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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8477
  □李淑萍
  父母亲要回老家长住,想在屋侧院打一口水井。其实现在村里自来水供应很稳定,母亲却说水不甜。打井当然好,水甜丝丝的不说,她浇菜、洗农具等当然更方便。但归根结底,井于母亲,是一种情节,像我一样,千丝万缕的,扯着我们的心旌。
  旧时打一口井不容易,几个大家族合用,甚至一条村共用。离我家厨房两三百步远,有一口新井,约摸和我同龄。井壁井沿用水泥糊的,不是铺的光滑的石子,总觉得这口不是井,像小池塘。井口大虽大,井水却经常泛浑,也不甜,估计要么选址有问题,要么打得太浅。平时只能用来洗衣浇菜,但时常,乡亲们在归途的溪边河畔就把牛啊,泥腿啊,甚至新摘的菜也洗了归家,这口井作用似乎更微茫。夏天,一下雨,井盘混着杂草,泥泞如沼泽,无法下脚。井水也更黄了,渐渐被大人遗忘,似一口死水。
  然而新井却是阿姐鼓的乐园。上茅坑时经过,听到有青蛙叫声,不是井里就是挨着的池塘传来的。扶着井台,把小脑袋吊在井口,果然,三两只青蛙,如井水般黄褐色的,蹬着细腿,努力向上,仰望蓝天,想跳出来么?这就是井底之蛙了!后来到了花花绿绿的大城市我才知道自己当时也是一只井底之蛙。我用吊桶逗弄一番,完全忘了要去上茅厕的重要任务。如厕后,趴着井台,又逗着青蛙。一开始不会使用小吊桶打水,突然有一天无师自通,兴奋了好一阵,于是多了一项与水井共处的新玩法。
  在井边能消磨半天时光,完全把大人“不要在井边玩耍”的叮嘱丢到了爪哇国。我喜欢把头垂进井里,叫小伙伴的名字,小伙伴们也常常这样做。喊一声“花儿”,“花儿”应答着我,让我的童年不至于太寂寞。
  冬天,老井的水紧俏,近邻不得不在这口新井取水,一边喝一边数着:“还是老井的水甜咧!”新井似乎听到了人们的嫌弃,竟然连着好几年冬天都出不来水。干旱的年头,新井浑浊的水也很让人渴盼的。听说后来很快,家家都在院子里装上了一口摇井,手上下摇动,水就泵了上来。我却已经离开,没有亲身体会摇井的乐趣。光阴荏苒,如今家家拧开水龙头,水哗哗的流,用之不尽。原来的新屋成了老屋,旧了,塌了,都拆了重新盖了新洋楼。新井呢,估计嫌他碍事,填埋了呢,还是用沙井盖盖上了?不得而知。“独吟人不问,清冷自呜呜。”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它,唯有新井自己铭记曾经的存在。
  近处的新井不能饮用,都回祖屋前的那口老井挑水。父亲常年不在家,弟妹尚小,挑水这样的重活自然落在我肩上。其实我也只有七八岁光景。
  祖屋是个围龙屋,先祖背井离乡择居于此,开枝散叶,一房几十家上百人住在这座迷宫般的祖屋,逢人见面都是叔公、叔婆、叔叔、姑姑……祖屋背山面水,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蜿蜒于场子上,石阶一级级往下走,我们女伢子常常坐在光滑的石阶上玩抛石子的游戏。屋前的半月塘不像是规律的半月,曲折的塘边倒有了更多历史的沧桑,代表风水、吉祥,也代表了团结和信仰。池塘属于大家的,生产队管,过年前干塘,拿着盆啊桶啊跟着大人去分鱼,那可是和舞狮子一样的盛事。老井就蹲在祖屋前的左侧,紧挨着半月塘的围裙角,从场子下几级湿滑的石台阶,就是老井。追溯起来,围龙屋该有300多年的历史。祖屋有多少寿,老井就有多长的历史,他已然是一位花白胡子飘飘的老寿君,任历史嬗变,顺世事变迁,风雨巍然不动,荫庇子子孙孙。
  老井看着父亲出生在围龙屋,看着他在老井旁的半月塘玩耍、长大,直到目送他远去读书、参军,最后在大城市落了根。对于老井,父亲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和弟弟们谨遵祖父告诫,不敢在湿滑的井边戏耍,也几乎没到过老井挑过水,祖母生前曾笑说起,都是比他长四岁的姑妈和小四岁的细姑接过祖母的扁担继续挑水。老井更熟悉的恐怕是这些辛勤的客家女子。她们一大早赶在出田前,把被单、衣服带到井边浣洗,一手夹着洗好的衣服,一手扶扁担,挑着满满两桶水回家炊早饭,直至挑满大大的水瓮。姑娘家家似乎都是挑水的命,长房长子仿佛享有豁免挑水的特权。母亲嫁过来时,已经入住离祖屋几百米另盖的泥砖新屋,她也离不了挑水的命,路途更远了,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
  我沿着母亲走过的路,挑了一年半载的水。趁着母亲出田还没着家,要把大水瓮挑满。我选了两只小一点的铁桶,轻盈,大半桶的挑,多走几趟。经过新屋祖公厅下,过北门,朝老井奔去,一路欢歌。东瞧瞧西看看,东家的枇杷结果了,西家的木槿花开了,去老井挑水仿佛是一趟新奇之旅。
  但是回来却要在途中歇几次脚,装着大半桶也沉,把扁担架在两只桶上,在扁担上坐着休息。起来,勾好桶的提手,半蹲一下,把扁担中心移到一个肩膀上,走起!水在桶里晃荡着,唱着童歌,溢出来,洒在土路上,像平行的两行诗。偶尔,路过的哪位本家长辈,叔叔或姑姑,顺路帮我挑回去也是有的。一边走一边夸:“阿姐鼓懂事的,会帮阿妈分担了!”可不就是“分担”吗?大多数还是母亲挑的多。进了厨房,先把水倒进大锅,准备给弟弟妹妹烧水洗澡用。天擦黑,母亲可就快归田了,大水瓮也装得满满的,水瓮里那一个笑脸的倒影还在漾动。
  老井圆口,窄而深。井身像是用鹅卵石垒砌而成,壁面光滑,难道是井水历经岁月磨去了石头的棱角?缝隙间常有小小的蕨草伸出来,井底井壁青苔绿绿的,更衬出井水的清澈。井盘方圆很大,用青条石围着井呈放射形铺设,间或夹有石子,砌得齐齐整整,约摸走的人多了,也保不齐是水的魔力,磨出了深深浅浅的浑圆坑洼,蓄着清水,倒又像是老井的千眼。
  老井终年不停歇,流出甘泉,供给族人,遇有红白喜事,肉菜案板一行排开,摆在井边洗刷。春夏时节,井水丰沛,可一到秋冬,用水极度紧张,井底的青苔消失了,砂石清晰可见,只剩了井底半个吊桶的水,需用十足的耐心等着泉从井底涌出来。乌泱泱地,井盘放满了几十个容器,木桶、铁桶、铝桶,甚至锅碗瓢盆也派上了用场。似乎拿着最多的器皿排队,就有优先权一样。大家都急,人要喝水,牲畜也要用度,争不来,只好日以继夜老老实实继续排队。人们脸色浮着躁,有一搭没一搭,话话家常,问问收成,谁家的外出郎有出息了,哪家的俊阿妹准备提亲了,老井一直是大家的信息交流站,而此时,心焦如焚,猪还等着喂哩!老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气定神闲、泰然自若。鱼塘干涸了,村外的龙江河也只有一条细线流动着,何况这口年迈的老井呢!他像一位智者,永远静立着、默默地听着,不浮躁、不阿谀、不偏帮。即使有一点误会,也会在老井的沉默和从容里得到自省,化解矛盾,井边的喧哗渐渐归于秩序、归于平静。毕竟同一个先祖,长幼有序,多少都有些谨慎敬畏。即使在最贫困的山区,最缺衣少食的年份,老井也教会了我们在差序格局中追求和而不同,用睦和维持着相安无事。
  长辈看我小小年纪,让我先挑也是有的。不耐烦排队,我们多是结了伴跑去祖屋前的台阶上一起玩抛石子。花儿啊桃儿啊自然不是我的敌手,常常要斗好几个回合,难挽败局。我则乐不思蜀,忘了还要排队打水呢!跑下石阶一看,写着母亲名字的桶已注满了水,肯定是哪个姑姑帮忙打的无疑。像这样要我排队的时候不多,母亲——还有许多像她一样勤劳的客家女子——估摸着午夜老井攒够了水,摸爬起来,趁着星月的光去挑水,注满水瓮,以免第二天一大早又去排长龙争抢。
  如果说挑水是力气活,那么打水却是个技术活。一条粗粗软软的饵丝绳相距十来厘米结了无数个小结,以防抽水时溜滑,末端绑着个小铁桶。把桶扔进井里,水井用温软的手托着它,沉不下去舀水,怎么办呢?巧就巧在这里,手借力晃动一下,桶一倾斜,灌上水了,沉下去,满满一桶。双手交替着把吊着水的绳子抽上来,空着的手一把抓住吊桶,倾向井沿的大桶,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富有节奏,像一首四行诗,韵味悠然。我写的诗却结结巴巴,如果没有打着小结,滑了手是常事。多了结,却经常硌着手。那大桶张开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清凉的井水淋下来,畅快无比,催促主人继续努力,人也似乎充满马力,干劲十足。挑水的岁月,让我褪去了几分稚气,长了几份大姐的模样,也添了不少力气,和男孩子打架成了常胜冠军。
  很快,我便永远的作别了老井,再也用不着肩挑手舀的,成了一名像云朵一样漂泊的游子。喝着故乡的井水长大,却再也回不去故乡了。饮水思源,忘不了的是默默无闻、更添沧桑的老井,感谢他赋予我坚毅、善良和乐于助人的品质,一如当年帮我打水挑水的乡亲。
  围龙屋像完成他的历史使命,毁了,拆了,连光滑的石板路也永远的退出了现代生活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五花八门的洋楼。屋内,装上了洋电器和自来水管。然而水井似乎有永远未了的使命,至今没有淡出人们的视野。周边七八户人家的白色水管伸进老井的腹内心脏,抽取他因为老迈而缓慢涌出的血液。老井从未停止他无私的奉献,井水依旧甘甜。然而,井盘早已杂草丛生,井沿斑驳,伤痕累累,那七八条管子触目惊心,儿时的欢声笑语顿时碎了一地。
  老井,时时被像母亲这样的老人挂在嘴边,脸上洋溢着甜美而复杂的表情。母亲有时还大老远的,跑去她娘家提一桶甘甜的井水回家泡茶,甚至还想挖一口井。井终究因为各种原因没挖成,但我和她心里依然有一口历史的井,那里装着故土情深。

  北极光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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