑚布图,那可是每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的梦想。
  瑚布图河只有百十米宽,两三米深,瑚布图河西岸二三百米就是瑚布图村。
  记得刚到瑚布图村时,我曾谦虚地问过村支书李广和:“李支书,咱村和界河为啥叫瑚布图,瑚布图是什么意思?”
  李广和当时正坐在大队部的食堂里,等待伙夫熬的苞米面稀粥。他的左手在黝黑的脚丫子缝隙间来回搓着,也许我这个问题有很多人问过,所以李广和不耐烦地剜了我一眼,说:“谁知道为啥叫瑚布图呢,我就踅摸不明白,你们城里来的人都犯啥毛病,咋都问这个问题呢?你管他叫什么干嘛?”
  虽然挨了李广和的批评,但后来我还是弄明白了。瑚布图是满语,瑚布图河发源于俄罗斯维尔稀纳桑杜加山西侧,后又流经国境标志“帕”字界碑,最后流淌了114公里在瑚布图村东侧,与更大的一条河流绥芬河相拥后,投入太平洋的宽广怀抱。
  强大的好奇心驱使我徒步考察了瑚布图河。我背着干粮,带着一把军刺就出发了,我逆瑚布图河而上,一直走到维尔稀纳桑杜加山西边山脚下,才停止了好奇的脚步。因为我不能再逆流而上,否则就跨越国境了。
  虽然我向李广和打听瑚布图来历时,他显得那么不耐烦。但一个星期后,当我满脸胡子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像星条旗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当胸就给了我一杵子,夸奖说:“嘿,真行,是条汉子!”
  李广和一袋接一袋地吧嗒铜嘴烟袋锅,眉毛被烟熏黄了,嘴很大,嗓门也很大,走起路来咚咚的,像是跟路有着深仇大恨。李广和在村里的威信很高,也很霸道,但他心里时刻都在想着护着村民,他不批评人,但每句话都带着脏话,语气像寒冬腊月的大烟炮,经常把人呛着或者噎你个跟头。
  可是李广和有他最头疼的事。
  为了改变瑚布图村民越境捕鱼的恶习,不给国家外交添麻烦,不给国家脸上抹黑,李广和做了很多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知道当了多少回三孙子。”后来,李广和实在管不了,公社武装民兵和边防连队就来抓人。李广和蔫了,他说:“我当孙子就孙子吧!只要你们别再越境,你们就是我亲祖宗。”
  可不管他怎样苦口婆心,总有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村民偷偷越界,他追到界河沿给那些准备下河的村民跪下了。别说,他的老膝盖那么一跪着实感动了那些“叼鱼郎子”。他们把舢板重新推上岸,扛起船杆跟他回了村。当然,他的举动也感动了公社武装民兵和边防连队。那天,李广和的拳头像铁锤一样砰砰地擂在胸脯上向来抓捕“叼鱼郎子”的人保证:“以后,瑚布图村再有村民越境捕鱼,我李广和第一个蹲监狱,不用你们带枪来押,俺自个儿背铺盖卷儿去。”
  我是独自回下水磨的。独自一个人去旧地,怀想起过去才会想得更深远,更细腻,脚步也会更恣肆。会将以前的哪怕细微涟漪都能怀想起来,独自品昧、咀嚼。
  日月如梭,旧时是用脚步丈量县城到瑚布图几十公里黑土地的。而今却坐着整洁干净的线车来瑚布图。一时是步行,一时是坐车,一时是黑发,一时是白发,乡路依然,景色不同,感慨自然会迥然。
  瑚布图水域出产大马哈鱼和滩头鱼,听说大马哈鱼营养价值极高,特别是鱼籽,更是世人青睐的稀罕物。而滩头鱼就更稀罕了,据说全中国只有这里出产,这种河里生海里长的家伙,肉质特别鲜嫩,但鱼刺也出奇的多。
  那年深秋,大雁又排起长队往南飞,大马哈鱼也从北太平洋往瑚布图游来了。一拨拨、一群群的像赶集的汉子,像奔赴溪流的鸭群。瑚布图人的嘴巴乐得就像后山上盛开的野菊花。鱼船便扑扑棱棱地下河,渔歌便高亢地在瑚布图河的柳丛里穿梭飘荡。可是瑚布图河口毕竟只有一百多米宽,再加上县乡的捕鱼队,几百只鱼船就把界河封得严严实实。上千条鱼网把个瑚布图围得水泄不通,别说一米来长十几斤重的大马哈鱼了,就是那小鱼崽也难免灭顶之灾。
  于是瑚布图很多人家,都偷越边境到那边捕捞大马哈鱼。
  每到这个时候,李广和就动员党员、团员、基干民兵,往电线杆上、老古树上、房屋的山墙上刷标语。标语内容就是号召村民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自觉性和警惕性,不给国家丢脸,不要越境捕鱼等。
  黄昏时刻,家家户户烟囱吐出贫穷的炊烟,清清淡淡,连一点荤腥味都没有。村里的高音喇叭会准时响起。先是播放一段“乌苏里船歌”,然后就是李广和一遍一遍地训话:“社员们,请你们别再越境捕鱼了,这是犯法,是要蹲监狱的……”
  有时候上面追查得紧,他就在广播里说:“我警告你们啊,老王家的三迷糊,还有赵老四家的狗剩子、许干巴家的麻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听好了,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已经派武装民兵在你们经常下水越境的地方蹲坑了,要是让公社民兵和边防连队抓住了你们就是寡妇哭儿子——没指望了,我可不是吓唬你们啊,尤其赵老四家的狗剩子,我可盯着你呢,你们听到了没有?”
  我有时就纳闷,李广和这哪是成心抓越境捕鱼的人呢。他这么大张旗鼓一遍遍广播,还把民兵潜伏蹲坑的地点说出来,谁还从那儿下水呀?上哪去抓越境捕鱼的人呢?尤其三迷糊、狗剩子和麻杆那几个“叼鱼郎子”,李广和还在广播里敲打他们,这不是走漏风声了吗?
  一天晚上,月牙刚爬上柳梢头,我就偷偷在边境线的柳丛潜伏下来。我想立功,为李广和侦察一下“敌情”,最好能抓住几个越境分子。然后扭送给李广和,可越境的人太多了,巨大的疑惑驱使我临时改变了决定,我想弄明白究意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在黑暗中都不说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可怕,静得神秘,静得恐怖,静得紧张,紧张得人喘不上气,紧张的人直想尿裤子。缆绳偷偷解开,小船悄悄顺流飘向国境线,鱼船划开了平静的水面,划进了浓重的夜色。夜色便暖昧的掩护着小船和船上的人,一簇黑影,又一簇黑影飘过国境线,飘向未知的、笼罩着神秘死亡气息的水域。
  通常一条船上都是两个人,或父子,或翁婿,或夫妻,或父女。据说船上通常备齐了鱼网、鱼兜、水靴、水裤、鱼叉等一应逮鱼的家什,还不能少了一壶老白干、一只改装的能装四五节电池的手电筒、一把匕首、一柄斧子。
  老白干是下网后用来驱寒的,匕首和斧子是用来防身的,巡逻的边防军经常会在黑暗中伸出铁钩子把船头抓住,然后就拼命往回拽。要是让他们的铁钩子抓去,就得通过外交途径给遣送回来,还要蹲半年监狱。所以每当铁钩子抓住船帮时,船上的人就拼了性命用大斧子砍,把铁钩子砍断了拼命往回划。
  一条十多斤的大马哈鱼就能换一袋苞米、二十斤盐或者孩子用的作业本,但冒的风险也可想而知,每年都有村民被河水淹死或由外交途径遣送回来的。
  捕鱼的钱也不好赚啊!河水冰凉冰凉的,冷风飕飕的,蚊子、小咬嗡嗡嘤嘤趁火打劫叮你的血,还得防备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铁钩子,这哪是捕鱼啊,简直是在搏命!
  我已经不单是在为李广和侦察情况了,而是一种近乎痴迷的、上瘾的感觉。我还发现大队干部也偷越国境捕鱼。而每当日头出来后,大队干部和社员们就挑粪的挑粪,拽驴的拽驴,沤麻的沤麻,娶亲的娶亲,发丧的发丧。他们个个装得若无其事,个个像没事儿人一样,我就替李广和叫屈,你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你要对付的不仅是明面上的“敌人”,还有十分活跃的“地下工作者”。不行,我觉得有必要向他反映我所侦察到的情况。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李广和竟然不相信我的话。他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阴冷地盯着我,就像蛇的目光一样,冰冷冰冷的,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而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臭小子,瞎编些啥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肯定看走眼了,要不你就是梦游呢,我可告诉你呀,那边境线的柳毛子里七沟八叉的,可不是你呆的地方,好几个人在那淹死的,你可别让淹死鬼拽河里喂了大马哈鱼,以后不许去那鬼地方了,这是纪律,你懂不?”
  他怎么不相信我呢?我无论如何也搞不通。
  原来的乡村土路被白色水泥公路代替,但水泥路修好没几年就变成了石子路,车子走在上面像跳舞,弄得车玻璃哗哗啦啦吵得人头疼。这是最后一班线车,奔跑一天的太阳也疲倦了,脸庞涨得通红。它是想躲到山后面,好好地睡上一觉。很显然,线车是两口子承包的,丈夫是司机,媳妇是售票员。
  司机静静地听我跟别人说瑚布图的事情。我跟他们讲瑚布图的来历,还讲了瑚布图河的发源地,讲瑚布图村老支书李广和,有人插嘴说:“可惜了呀,李广和得了癌症,走了有十多年了吧?”说完,那人眼盯着司机,像是征询他意见,司机点点头,表示肯定。虽然李广和去世早在我预料之中,但我还是沉默了好一阵。这些都是年轻后生,我当年在瑚布图村下乡,他们还穿着开裆裤撒尿和泥玩呢。
  我的双脚终于踏在瑚布图村的土地上了。在瑚布图秋风的吹拂下,我唏嘘不已,村里原来破旧的茅草房和低矮潮湿的地窨子,好像都被瑚布图这清爽的秋风给刮走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幢幢整齐漂亮的小楼,别致精巧。
  我还忘了介绍,整个亚洲最大的地下军事要塞就修筑在瑚布图村后的深山中,按照我琐碎的唠叨,您肯定知道瑚布图就处在中俄边境线上。
  那次我脸红脖子粗地跟李广和争执,试图想证明我在柳树丛里侦察的结果后,李广和虽然不相信我的话,却单独请我在大队食堂喝了一回酒。这顿酒让我终生难忘,除了像刀子一样割我肠胃的烧刀子酒,更有用洗衣盆端上来的大马哈鱼。哪来的鱼?李广和为什么单单请我喝酒吃鱼?一连串的疑问,搞得我如坠云里雾中。李广和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睛,说:“吃吧,别像丢了魂儿似的。”那次我吃的大马哈鱼比山珍海味还美,还香。后来大队食堂的伙夫告诉了我大马哈的做法。其实就是今天城市人特别喜爱的“得莫利炖鱼”法,在铁锅里放进粉条、白菜、豆腐,还有山野菜什么的,再把山葱、野蒜、大料和姜段一股脑扔到锅里,最后放进几根柳条一样的山花椒条子炖一上午,锅盖一掀,那个香啊!此后,再没吃到那么好吃的鱼,除非在梦中。
  李广和在大队食堂请我喝酒后的一天黄昏,公社武装民兵和边防连队官兵突然把瑚布图村包围了。而这时,村里的广播正播放李广和教育村民不要越境捕鱼的录音讲话,也恰在这时,李广和背着铺盖卷出现在村头,他用绿丝线网兜装着脸盆、牙缸、毛巾等洗漱用具,还带着毛主席语录、学习用的笔记本和钢笔。
  那天李广和流泪了,他哽咽着对公社领导说:“我没管教好村民,出现了个别越境捕鱼的现象,给国家丢了人,给社会主义抹了黑,给党抹了黑。”
  公社领导傻了眼,这时村民涌出村子。一些岁数大的掉下了眼泪,三迷糊和狗剩子带领几个愣头青小伙子闯到前面,红着眼圈说:“祸是我们闯的,蹲监狱的应该是我们。”他们去抢李广和的铺盖卷和绿丝网兜,李广和抢不过他们,就急眼了。
  李广和打了三迷糊一巴掌,骂道:“这是好事,是去开劳模会呀?我是瑚布图的支书,我跟公社领导立过誓,瑚布图村再出现越境捕鱼的事,我就去蹲监狱,关你个屁事?你们都给我滚回去!”
  于是,李广和就在夕阳的映照下,在瑚布图全村人的众目睽睽下被押上了警车。
  自此后,我在瑚布图村下乡的几年间,李广和自己带着铺盖卷儿、洗漱用具和毛主席语录主动进了四次监狱。而每进去一次,回来的欢迎场面就越发隆重。记得那次他们一直在村头等了一下午,直到黄昏,远处才出现蓬头垢面的李广和,李广和乐呵呵的,村民们却哭成了一片。
  这件事简直就是一个谜!而直到我离开瑚布图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进村后我先去村头一家小卖店买了包香烟,在这里我看见了开线车的司机。细细端详,他跟李广和长得不差二样,那高耸的颧骨、浓黑的连毛胡子,那大嘴大嗓门,简直就是李广和在世。我想,也许他是李广和的亲戚,在农村要是论亲戚关系,大半村子都沾亲带故,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连襟的,论着论着就把你弄懵圈了。
  出了小卖店,我打算去村子外围的水泡子看一看。先前我下乡时,吃过晚饭以后,实在无聊就常去那里散步、纳凉。
  一串一串的水泡子波光粼粼,鸭子、鹅和水鸟与夕阳一起在水里嬉戏玩耍。夕阳被红色的脚蹼划碎了,撒了无数的碎金在水面。这里有数不清的大小泡子,水面宽阔水质无污染,既养了鱼又养了水禽。
  村子东头,还有长着青苔的当年日军修筑的水泥碉堡。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一直向北钻进大山里。现在水泥碉堡大都被村民拆钢筋炸毁了。只有几座死了许多人的,还完好地保存着。
  线车司机从后面赶上来说:“我在车上就端详你了,总觉得你面熟。”
  “我来过瑚布图,在这呆过五年呢。”我说。
  “哎呀!怪不得那么面熟呢?你那时是不是留着学生头?这么,这么梳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脑袋上比划。
  “李广和是俺爸,俺是他家老二。”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了印象。
  “我想起来了,你那时才这么高。”我也用手比划着,“你就是李广和家的老二水鬼子吧,那时你剃个光头,对吧?”
  水鬼子那时六岁,整天钻在河里,浑身晒得黑黑的,就像河里的泥鳅,吱溜吱溜地在水里钻来钻去。
  过去,只要一走进村里就会看到晾晒着的破鱼网,鱼网的网眼大得能伸进苞米棒子,那是捕捞大马哈鱼的专用网。这会儿却空空的,没有一片鱼网的影子。
  我随便走进一个当院推开门,看到一个与水鬼子年龄相仿的矮胖汉子,他靠在窗前,宽敞的屋里没什么像样家具,炕沿旁立着一个破风扇,早已灰头土脸。
  “串亲戚的,屋里坐坐。”我对他笑笑说。
  “坐吧。”他欠了屁股说。
  他看见了我身后的水鬼子,可能把我当成水鬼子的亲戚了。
  玫瑰红的晚霞,把屋里的人和物涂得明亮光鲜。
  水鬼子从外屋回来的时候,手里攥了两只玻璃杯,坐在炕沿上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暗红,茶叶像柳叶似的上下沉浮。
  “他以前来过咱们瑚布图。”水鬼子对矮胖汉子说。
  “四十五年前,我到瑚布图上山下乡。”我说。
  “退休了?”矮胖汉子问。
  “早退了。”我说。
  矮胖汉子说:“这些年老是来些上面的干部,不是先前在这儿偷过鱼,就是在这儿包过队,现今儿年岁大了,退休以后没事儿做了,就来瑚布图住几天。”
  “兄弟,怎么没见弟妹和孩子们呢?”我问。
  “哦,那什么,她们回娘家去了。”他说。
  说完,他冲水鬼子眨眨眼睛,笑了。
  我去了水鬼子家,他家还在李广和的老宅基地,只不过新翻盖了两栋漂亮的二层楼房。楼房中间用一人高的围墙隔开,一扇月亮门虚掩着,水鬼子在东院,西院住着老大水耗子。
  “那个矮胖汉子他在说谎呢,”水鬼子说,“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女娃随他老婆去了姥姥家。”
  “因为越境偷鱼吗?”我问。
  “可不,蹲了半年大狱刚出来三天,”水鬼子说。
  “这里不到处是水泡子吗?人工养鱼和河蟹,还有鹅鸭,按说,这些水产养殖能养家活口吧?”我说。
  “哎,谁知道呢?也许瑚布图的人就好这一口……”水鬼子叹口气说。
  我没再问什么,嘴里叹出一口长气。
  水鬼子老婆麻利地准备了晚饭:一盘咸鸭蛋,一盘酱鸡爪,糖拌西红柿和油煎大马哈鱼干。
  女人一手拿着抹布把炕桌放到炕上。水鬼子吩咐女人:“去,把楼上酒柜里那瓶‘玉米香’拿来,那是六十度的,以前县白酒厂出的。现在的白酒没劲儿,度数低不说,还都是酒精勾兑的,一点儿也不好喝。”我试图阻拦他。因为我已经在他的小楼里观察过,楼上的酒柜真是辜负自己了,羞涩地把一瓶脏兮兮的“玉米香”和两瓶廉价的葡萄酒搂在怀里,就像妙龄的女人搂着几个破败的梳子。
  女人还是把“玉米香”拿来了,小心翼翼放在炕桌上,又下厨房准备米饭去了。
  水鬼子端起酒瓶给我倒酒。还别说,真是陈年好酒不仅挂杯,还透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我说:“那年在你们大队食堂,你爸给我炖大马哈鱼吃,那可是你爸没收来的,真好吃,那个香呀,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鱼。”
  “那鱼炖绝了!”水鬼子来了精神,和我碰杯,吱溜喝干了杯里的酒。
  喝着喝着,老酒就上了头。
  半瓶六十度的“玉米香”灌下肚子,不胜酒力的两人都晕乎了。我又夹住一块大马哈鱼干送到嘴里。
  “你爸那时候,你知道不?”
  “啥呀?”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问。
  他才认真呢,我感觉舌头有些大了,说“我就纳闷,你说你爸几十年的工夫,自己背铺盖卷儿进了四次监狱,愣是没把你们瑚布图的陋习给改过来?唉,几十年呀,就是石头也能感化了……”
  水鬼子噗嗤笑了,嘴里啃着的半截鸡爪子喷了出来。
  “老先生,你可真是个愚钝的人啊!”他说:“实话告诉你吧,俺爸那时给你吃的大马哈鱼,哪是什么没收的,那是俺爸自己过境偷着捕的……你们都被糊弄了。”
  我放下筷子,瞪着震惊的眼睛看着他。我不相信水鬼子的胡言乱语。
  “你们都被糊弄了,真的。”
  “不可能。你爸可是自己进了四次监狱。”
  “什么可能不可能,俺是他亲儿子,还能胡说八道糟蹋自己老子吗?”
  “那时候穷啊,在咱们这边又逮不着鱼,家家等着苞米、咸盐下锅,娃子们需要本子铅笔上学,你说,俺爸他不能断了村里人的饭碗吧!他不能让娃子们上不了学吧!”
  “可是……”
  “这回您知道了吧,瑚布图有个鼎鼎有名的李广和,可为什么几十年还不能把越境捕鱼的习惯给绝了。这就是根子啊!俺爸那是心肠好,他是在替乡亲们打掩护呢。他表面上大喊大叫,成天标语、喇叭的教育、宣传,其实他是给村民通风报信呢。”
  “哦……”
  “所以这么多年,乡亲们都感激他,想念他,才没人把他的事情给告发,这是俺们瑚布图村的秘密。”
  水鬼子出溜下炕沿,趿拉着皮鞋打开地柜,拿出两个织网用的梭子和一条破旧的皮裤。梭子上还有剩余的网线。黑色的皮裤上,补了不少红色补丁,看得出来,那是用废自行车里胎补的。
  “看看吧,这就是俺爸当年越境捕鱼用的家什。”水鬼子说。
  我恍然大悟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当年在柳丛里看到的村民们越境捕鱼的事,还有老是弄不明白,你爸为什么把抓村民越境的路线都广播出来。这一切疑团和迷惑都得到答案了。”
  水鬼子诡诈地笑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嘴角的肌肉一扯一扯的。“俺爸,那可是个演戏的高手,你还别说,他主动进了四次监狱,却把村里的后生都保护起来了。他们那时候,谁也没因为越境捕鱼进过监狱。”
  我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抹了把眼泪,端起酒杯跟水鬼子碰了下。
  “现在,生活已经富裕了,也不用越境偷鱼了。
  困扰了我几十年的谜底,终于在水鬼子的一席酒话中轻松的揭开了。再说李广和不在了,我和年轻后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出门的时候,水鬼子从小棚子拎出一个编织袋,一条肥大的鱼尾巴露出袋口。他平静地说:“这条鱼是我们水塘养殖的,把鱼拿回家给孩子们尝尝鲜,就算俺替俺爸招待你了。”他眨了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羞涩地笑了笑。

  北极光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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