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崖垴上。
你即便没去过,也想象得出它的长相。在一处悬崖边上,恰到好处地凹进去一块平台,孤孤地立了几间老房子。是的,如今崖垴上还群居着几栋瓦房,算是老地标吧。两家铁将军把门,门侧的雕花窗户早被掏空,蒙上两张塑料薄膜。院坝让草给荒满了,寻不着进屋的捷径。另外两家还在冒炊烟,续着烟火。四家的主人是出五服的高姓兄弟。春节,他们从四面八方飞回来,比同胞兄弟还要亲。悬崖上驼背着一棵粗大的拐枣树,树干朽空了一人多高,里面盘了一窝乌梢蛇,乌得油亮,瘦得像几股麻绳。没人敢爬上去摘拐枣。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钩,拐枣大多掉下河沟,不知鱼虾是否有口福。
老家自报家门似的地名还多,如果感兴趣,不妨拿一双筷子往垴、岗、窝、坪、坝、渡、坎、溪、坡、沟等字堆里去刨,准能夹出一大盘地名来。
小时候出门,主要是上学。穿过皂角树下披着肉肉地衣的一截石板路,下几段“之”字拐的陡坡,蹚过一条小河沟,走一弯田坎,抬头就望见老得不像话的阿婆庙,我在庙里读完小学。
小河沟生来就没讨到名字,野沟一条。上游从铜山村、柏树村跑出来的两条溪水,在阿婆庙外滚水成势,冲出河堰村后,撞上新华河,被新华河当“干儿子”收了。不到夏天的话,河水走得很温顺,就像一位腼腆的大男孩,几乎是躲着行人、牲口走。潺潺流水牵动一挂挂绿汪汪的青苔须,舞起来水中芭蕾。别小觑河水不够张狂,却养活了四家磨坊。铜山村的磨坊最大最久,碾面、打米都来。过了很多年,人们还习惯把铜山村叫碾房上。
还等不到夏天,就着手搭桥。把石头填满枕头状的竹篓,一条压一条,码成一个个桥墩,再铺上破开的杉木做桥板,一道简易的桥梁就跨过河沟。洪水盖过乌龟石,裹挟着树枝、草皮、南瓜、秸秆、泡沫、枯叶、破拖鞋滚滚而来。揭走一张张桥板。水再猛一点,竹篓抖掉石头,驾着洪峰玩漂流去了。不要紧,等水消去再搭新的桥,反正还堆有现成的竹篓。早就料着小河沟会来这一招的。
碾坊上拉了一架铁索桥,下游的河堰村也拉了一架铁索桥。一般走不到桥上去,不顺路。
乌龟石取名于形。它趴在岸边的高台上,高高扬起头觑着一望竹竿插不到底的深潭。男孩子逞勇,非要手脚并用地爬上乌龟头,缓缓撑直身子,纵深一跃,亮一记利索的“鹞子入水”,只溅起少许细细的浪花。也有跳砸锅了的,屁股拍向水面,砰!丢了一枚“深水炸弹”。
只要洪水没淹过乌龟石,照上学不误。衣服、裤子、书包塞进塑料口袋,套在腰间,“狗泡骚”凫水过去。就连“水鹞子”的高老师也使出“狗泡骚”来,高老师选我们的下手凫水,如果有学生冲下滩,高老师一把拎起来,拖上岸。一旦洪水吞了乌龟石,高老师叫同学们转身,回家里耍。耍到乌龟石冒出头,这才上学。为此,崖垴上的娃娃总要比班上的其他同学少听进去几节课,有几页书干干净净的,没喂过墨水。
父亲端上烧箕,沟边撮虾。我抱一个长颈子土罐跟着。虾是什么虾?还没有人给它取名。卸去头脚,仅有三四厘米长。虾肉倒是很诱惑牙口。虾群紧紧吊住浸在水里的水草上,深怕洪水把它们“移民”到大海里,喝咸水。烧箕照着长水草的水面斜插下去,猛搂起来,便把虾沥在烧箕里。蹦蹦跳跳,鲜鲜活活,胖,我赶紧递上去土罐。半天工夫,就填满一罐,足有两三斤。鲜虾拿烧酒、蒜末、辣椒段熏到七八分醉,任凭它在嘴里乱蹬瞎撞到精疲力尽,那感觉妙不可言。腾得出闲工夫的话,往铁锅里刷一层薄油,文火慢焙,虾米慢慢变得通体金黄,复储入罐中。舀一小撮做面条臊子。旋吃。喷香。
洪水来得猛,退得也快。被扑倒的水草一夜间便挺直了腰,只是身上泥浆色的外衣还要再穿上几天。水一天天清澈到数得清小鱼、小虾的常态。小河沟里晃动的脑壳一下子多起来。男孩子飞下牛背,箭一样射向乌龟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挤出来一长串气泡。有人哄那些守在岸上的旱鸭子说,“这个屁好长哦。”旱鸭子提心吊胆的一瞬,水面猛地冲出个头来,几摆脑壳,甩飞一串串水珠。身子一耸一耸的,水面在心口与下巴间荡上荡下,就是不盖过嘴巴。像是脚板上安了两排长长的弹簧,在河床上弹着走。小些的娃娃抱着一个长得像葫芦的鱼篓,躲开闹哄哄的人群,轻轻把鱼篓沉在水草丰茂的河边。鱼篓里压了一团新麦粒合着韭菜舂的饵料。之后,就躺在沙地上晒后背,晒肚皮,枯等。即便等不来桃花鱼,白条鱼也将就的。
母亲河里淘新麦,我一旁耍水。一条条粉笔长的白条鱼游过来“吻”脚背,弄得痒痒的,抓又抓不住。鱼嘴刨沙石觅食,磨得很糙,像蒙了一张砂布。女孩子们聚在一堆洗衣服,把下半身浸在水里,打湿了半截裤腿或裙边。她们洗得很慢,一件衣服反复搓洗,时不时传出来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逗得对岸的男孩子不住地打望。女孩子也想下水游它几把,谁借给泳衣呀?哪怕是仅仅比短裤收一号、比背心提一截的“入门级”泳衣。
五岁那年,我从楼上栽下来,一根竹签子深深扎进小腿。不敢拔掉竹签子,不然血要喷。小腿肿得透亮。父亲慌了,搂上我便出门。
“哦嚯,乌龟石都淹了。”父亲小声说着,把我歇在河沟边。挽起裤腿去试了几下,不敢过,又退回来。走小路翻山,绕道河堰村。这里搭有一道铁索桥。两堵斜着撑出来的桥墩摆出一副拉拔河的架势,却没能拽直桥面,桥面软软地垂掉在水面上空,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桥面稀稀地铺了木板,晃晃悠悠,很难踩准步子,尤其是小娃娃。穿过大窝头,爬上女儿山,赶到新华乡卫生院。医生还责怪说,早不来、迟不来,偏偏等他快要下班时才赶来。回来时,把天走黑了。父亲在路边一户人家找了一捆火把,并步快赶,担心火苗燃断。一股股浓烟烟得我睁不开眼,我默默地数着父亲的步数,盼着能早点进屋。不料,一阵风盖过来的“弯脚杆”雨,把火把给浇熄了。四周一下子变得黑黢黢。我有点怕,贴紧父亲湿漉漉的后背,一股股热流在父子间涌动。摸回家已是半夜。过阿婆庙,穿王家村,爬上孙家坡,便上到野岚窝,顺着公路就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我县有句谚语,“不穿鞋爪子丁丁,爬不上梅子坡顶顶”。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县城边的梅子坡常年湿滑泥泞,非得穿上“鞋爪子”才踩得稳。不然,脚底一滑,一屁股坐空在泥地里,搞得跟泥猪儿差不多,戏谑捡了个“坐墩儿”。梅子坡下有一湾溪水像是为换鞋、洗脚而流来的,脱下“鞋爪子”,洗干净脚丫子,再套上好看的胶鞋、布鞋,大摇大摆地进城。返回时,又得换回“鞋爪子”。洗脚的人多了,也就洗出了名,很好听——洗脚溪。
“鞋爪子”是武装了铁爪的布鞋。鞋底和鞋帮分开做,然后绗在一块。布包裹的数层笋壳做鞋底,跑过桐油的麻线纳千层底。纳好的鞋底拿到场镇的铁匠铺,请匠人前后掌各钉一张椭圆形的铁环,铁环上突出来的一圈“铁齿獠牙”,用于“抓”那黏稠的黄泥土,真的是“抓地有痕”。穿不上“鞋爪子”的咋办呢?辫“瘸蚂子”(一种不是青色的小蛙)呗。用干稻草搓成细而紧的绳,辫出来大小一对“瘸蚂子”连成一块儿做鞋底,“瘸蚂子”背部着地,几条细“长腿”紧紧抱住脚板,尚能一时忽悠雨天的泥泞路。但是走不了多远,“瘸蚂子”便溜掉了。莫非踩活了吗?
类似梅子坡的坡很多。孙家坡自然算一个,尤其阴雨天。背负重背子爬孙家坡,少不得“背夹子”“鞋爪子”“丁”拐子三件套。“背夹子”设计得简而妙,几根木条“V”状张口套在肩膀上,能撑起两三百斤重的货物。稳背子的“丁”拐子支柱有电筒粗,摸的滑亮包浆,比了自己的屁股高度来取长度。顶端着榫一截短而带槽的横木,乍看就是上短下长的“丁”字。歇脚时,“丁”拐子贴着屁股立稳,背夹子的底座稳稳地停在横木上。嘘几声哨,刮几把汗,松开纽扣过几阵凉风,一下子轻松无比。荥经籍作家周文在《茶包》里对“丁”拐子有更加形象的描述,“他们休息,全凭一根拐子,这东西,恰有屁股那么高,是圆滚滚的一根木棒,接近屁股的一头有一个五寸来长的横木”。
爬上孙家坡,踏入野岚窝,脱下笨重的“鞋爪子”,顺手塞入草丛中。浇水洗脚,换上干净的胶鞋、布鞋。赶快去享受公路之轻快。打煤油、称盐巴、扯花布、上公粮的顺右手往新华乡政府走。赶场、拍结婚照、买自行车、念高中的顺左手朝县城去。崖垴上一位补习了几届高三的学生,赤脚走到野岚窝的公路边,便换上一双白的耀眼的回力球鞋。走一步,印一圈鞋粉。这双球鞋算是傍到好主子,几年下来硬是没让它碰过稀泥。一生光鲜。这位学生最终没能走出崖垴上,据说被几场恋爱给缠住了脚。
县城归来,撬去“鞋爪子”上的泥土,挂在灶台顶热烟熏干,以防铁爪锈蚀,过早毁掉鞋子。
农历九十月间,正值油荤青黄不接。
母亲在灶台烙馍馍,远亲帮往灶膛添柴禾。
“你们忍得住嘴巴唉,还挂几刀腊肉呀?”远亲忽然问道。
“煮不熟的。”母亲答道。
远亲站起来,偏着颈子一瞅,捏了一把,呵呵笑起来,“哦,两双‘鞋爪子’嗦。”
上高中第一年,在县城住校,要背大米跟伙食团兑饭票。上孙家坡的路面像抹了一层桐油,脚板不听使唤,远看就像在跳舞。即便只背二十来斤的大米,它也欺生得很,硬是不贴背,白白漏掉了大把力气。每每抬起脚就开始计算“孙家坡长度有1200米,每步跨70厘米,走三步,退两步,一共需要走多少步?”这道数学题。出几脸汗水,喘得像拉风箱。恨不得把背子扔在地上。
不是有“鞋爪子”吗?
哼!宁愿打赤脚,也不会去穿那又重又笨又丑的鞋。高中生嘛!
到野岚窝,上公路,就好走得多。身子轻盈的似乎踩不死蚂蚁,接运气的话,碰到女生,东拉西扯的闲话间,进城啰!
高二时,从县城到新华乡开通了客运,专停了一个站口给野岚窝。客车是解放牌货车改装的。雨天篷布一蒙,货箱黑咕隆咚,照跑。就别去打副驾驶室那两个空位的主意啦,基本是给乡干部和几分长相的女娃子留的,其余人、货、禽、畜等,只管往货箱里塞。背靠背、脸贴脸、眼对眼,硬是逼着短时间混成熟面孔。汗臭、狐臭、猪屎、尿臭混杂酒嗝味、百雀羚味,热哄哄的浊气熏得人几度想呕,恼于寻不到下口处,只得紧锁牙关。
到我参加工作,开通了从始阳镇到新华乡的乡村公路,称“始新路”。路口蹲了一对水泥墩,蹲位宽度略比长安面包车宽一丝丝。足不出户的老人们也跟年轻人学着叫,“高顶面包”“拖片鞋”“拓儿”这些车名。
遗憾的是,“始新路”走的是河沟对岸,与上孙家坡的小路十字交叉而过。瞥见那些从“始新路”上歪歪扭扭走过的自行车,着实让崖垴上的人眼气不已。老家的几个老辈子上街来找我,让我想想办法把崖垴上到孙家坡的这段路打成水泥硬化路,跟始新路”连上,上街干干燥燥的,也不用穿“鞋爪子”。他们说这应该是村里心焦的,但村里穷得丁当响,除了做梦真没办法。
我又有啥能耐呢?一个转正不久的股所级干部而已!
有雨的周末,约上几个有钱的朋友回老家吃老腊肉。从县城出发时,我一人送给他们四个食品袋。他们不好意思,“又吃又包啊?”下孙家坡,瞥见稀泥糊糊的路时,朋友方知想到一边去了。原来,食品袋是拿来套那贼亮贼亮的皮鞋。来时套两个,回去照旧。尽管我一再提醒“下脚要轻,重心要稳”。一个朋友脚下一空,一屁股坐下去,捡了个标标准准的“坐墩儿”,狼狈极了。
“要是能把它硬化成水泥路,就不为难你们了?”我适时抛出话饵。
“五吨水泥够不?”朋友问。
“这么多。”我给朋友比出三个指头。其实,我对修路是外行,几个老辈子事先便找懂行的测算过,“只要三吨水泥。”
“哪这么说,见者有份,我们仨,一人出一吨水呢。明天就拉来。”另一个朋说道。第二天,老少劳力齐上阵。上午挖河沙,下午在野岚窝排排坐,等拉水泥的货车。
择一个吉日,便破土铺路。路基要平整,排水沟要留够。几天工夫,一米多宽的水泥路从崖垴上迁过河沟搭上了“始新路”。所有工事都是义务的。
出门想怎么走来就怎么走。爽!
“始新路”沿途分叉,一条条不宽的水泥路像一根根毛细血管搭过小河沟朝家家户户的院坝牵。血管伸到到哪里,小车就开到哪里。大致在五年前,我的那台“SUV”就习惯了在老家的院坝里过夜。
今年正月十五,我在老家吃过午饭,到孙家坡,被前面的一长串车堵来动弹不得。一辆渝A牌照的轿车抛锚在路口水泥墩那儿。一到春节或大假,一辆辆外地牌照的车把村道挤得喘不过气来。车上携家带口,操一口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那些“耍门槛扈”的本地人“呯”的关上车门,转身走人,背后拖着一句很气人的话,“哥们,挪得动的时候,吼一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修车师傅骑摩托车来了。毛手毛脚地搞了一阵,才发现配件不对口。一个师傅又调转车头,往城里跑。三个小时就耗掉了。跑高速的话,成都打来回啦。
渝A后面的两台苏E,应该是同一路的,嘴里嚷过不停,像急着送人去机场。一会儿埋怨山区交通落后,道太窄。一会儿又怪交警不来疏通。
我倒没有一丝怨言,蹲在路坎上,点燃一支烟,饶有兴趣地望着道路的下手方向。
几台挖掘机叫得正欢,吐出滚滚浓烟。新辟的毛路从山脚下慢慢爬过来。又一条“始新路”动工了。路面宽出老路一倍多。
照此进度,明年回老家,就可以跑上新公路哩。当然,嫌麻烦的话,打出租车也行。
倘若公交车也开进崖垴上,老父老母花上两元钱便进城玩玩,那就太好啦。
北极光 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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